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都懂事了!”


    “不要提那件事,光說下鄉。我事先和老劉鋪墊鋪墊。我看不如你把你老媽也帶上,老外婆也行,讓劉局長看著四代女人心裏難受。”


    小菲想,那就成滑稽戲了。


    “假如老劉說他考慮考慮,那是靠不住的。你必須要他當場、當你女兒、老媽的麵立保證。”小伍亢奮起來,兩束綠綠的眼神盯在小菲臉上,“不保證就接著哭。”小伍的歡樂在於小菲陷入災難,災難越深重,她拯救的難度大,歡樂就越大。


    約好的時間是星期六晚上。對於小菲的著裝,小伍也提出要求,樸素但不寒磣,形象要不卑不亢,絕不是上門說“老爺可憐可憐吧”的模樣。


    小雪一聽要去伍阿姨劉伯伯家作客就說:“幹嗎?”


    “就去玩玩,坐坐,好久不去了。”


    “不去。”


    “為什麽?”


    “我有事幹。”


    女兒的意思是去小伍家是“實在沒事幹”。不知為什麽她不喜歡小伍兩口子,也不喜歡他們的兩個孩子。小雪的好與惡十分鮮明,但對小菲來說完全是謎。她和小伍的兒子同班,一個字沒提到過這位同學。問起來她會老氣橫秋地說:“咳,跟他媽一樣。”“他媽什麽樣?”小雪就像聽不見。這方麵她是歐陽家的人,背後不說別人壞話,因為他們缺乏低級趣味和對別人的興趣。


    小菲請女兒陪她一道去。小雪看媽媽一身深藍卡其,從箱底翻出來的橫豎折皺那麽深刻,便狐疑了。“媽,你去幹嗎?”


    “穿這件衣服不合適?”小菲見女兒上下審視她。


    “好像你要下放勞動。”女兒說。


    自信心讓女兒摧垮。她穿了件中式夾襖,是歐陽萸母親年輕時的家常衣裳,銀灰底子挑淺藕荷色的花。女兒滿意了。但一坐進小伍家的客廳,她那種不露聲色的狐疑又出現了。小伍一見她就大聲說:“喲,妖精!是四鳳還是繁漪啊!”女兒用力剜她一眼,似乎聽出玩笑中的不善。


    “實在找不出什麽像樣的衣服……”小菲已經後悔了,這種小腰身、古色古香的衣服在劉局長的無產階級大客廳裏有點唱對台戲。這個家就是把公家辦公室延伸了一截,沒有一件家具讓人感到是受主人偏愛的。


    “藍布褂子找不到嗎?誰沒有一件藍布褂子?”小伍低聲說。


    小雪用力看看兩個成年女人,她聽出了小伍的訓斥調子來。


    “那我回家換換?”


    “算了算了!交代你半天:大方、樸素,已經出那樣的事了,作風上就要有個脫胎換骨的樣子。現在又弄得跟個二奶奶似的,老劉怎麽想?”


    “我奶奶是留洋的女學生,才不是二奶奶!”歐陽雪突然插嘴。


    沒等小菲開口,小伍已經把小雪當自己孩子教育了:“不準插嘴,大人在說話呢!”她轉過臉對小菲,“在你們家你們讓她隨便插嘴?”


    “你知道我們歐陽萸對孩子全麵民主。他喜歡女兒跟他沒上沒下,說是父女兩人交朋友!”


    “小雪呀,”小伍沒把小菲的話聽完,就已經把歐陽雪安置了,“你上樓上去,三個小朋友一塊看看小人書什麽的。”


    “我從來不看小人書。”


    “那打‘爭上遊’?”


    “不會。”


    歐陽雪表情很明白:別妄想把我支走。她順手拿起桌上一張《戲劇報》讀起來,然後老三老四地說:“你們談吧。”歐陽家人不合群的氣質,使歐陽雪在寂寞和冷落中顯得極其舒服。


    老劉一進來馬上說:“噢小雪來啦,稀客稀客!”她抬起臉笑笑,他伸手拍拍她腦袋。小雪的腦瓜很少有人拍得著。她像計算好時間距離,等那手伸過來,降落下,她會讓它微妙地撲一個空。這天她卻沒動,臉上表情很難形容,有點忍辱求全。似乎小雪洞悉了這次會談對母親的重大意義,拍腦瓜就拍腦瓜吧。


    “你看,小菲從一個晚宴上直接來我們家,我剛剛還在和她逗著玩,說她就像三十年代的月份牌美人!”小伍說。為小菲的打扮開釋。


    “什麽呀,都是歐陽萸母親的箱底貨!白天看看,很舊的東西!”小菲說。“都三十幾歲的人了……”


    “那件事我又找你們團的書記了解了一下,他們說黨委決定的事再改,群眾會有反應。”劉局長在沙發上四平八穩地說。


    “小雪馬上要考中學了,我不能把孩子撇下!”


    “可以回來一個月,等女兒考試結束,再下去。”劉局長早為她把每一步都打算好了。


    “歐陽萸的病情也不穩定,我實在放心不下。上次他肝昏迷,在縣裏搶救,差一點也就過不來了……”


    小伍使勁看小菲一眼,眼神裏的力氣像是猛推她一把。既是提醒台詞又是提醒規定劇情。


    小菲說:“我直後怕,那次他如果不留在縣裏輸液,這時已沒他這人了……”她的淚水兩行一塊流出來,往下就收拾不住了,人哭得話語全亂了套,“……我怎樣都不能再離開他……無論我做了什麽,我對他……你們是知道的!”


    “你是不是不放心你一走,有人會把這件事告訴歐陽萸?”老劉說。


    小菲使勁搖頭,淚珠四濺。女兒從報紙上端露出眼睛看她。女兒是心疼她的。她也好好地看了女兒一眼。


    老劉歎口氣。


    小伍叫了一聲:“李阿姨,衝點新茶!”


    保姆兩腳賊快,進來出去,影子似的,眼睛餘光把屋裏一切都罩住了,因為她從門邊端了個痰盂到小菲跟前,意思很明白:痛快哭,這兒有東西給你擤鼻涕。找劉局長來哭的人一定不少。


    “行啦,老劉,”小伍說,“這種事,嚇唬嚇唬,殺雞儆猴,真把小菲下放到鄉下,有什麽必要?人家一大家子,老的老,小的小,病的病,來點革命的人道主義好不好?”


    “噢我不人道?!”老劉大聲說,人不坐在沙發正中了,把自己上身和頭臉向妻子猛地一送。小伍果然向後稍稍一閃。


    “幹什麽你?!”小伍說。


    “盡找事讓我作難!”老劉說。


    “那你就別管,我有的是關係!”


    小菲慌了,眼淚動也不動地掛在臉頰上。“你們倆別爭啊!”


    “死腦筋!這種事全省劇團哪年不出幾樁,拿小菲開什麽刀!你就是不人道!告訴你,出了人命你負責!就是不看老戰友麵子上,看孩子的麵子,你也該高抬貴手吧?人家把孩子帶來一塊向你求情了,大局長!”


    歐陽雪瞪大兩隻眼睛看著母親。那完全是歐陽萸的眼睛,但不是浪漫的,是冷峻的。小菲一想到她十多年前頭一次看見它們時,才十八歲。一股柔情的苦楚襲來。從那時到現在,她內心有多忠貞,隻有她自己明白。


    這兩口子還在爭吵。


    小菲看女兒的臉又回到報紙後麵去了。


    小菲覺得女兒知道媽媽處於怎樣的劣勢,這一對爭得不可開交的夫婦以這樣的爭吵來顯示他們的優越感,他們生殺大權在握。小雪至少看清了這一點,因此她乖起來,不像剛進這客廳時那樣不馴。


    “你們別再吵了。”小菲說。


    “不管怎麽說,小菲是重要演員,不能輕易處置!”小伍說。


    “小伍,”小菲站起身,準備走過去拉女兒的手。“我看算了,我再去找找省長夫人方大姐……”


    小伍覺得小菲挑釁了她力挽狂瀾的能力:“找她幹嗎?!她是你什麽親的熱的?!她能像我這樣幫你?別做夢了田蘇菲!這麽多年我為你出的紕漏操過多少心?活該,我有你這樣的同學!除了幹糊塗事就是幹糊塗事!我知道你也想要強,也想在我麵前周吳鄭王,人模人樣,就是一到關口上什麽都忘了。你媽說你‘人攙著不走,鬼攙著直轉’,說得好。你要讓個像樣子的鬼攙著轉轉,我也服氣,偏讓那種三流小開……”


    人們聽見“呼啦”一聲響。朝聲響扭過臉,他們看到歐陽雪把《戲劇報》扔在地上,人站得筆直鋒利,麵色雪白。“我不準你這樣說我媽媽!”


    小菲應該說:“小雪,懂禮貌!”或者:“大人的事,小孩別插嘴!”但她什麽也沒說出來。也覺得沒必要說。


    “憑什麽這樣對我媽媽?……”


    兩口子愣著,相互看一眼,不知對此做何反應。孩子隻有十一歲零十個月,欺辱或者作弄她母親,她辨別得清楚之極,她已經把成年人所有誆哄她的話提前堵回去了。你想讓她把剛才的爭端當做成年人之間的逗耍?不可能,她的眼神表情語氣全告訴了你,她明白這是什麽性質的一樁事。


    “小雪,和你媽媽說正事呢……”小伍對孩子笑笑。這時候笑文不對題。


    “誰也不許欺負我媽媽!”女孩說,眼淚落下來,落得那麽高傲。


    “我們沒有欺負你媽媽呀!”劉局長說,像是誤測了這女孩的年齡和智力。


    小菲在十一歲零十個月的女兒保衛之下痛哭起來。她抹一把淚,卻大吃一驚,她看到的不是溫柔體貼的女兒,而是冷淡的、帶嫌惡的少女。她盯著母親用手帕擦眼睛抹鼻子,又把手帕在兩隻手之間使勁地拆疊,拉扯,對它施虐。奇v書v網女孩子的表情基本上可以讀作:“你讓我惡心,自作自受。”


    小伍說:“好了好了好了,大家都冷靜,啊?我不冷靜,我先檢討!”她舉一隻手,要歐陽雪裁判她。


    歐陽雪像沒有看見小伍嬉皮笑臉大事化小的樣子。她狠狠地抹眼淚,吸鼻子,然後“噌”地從茶幾後麵跨過去,快步向客廳門口走。


    “你去哪裏?”小菲聲音追逐著女兒。


    “回家。”女孩聲音冷靜得可怕。受了辱沒和傷害之後最自尊的大概就是這種冷靜。


    “媽媽和你一塊走。”小菲站起來。


    “不要。”她已走到了大門口。


    “等一等……”小菲說。


    女兒打開了大門,轉身看著媽媽:“你怎麽能聽他們這樣講你?!要是我……”


    小菲在女兒眼裏看到一個“寧為玉碎”的閃爍。


    “我不要和你一塊走。我不要和你一起回家。我不要!”女兒賭咒發誓一樣說。小小的姑娘有著歐陽萸當初對著刑具的不屈,那種背十字架的莊嚴,那種冷冰冰的歇斯底裏。


    雙開門的大門一開,一合,歐陽雪走了。


    “慣成這樣?老虎屁股碰不得!”小伍說。


    老劉喝斥了她。或許是孩子的淚,也或許是孩子難得的自尊使老劉心動,沉默了良久,他歎道:“自尊心太強了!這個小姑娘!”


    小菲預感到把歐陽雪帶來是重大失誤。這預感馬上被小伍嘲笑了:“懂個屁!你就是把事情從頭到尾講給她聽,她也似懂非懂。”


    老劉還在感歎:“我們的孩子要有小雪一半的自尊心就好了。不過,小姑娘這一輩子可要累死了。不想讓自尊心受一點傷害,就得樣樣做完美。”


    下鄉的懲處被取消了。小菲到晚年都沒弄清,歐陽雪那場“犯上”是否在劉局長的慈悲心這頭加了砝碼。驗證的是歐陽雪後來果真得了“完美主義”病症。為了不必跟別人或跟自己說“對不起!抱歉!”她事事做成百分之一百二十。自尊是自尊,但小菲能看出她有多累。不過那都是以後的事了。到了那時候,小菲想到這個晚上,想到女兒挺身而出,“士可殺不可辱”的樣子,還同樣深深地震撼。


    小菲和女兒的關係也與跟她自己母親一樣,沒有溝通卻相互看透。假如那一半血脈不是來自歐陽萸呢?她和女兒會不會做一對溫情母女?比如,那一半血脈是都漢的?也許會是一對家常母女,但她就不會那樣永遠好奇於女兒了。女兒的每一點成長、發育都在小菲心裏引起一片迷幻:怎麽會是這樣呢?十足的一個歐陽萸表情,女性化之後怎麽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呢?看那修長的手指,不強悍的肩膀,走路的姿態,尤其是讀書的模樣——怡然自得,讀進去的是滿心好滋味,由女孩子重現它,就有幾分滑稽。她在研墨時一綹頭發垂在額角,小菲想,太奇妙了!或許因為她在懷孕時心裏不停地描摹複寫歐陽萸的模樣,印跡全落下來——小雪是女字號的歐陽萸。


    都漢見了歐陽雪,也說了同樣的話:“這個小丫頭走在大街上,我也認得出她爸是誰。”


    跟都漢司令員恢複外交關係,是在小菲恢複上台資格之後。他們新排了一個話劇:一個複員軍人在家鄉推行“三自一包”。戲劇衝突很激烈,因為複員軍人曾經的未婚妻成了一個大隊長的妻子,而大隊長是複員軍人的政敵。這場政治、男女、情仇的大型“情感探戈”很快轟動省城。


    這天上午,小菲發現傳達室有一個郵包領取單。不知為什麽,郵包被誤寄到外省去了,轉了又轉,才到達她手裏。去郵局的路上,小菲想,半年的郵程,不知郵包裏裝的什麽,也許早受潮發黴了。


    交上領取單,郵遞員對她說:“你拿不動,回家叫個男的來。”


    “我力氣大。”


    “那你也拿不動。”


    為什麽郵寄人不落款?小菲好奇得心癢。她在郵局叫了一個男顧客,請他搭把手,把郵包領了出來。不是郵包,而是個小型食品倉庫:一個大木箱裏裝著軍用罐頭,軍用黃豆壓縮餅幹,軍用脫水胡蘿卜、卷心菜,軍用五合雜麵。裏麵一封信破解了謎底:“小飛,不知你近況如何,你母親好嗎?好好演戲。都漢頓首。”字字都寫得認真仔細,如同小學生描紅。信的下端附了電話和地址。原來都漢早已是省軍區副司令。


    都副司令看上去矮了一些,胖了一些,但並沒有添歲數似的。見了小菲就笑哈哈地過來,和打完土圍子那天一樣,叫她“妹子”。他的手還像十幾年前一樣柔軟細嫩,讓人驚奇那些握討飯棍、握刀握槍握手榴彈的歲月怎樣從這雙手心溜過去,磨絲毫沒有留下痕跡。小菲的母親總是念念不忘這雙手。武人長一雙女子繡花的手,難得的富貴。由於矮,都漢尤其顯得昂首闊步。他把小菲領到操場上看戰士們操演練兵,又把她帶到司令部大樓,看參謀們的辦公室、作戰室,還領她去看菜田、果園、豬場、羊圈,手臂向遠方一劃,向近處一指,儼然一個王者,一個帶點喜劇色彩的王者。不知為什麽,和平歲月使都漢的威嚴動作顯出幾分卡通感來。


    一直到下午,他才坐下來和小菲聊天。他什麽都問,就是不問歐陽萸。他還沒有徹底饒她呢。為什麽有年把時間不見小菲上台?她的演技不合適古裝戲,她是部隊野戰宣傳員的路子。


    “他們懂個屁!”都漢大聲說。“我還擔心你餓出病來了,上不動台呢!”


    原來他寄那麽一大箱食物是要她改善夥食,演得動戲。原來他一直是她的觀眾。最初的三四年時間,他心裏傷口還新鮮,看她的戲是往傷口上抹鹽,他堅決不讓自己進劇院。不看她的戲,也不看任何人的戲。他當然恨過她,恨得牙都咬碎了,用最過癮的字眼罵過她。不知怎樣,突然就不恨了。人辦不到的,時間都辦得到:時間在你不知不覺之中已經用了功夫,做了手腳,把恨一點一點從你心裏搬走,讓你某天夜裏做了個美夢,夢是遺憾加指望,醒來便覺得那一場恨太可笑。九死一生,末了和個女子結下恨緣,這讓他好好笑話自己一場。然後他就又去看戲,為了一個小冤家不看戲了,那不大虧特虧?都漢在沙發上四仰八叉地笑。


    “都看過我什麽戲?”


    “多了!那時候師裏營房遠,看你一場戲小車開四個多小時。我老婆、孩子一車走,我也不心疼汽油了。我幾個小車司機都讓我培養成文明人了,愛看話劇!我看了這麽多年戲,告訴你,妹子,我沒看到哪個人演過你的。你演戲看著痛快,吃辣子打噴嚏,七竅都通暢!我是個土老俵,不過戲好看不好看,糊弄不住我!你們團裏排了那麽多大戲,這個大師那個大師,你不演就沒個看頭。坐在那裏看得我著急出汗,哭不讓我哭痛了,笑不讓我笑傻了,我就難受!”


    小菲大笑起來。都漢是個風趣人,她早沒發現。


    “最近你們這個戲我也看了,怎麽讓你演上醜旦了?我看見演員單上有你名字,專門請秘書訂了票,一看把我氣死了,豈有此理!”


    小菲向他解釋演這個配角特別有難度。一個好演員應該是跨度最大的演員。其實她知道團裏是用這個醜旦懲罰她,等於服役。這是個五十歲的落後蠢婆娘,隻有一場戲,就是鋪張席在上麵釘被子,說蠢話,把觀眾惡心地笑一場。她不在乎讓她演這個蠢婆娘,隻是不願意在太陽穴上貼膏藥,把臉塗得又老又髒。


    “我要好好找你們團長談談。”都漢說。


    “團長不管人事,書記管。”


    “演戲的人事怎麽是書記管呢?莫名其妙!我明天就去找他們談!”


    小菲一看要壞事:都漢一去團裏不但不幫忙,還會打聽出領導讓她演這個醜旦的用意。她趕緊說她怎樣喜歡演蠢婆娘,挖掘自己的喜劇才華。為了證實她說的是真話,她告訴都漢她對這角色的動作設計:蠢婆娘一麵釘棉被一麵東拉西扯、說落後話、發牢騷,最後聞到媳婦做飯的香味,說:“包子熟啦?”剛想跳起來去抓熱包子,發現她把自己給縫到被裏被麵中間去了。這時大幕急落,觀眾喝彩。


    都漢果然相信了,問她是不是在下一場演出裏把這個設計添上去。小菲想,信口編排的動作倒真可以添進去。她小時不肯學針線,母親便講了這個蠢婆娘的笑話打趣她。


    晚飯是必吃不可的。都漢說他老婆親自值廚,做兩個菜給小菲吃。一幢大宅子幹淨得讓人生畏,裏麵倒養了不少仙人掌、袖珍楓樹。女主人是愛生活的。地上鋪著紅藍花的大地毯,不過在人常行走的一帶粘貼了塑料薄膜。所以小菲進門便明白她隻能在塑料薄膜的羊腸小道上行走。茶幾上放了一束塑料花(或許是絹花)也用塑料袋罩住。都漢領著小菲從塑料小徑上走到書房,皮沙發上墊著長條花紋的毛巾,一看就剛剛洗過。


    書架上擺著都漢和文工團員照的一張合影,小菲坐在地上,居正中。小菲看著十八歲的自己,惟一的一個沒在軍帽下留劉海的女兵。那麽無邪的笑臉,誰看得出她正在兩個男人中間玩把戲?青春真好,腳踏兩隻船的危險節目也玩得起,何況其中一隻船是勇猛的都旅長。青春的過失就是過失,不會有身敗名裂的後果。小菲在老照片前麵站了良久,再讓她活一回,她還是過失不斷,還要腳踩兩隻船。


    她在沙發上坐下來。鋪著的長條花紋毛巾難看歸難看,卻幹爽舒適。由於這些毛巾,書房看上去成了個高級澡堂子。大寫字台上筆、硯齊全,牆上貼滿寫著大字的宣紙。都漢在書法上勤學苦練了多年,進步不小,但竅門始終沒掌握。歐陽萸那一筆字,是他所有不實惠的迷人之處的一部分。


    茶和點心送來了。勤務兵們在塑料小徑上靈活地相遇、側身、錯過,把削好的蘋果、梨端進來,把吃剩的點心換出去。小菲不能相信這是剛剛脫離饑饉沒多久的一個傍晚。她一生中就跟母親強過那麽一次。假如當年她沒強過母親,她這會就在享用都漢實惠的愛情了。實惠沒什麽不對,但小菲就是實惠不起來。


    這時聽見一雙腳輕巧快捷地踏在塑料小徑上,一聽就不是男性。小菲在十多年前見到的那位護士長出現了,穿著發白的軍裝,你可以說世上不會有比她更潔淨的相貌了。小菲站起身,把長條毛巾蹭落到地上。


    “來啦?”護士長笑著看著小菲。


    都漢指著小菲說:“這個就是田蘇菲!看見了吧?我要不去廣西剿匪,她就是我的了!”說著他腆起肚子大笑。


    護士長也笑,但同時瞥都漢一眼,嘴一撅,埋怨的樣子。她又把笑臉轉向小菲,叫她不要跟這老頭子一般見識,說就他那樣還想找名演員呢!


    這是很和諧很幸福的兩口子,也平等。比小菲和歐陽萸幸福和諧。他們也會爭吵、會說絕情話:“我當時怎麽瞎了眼,嫁給你了呢?!”但他們不猜忌。護士長年輕十多歲,得了寵不賣乖,把都副司令照料得風調雨順。生了四個孩子,還沒有太走形,都副司令一定感謝小菲當年的薄情。謝謝老天爺,這樣的女人還是留給戲台子吧。


    晚餐時四個孩子都回來了,像四個音階一樣從高到低,站成一排給小菲鞠躬,自我介紹,匯報學習成績,其中兩個孩子都是少先隊大隊幹部,戴三道紅杠,穿洗白的軍裝。都漢給了護士長實惠的愛情,護士長的回報同樣實惠,一年回報他一個孩子,二十八歲時,完成了兩人所希望的生育量。很熱鬧的家庭,不過也很像一個軍隊基層單位。


    從此都漢出差,或者收到禮品,他都惦著小菲,土特產總有她一份兒。他人是不來的,話也不捎,就讓小車司機把東西留在話劇團的傳達室。小菲把東西拿回家,歐陽萸就笑嘻嘻地說:“都漢又請客?”


    她有時悄悄留意,發現歐陽萸越變越外向,見了老朋友不說話先罵人:“他媽的——老張(或老趙、老某)!”


    高朋滿座的時候越來越多。他現在的說話風格就是天上一句地下一句,滿口狂言不著邊際,因此也沒人計較他的偏頗、激烈,小菲覺得他趁著瘋瘋癲癲說出了不少心裏久久思考的問題。歐陽雪十四歲了,常常在父親喝得將醉時上來,一把奪過他的酒杯,把殘酒倒進自己嘴裏。她放下杯子掃一眼桌子周圍的客人,看誰還好意思繼續勸她父親進酒。


    有時客人來得突然,小菲一時端不出菜來,歐陽萸便大聲說:“把都副司令的臘腸拿來吃!”


    “不是上次就讓你們吃光了嗎?”


    “啊呀,都漢這麽小氣,才送那麽幾根啊!”


    她心裏暗喜:也許歐陽萸在妒嫉。沒有比他對她無所謂更讓她寒心了。看來他也會妒嫉。睡覺前小菲問他:“你妒嫉了?”


    “妒嫉?妒嫉誰?”他從正讀的書上抬起臉。


    “都漢。”


    “十幾年前有一點。現在想想真他媽的!”


    “你現在怎麽這麽粗?”


    “我嗎?”


    “動不動就國罵。”


    “噢。”他腦子已跑題了。


    過了一會,她又說他肯定是妒嫉了。他“唔”了一聲。她說何必要掩飾呢?妒嫉是正常的。他煩了,說:“我他媽的嫉妒那個老頭子幹嗎?!”


    “那你嫉妒小夥子嗎?”


    “你怎麽回事?”


    “要不要聽一件肯定讓你妒嫉的事?”小菲心裏一陣陰狠:看你對我無所謂!看你脫俗!


    “我想讀會書你都不讓我清靜!夫妻十好幾年了,你他媽的還是糾纏不休,我告訴你,我不會妒嫉,我不正常,行了嗎?”他穿著白棉毛褲白棉毛衫跳起來,走到窗口,扯開窗簾。站了一會,他順手抓起床頭櫃上一杯剩茶從頭頂澆下去。


    這不是妒嫉是什麽?他妒火中燒,需要涼茶來撲滅,他嘴還硬,死要麵子活受罪,為了證實他沒有世俗情懷。


    “妒嫉怎麽啦?我一天到晚妒嫉你!隻要看不見你,我就妒嫉你學院裏每一個女人!我不羞於承認!”


    “我從來不會妒嫉……”


    “連我和我們團裏的男演員戀愛你也不妒嫉?”她冷笑,暗殺成功了的女刺客那樣冷豔歹毒。


    “你不要把戲演到家裏來。”


    “你以為隻有你是有魅力的,走到哪裏迷死一群女人?告訴你,比我小六七歲的男人為我喪魂落魄!”


    她使勁看著他醉得紅噴噴的臉,有一點掛霜的頭發上爬滿碧螺春的葉片。她不允許他臉上任何一點表情變化逃出她的觀察。他確實不驚奇。看來他不是頭一次知道她和陳益群的事。他一年多以來從來沒有提到過它,也沒有為它改變對她的一貫態度。從他們的房事就可以斷定,那樁事沒有影響他對她肉體的需要和渴望。


    “我們停止說蠢話,好不好?不然你就要無止境地無聊下去。”他說。


    “你以為我故意刺痛你?”


    “我困了。”


    “團裏不讓我演主角,你打聽到為什麽嗎?沒打聽明天打聽打聽去!就因為一個年輕男人追我,把我追到手了。”


    她看他的臉上隻有煩躁。被人打攪得無法睡覺的那種單純煩躁。他還用打聽嗎?他本來是圈內人,這座小城市裏的人相互間沒有絕對陌生的,你不是他的熟人,弄不好你的嶽母或你舅子或你上司就可能就是他的熟人。七拐八彎,誰和誰都沾親帶故,去小吃店買幾根油條老板娘會把你鄰居家昨晚的新聞告訴你。所有新聞、醜聞的傳播渠道都驚人地暢通,順道還要裹夾上色彩和滋味,傳到歐陽萸耳朵裏一定生動無比,醜陋不堪。方大姐那麽護著他,能在這樣的關頭不和他姐弟一番,該替他出氣的罵幾句,該為他舔傷給幾句安慰,再包辦一下他私人生活的安排:看在女兒分上,婚就不要離了。


    “不要再無聊下去了。求求你。”


    “方大姐告訴你的?”


    “我明天一早要講大課。”


    “就是方大姐不說,伍善貞也憋不住。”


    他甩開穿緊身秋褲的細長腿就往外走。小菲的尖叫在後麵追他:“你不要做駝鳥嘛!頭紮在沙子裏什麽事都沒了,是不是?!”


    他又去喝酒。小菲想這個人真會自我否認,又是給自己冷茶淋浴,又是借酒發瘋,還抵賴,就是不願正視她小菲的價值。她是什麽樣的熱門搶手貨色?難道她非得死在他這棵樹上?


    小菲走進去,把一件毛巾浴袍裹到他身上,又奪過他手上的酒杯。她覺得他用各種各樣的方式表現妒嫉很好玩,她今天偏要跟他的妒嫉心玩玩。


    “怎麽?我不值得你妒嫉?”小菲偏過頭去找他的臉。


    他不說話了。他的“不說話”很厲害,多年前他就這樣治她。你勁大就折騰吧,我看不見聽不見。他的“不說話”裏還有一層困惑:怎麽會有你小菲這樣無聊的人呢?換了我早就無地自容了。


    “別太自以為是,以為我離開你活不了,沒人要我。追我的男演員也不是白丁,人家是大學生,主要演員。我不用介紹他,有的是人會跟你翻舌。”


    他的眼睛平靜地看著她。一看就知道這事在他那裏已成了老掉牙的故事。小菲的激情冷卻了。他的個性中有如此大的空白:缺乏妒嫉。亦或許他真是太不在乎她了。還有一種可能性:他自己豔遇不斷,她出軌正好抵掉他良心上對她的欠債。說到底,他是個極善良的人。三種猜測中,小菲寧可選擇頭一項。


    接下去的兩周,她觀察他。他對她的態度絲毫沒有變化。他似乎很快樂,周末帶著小菲和女兒一塊出去騎自行車,野餐。歐陽雪和父親非常合得來,學校作文得獎,她隻讓父親去參加頒獎大會。少年航模組活動,她把材料和工具帶回家,要父親和她一塊做。小菲演出結束,回到家已經近十一點,見父親和女兒的兩個腦袋還湊在一塊,銼著什麽或粘著什麽。天熱起來,父親赤著上身,嘴裏叼著煙卷,煙把他兩隻眼熏得眯成了細縫,一大截煙灰顫微微地頂在煙頭上,比女兒還認真。小菲這種時候心裏就很甜。偶然地,她也會感到奇怪的酸澀:他對女兒這麽耐心,對我從來也沒這樣過!同時她一怔:怎麽連女兒也要妒嫉?她愛這個男人真是落下病了。


    後來小菲在苦不堪言的日子裏回憶這一段生活,她認為是他們一家最幸福的時光。她會一再追問自己:她是否因為歐陽萸的寬宏而對他心懷感激。沒有答案。小菲畢竟比較性情化,做事缺乏動機。她在後來回憶時斷定自己在這段時間裏是個嫻雅甜蜜的女人,至少她控製了自己的嘮叨欲。歐陽雪也是個好監督,一看見她的嘮叨要起頭了,馬上給她個雪亮的眼色。


    兩年裏歐陽萸寫了一冊小說、一冊散文,都是他在下鄉時期搜集的素材。文字如他一貫的考究優雅,故事卻十分淒厲。要許多年後,人們才發現他把批判藏得那麽曲折。他寫作並不用功,有客人來他馬上把自己從書房裏釋放出來,有人請客,他也樂意出去放放風。他的作品一篇接一篇地發表。沒人知道他什麽時候寫出來的。連小菲都奇怪:“沒看你寫呀!”他說:“怎麽會沒看見?我每天總要寫半個鍾頭一個鍾頭。”小菲想,像歐陽萸這樣的作家是不靠一張好屁股的。“傑克?倫敦一天才寫五百個字,活到四十多歲,照樣有那麽多作品。”他告訴女兒。他的客人裏新麵孔越來越多,又像當年業餘詩人那樣圍住他,聽他對他們業餘作品的指點。和當年不同的是他從來不讀任何人的作品了,拿過來便往書架下麵一塞,等那個業餘文學家回家聆聽他反饋時,他把稿子還給他,嬉笑怒罵地評點一番,那番評點放到誰頭上都適用。有時他從書架下抽出稿子,還給人家時才發現還錯了人。不過沒人和他計較,歐陽老師是所有人的朋友,煙酒不分,吃喝不分,誰來了都有一頓酒飯招待。廚房裏存滿“午餐肉”,“鳳尾魚”,“響炸黃鱔”,“紅燒圓蹄”,隻要食品商店有賣的罐頭,這間廚房就收藏。加上客人們有時提半個鹵豬臉,一斤油炸臭豆腐,十個五香蛋什麽的,冷餐會總是很豐盛。


    如果小菲在家,她會做上兩樣素菜或涼拌菜去助興。他開心是她巴不得的,比他出門和某個猜不透的同伴去某個猜不透的角落要讓她塌實。從母親那裏學了幾手廚藝,她也要借機獻寶:蛋卷粉絲、火腿蒸魚、生薑煨鴨、子雞燉甲魚、紅燒鱔背,都是可以預先燒好,不必讓她臨時手忙腳亂的。母親一看小菲居然要為丈夫做菜,喜出望外,說有人開竅晚,小菲就是一個。


    團裏排新戲《南海長城》,小菲又一次成主角。三伏天排練,她又是刺刀又是長槍,渾身汗如水洗,坐在板凳上就留個水印子。晚上回家,她照樣給歐陽萸的一屋子客人湊趣,給他們添酒上菜,常常還打擂台,把某個業餘文學家灌醉。


    母親有時來看看歐陽雪,每次都看見一群人吃喝談笑。她不高興了,說小菲這麽不會過,總有一天把老底吃穿。小菲去銀行查查賬戶,底子差不多是吃穿了。她和歐陽萸一提,他便滿不在乎地說:“有稿費啊!”


    其實那兩本書的稿費早就花完了。但小菲實在不忍中止家裏火熱的歡樂。隻要能讓歐陽萸高高興興待在家裏,什麽事都不是事。她偷偷當了歐陽萸母親送她的金項鏈。沒過多久,又當了戒指。還是入不敷出。小菲便向話劇團的會計師借公款,每月在她工資裏扣除十塊錢償還。那十塊錢是她留出來給自己吃午餐的。她可以吃五分錢的炒青菜,卻仍然滿足不了需求量。她把歐陽家送給她的所有東西都一件一件偷運出去,當掉了。


    話劇團的人看她天天中午一個炒素菜一盆米湯一個白饅頭,都說小菲身材夠少女型了,為演甜女還要天天吃齋。女演員一向羨慕她從不離身的項鏈,發現它從她脖子上消失後都說小菲不知悟出什麽來了,如此的返璞歸真。會計把小菲債台高築的話傳出來之後,人們再看到小菲吃五分錢的午飯便竊竊私語起來:“她又在搞什麽鬼?家裏一共三口子,丈夫掙那麽多!”“就算養母親和外婆,也不至於賣首飾、借公款呀!”這些話傳給小菲時,她就笑笑。她這人糟就糟在這裏,動心眼子都是為些不著邊際的事去動,碰到現實的難題,她就是“走著瞧”的態度,反正沒有走不通的路。


    這天她演出完了,走到劇場門口,發現歐陽雪站在燈下,灰塵蒙蒙的燈光裏一大蓬亂飛的蠓蟲,撞得燈泡沙沙響。“哎,你怎麽在這裏?爸爸呢?”


    “爸爸有客人。”


    “怎麽了?”


    “你們團裏的會計師來了,要見爸爸。我沒讓他見。”


    小菲想,太歹毒了,什麽事非得背地觸她壁角呢?逼債可以當麵逼嘛。會計師警告過她兩次,說私人借公款不得超過一年,也不得超過一千塊,不然就要把每月工資全部扣除。


    “那個胖子說他必須讓爸爸盡快把你借的錢還了,不然他會受處分。”


    明明是想探聽借款的事歐陽萸是否知道,若不知道,醜惡的懷疑就成立了一半:田蘇菲又和誰吊上膀子了,出去吃高級館子,到高級飯店開房間,錢花海了。


    “你為什麽沒讓爸爸見他?”她摟住比她高一截的女兒。


    歐陽雪不說話,輕巧滑稽地擺脫了她的摟抱。女兒也產生了醜惡的懷疑。


    “這兩個月發現家裏老是在丟東西,”歐陽雪另起了個頭說,“那個小手表沒了,你的首飾盒子全空了。”


    小手表是歐陽萸送給她的禮物,是他們結婚第三年的紀念。小雪從小就喜歡它,小菲許願,到她上大學時,它就是她的了。


    “你看爸爸天天在家裏,開心吧?”小菲說。


    女兒瞪著她:別企圖轉移話題。


    “媽媽就希望爸爸開心。錢呀,首飾啊,有什麽用?”


    歐陽雪似乎明白了。


    “隻要爸爸老在家裏待著,開開心心的,媽媽就開心了。”


    她們走到了公共汽車站。女兒一直看著母親,有點恐懼又有點憐惜。她的母親如何奇特地愛她的父親,那樣折磨自己又折磨別人的愛情方式,她是最好的見證。


    “媽媽,你看不出來嗎?爸爸一點也不快樂!”女兒忽然說。


    小菲一愣。


    “爸爸自己都不知道,他有多不快樂。”


    “那你怎麽知道的。”


    “我就是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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