王白露


    《扶桑》是第一部看的嚴歌苓的作品。因為是許久以前看的,心裏隻剩了幾個零落卻清晰的影子。


    扶桑,大約是在清末,漂洋過海來到舊金山的無數中國妓女中的一個。據說曾紅噪一時,不少男人為她火並,也是那無數中國妓女中活得最長的一個。


    不過,這些幹巴巴的東西能勾畫出她的什麽呢。她應該是一個紅色的影子,沉重的袍子,坐在黑洞洞的窗口,臉上露出近乎癡呆的笑容。有多少男人在她身上打過滾,他們的名字,眉眼,仿佛在這一笑中就散了。她全然不記得。不對,她不是一個影子,不該這樣說,她是一個活生生的肉體,灌注了最低賤最神聖靈魂的女神,任他人踐踏,蹂躪,踩成腳下的泥,也依然用那寬厚無知的一笑,跪著寬恕了那些站著的人。


    在人山人海中,你隻認得一個影子,那個叫克裏斯的德國男孩。你最初遇見他的時候,他隻有12歲。這個名字在你心裏刻了一輩子。我始終記得故事的最後一幕,年老的你和年老的克裏斯在一個小攤上遇見了,你們假裝沒有把彼此認出來,相安無事地在同一張桌子上吃了一頓飯。當你轉身離去時,隻看見他給你的一個後腦勺。當你轉過身去,他又回過頭來看你,他看見的,是你蹣跚的背影。這個場景我曾多次提過,寫過,在腦中設計過。


    那最後一次的回眸,我分明看見你那一笑,仿佛同他上一次的分離,間夾的幾十年光陰,也在這一笑中散了。


    相比而言,《倒淌河》中的阿尕,仿佛與你相差甚遠。


    她是屬於那個荒蠻之地的精靈,她與文明人類遙遙相隔。驕傲的,原始的,決絕的女性。和獸一般忠誠,執著,溫情的女性。她是屬於黑暗的,那片沒有電燈的荒蠻之地,屬於那些不開化的土地所孕育的激情,除了所愛的人不會為任何人屈服。


    她大抵是與扶桑不同的,而我又覺得有一絲相同。僅僅一絲便足夠將這兩個形象緊密相連。


    那就是一種原始的,母性的氣息。


    她們是活在道德,甚至文明之外的,最初的女性。


    林語堂說,他相信女性是人類文明的開始,由於她們溫和的秉性。


    我想她們對於語言,歌唱,詩歌,一切人類文明中最美好的東西的演進,一定有著比男人更大的貢獻。與她們有關的文明,大抵到此為止。那些野心勃勃的拓展,進步,大抵是與她們無關的。


    而她們的懵懂與清醒,鮮血淋漓的痛楚,她們銘記一生的愛恨,隻屬於,那最初的,已過去的時代。


    《繁星》2005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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