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們在那個晚上狂熱交歡,像是以肉體來解釋所有猜忌、辯駁。年輕就是好,什麽賬算不下去,在床上可以一筆就勾銷,成糊塗賬。小菲深信,隻要他們的肉體能夜夜狂歡,其他都不在話下。


    小菲和歐陽萸都非常忙碌,一個不斷出發,去巡回演出,下鄉或去工廠體驗生活,一個也不斷出發,去各個基層文化單位指導文化建設。兩人常常是在省城小聚幾天,便馬上各奔東西。女兒已經快到上小學的年齡,隻會背小菲外婆口授的老掉牙的兒歌。小菲一次從巡回演出的旅行中回到母親家,發現女兒被歐陽萸帶著一塊出差去了。父女倆回來後,女兒滿頭頭發結成餅,牙齒吃糖吃壞了幾顆,不過坐下來便把幾本童話連環畫讀給小菲聽了。歐陽萸十分得意,覺得女兒和他自己一樣,聰明並不必用功。隻有一個月的共處,女兒一顧一盼,一舉手一投足都是歐陽萸的。她也會微微邁著八字步走路,也會用五根手指當梳子去刨她的頭發。領她去商店扯布做衣服,她隻要白色或藍色。小菲媽儉省慣了,每件衣服褲子都把邊角縫進去半尺長,隨著她個頭長高一點點往下放。女兒現在堅決不從外婆,她隻穿恰合身的衣服。都是歐陽萸的影響。


    有時小菲把女兒帶回家過周末,把樓下的孩子召集起來和女兒玩遊戲。小菲是個很好的孩子頭,樓上樓下地跟他們一塊鬧。女兒會審視著她,似乎媽媽的行為讓她難堪。不久女兒上的小學組織兒童合唱,請小菲去顧問,小菲做出兒童的表情,擺出兒童的姿態,無意間她發現女兒臉通紅,頭也不敢抬。等節目排完,回家的路上女兒說:“媽媽,你好可怕喲!”


    “為什麽?”


    “你為什麽不好好唱歌,要這樣呢——”她把頭兩邊歪,學小菲導演孩子們的模樣。“你唱歌還‘噢……’老發抖,別人都不抖。”


    小菲愛死女兒的模仿了。女兒不懂這種美聲發音,她當然不計較她的批評。她把女兒緊緊摟住,格格格笑得馬路上的人都瞠目。她看見女兒又臉紅了,活脫脫一個小歐陽萸。她更是給女兒逗得樂壞了,蹲下來,仰起臉說:“親親媽媽。”女兒也是那副“虧你想得出來”的表情,直往她的懷抱之外掙紮。小菲的情感實在富足,愛起誰來就鋪張得很,她把女兒“吧嘰吧嘰”地吻了十多下,她才感覺不到馬路上行人的眼光呢。


    一次從學校接女兒回家,女兒說她肚子痛。小菲嚇一跳,在她肚子上按了一圈,沒發現什麽異樣。她把女兒背到背上,想讓她開心,自己弓下身撅起屁股小跑,一邊唱:“馬兒呀,你慢些走……”


    女兒抗議地叫她停下,說馬路上那麽多人看她們。小菲呼哧帶喘,說:“叫他們看去!”跑了一陣,真的累了,她背著女兒進了“玫瑰露”法國菜館。這個省城解放以來,市容變化很大,新建築使城市看上去幹淨了,不那麽潮濕陰暗、藏汙納垢了。法國菜館也從上海請來師傅,門麵店堂都裝修得登樣不少。至少幹淨不少。小菲有空會帶女兒來吃一客冰激淩或一塊蛋糕。這裏的東西都是天價,小菲隻坐在一邊看女兒吃。半塊蛋糕吃完,女兒說肚子不痛了。小菲教她,這叫餓,不叫肚子痛。以後再有這個痛法,就說“我餓了”。


    她發現她講話時女兒總有些緊張,她的麵部表情和姿勢似乎讓她有幾分懼怕。有時女兒會迅速扭轉一下臉,掃一眼周圍,看看有沒有人注意她媽媽過分生動的表現。這時女兒又轉過頭,向店堂掃一眼,叫起來:“爸爸!”


    小菲呆住了。歐陽萸正和那位醫院女宣傳委員走進來,兩人正聊得神魂顛倒。


    歐陽萸臉一僵,但還算自若地把奔過去的女兒抱起來。他不來看小菲的臉,隻和女兒進行兒童式溝通。小菲心裏一個勁對自己說:“別說醜話別說醜話。”但她怎樣也裝不出驚喜或漫不經意來。她看著那個把一根辮子挽在胸前的女人:看你還往哪兒逃!女宣傳委員居然比小菲世故,很快從最難下台的境地脫身出來,指著他們的女兒對小菲說:“你們真幸福,有這麽漂亮的女兒!”小菲冷冷地看著她。看你還想怎麽圓場!我反正不給你留情麵。歐陽萸抱著女兒走過來。女宣傳委員居然厚顏地跟女兒說:“想不想吃冰激淩?阿姨給你去買?”


    女兒是敏感的,這時立刻要回到媽媽身邊來。她看一眼小菲。小菲心裏一熱,眼淚差點滾出來。她從來沒得到女兒如此的慰藉眼神。歐陽萸看著菜單,自言自語:“好像有點法國意思了。”


    女宣傳委員點的冰激淩上來時,小菲說:“對不起,我們吃過了。”她伸出手給女兒,女兒立刻緊抓住她的食指和中指。


    “一塊在這兒吃晚飯吧。”歐陽萸說,“反正該吃晚飯了。”


    他現在不僅不臉紅而且可以臨場不懼,小菲滿心潛台詞地看著他,什麽也不說。潛台詞是:你真闊呀,女兒的撫養費和我媽的贍養費以及我們倆的夥食費你按時付了嗎?我知道你父母已經不寄錢給你了,你還在這種地方請女人的客,你有心有肺有臉皮嗎?你可以看見桌上隻有一隻碟子,我舍不得在這種地方開洋葷,隻買給女兒一人吃。你要在這裏開法國晚宴,下得去手嗎?她的潛台詞上麵是她客氣禮貌的謝絕:“不了,我媽媽已經準備了晚飯,不回去她會不高興的。”


    在母親那裏吃了晚飯她就回到自己家收拾東西。現在歐副局長和其他三個副局長合住一幢紅磚小樓,房間挺大,卻是一副住不熟的樣子。一副公家居所的樣子。歐陽萸盡了全力布置新環境,也無法消除那套古色古香的家具和這房子的格調衝突。小菲把自己的衣服收拾到兩個皮箱裏,又打了一個被包,拿了兩隻臉盆。再一想,不行,得把歐陽萸送她的所有書籍都帶走。這次從家裏出發要壯大一些,讓他明白她和他告別不是拿姿作態,是經過長期思考的,是有永久意味的,是悲壯的。


    歐陽萸回家時小菲正拎著箱子下樓。


    “又出發?晚上出發?”他上來幫她拎箱子。


    她不理他。他還問得出來!


    樓梯上沒燈,為了節約電,誰上樓誰開燈。歐陽萸把燈拉亮,一下子全明白了。小菲滿臉眼淚。他的兩條大長腿兩三步跨下樓,把箱子奪過來。


    “我和你離婚。”小菲輕聲地狠狠地說。


    他隻管把她的箱子拎進屋,回去拽她上樓。拽不動,他兩手一抄,把她抱起來。結婚當夜大家鬧他們,一定要歐陽萸把小菲抱進洞房。一想到那一幕,小菲更加泣不成聲。


    “我受夠了,你讓我走吧。”


    “好了,都七八年的夫妻了。對不起,好嗎?”


    “我要離婚!”


    “……那女兒可憐死了。”


    “你還知道女兒?你別想再見到女兒!她懂事得很,一路上都對我察言觀色,平常不乖乖吃飯,今晚上吃飯一氣也不吭。臨走她兩手抱抱我的頭,說:‘媽媽你好漂亮!’”小菲做演員做慣了,再悲痛都不妨礙傾訴,形容能力也不受哭泣的影響。


    歐陽萸張皇失措地看著她。


    “我為什麽不離婚,在人家中間當絆腳石?我這麽賤?人家不愛我我死賴著?”她已經完全哭成了一攤。


    歐陽萸上來摟住她,她又踢又打。他隻好退到一邊。


    “你知道我怕表白,不過你要聽,我就告訴你:我是愛你的。我知道你這麽純真一個人,哪裏也找不到。”


    “那你也愛她,也愛其他女人,對不對?看你和她們在一塊的樣子,海闊天空、滔滔不絕,我以為你瞧不起嘩眾取寵的人。一到女人捧你場,你就是最嘩眾取寵的人!”


    小菲一邊嘴巴痛快淋漓,一邊心裏直打警鍾:又來了又來了,又像母親那樣,看破的東西都說破,說破了大家兩敗俱傷。過去她想隻要他承認愛她就行,她就如願以償,眼下他承認了,並且那樣誠懇地,令她信服地承認了,她卻又得寸進尺。


    “我不知道。”他回答。


    “你不知道你愛她不愛她?哈!我來給你回答吧,你愛她,不過也嫌她美中不足。你們親熱的時候,你還不能完全投入,因為過去那個戀人實在太美妙了。你想在這個女人身上找一點,那個女人身上找一點,七拚八湊,優點湊一塊,能湊出那個戀人來。”


    一看他的眼睛小菲就心疼。這樣揭露太具殺傷力。總把他揭得體無完膚過後會留傷痕的。父親和母親自相殘殺了一輩子,就是因為他們不懂男女雙方有時必須得饒人時且饒人。小菲有時也巴望歐陽萸滑頭一下,別把事情的猙獰真相全亮給她。而她發現母親正在占據她的身體和內心,她不能自已,一個揭露跟著一個揭露,竟然就說到歐陽萸的工作上。說他不過多讀了幾本書而已,對別人的創作指手畫腳算什麽本事?你自己來呀!團裏排的新戲他在報紙上批評,那麽在行你怎麽不動手,編出一出劇來讓這個小省份也知道什麽叫話劇。不就是一個學者家庭出身嗎?也沒看你做出多大學問來。你父親消極逍遙,也硬碰硬翻譯了幾大部作品!她一麵痛快一麵罵自己,太沒教養了,看他的眼睛,那麽吃驚,從來沒想到自己娶了個如此討厭囂張的女人!


    然後她說:“你和她斷不斷?”


    他抽著煙鬥,吐一口長長的濃煙。他說:“讓我想一想。”


    小菲馬上去拎箱子。


    歐陽萸馬上去奪箱子。


    “我現在答應你也是假話!你要聽假話我就答應你!”


    小菲承認這話是有道理的,便打開被包,在客廳沙發上睡了一夜。夜裏她聽見歐陽萸打開浴室的藥櫃。又是取安眠藥。一早又聽他開了浴池的淋浴器。那是沒熱水的,小菲趕緊起來。他不是洗澡,而是把頭伸在冷水裏衝。水濺得一地一牆。安眠藥吃下去也失眠一夜,現在他想衝醒自己。


    小菲克製住滿心疼愛。她上午請了假,跑到方大姐辦公室。方大姐是省委組織部副部長,找她跟醫院掛號一樣難。小菲硬闖了進去。方大姐一看,不問她怎樣了,先問:“阿萸病了?”


    小菲隻說一聲“大姐”,眼淚就流下來。方大姐趕緊打發走來訪者,問她:“阿萸怎麽了?”


    “他在外麵搞腐化!”


    方大姐一口氣提到胸口,明顯被這句話泄了下去。她表情說:“我以為出什麽性命攸關的事了呢。”小菲被她讓了座,請了茶,她坐在自己的皮轉椅上,聽小菲把事情訴說一遍。然後說:“我罵他,你別哭了。”小菲又說,歐陽萸還要“想一想”,才能決定是否和那騷女人分手。方大姐問小菲打算怎麽辦。


    “我要離婚!”


    方大姐馬上不屑地搖搖手:“這種意氣用事的話不要說,噢?我罵他就是了。阿萸也苦,走到哪裏都有一幫女人跟他纏綿。”她悠遠地一笑。這麽個臉讓一層夢罩住了一刹那。小菲想,是啊,他是苦,你這樣的也跟他纏綿,夠他招架的。不過方大姐愛歐陽萸果真愛得超然高尚。她站在小菲立場上給了他一場痛罵。方大姐罵歐陽萸從不窮追猛打,聲勢劇烈,言辭卻缺乏實際攻擊力。“你以為你了不得了是吧?女人為你發瘋!哦喲,四麵八方招架她們也來不及……你不會冷淡一點?反正這一生你注定要傷女人心的,早傷比晚傷好!……”小菲聽下來,這是自家人的袒護,把錯全推到外麵的女人身上了。


    這樣的罵對歐陽萸一生是怎樣的防護,小菲要到以後才能明白。她在口沫橫飛、帽子亂扣的漫罵中,把一些關鍵的實質給偷換了。“反右”轟轟烈烈地起來,歐陽萸批評過的詩人、劇作家、小說家們認為全省頭一號該戴右派帽子的就是歐陽萸。他在文化局黨委會上還若無其事,淡淡地說他的批評文章是純粹的理論研討,是美學修養的探索,他一直希望能夠在這個省建立美學論壇。但人們認定他不是批評,是惡毒攻擊。攻擊的對象是正在樹立無產階級美學標準的新文學家。方大姐親自參加了黨委會,在歐陽萸還要辯爭時開口大罵:“你還說什麽?別人不了解你,我還不了解你?你的小布爾喬亞意識從上海延續到現在,怎麽出生入死也沒用!經曆了白色恐怖、嚴刑拷打、大戰役就以為自己百戰不勝,是無產階級老戰士了?做夢!小布爾喬亞不改造好,就會和無產階級離經叛道!同誌,不要以老資格******人自居,批評這個,指摘那個,目中無人,傲慢無禮,以為自己多讀幾本書就是權威!這樣的傲慢是要好好接受群眾批評的!”


    如此幾番,方大姐聲色俱厲,卻暗中把矛頭撥轉過來。方大姐知道黨內運動和群眾運動都可以一夜間毀掉一個人。她的省長丈夫在紅軍肅清“ab團”時險些給斃了。她站出來大罵小護短也是有風險的,但她為了歐陽萸的政治生命不被斃掉冒險也甘心。她知道歐陽萸和他父親的性格一樣,越逼越硬,他十四歲在監獄的刑具麵前臨危不懼,不是信仰所致,而是個性使然,真較上勁兒來,也會出現一種自我膨脹,戴棘冠背十字架,讓群氓恥笑迫害去吧,我以我生命和鮮血作永恒的啟迪。方大姐了解歐陽萸的本質,所以她不想看他吃眼前虧。當眾罵完,又私下裏罵。罵的原因是他居然不肯在報章上發表認錯文章。“可以遮遮掩掩地認個錯嘛,對那些批評你的同誌們也有個交代。你不是一向講究含蓄嗎?就含蓄地低一下你高傲的頭顱吧!我告訴你,這點起碼的態度你都不表示,後果你自己去負責吧!”


    “這是一個人格問題!”


    “人活著才有人格!而且你確實有錯誤,你根本沒有好好地讀《講話》!這是個新的文藝批評準則,你不讀透它你整天胡扯什麽美學探討?!”


    “如果因為純理論的研討而認錯,以後這個國家的理論就是一塊空白。”


    “那麽所有人都錯了,你完全正確?自以為是到什麽程度了!”


    “我從來沒認為他們錯了。我一直鼓勵有人能像我一樣,心平氣和地展開討論。他們有權力有自由駁倒我。”


    “你占著報章的陣地。”


    “假如他們的辯論精彩,可以把陣地奪回去。”


    “看看,又是狂妄吧?人家不如你精彩……”


    “精彩不精彩沒法知道,沒一個人站出來!這個省可怕就可怕在這裏,隻會暗中懷恨,然後伺機總攻。一下子出來一個反攻的大部隊,一呼百應地全上來了,把好幾年前的賬全算出來,原來他們一天也沒閑,暗中記我的賬!這算什麽東西?能碰上一個和你打平手的辯才,激得起你辯論的熱情,是快事!古希臘、春秋時期、文藝複興,就是因為有否定之否定的局麵才建立了那樣的輝煌文明。我寧願麵對有天才的敵手,不希望擁有平庸的應聲蟲朋友。因為這些應聲蟲不可能成為你的朋友,一到關鍵時刻,他們就變成平庸的敵人。”


    “太狂妄了!歐陽萸,我告訴你,這樣下去誰也管不了你了!”方大姐在皮沙發上彈起落下。


    歐陽萸最終沒有戴上帽子,不過調任到新成立的藝術學院當副院長去了。表麵上是平調,但誰都明白是革職,副院長好幾位,歐陽萸也隻是個擺設,給他個領工資領糧票的地方。


    小菲直是竊喜。省委劃右派的批判文章在報上連登,歐陽萸的名聲從白的到黑的,漸漸銷聲匿跡,那個大辮子業餘詩人一看軋不出好苗頭就也銷聲匿跡了。對歐陽萸的留黨查看處分也是眾人皆知,身邊一群找表揚找罵找書讀的追隨者也不見了。樹倒猢猻散,猢猻女也散,小菲心裏拍手叫好。歐陽萸失意冷清,一到家就躺在沙發上讀書。有時他沙發邊上摞著十幾本書。


    不到一年,小菲發現歐陽萸又給一大群人圍住了。他們有中年有青年,也有不少是藝術學院的教師、學生。尤其是文學係、戲劇係的學生。來了都提著酒和涼菜,把小菲叫成歐師母。小菲發現歐陽萸什麽時候已練得極有酒量,一晚上可以喝下五兩白酒。不僅酒量見長,連他的笑聲也是那種豪飲之徒特有的哈哈大笑。談吐也常常是四座皆驚,滿堂彩。無論別人談什麽他都引經據典,古今中外,縱橫打諢。小菲不演出時也陪他們喝幾杯,聽一個客人說:“歐老師就這樣挺好,做做名士。”


    學院裏事務不多,除了主編一個學刊之外,歐陽萸有大把時間剩餘下來,他便開始去鄉下周遊。有時和兩個美術係的教師一塊去,走訪的走訪,寫生的寫生。不久歐陽萸開始發表寫農村或工廠生活的散文和小說,不屬於一炮而紅的作家,但大家都對作品的別致、語言的功力很服氣。


    小菲這時和方大姐已做了朋友,一有什麽不順心就去叫方大姐“罵罵他”。比如酒喝多了,酒後狂言,不按時去學院上班。方大姐總是那樣護短地罵歐陽萸幾句。小菲現在對方大姐已沒了顧忌,她那長長的馬牙也不紮眼了,偶爾她已生細皺紋的臉對歐陽萸來個少女嗔笑,小菲也不再惡心。再老資格的革命家,也是女人。方大姐還剩什麽呀?不就是偶然向歐陽萸做個嬌嗔小樣兒,複活一下二十年前的小女兒態嗎?小菲心寬了。方大姐如此厚待他們,連廚子燒一隻鹽水鴨也請他們嚐半隻,連家裏的梔子花開花也剪下來,一束一束地派小車司機送過來。她知道她那個小布爾喬亞的小老弟自己再邋遢,環境必須優美。小菲有了打不定主意的事,便請方大姐做主,比如和歐陽父母的關係。她很快要去上海參加匯演,聽說老婆婆身體差,想去看看,又怕歐陽萸父母不接受她。


    “帶上女兒一塊,她們一定接受。”


    “好的,我替女兒請一個星期假。”


    “讓阿萸也請假好了,一家三口一塊上門,比你一個媳婦自己上門要好看多了。”


    “歐陽萸不肯去的。他和他母親通信,但他父親從來不寫一個字給他。當時他把家裏人的心都傷透了。”


    “你哪裏知道?不止傷心,他連累了他哥哥,讓他哥哥幫他送一個文件,不告訴他真情,結果他哥哥差點給警察抓起來。他還在許多親戚家借錢。地下黨缺錢。後來也讓他父親知道了。小時候他真是個文雅少年,幹起這些事來,誰也想不到他會那麽果斷。一個典型的理想主義者。一接觸到馬列主義就愛上了這個理想。然後就不擇手段。對馬列主義他是個有用的人,對他那個家,絕對是浪子、禍害!”


    小菲見方大姐的眼睛忽然濕潤了。那些年輕的日子,那些柔情之夢還沒在她心裏消散的日子,那些她心存癡想,一廂情願,不安分的日子在那雙濕潤的眼睛裏飄忽而過。女人總把偉大的公共事業和自己最私密的柔情融為一體,化成同一股浪漫,末了是為了偉大事業還是為了私情去患難犧牲,已搞不清了。於是和歐陽萸這樣的熱血少年患難與共,生死同舟成了她浪漫詩情的高潮,這是以後占有歐陽萸的心靈或肉體的人都不能取代的。她和他有過的那段日子,誰也奪不走,什麽也不能類比。


    小菲去上海之前,歐陽萸正好去江南農村。那一帶水災嚴重,藝術學院派歐陽萸帶一部分學生和教師跟著解放軍一塊救災。小菲隨團出發的前一天晚上,大雨中聽到摩托車聲音,接著是叫她接電報。歐陽萸電報上說一個熟人明天一早到達省城,送去一條大魚,讓小菲帶到上海去送他的父母。


    又是一個呆子行為,一條魚的價錢和這封囉裏囉唆的電報大概差不多。但小菲把那條用鹽醃過的十斤重的長江鰣魚拿出來,放到公公婆婆麵前時,她發現兩個老人都是一陣百感交集的無語。過一會老太太叫傭人把魚分給某某親戚,又分給某某長輩。她聽到老太太對傭人說:“還是弟弟有心,喏,記得他爹最愛吃的東西。”


    歐陽萸在家被稱為“弟弟”,小菲還發現這個家和“弟弟”沒什麽過不去,兄、姐們都很歡迎小菲,“弟弟”長“弟弟”短地問得小菲氣也喘不上來。這是個沉暗、樸素的家,掛了許多字畫,擺了許多陶瓷,小菲猜想一定都很珍貴,因為它們的色彩、樣子都很古很古。房子是從一樓到三樓,窄窄地上去,每一層有一個臥室,一個客廳,一個浴室,三樓頂上還有一間小屋,開門出去是個平台。歐陽萸的哥哥、姐姐都結了婚,分別住在一樓和二樓,兩人都在大學裏教書,娶的嫁的也都是教書的。這是那種不太看重錢的家庭,最看重的是把書讀進去,再吐出來,越多越好。


    小菲到哪裏都不拘束,但在這個家裏她拘束極了。她覺得公公雖然不記恨兒子,對她的到來也周到接待,但她覺得缺了什麽。缺了人情當中很重要的一味元素。她卻一時說不出那是什麽元素。似乎人和人、親情和親情相處的一道道手續,姿態、表情、話語——那些規定場景中的規定動作全都減免,減到了這場曆史性的大團圓大和解沒有任何戲劇可言,掀不起任何情感高潮。小菲想像當時歐陽老爺子攆他兒子出門的情景:“你不要再回這裏了。這裏沒一個人和你有關係。請你把鑰匙交出來。不交也方便,我請鎖匠換換鎖好了。那些你擅自從我書架上拿走的書,請你還回來。從此以後,我們是陌路人。明天買報紙,你可以留心一下,上麵有我和你斷絕父子關係的宣言。”


    她發現公公惟一流露了一點人之常情是見到他孫女兒。女兒跟在小菲邊上,一手拎著自己的塑料小皮箱。一見到爺爺便愣住了,像一個小動物根據什麽神秘血緣信號在辨認這個老爺子。不,似乎她早就認識他,隻不過在想到底在哪裏認識他的。爺爺朝她伸出手,眼睛在眼鏡後麵柔和起來,淡泊的一個人也出現了刹那的濃烈度。他問孩子叫什麽名字,小菲說上學起了個簡單的名字,叫歐陽雪,一直有個心願想讓爺爺好好給起個名。爺爺說雪就很好,和她父親一上一去,音律對仗。


    女兒卻並不和爺爺親熱。小菲知道老兩口在國外度過學生時代,便叫女兒上去擁抱一下爺爺、奶奶。女兒雖然才九歲,但主意很大,對母親看一眼,走過去,老氣橫秋地給老兩口鞠個躬,又伸出手和他們握一握。老太太忍不住了,眼淚馬上掉下來,哽咽著說:“……和弟弟一樣!弟弟離開家的時候,不比她大多少……”


    女兒一直用心地觀察爺爺。在爺爺和小菲談話時,她坐在小凳上,看得全神貫注。她好像看到自己身上冷靜的那一半,而在小菲母親身邊,她是任性強烈的,常常也說得出不假思索的負氣語言。這個家也沒像她外婆和老外婆那樣對她重視,特為她準備點心、零食、水果。她像大人一樣平等地參與談話,麵前也像大人一樣擱了一碟幹荔枝肉和一個用來當餐具的袖珍銀叉。


    等她的堂兄、表姐上樓來,小菲發現女兒把自己調整得和他們一模一樣,禮貌而淡泊,不要求做孩子的特權。他們把她叫“妹妹”。全家很快都把她叫“妹妹”了。


    午餐也不因為小菲這樣的稀客而弄得鄭重其事,這是個星期天,但長輩晚輩各吃各的,三層樓開三桌飯,小菲和女兒自然和公公婆婆一塊吃。嫂嫂是這家惟一懂得寒暄的人,午飯之前上樓來問:“菜夠嗎?要不要我燒點東西給弟妹吃?”


    歐陽老爹眼睛也不抬,朝她笑笑,擺一擺手。她馬上做錯事一樣走開了。小菲看得出這是淡泊的淡,而不是冷淡的淡。飯桌上四個盤子裏,有兩個裝著小菲帶來的禮物,一個是清蒸醃鰣魚,一個是醬肉。小菲媽知道女兒要見公婆,命也不要地張羅禮品。食物不知怎麽緊俏起來,樣樣都憑票證。小菲知道母親乘長途車下鄉,背著沉重的米袋,用大米和農民換來肉食、雞鴨。然後該醃的醃,該醬的醬,把小菲弄成了個前背後扛的鄉下親眷。如果小菲媽不為她準備這些食品,這張西洋橢圓餐桌上隻有兩隻盤子了:油燜筍和蝦米燒冬瓜。鰣魚隻切了一段,老太太用刀叉分成六塊,每人一塊,老爺子兩塊。


    君子之交淡如水。人們在家裏如此君子是否憋屈得慌?小菲就感到憋屈。老太太連送她貴重首飾都是淡淡的,把一條金項鏈和一隻翡翠戒指放在她麵前說:“喏,我也不戴了。喜歡你就拿去吧。”


    老爺子談到歐陽萸最近的小說,也淡淡的:“幾個孩子裏弟弟最不會寫,現在他倒成作家了。”


    大姐同樣不露聲色地拿了幾塊衣料和一張羊皮,說她反正穿不出去,大學裏一個比一個樸素,小菲不嫌棄就去做兩套衣服。


    哥哥和嫂子稍為鄭重些,送了小菲一床高級毛毯,一看就是特為去買的。小菲奇怪了,這一家裏怎麽出了歐陽萸這樣一個大撒手的敗家子?錢在他口袋全都有腿似的。也許這一家人都是淡淡地、漫不經意地敗家?什麽寶貝也不當好東西?後來她發現他們的確是這樣,如果你對他們某件東西由衷地、熱烈地稱讚超過三次,那東西就是你的了。小菲和團裏人住在賓館,不方便帶上女兒,就把歐陽雪留在婆婆家。小姑娘看到書架上有一個極小的古龜化石,跟她爺爺說:“真好玩!”過了兩天,她又說:“從來沒見過這樣的石頭!”再過幾天她什麽也不說了,隻是長時間地端詳它,然後浮想聯翩地長噓一口氣。老爺子把化石取出來,放在她手心上,說:“喏,拿去吧。”


    小菲很難為情,叫女兒把化石還回去,老爺子淡淡一笑,朝小姑娘揚揚手,意思是:別煩了,就這麽定了。


    女兒一天看見大姑背了一個銅鼓似的皮包,便說:“這是什麽?真好看!”大姑比爺爺還過分,立刻把皮包給了小姑娘。小菲簡直無地自容,把女兒叫到樓頂平台上,叫她“站好!”問她以後還向人討東西嗎?女兒站得筆直,反省不出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麽。


    幾年後小菲有機會和老爺子一起生活,她才徹底明白歐陽家人的性格。那時她為老爺子做了一頂狐皮帽,老爺子遇見一個老親戚不斷讚賞它,他便摘下來送老親戚了。


    從上海回到家,政府對糧食、副食的緊缺有了解釋。一是蘇聯逼債,二是自然災害。性情平和了幾年的小菲母親又唇槍舌劍起來。她的矛頭是她自己的母親和自己的女兒。外祖母已經不和大家同桌吃飯,小菲母親認為她老也老了,和她自己一樣,都不是拉套的牲口,隻配吃南瓜粥或芋幹飯,肉食、菜油全省下來給女婿家三口人。小菲假如貪饞一點,母親背過臉也給她難聽話:“沒見過這麽不賢惠的女人!左邊是自己男人,右邊是自己孩子,不能少吃兩口?男人餓不得,男人養血養膘都難,孩子吃的是長飯!女人吃了有什麽用?月月淌血都淌出去!”對老外祖母,她的話更惡毒:“活著不就糟踐糧食嗎?又不種田,不然吃下去的還積點肥!”


    好在老外祖母隻會脾性極好地問她:“啊?”


    “裝聾作啞!你養了那麽多伢子怎麽都不管你呀?土埋到眉毛了,還有這麽大胃口!”因為母親和外祖母把副食和油都省下來,她們的耗糧量便大得驚人。母親先是消瘦,漸漸浮腫,但她盡量把胃口壓製住。外祖母卻沒有這份意誌力,自己在床上念念叨叨:“你還就是不死,給口粥就又睡到天亮了。你活著幹什麽?吃伢子們的糧票?黑戶口一個,你偏還不死!當時他們行行好,一塊叫你跟你老頭子去了,多幹淨……”


    小菲媽聽了,有時候會突然跳起來,拿根繩子走到裏屋,把繩子往老外婆身上一丟:“喏,成全你!”


    “啊?”老外婆把耳朵又偏過來。


    “又裝聾了吧?”


    這都是在歐陽萸不在家時發生的。歐陽萸一回來吃飯,小菲發現母親完全和過去一樣。盡量在桌上擺出四個碟子,一盆湯。歐陽萸很配合,說他愛吃摻南瓜的飯,芋幹粉烙餅。漸漸地,他在鄉下住得越來越長久,有時三四個月才回省城一趟。小菲刺探加搜查,卻沒有在他神色語言以及行裝裏發現異樣。她正在演《雷雨》中的四鳳,無法跟蹤他到鄉下去,但她相信他又有了女人。副院長加知名作家,女人們是什麽嗅覺?馬上蒼蠅撲血地來了。三十多歲的歐陽萸比年輕時更吸引人,不是沉默寡言的少年抑鬱騎士,而是揮灑自如的情場老獵手。他每回從鄉下回來都消瘦一圈,不是讓激情燃燒成那樣是什麽?


    在排練中小菲從來沒感到如此體力不支。大哭大喊的情節,她幾乎真暈倒。下了排練場,她無論什麽地方就一屁股跌坐下去。一次她跌坐在一大圈鐵鏈上,跌得生疼也無力站起來。她怎麽受得比四鳳還苦?一隻手罩在眼睛上,她看見自己麵前地板上兩攤淚漬。


    “小菲姐,你的綠豆湯。”


    這是劇團給主要演員的補助,每天排練後一缸子加古巴糖的綠豆湯。小菲抬起臉,想給站在對麵的人一個感謝的微笑,鼻子吹出兩個大泡來。端著綠豆湯的男演員是五十年代中葉戲劇學院畢業生,頭發厚厚的,亂蓬蓬的,一雙寡歡的眼睛,讓你覺得這是個多思的男孩。他是周衝的扮演者,說話先來一句:“小菲姐請教你一下。”有時他說“請教”是不同意小菲對戲的處理。但他常常在劇團人瞎聊時說:“請教一下小菲姐吧,她讀過的書多。”小菲常常受寵若驚:世上還有個如此崇拜她的人呢!她在那些巡回演出途中東一榔頭西一棒子背誦的詩句隻有他一人記下了。有時他也酸一下,念出來給小菲聽。叫陳益群的男孩子這些年一直暗中替小菲遞茶送道具,領夜餐打午飯也常常是他自告奮勇。小菲馬虎起來什麽也留意不到,但一留意就嫌陳益群粘手。開心不開心,她都跟他逗:“誰是你姐?”或者說:“你不缺姐,你缺個媽跟在你後麵給你擦鼻涕!”陳益群就會恢複成一個大男孩,和她打嘴仗。小菲身上那個永遠是少女的部分,跟陳益群在一塊就顯露出來。


    “偷喝我綠豆湯了吧?”小菲吹著鼻涕泡笑問陳益群。她覺得他這時出現正合時宜。


    “誰偷喝了?我還把我的一份添給你了呢!”陳益群一認真就更孩子氣了。


    小菲感激得要命——他居然不問她為什麽哭。


    “今天我詞都說錯了!”陳益群兩眼晶亮,一次淘氣之舉幸免了懲罰似的。“不過你們誰也沒發現。平常你對別人的詞也記得特清楚!……”


    “有時候好演員會即興發揮。”


    “這樣的著名劇作可不行。曹禺先生的每個字都得是釘子釘在那兒。”陳益群坐下來,緊挨著小菲坐在鏈條上。


    “未必。曹禺先生寫這個戲才二十三歲,一個暑假在圖書館裏就寫出來了。”


    陳益群又是那種景仰的眼神,那種自歎不如的微笑,說:“小菲姐知道那麽多事。”


    小菲想說那是她丈夫知道的事多。不過不知為什麽,她此刻不想提歐陽萸。似乎她已經敗給那個女情敵了。她一提歐陽萸似乎連那女情敵怎樣譏笑她都想像得出。


    “有時候想,小菲姐肯定是世界上最滿足的女人。這麽好看,又是主角,又有知識,她還缺什麽呢?”


    小菲慢慢轉過臉,看著他,說:“你知道什麽呀。”


    那天之後,小菲就躲著陳益群。一旦找不著他,她又懷疑是他在躲她。排練場上,小菲就以四鳳在周衝眼睛深處找究竟:到底誰躲誰?發生什麽了,需要兩人相互躲閃?她卻發現陳益群以周衝追問回來,問的是同一樁事:我們怎麽了?於是周衝和四鳳幾乎就要把周萍擠出去了。團長是這個戲的導演,馬上發現四鳳的激情火花冒錯了。


    團長一遍遍地給小菲說戲。最後戲是開演了,但所有人的感情都有點錯位。


    這天晚上小菲卸了妝,心想,就是不一樣了,往常陳益群會叫喊:“小菲姐,花卷給你領來了!”好可笑,我就是有什麽想法也不會和他有想法,他比我小好幾歲呢!


    剛剛換好衣服,陳益群在走廊裏喊:“小菲姐,又是洋蔥花卷兒!”


    小菲把門打開才意識到自己是一隻腳蹦著躥過去的。她那麽怕錯過他。陳益群手裏拿著自己的飯盒子,裏麵有四個雜麵花卷。“我吃一個就夠了,你小夥子能吃。”


    “給你女兒吃吧。”


    “她才不會吃洋蔥。”


    “那你家還有那麽多人呢。”


    “煩不煩?你吃吧!瘦得跟個鬼似的!”


    陳益群在燈影子裏,但小菲看出他欲語又止。等小菲從劇場走出去,台階上已有兩個人在清掃了。小菲磨蹭到最後一個離開,就是怕碰上陳益群。再說家裏沒有歐陽萸在等她,她早一點晚一點有什麽區別?剛走下台階,陳益群就在背後叫她。


    “小菲姐!我送你回家吧。我騎自行車送你!”


    小菲站下來。這樣的夜晚有個陳益群這樣的伴兒難得。女人有個英俊年輕的追隨者有什麽不妥?她和歐陽萸結婚這麽多年,追隨得累死了。這是夏天的夜晚,陳益群穿的襯衫沒有扣紐扣,裏麵一件破舊的藍色背心。一騎車,風兜起他衣服後襟,蹭在小菲臉上。那是很年輕的男子氣味。單身漢,卻潔淨。小菲總是想在陳益群身上看到年輕的歐陽萸,陳益群的潔淨氣味使她明白他絕不可能跟歐陽萸相像:他是個很會生活,很有自我料理能力的人。


    到了文化局大門口,路燈下小菲看見陳益群一頭汗珠子,她掏出自己的手帕遞上去:“拉了半小時蜂窩煤。”她格格格地笑起來。


    陳益群卻沒用手帕擦汗。他說:“反正回去要衝澡。走啦!”他把手帕還給小菲。


    這孩子怎麽學得這樣恰到好處?前一陣還是黏黏糊糊,欲說還休的樣子。小菲馬上覺得自己不自重,幹嗎給他手帕,萬一他把它當成個意味曖昧的姿態呢?她小菲是歐陽萸的女人,歐陽萸的女人能讓一個男孩子看輕嗎?


    第二天她一到團裏就決定拿出不理睬的態度。自尊必須撈回來。讓他誤會,她可冤死了。一上午陳益群沒出現,小菲到食堂吃午飯時,發現他也不在打飯的隊伍裏。她想她必須找到他,必須和他說清楚,她對他什麽想法也沒有,假如認為她有,她就說:好吧,從此再別給我領夜餐,打午飯,鞍前馬後伺候我。他就該認賬是誰在攻誰在防了。


    晚上演出前,小菲一看見陳益群就說:“你跟我來!”一條沿牆搭的長化妝案坐的十幾個人全在鏡子裏瞪著小菲和陳益群。


    陳益群跟著小菲來到劇院外的院子裏。她突然覺得這很荒誕。一整天不見的人很多,好幾天不碰麵的人也很多,為什麽要問他:“你幹嗎躲著我?”不能問。那麽說:“一天沒見你,你上哪兒去了?”更露骨了,更讓他抓辮子。


    見小菲沒話說,陳益群說:“小菲姐,我昨天夜裏想了很多。”


    小菲不知怎麽眼淚一下子流出來。下麵不用說了。他上次說小菲姐該是世界上頂滿足的女人,樣樣都有,其實話該這麽聽:“你樣樣占全了,本該是世界上最滿足的女人。”


    他們都不再說話,也不動。小菲轉身走開時,她身後拖的那條四鳳的辮子又僵又沉。陳益群拉了一下她的手。


    小菲不去細想下麵要怎麽辦。她連喜歡不喜歡陳益群都不問問自己。糊裏糊塗的,她快活起來,陳益群總讓她從思念歐陽萸的念頭邊緣兜開去。她漸漸壯實了,一個月前的裙腰嫌太緊。排練休息時,小菲和陳益群就在院子裏打羽毛球,又跳又笑。這年頭人人都減少身體移動的幅度,一張張菜色的臉不上舞台連表情都儉省了,演一出戲下來都感覺元氣大傷,怎麽會自找著消耗體力?所以小菲和陳益群在院子裏雀躍的身影顯得刺目,大家都不約而同想到一句話:“吃飽了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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