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扶桑》


    鄭家影


    《扶桑》寫的是個神女變為女神的故事。主角扶桑是上個世紀中國鄉間女子,輾輾被拐賣到美國從事皮肉生涯。盡管身世悲苦,扶桑卻能逆來順受。送往迎來的日子不知摧殘了多少唐山女子,唯有扶桑娉婷玉立。扶桑的魅力誘惑了一美國少年,並由此展開數十年的愛怨糾纏。而同時,她從小被許配的丈夫也以神秘的麵目出現……


    這樣的傳奇故事是夠“好看”了。難得的是,作者巧為運用她的素材,再現新意。百年前中國的苦命女子,飄洋過海,在異邦賣笑。女性、地理、國族、及欲望間的隱喻關係,於焉浮現。在十九世紀末的舊金山,扶桑是神秘頹靡的東方象征,也是殖民主義權力蹂躪、傾倒的對象。古老中國裏解決不了的男女問題,到了新大陸更添複雜麵向。而周旋在中、美尋芳客,及中、美丈夫/情人間,扶桑肉身布施,卻始終帶著一抹迷樣的微笑。這笑是包容,還是墮落?


    作者顯然明白她題材內蘊的詭性,因此避免了(簡單的)女性主義或後殖民主義論證公式。尤其值得一提的是,除了扶桑引出的一線故事外,她又運用第一人稱的我,與扶桑展開對話。兩個中國女性相隔了一個世紀,卻因種種原因,渡海落籍異鄉,並各自發展一段異國情緣。敘事者的我抽絲剝,急欲了解扶桑當年種種,而扶桑的影像卻時近時遠,不斷挑起和中挫敘事者的欲望。至其極處,原由男性幻想孕育出的女神/神女原型,也暗暗銷解。在《扶桑》中,我們看到,人販子在中國采用種種手段:哄、偷、搶把年輕姑娘弄上船偷運來美。研究表明,當年運送華工的船隻“同用來運送非洲黑奴的船隻極為相象”,被稱為“漂浮的地獄”。許多年輕姑娘還沒到美國就命喪黃泉,即使九死一生來到美國,也通通被賣到妓院。《扶桑》幾次描寫了女奴拍賣的場麵:全身赤裸展示肉體;妓院“阿媽微欠足尖,一把抓散扶桑的發髻,拎著那頭發把扶桑打了個轉”以表明頭發的真偽;“阿媽用兩根手指掰開扶桑的嘴唇,給人看那兩排毫不殘缺的牙。一個男人上前來拍拍扶桑的腮”以證實口齒的完好無損;雙手吊在秤上過磅,按磅數出賣,這跟販賣牲口又有何異?作者嚴歌苓在遍覽一百六十本書後發現,她們大都“在十八歲開始脫發,十九歲落齒,二十歲已兩眼混沌,顏色敗盡”,她們遭受著人販子、妓院阿媽、唐人街地痞的多重盤剝欺淩,早早地結束生命。作者敘情狀物,流暢嫻熟,很有施叔青近作《香港三部曲》的風範。除部分情景稍嫌堆砌做作外,全作可讀性極高。作者這兩年積極參與台灣各大報文學獎,屢有斬獲;對評審及預期讀者品味的拿捏,亦頗具心得。本作應是她曆次得獎作品中最好的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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