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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誰說的?大爺的身子好容易才養得好些,可經不起這樣的折騰!”宣兒憤憤的道。若不是擔心柏楊的身體,他定要出去找人理論的。這會兒隻好先取了衣裳,讓柏楊將就著換了。幸而這一回出門在外不計時日,行李隨身攜帶,否則連替換的衣裳都沒有。


    等柏楊換好了衣裳,兩人便走出船艙來看。畢竟陡然遭逢這樣的變故,總令人心中驚奇,想弄清是怎麽回事。


    除了船艙,才瞧見是不遠處的船上有人落了誰,那邊的船工和船上的人正手忙腳亂的要救,幾個會水的已經“噗通”跳下水去,其餘人有拿船槳的,有拿繩子的,也有找不到東西就站在一旁空口喊的,熱鬧得很。


    這頭的船家也暫止了船在看,見柏楊他們出來,便道,“前頭有人落了誰,不便行船,大爺請稍待,眼看就撈上來了。”


    既是無妄之災,柏楊就沒有興致了。他這張臉走到哪裏都招人看,並不願多生是非。


    然而宣兒眼尖,已經指著對麵船上的人教導,“大爺,那不是薛家的人嗎?”


    薛蟠在這裏住了一段時日,宣兒早跟他身邊的人混得熟了,這時已看出來了那站在船頭舉著槳要救人的,正是薛蟠身邊的小廝杏奴與梅奴,他兩個都是薛蟠身邊最得用者,朝夕不離的。


    柏楊聞言一驚,他這具身體久病方愈,各方麵的身體素質都跟不上,還患了一種這時節十分常見的病症,喚作雀蒙眼,看東西總不那麽分明,因此方才一時竟沒有看清。這會兒聽得宣兒的話,轉頭定睛看去,那船上果然都是薛蟠身邊常用的人。


    他不由皺了皺眉,又往河裏看去。薛蟠身邊的人都在船上,那他又在哪裏?


    以柏楊對薛蟠的了解,發生這種事,他要麽是那個場中正在倒黴的,要麽就是旁邊看熱鬧笑得最歡的。如今既然沒有在看熱鬧,那自然隻有一種可能了。


    柏楊努力忍住扶額的衝動,轉身往船艙裏走。隻是心裏到底有些哭笑不得,薛蟠果真是個不肯消停的,每一次的出場都如此令人驚訝。


    隻不知這一回又是怎麽回事。


    不是說他們家三位主子都還在京城,並無人回到金陵麽?


    “大爺,咱們不去瞧瞧麽?”宣兒跟在他身邊,小心翼翼的問。


    柏楊見他這樣,不由好笑,“怎麽瞧?你既不能跳下水去救人,難不成還要站在岸上看笑話不成?”這麽一說,他倒覺得後麵這一點才是宣兒的目的。


    這孩子倒是記仇。


    不過柏楊知道,宣兒本跟薛蟠沒有什麽仇怨,他這一腔不忿,倒有大半都是為了自己不平,因此也不阻攔,甚至含笑指著旁邊的窗戶道,“你去那裏也可以看,還沒人與你擠。”


    “大爺不瞧個熱鬧麽?”見他不責怪,宣兒得寸進尺的笑問,被柏楊瞪了一眼,這才溜到窗戶旁,趴在那裏伸出頭往外看。


    柏楊連忙叮囑他,“小心些,待會兒再栽到水裏去。到時候就不是你看別人熱鬧,是別人看你了。”


    宣兒連忙把頭收回來一點,不過興致仍舊不減,笑著給柏楊直播,“已經有人遊到薛大爺旁邊了,隻是薛大爺撲騰得厲害,讓人近不了身……哎喲,這個船工被他踹了一腳!好了好了,有人趁機從後頭上去把他抓住了,瞧這樣子倒像是要把人勒死似的……船上的繩子送到了……薛大爺掙紮得太厲害,那仆人怕是抓不住繩子……”


    他這一番解說熱鬧得很,弄得柏楊都有些想走過去看看了。但不知道為什麽,他還是坐在原處不動。


    原本救個落水的人應該是很容易的,結果薛蟠折騰得太厲害,直到半晌後他奄奄一息,再也掙紮不動,這才終於被人救起。宣兒砸著嘴,意猶未盡的道,“大爺你也該去瞧瞧,薛大爺那樣子實在是……”


    “好了,閑談莫論人是非。”柏楊打斷他的話頭,“他又沒做錯什麽,不值當你這樣刻薄。”


    他不想,也不願意從自己身邊人口中說出薛蟠一個不字來。


    在內心深處,未必沒有一種隱秘的念頭:縱然是真的有錯,那也該我來說,卻不許別人說。


    隻是這念頭隱隱約約,模模糊糊,又藏得深,竟連柏楊自己亦不自知罷了。他喝止了宣兒之後,便將旁邊一卷書拾起來繼續讀,隻是看了半日,注意力卻總無法集中到文字上麵,一段話看了好幾次,卻連究竟說了什麽都不知道。


    柏楊竭力不讓自己卻想,但又忍不住去想,薛蟠究竟是怎麽回事?為什麽這時候又回來了?他乘著船跑到這裏來……又是為了什麽?


    雖然柏楊不想自戀,但他卻覺得,薛蟠極有可能是為了自己來的。


    不一時船家便在外麵揚聲道,“大爺,對麵那船朝著咱們來了。對麵那位爺說是同大爺是舊識,可讓他們過來麽?”


    柏楊轉頭去看宣兒,宣兒也正看著他,他這才察覺到自己失態,掩飾一般的咳了一聲,道,“請過來一敘吧。”然後自顧自走到窗前坐下,手裏的書也沒有丟。


    “見他做什麽?”宣兒小聲抱怨了一句,見柏楊不理,撇了撇嘴,負氣的走到一邊,背過身去坐下,以示眼不見心不煩。


    船身微微一震,跟著晃了幾晃,想來是有人搭了舢板直接走過來。又過了片刻,薛蟠的聲音在船艙外響起,“楊哥,弟不負前約,總算是趕回來了!”


    一邊說著一邊掀了簾子進來,半點客氣都沒有的。


    宣兒沒忍住,扭過頭來道,“什麽不負前約?如今距離二三月,怕都能再去京城打個來回了罷?”


    “這話說的……”薛蟠聞言有些訕訕的,欲要反駁,又似乎找不出話來,隻好偷眼去看柏楊。


    原本他見了柏楊,是應該要湊到近前去親近一番的,奈何方才剛剛落了水,又沒有帶衣裳出門,這會兒渾身濕淋淋的好不狼狽,哪裏敢往柏楊跟前湊?他自己丟人倒罷了,豈不唐突了柏楊?


    柏楊這時才放下書,轉過頭來。他唇邊本是含著三分矜持的笑意,然而見了薛蟠這落湯雞一般的造型,三分假笑就變作了七分真,無奈的搖頭道,“怎麽弄成這樣子了?”


    大概在柏楊麵前丟人是早就習慣了,所以薛蟠雖然有些心虛,但也沒有掩飾,期期艾艾的道,“楊哥你不是開著窗麽?我方才在遠遠瞧著像是你,雖然隻是個側臉,但我豈會有認錯的?一時激動要打招呼,便從窗戶裏栽下來了……”


    “撲哧”一聲,卻是宣兒先撐不住笑了。他也曉得這反映不大對勁,連忙用手捂住嘴,隻是身子還輕輕顫抖著,顯然笑得不輕。柏楊本來也有些想笑,見他這樣子,到底忍住了。


    反而是薛蟠自己不在意的道,“楊哥你想笑就直管笑罷,反正那麽多人瞧見,就是想遮掩也不成的。”


    柏楊搖了搖頭,對宣兒道,“我記得行李裏有一件寬鬆的衣裳,你去找出來給薛大爺換上。這濕淋淋的一身,仔細吹了風受寒。”


    又對薛蟠道,“因是直接買的成衣,我穿著實在撐不起來,隻好擱著。雖是舊衣,但隻下過一次水,你別嫌棄。”


    “不嫌棄不嫌棄!”薛蟠連連擺手,差點想跟著宣兒親自去找衣服。柏楊穿過的衣裳給他穿,他怎麽會嫌棄呢?這時除了主人家賞下人衣裳之外,這自己上過身的衣裳,是絕不能給人穿的。能給的都是不分你我的親近之人。柏楊如此待自己,薛蟠哪裏會嫌棄?他簡直高興得不知道該怎麽了。


    在船艙裏轉了一圈,他才想起來要解釋自己回來晚了的事,“楊哥見諒,我本是打算照著約定二月裏回來的,誰知道其後的事情一件接著一件,著實騰不出功夫,我讓人送了信來,不知楊哥收到了不曾?”


    去年是因為運氣好,布從薛蟠那裏買來,又重新賣給薛蟠,所以不必發愁。但往後卻再不能這樣做了。


    雖說薛蟠才剛剛說過以後不可生分的話,但對柏楊來說,親兄弟明算賬才是他的風格。尤其是他占別人的便宜,那就更是萬萬不能了。


    所以或租或買,有自己的染坊很重要。當然,柏楊自己屬意的是先租一個,等到手頭寬裕了,再買下來。否則大半資金恐怕都要投入這其中,會非常影響他的後續計劃。


    那位之前租給柏楊染坊的張員外熱情的幫忙張羅,很快就選定了一座小染坊。柏楊跟主人講定,連同工人一起接手,目前先租三年,滿三年之後,他可以優先將染坊買下。


    然後便是最重要的貨源。去年秋天柏楊在下頭逛了一圈,對於各處所產布料多少也心裏有數。不過今年春天還是要再去看一看,一來蠶桑之事,是很依賴天時的。桑葉長得好不好,蠶長得好不好,這些都是影響出絲的重要指標。所以每一年不論是產量還是質量,自然也都高低不一。


    也是因為這樣,即便是大商行,也需要每年派人下去收布。畢竟每一年出的東西是不一樣的,不實地看過沒辦法定價。這樣一來,也就給了柏楊這樣的小商戶機會,他們隻要更勤快,動作比大商行快,就能收進一批布。


    而這種準備工作,是從春天就要開始的。


    此外今年染布的規模肯定比去年冬天更大,所以染料也須得提前準備。如今柏楊賣的就是一個新鮮,所以染料配方還需要自己握在手裏,否則就會失去競爭力。


    不過這世上聰明人從來不少,柏楊也不指望能夠瞞住行家多久,在這之前努力積累一筆資金,才是他的目的。


    忙碌起來便覺時間過得飛快,眨眼就進了二月。這時蠶農已經開始育蠶,所以柏楊帶著宣兒在蘇州城周圍轉了一圈,看看今年的桑葉產量和春蠶長勢,這一去又花費了十多天時間,等他回到蘇州時,已是草長鶯飛的三月。


    該安排的事情都已經安排妥當,柏楊忽然閑下來了。


    這是一段難得的空閑,因為等到四月春蠶出絲,便又要開始忙碌。


    柏楊從穿越到這裏,除了養身體的那三個月之外,便再沒有休息過了。然而那三個月,因為在這裏沒甚根基,其實也一直懸著心。到如今商業版圖終於鋪展開了一個小小的角,才總算能安心休息一陣。


    在家裏鬆泛了兩日,直將筋骨都歇得懶了,柏楊始終覺得精神懨懨的,做什麽事情都提不起勁頭來似的。他自知這是高強度的忙碌過後陡然閑下來的後遺症,並不放在心上。反正等到歇息的時間長了,又覺得如此頗為無趣,又會打起精神去做事。


    然而宣兒看他這樣,卻是擔心得不得了。


    他伺候過原身數年時間,是親眼見過當初病得如何重的。柏楊穿過來之前,原身甚至已經完全暈迷過去,人事不知,水米不進,眼看就是彌留之際了。所以後來雖然柏楊一點點好了起來,但宣兒心裏總不放心。這些日子不論怎麽忙,他總記得打發柏楊吃飯睡覺,時時刻刻監督著他。


    也是虧得他如此,柏楊勞累了數月的功夫,病情竟沒有任何反複。


    不過這會兒見柏楊沒什麽精神,宣兒心中自然擔心不已。隻是請了大夫來看,也隻說養著就行了,連藥也不必服。


    宣兒思來想去,覺得柏楊之所以如此,都是因為沒有事情需要忙碌,而在蘇州又並無至交好友往來,否則大家一起熱熱鬧鬧,無論是遊樂、宴飲還是詩書,總不至於會如此沒精神。


    因此這一日,他免不得就在柏楊麵前提起來,“說來,薛大爺上回走的時候說是二三月間就回,如今已是三月了,卻怎麽一點消息都沒有?大爺不如寫信去金陵問問,若他回來了,往來走動一番也好。”


    在宣兒眼裏,自家大爺從前就很好,如今便越發莫測了,好像這天下的事,就沒有能夠難得到他的,所以交往的人物,自然也都該是一時俊傑。而在他知道的人之中,勉強可稱得上這一點的,也就隻有柳二爺和薛大爺了。


    柏楊被他說得失神了片刻。


    這段時日他鮮少有想起薛蟠的時候。原本就有許多事情要做,千頭萬緒,每日裏忙不過來,自然也不會去想旁的。但柏楊隱隱知道,並不僅僅如此。事實上,應當是他本人在盡力避免去想到薛蟠。


    所以雖然薛蟠說過二三月便回,但柏楊也不去想,為何時間到了,他人沒來,也沒有任何消息。


    他表現得就像是沒有這回事。不去想,似乎也並不曾為之煩惱。但若說內心裏當真從未疑惑過此事,怕是連柏楊自己都不敢相信。


    而如今被宣兒點破,這種回避的心理自然也就消失了。


    他於是將自己心裏找到的理由拿來說給宣兒聽,“隨口說說罷了,妾不說來往路途遙遠,或許有什麽別的變故,就說咱們跟他的情分,也不到如此惦記的程度。他家人盡皆在京裏,自然要多顧著。況且京城是天下第一等繁華熱鬧的所在,或許他到了那裏,便喜歡得樂不思蜀,也未可知呢。”


    說完之後,他自己都怔了怔,隻因這最後一句話裏的酸意,柏楊自己都聽出來了。


    不過我隻是氣憤他言而無信,柏楊在心裏如此對自己解釋,況且原著裏薛蟠的確也就是這麽回事,也許自己就算費盡心思,能夠讓過程改變那麽一點點,卻也改不了這個結局。


    本來不就決定不去插手劇情的嗎?


    雖說薛蟠此人於主線並無幹係,然而在書裏的著墨卻也不少,結果更寫得分明:富貴的,金銀散盡。


    之前事情一件推著一件,不知不覺之間就跟薛蟠有了來往糾纏,當下柏楊也不能因為不願意牽扯劇情就去疏遠他,但倘若這疏遠來自薛蟠,他也就不需要於心不安了。


    柏楊心中暗暗自警,似是對宣兒說,又是對自己說,“薛家是高門大戶,且如今家主人不在這裏,寫信過去打擾,實在沒有道理。若他有心,自然有見麵的時候,若是無心也就罷了。”


    不過經此一事,柏楊也覺得自己不能再這樣懶散下去,遂對宣兒道,“難得有閑暇,咱們也別待在這裏虛擲光陰,不如收拾行囊,出門去尋訪盛景,也不枉來這裏一遭。”


    他說的是不枉自己穿越一回,但宣兒聽來,卻又是另一重意思,他笑道,“大爺說得是,當年你在京城時,常聽人說:上有天堂,下有蘇杭。如今咱們就身在這天堂裏,若不到處走走看看,將來旁人問起,都不知該如何答話。”


    做了決定之後,柏楊也不耽擱,跟宣兒兩個收拾了行裝,便出了門。


    他們先去的是吳中第一山的虎丘。蘇軾說,到蘇州不遊虎丘千古憾事也。古往今來不知有多少人在這裏留下種種故事,撫今追昔亦別有一番趣味。


    因為時常有人往來之故,所以虎丘附近有精舍可供租住,修建得小巧別致,曲徑通幽,極盡其美。


    柏楊慕名而來,便在這裏盤桓了三五日,將值得一看的地方都去過。其中他尤喜歡劍池,傳說吳王闔閭在這裏埋了三千古劍,他本人亦埋葬於此,可謂是千古之謎。後人加以演繹生發,更是不知道杜撰出多少故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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