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這話說的,可是‘長他人誌氣,滅自己威風’。[]既然哥哥有這份心,且不管是真是假,是一時還是長久,總要試試才好。況且我想著,哥哥雖然糊塗些,但大事上倒也不算荒唐。或許如今年紀大了,又經了事,所以才開了竅呢?縱然不是,但媽回去了隻管拘著他在家裏用功,總能有些進境。隻要哥哥能立起來,也是我們母子倆終身有靠的意思。媽怎麽倒猶豫起來了?”寶釵笑道。


    這一番話當真有理有據,直說到了薛姨媽的心上,甚至連她那個不便言說的心病,也有了答案。


    她年紀大了,一時固然能夠替女兒籌謀,但歸根結底,將來自己百年之後,還是要靠娘家兄弟撐腰。


    ――不說別的,隻說她自己和王夫人。她家老爺在世時,也不是沒有屋裏人,卻是一個子嗣都沒有留下,將自己生的兩個孩子十分看重。即便蟠兒不爭氣,家業也是交到他手中的。至於王夫人,身為二房太太卻管著家事,連大房的媳婦都要在她麵前立規矩,老太太麵前也得臉,賈政屋裏雖然有兩個姨娘,那賈環卻是趁她有孕生產時懷上的。


    若沒有娘家支持,若不是哥哥王子騰一路高升,她跟王夫人哪有如今這樣的威風?看看大房沒有娘家支持的邢夫人,再看看東府裏沒有娘家支持的尤氏,這對比怎不令人心驚?


    歸根結底,將來寶釵還是要靠著哥哥,若是薛蟠不能立起來,縱然親事做得再好,也保不齊人心思變。而隻要薛蟠有出息了,他的親妹子自然不愁找不到好人家。


    如此想著,薛姨媽總算下定決心,第二日一早,便去老太太那邊請辭。


    寶釵也跟著過去,跟姐妹們辭別,這一次回金陵,就不知什麽時候才能再次得見了,小姑娘們如今還沒有經曆過幾次分別,得知此事各個心裏都不是滋味。


    默然無語一時,還是黛玉道,“人有聚就有散,寶姐姐這一去是回了自己家裏,再好不過的事,咱們倒該替她高興的。”


    林黛玉是天性喜散不喜聚,這番話倒頗有超脫之意。再者寶釵要走,卻是勾起了她一段心事。


    隻為雖則二人一般在賈府客居,寶釵卻是還有母親在身邊作伴,況且如今又要回自己的家去了,自然更加自在。倒是她自己,家中隻有一個老父,身體又不甚強健,不能盡孝人前,反而隻得托庇他人籬下。


    雖然賈府裏人人都待她好,老太太看重,一應東西都是比照寶玉來,反把其他姐妹都比過去。然而她自己心裏,卻還是不免存了一段心事。因此這會兒說起這話來,是真替寶釵高興,也是真又羨又歎。


    但寶玉天性卻是恨不能長長久久的相聚,聽說寶釵要走,已是滿心傷感,再聽黛玉這話,便覺十分刺耳。因道,“比如你這話說得便不妥當,難道寶姐姐光想著家去,就不惦記我們的?”


    黛玉一聽,立時惱了,“憑你怎麽惦記,難道還不讓寶姐姐回家不成?”


    “我自然不是那個意思。隻是寶姐姐回去了也是一個人,怎及得上這裏自在?依我說,薛大哥哥也真是糊塗,反正你們家裏也沒了人,到了金陵也是冷冷清清的。一發都留在這裏,咱們大家團團圓圓的,豈不好?”寶玉道。


    寶釵聽了這話,麵色微變。隻是她一貫周全,並不願為這等事吵嘴,因此隻不發一言。


    倒是黛玉被牽動心事,冷笑道,“這又是什麽混賬話,我竟沒聽過!世上竟隻你們家裏有人了不成?她自有自己的家,再不好也是要回去的。何況薛家亦是金陵世族,家大業大,枝繁葉茂,不知多少人巴望寶姐姐回去。比如我們這等沒了家的,才離不得這裏,隻能任人作踐呢!”說著淚珠子已經滾了下來,用帕子掩了,扭身便走。


    寶玉自悔失言,想去追黛玉,又顧慮寶釵這裏,真是兩頭為難。


    寶釵忙道,“林妹妹最是心細,寶玉你還不快去把人勸住?”心裏想著自己不過是來道個別,倒惹得這兩個冤家鬧了一場,不免又好氣又好笑。


    賈寶玉是家中的鳳凰蛋,一家子人裏倒有一半是圍著他轉的。這會兒他跟黛玉生了隙,其他人難免也有些不安。為著自己的事,平白添了這麽一場風波,寶釵心中也有些過意不去。反正已沒有多少離情別意,遂起身告辭去了。


    出得門來,將今日之事細細思量過,想及黛玉方才言語,心下竟不由生出幾分感慨。


    寶釵來到賈家時,黛玉業已在此居住一年有餘,跟周圍的人都融洽了的。寶釵一來,便分去一半秋色,黛玉心中悒鬱,言語間免不了帶上幾分。寶釵初時不覺,漸漸也有幾分明白了。因此素日裏待黛玉原比別人客氣些,自謂不得對方的心意。


    然而今日這一番話,卻方顯得明白自己的心的,竟隻有她一人。


    不過或許也是因為兩人皆是寄人籬下之顧。隻是自己到底還有家可回,哥哥還會遣了人來接,她卻是不能了。如此一想,心中倒覺得待遇平日裏那些敏感的心思情有可原,且益發可歎了。她平日裏與寶玉最好,卻連寶玉也不懂得她這樣的心,也不知道將來究竟如何。


    薛姨媽這邊,史老太君和王夫人自然也是苦留不住,隻得備禮相送。薛姨媽再三婉拒,這才隻準備了些京城特產,好讓她帶回去分送別人。


    於是幾日之後,母女二人並之前帶著上京的家下仆人們,便再次啟程回金陵去了。


    ……


    因為有女眷,所以路上自然走得慢,不過薛蟠這裏倒是早早得了信,讓人將家裏重新收拾過,隻等女主人們回來了。


    這段時間裏,他一直沉迷賬本,可惜的是進展十分緩慢。這也難怪,薛蟠本就是個半吊子,那僅有的一點財物知識,還是上回陪著柏楊看賬的時候現學的,後來都忘得差不多了。這時候要他獨立看賬,能夠囫圇吞棗的看完已屬不易,至於內中的問題,卻是半點都看不出來。


    即便如此,到後來薛蟠也有些厭煩不想再看的意思。先頭杏奴還能用柏楊來激勵他,漸漸連這個辦法也沒什麽用了,隻剩下一口氣堅持著,什麽時候斷掉怕是就再續不上了。


    杏奴見他每日裏沒精打采的模樣,忍不住出主意道,“其實大爺每日裏這麽自己看賬也不是辦法,還是該請個可靠的賬房才是。不如寫信給柏大爺,向他請教?”


    薛家原本倒是有賬房的,隻是薛蟠知道族中有人生了異心,早就在暗地裏收買人手,這賬房究竟還可不可信,卻也難說。況且公中的生意交給了薛蝌,他也不好再去要人手。


    薛蟠聞言眼睛一亮,不過有躊躇道,“這樣可行麽?”


    杏奴拍著胸脯道,“柏大爺隻交代了您不能上門,又沒說不能寫信。你寫完了,小的親自去送。包管讓柏大爺挑不出錯來!”


    薛蟠本就意動,被他一勸,也就應了。展開了筆墨要寫信,隻是寫了幾個字,又覺得不好,揉了扔掉。一臉寫了幾張,連個開頭都沒寫出來。杏奴見狀,小心的問道,“大爺,要不找個人來代筆?”


    “不好。”薛蟠道,“既然要寫信,自然我自己寫才有誠意,讓人代筆算什麽?”況且有些話,也著實不適合讓別人來幫忙寫。


    隻不過他自己莫說是文采了,就是許多字都不認識,亦寫不出。(.棉、花‘糖’小‘說’)翻著書折騰了半晌還是不滿意,不免有些泄氣。


    杏奴見狀便道,“大爺也很該請個人來教一教這些東西了。不求詩書聞達,日常總也要用到的。往後給柏大爺寫信的日子還有呢!”


    薛蟠道,“讓誰來教?我一看見書本就頭疼。”


    若是柏楊親自教他,或許還能學進去些,然而現在柏楊是連麵都見不著的。


    杏奴道,“不如一並請教柏大爺,或許他有辦法?”


    論到治自家大爺,還是柏大爺最有辦法,到時候他親自去送信,總要請柏大爺想出個法子來人,讓大爺繼續上進才好。


    然而薛蟠想了想,感覺有些丟臉,忍不住道,“這樣是不是不太妥當?”


    “這樣最妥當不過了,”杏奴連忙道,“大爺試想,您是什麽樣的人,柏大爺難道不知?如今見你肯上進,自然隻有歡喜的。大爺若不信我這話,隻管想想太太就是了。知道大爺肯上進,太太高興得念了半天的佛,急忙的趕回來。柏大爺待大爺的心,與太太卻是一般無二的。”


    “胡說八道什麽?”薛蟠聞言,忍不住抬手在他頭上敲了一下,“這也是能混比的?”


    “小的笨嘴拙舌,胡言亂語。”杏奴也不分辨。


    但薛蟠認真細想,倒也的確如此。思來想去,自己怎麽狼狽丟人的模樣柏楊沒有看過?也不差這一回了。況且楊哥知道了自己的艱難,才會明白自己這段時日也未曾空耗。這般想著,到底還是寫了信。


    ……


    柏楊收到薛蟠的信時,才剛剛回到蘇州不久。這一趟出去總算是將所有定下的布料都運了回來,不過這一口氣卻還沒到鬆的時候,這麽多料子不能一直放在倉庫裏,得抓緊時間染了,找到下家。


    開了年就一直在外奔波,雖然中途好幾次累得幾乎堅持不下去,但柏楊卻覺得自己的身體結實了許多,原身因為長年累月的病痛留下來的那些暗傷和不足都正被一一彌補。所以雖然外表看上去黑了瘦了,旁人瞧著都是滿眼的可惜,柏楊自己卻是高興的。


    心情好,收到薛蟠的來信,便對著杏奴細問了這段時間以來薛蟠的表現,聽說他磕磕絆絆,竟也一直在堅持,柏楊意外之餘,倒更添了幾分喜悅。總歸自己沒有看錯人,薛蟠雖然底子差,但也不是不堪造就。


    ――倒像是自己這具身體,隻要有恒心有毅力,遲早能鍛煉得健健康康,再也沒有任何隱患。


    報著這樣的心情,柏楊拆開了薛蟠的來信,然後立刻以手扶額,露出個不忍直視的表情。薛蟠的字寫得差勁就不提了,這遣詞造句生硬扭捏,讓柏楊看得一身雞皮疙瘩。他抖了抖信紙,對杏奴道,“讓你們大爺下回直接寫大白話就行了。”


    “我們爺正說要學這些東西呢,”杏奴忙道,“說是要討柏大爺的主意,信裏也寫了的。”


    柏楊點頭表示明白,這才繼續往下看。


    看完之後有些啼笑皆非。這總共幾百字的一封信,薛蟠先是絮絮叨叨了一大篇對自己的思念,然後才用兩句話提了一下別的事情,內容也是語焉不詳,若不是來送信的是杏奴,還可以問他,自己怕是根本看不懂。


    他放下信,想了想道,“若是你們大爺當真有心,可以請一位精通數算的文士在家坐館,如此兩樣都能學了,倒也便宜。”


    “隻是不知道這樣的先生要去何處請?”杏奴道,“若真有本事,怕也不願被拘束來做個先生。”


    “這也不難。他們所求的不過一個前程罷了,你們家在京中有親眷,過個兩三年,等你們家大爺學有所成了,替他寫一封薦書即可。想來總會有人願意。”柏楊道。


    這時候科舉已經泛濫,每一科考出來的進士有數千人,再加上一部分可以謀官的舉人,數量十分龐大。即使朝中有許多的冗官,臃腫龐大,卻還是裝不下這許多人的。所以競爭十分激烈,為了求官,眾人皆是各施手段。除了必要的打點之外,有人肯提攜,自然是最容易晉身的。


    《紅樓夢》原著之中,賈雨村即是給林黛玉當了幾年的老師,然後得林如海替他寫薦書給賈政,為他謀劃,這才能外放金陵知府的官職。須知天下財富江南占半,這富得流油的地方,知府比別處的巡撫總督還要實惠些,自然也是人人爭搶,若沒有關係,哪能有這樣的好處?


    杏奴聞言,點頭不迭的道,“還是柏大爺有主意,咱們家裏沒個主事的人,這些事情總是沒頭蒼蠅一般的瞎撞,真不知從何處起頭。”


    “這話以後可不能說了,”柏楊淡淡的提醒,“讓人聽見,還以為你們薛家無人。又要置你們大爺於何地?”


    “是是是。”杏奴連忙應了,又道,“柏大爺待我們大爺真真是用心。大爺心裏都知道。因柏大爺不許他來,所以殷殷囑托了我,一定要代為向柏大爺問好。又問這邊可缺什麽東西,若有尋不見的,隻管派人說一聲便是。咱們家在金陵還有些臉麵,料想總能尋見。”


    他說著,臉上露出幾分遲疑的神色,“不過,我們大爺有一句話,也不知當講不當講。”


    “既然不當講,那就別說了。”柏楊道。


    杏奴聽了這話差點兒被嗆住,連忙拍了拍自己的臉頰,“都是小人的錯,該掌嘴!隻是柏大爺好歹聽完了這一句話,否則回去我們大爺必饒不了我的。”


    柏楊不說話。杏奴在察言觀色這一項上比之他家主子差多了,全然看不出他究竟是高興還是不高興,但思量了一回,還是咬著牙開口,“我們大爺讓問柏大爺,能做的事他都盡力了,剩下的也不是一時半會兒能成。不知什麽時候能親自來蘇州拜見?”


    柏楊笑道,“這可奇了,腿長在你們大爺的身上,難不成他要來,我還能攔著不成?”


    杏奴心道你是沒有攔著,不過一句話,說得他不敢行動罷了。等到腹誹完,愣了一下才明白過來,柏楊這就算是允了!他臉上喜笑顏開,連連道,“還是柏大爺心善,小的這就回去告訴大爺!”


    說著仿佛怕柏楊反悔似的,一溜煙兒的去了,留下帶來的一車東西,柏楊隻能讓宣兒收拾了,用不上的仍舊分送給四鄰。雖然這種事情做多了總會讓人覺得是個冤大頭,但也沒有辦法,總不能白放著壞了。


    不過,拿人錢財與人消災,既然收了東西,柏楊想著到底該上一點心,便親自提了一份,往隔壁去敲門。


    隔壁住著的這個秀才陳明瑾,開始時因為他住了薛蟠的院子,柏楊見著人總有幾分不對勁。不過陳明瑾本人倒是謙謙如玉,君子如竹,文質菁華,風采卓然,是個滿腹學識的飽讀之士。雖然略不通庶務,但也不會輕賤鄙夷,時間長了,柏楊倒跟他逐漸有了往來。


    其實柏楊不知道,這都是因為他容貌出眾的緣故,即便從事的是商人這樣的“賤業”,也是沒辦法讓人鄙夷得起來的。畢竟他隻消往那裏一站,倒不是商人的身份拉低了他,而是他抬高了商人的身份,讓人油然覺得能讓他喜歡的事業,總不至於太差。


    人□□美,其中古代的文人又是其中最耿直且不加掩飾的一部分。陳明瑾心慕柏楊的風華,自然不會說那些沒趣的東西。


    所以柏楊偶爾跟他探討一下曆史和文學,各自都覺得對方見識不俗,倒也相處得宜。


    不過這一回柏楊來拜訪陳明瑾,主要是希望他能幫忙推薦幾個能給薛蟠做老師的人。


    陳明瑾經常參加各種文會,並且因為他小有才名,並不隻在蘇州有人望,偶爾別處的文士也會下帖子請他去。反正乘船十分方便,來往不過幾日功夫。陳明瑾現在沒有家人負累,帶著個書童便能成行。比如江寧織造郎中劉大人府上,他也去過數次。所以認識的人非常多,在這個圈子裏的消息也算是靈通,請教他總沒錯。


    陳明瑾聽了他的所求之後,不由有些為難,“莫非是柏兄的生意要請人幫忙打理?”


    要請精於術算、甚至略通經營之人,陳明瑾自然不免如此猜測。隻是以柏楊的要求,恐怕至少也是個秀才,甚至是舉人。有了功名再在身,坐館教書也就罷了,誰會願意去依附商人,做個掌櫃賬房?


    那是要受同輩們恥笑的!


    即使陳明瑾自己同柏楊關係算是親近,但往來無妨,要讓他接受柏楊的聘請,也是不可能的。


    雖然他不過一句話,但柏楊已經明白了這其中的彎彎繞,他笑著道,“我這裏小本生意,恐怕暫時不敢勞動。有我一個也就盡夠了。這一回卻不是為了我自己,是我有一位至交,家中父親早逝,母親又不通這些,眼看家業就要敗在手中,便想著尋名師教導。不敢多耽擱,有二三年的功夫,想來足矣。”


    “不知是什麽樣的人家?”陳明瑾想了想,問。如果隻是坐館教授,這事倒不難。不過最好是家風嚴整之家,否則也難。


    柏楊道,“就是金陵薛家,陳兄或許也聽過他家的名聲?”


    陳明瑾有些張口結舌,衝口說道,“柏兄的至交,莫不就是那人稱呆霸王的薛蟠?!”說完之後才意識到自己失禮,忙漲紅了臉道,“弟造次了,還請柏兄勿怪。”


    讓他這樣的謙謙君子都失態至此,恐怕薛蟠的名聲還真不怎麽好。


    柏楊眼中劃過一抹冷意,其實讓這些人說,估計也說不出太多薛蟠做過的壞事來,他的確紈絝了些,但也不獨他如此,做得比他過分的人不知凡幾,為何偏偏是他傳出了這種名聲來?


    要說這裏麵沒有人在推波助瀾,柏楊一個字都不信!


    不過也不必為此就向陳明瑾發作,柏楊緩了臉色,道,“就是他。其實傳聞不過以訛傳訛罷了。說起來,陳兄這宅子,還是向他買的,你也接觸過他家下人,或可窺得家風一二,想來不至於惡到此種程度。”


    陳明瑾回想一番,不由十分慚愧道,“聽柏兄所言,的確如此。想來世人以訛傳訛,竟至三人成虎,真可歎也!既然如此,我這裏倒有幾個人選推薦給柏兄。隻是有一點,卻要說在前麵。聽聞薛家在京中亦有親眷,若是將來散館時,能得一封薦書,就最好不過。”


    他是不通庶務,但不是書呆子,這些規矩自然都知道。這會兒開口,倒有幾分提醒柏楊的意思。


    柏楊點頭道,“這是自然。”


    陳明瑾推薦的,自然都是跟他頗有些交情,且於這些事上有些造詣的人。他將名字告訴給了柏楊之後,也承諾會修書給他們說明情況,問問誰有意於此,以免登了門卻請不到人。


    最後答應去薛家坐館的人有兩個,柏楊便將兩人的名字都送去給了薛蟠,讓他自己來挑。畢竟有時候,挑老師也要合眼緣,讓薛蟠自己來選,想必效果會更好。


    然而薛蟠那裏得了名單之後,知道柏楊在為自己的事情操心,心下大喜。一思量,索性將兩人一起請了來。


    聽說了這種土豪行徑,柏楊也隻好一笑置之。


    ……


    柏楊準備要搬家了。


    他新置下的染坊在城外,之前多半時候都在外頭也就罷了,如今回來了,每日裏城裏城外的跑,許多時間浪費在路上,頗為不便。且這個院子本也是租的,當時就想著住不長久。


    如今柏楊在蘇州也算是有了一份家業,便打算要在這裏安居了。所以想著在城外染坊附近買一套院子,方便往來。反正那裏的房屋便宜,花費不了多少錢。


    周圍四鄰聽說柏楊要搬走,直如晴天霹靂一般。


    自從柏楊搬到這裏,與鄰裏十分和睦。他這樣容貌俊秀的年輕男子,周圍的男男女女誰看了心裏不喜歡,不讚歎?縱然知道柏楊這樣的人物他們攀不上,所以也沒人提過做親的事,但就有這麽一個人住在附近,每日看看也好啊!


    更不必提柏楊為人大方,經常有各種東西分送大家,為人又謙和有禮,有時候還能同他說上幾句話。


    就是周圍住著的大娘大嬸們,從柏楊搬來之後,也和睦多了。畢竟大家湊在一起,總免不了要說說他的好處,既然說到了柏楊,自然不好再橫鼻子豎眼的,否則豈不唐突了他?


    如此一來,時間長了竟也有了些鄰裏和睦的氣象,倒讓這一坊的裏正也對柏楊高看一眼,平日裏頗多照顧。――譬如柏楊之前問過落籍的是,他就答應了到時候幫忙去跑。而且柏楊年滿十五,按理說成了壯丁,就該攤派徭役了,但裏正幫他報了個病重,有街口醫館開出的證明,事情倒也順利。


    現在聽說柏楊要搬走,大家簡直如同喪了魂兒一般,一時竟不知道該怎麽過日子了。


    雖然早就猜到柏楊在這裏住不長久的,但是等真知道要走,心中不免還是盤旋著一個問題:怎麽就要走了呢?


    隻是柏楊親自提了禮物,一家家登門去說明自己的事,誠意滿滿,況且這事他們原本也插不上話,也隻好在心裏可惜罷了。這事倒惹得柏楊自己不自在,他隻是提了一句,城外的房子還沒買到,大家的反應就這麽大,等真走了又如何?


    這日柏楊牙行的人過來找他,說是他要的房子已經有了,請他去城外看房。――因為柏楊自己沒空去找房子,而且也不專業,所以經周大叔推薦,將這事拜托給了專業的牙行。他們專做各種買賣的中人,其中便有後世房屋中介的業務,事成後抽成,倒也十分方便。


    正在院子裏說著話,牙行的人將那房子誇得天上有地下無,柏楊正打算跟他同去城外看看,便聽得有人叫門。宣兒去應了門,然後風風火火跑了回來,“大爺,是薛大爺來了!”


    最初見麵是宣兒就覺得薛蟠是個好人,畢竟他是頭一個對主仆伸出援手的人。其後薛蟠又對柏楊諸多照顧,宣兒自然也對他頗有好感。


    話音才落,薛蟠已經提著不少東西跟在後頭進來了,他身後的杏奴則帶人搬著兩個大箱子。見院子裏有生人,他朝柏楊點點頭道,“楊哥你自忙,我進去把東西放下。”


    柏楊點點頭,讓宣兒進去招呼,又轉頭衝牙子道,“今日家中有遠客來,怕是不得空了。”他停下來想了想,又道,“這樣吧,明日你到村外河邊的染坊去尋我,到時再去看。地方問一問就知道。”


    牙子也曉得今日生意做不成,幹脆的去了。


    柏楊這才轉身進屋,見薛蟠爭張羅著將自己的東西都翻出來擺上,不由啼笑皆非,“你這是要做什麽?”


    “這一回我怕是要在這裏住上些日子,楊哥可千萬別嫌棄。”薛蟠見了他,立刻將手中東西丟下,迎上來替他挪了椅子,問道,“方才那個是什麽人?”


    “是牙行的人,我托了他們幫忙買一套院子。”柏楊道,“所以你這些東西盡可不必這樣著急搬出來,說不準過幾日,我這裏也要搬家了。”


    “楊哥要搬去何處?”薛蟠不由大驚,連忙問道。


    柏楊道,“就是這城外。因染坊在那裏,想著來往不便,索性搬過去的好。”


    他看薛蟠滿臉驚色,略略一想就明白他的意思了。無非是怕自己搬了家,他卻不知地方,因笑道,“事情還未定下,否則必然是要寫信告訴你的。”


    薛蟠這才麵色稍霽,想了想問道,“是在城外的村子裏?地方是否安全?城外不比城中,白天夜裏都有人巡視,況且又有宵禁,要出事也難。村子裏少了這一層保護,若有幾個地痞流氓,是攪得人不安生的。”


    其實薛蟠何曾見識過這些?不過聽人胡亂說過幾句罷了,隻是柏楊的事他放在心上,所以絞盡腦汁的想了出來,自覺思慮周全,成熟穩重,不免期待的看向薛蟠。


    這番話倒是說得可圈可點,隻這後麵的表情露了餡兒,柏楊不由含笑道,“我知道,這段日子也打聽過了,村子裏風氣是好的,也沒什麽地痞無賴。況且村中不少人就在染坊裏做事,料來不至於生事。”


    “還該雇上一班護院隨從才是。”薛蟠道,“你這裏若一時不趁手,我來安排也可。”


    他說的不趁手倒不是指柏楊沒錢,而是找不到可用之人。畢竟看家護院,責任重大,不是信得過的人,也不敢交托這樣的事情。急切之間,未必能找到好的。


    柏楊笑道,“哪裏就至於如此了?”


    他才多少家底,可養活不了那麽多人。而且柏楊素性也不喜歡跟太多人住在一起,更別提是那種不管走到哪裏都得跟著的了。據說這個時代的下人們,就是主人夫妻行房的時候,有一些也要在一旁伺候。


    ――也是因為這樣,男主人身邊的丫鬟多和主母身邊的婢子們,往往很容易就成了通房丫鬟。你想都親密到那份上了,男人又不是柳下惠,吃掉還不是應有之意?


    這種事柏楊想想就渾身不舒服,真是連一點隱私都沒有了。就是宣兒,如今也不要他在跟前伺候額,而是漸漸培養他做個副手。


    薛蟠見他不以為然,知道他未將此事放在心上,不免十分擔憂。


    他想著該如何設法說服柏楊在意此事,否則自己在金陵,也是玩玩不能放心的。結果這一著急,竟然真給他想出了一個絕好的主意來!


    杏奴從蘇州回去,他得了準信,知道柏楊允他來拜訪,便立刻迫不及待的雇了船過來。


    京城那邊來了信,他推算時日,再過十日左右,恐怕母親和妹妹也該回到金陵了,到時候他要幫忙安頓,怕是長時間不得外出,所以這一回鐵了心要在柏楊這裏住一程。


    這會兒聽說柏楊要搬家,他卻忽發奇想,自己何不攛掇著柏楊搬去金陵?即使到時候還住在城外,自己往來照顧,也方便許多。料來有薛家的麵子在,等閑人也不敢隨意招惹他的。


    越想越覺得這主意簡直妙極,薛蟠便問道,“楊哥,城外那個染坊,還是你買下的,還是租下的?”


    “是租的。我手裏銀子都用來置辦布匹,暫時沒辦法買了。”柏楊道,“不過三五年間,應該可以買下。染坊的主人應許過,若要賣時,優先賣給我。”


    薛蟠鬆了一口氣,還好是租的,若是買下,怕柏楊再不肯離開的。他道,“既不是買的,楊哥有沒有想過搬去金陵,同我做個伴兒?”


    “搬去金陵?”柏楊聞言,不由微微愣神。


    他的確是沒有想過。不過這並不是說他有什麽不願意,隻不過是視覺盲區的感覺,因為自己如今住在蘇州,所以就要挑在蘇州附近。但其實仔細想想,當初之所以要來蘇州,不就是因為金陵有薛蟠嗎?而今薛蟠不需要再躲避,倒如他所說可以相互照顧。


    ――薛蟠不放心柏楊,柏楊也不怎麽放心他。薛家的內鬼還沒有抓出來,薛蟠的個性又不會回圜,誰知道還會遇上怎樣的礙難?


    薛蟠見他意動,越發起勁的勸說。柏楊本來也沒有非要在蘇州的意思,被他這樣一勸,倒覺得搬去金陵更好。隻是今年收的布都在這裏,染坊也已經租下,急切間恐怕搬不走。就要走也要過了夏天。


    他將這話一說,薛蟠立刻滿口答應,還允諾自己回去之後,可以代為尋覓宅子和染坊,保準等他要去時,一切都妥妥當當。


    柏楊聞言,心下微暖,倒覺得自己對薛蟠一番心意不算白費。隻是叮囑道,“隻有一點,宅子也好,染坊也好,不要你們薛家的,也不要你付錢。咱們以朋友相交,這種事情上倒是分開的好。如此方是長久相處之道。”


    薛蟠雖然覺得柏楊見外,但又因此更敬服他,想著以柏楊的能耐,原也不需要自己給這些,最後隻得應了。


    ……


    說完了搬家的事,柏楊才問起薛蟠的來意。


    薛蟠將原因說了一遍。柏楊聽說他將母親和妹妹從京城接回來,算是間接的拆了雙寶cp這一份青梅竹馬的情誼,沒有了這些打底,將來的金玉良緣是否還能作成便不好說了,心裏不免有些異樣。


    畢竟這是對劇情的直接改動。然而看情況,好像也沒有發生什麽不可抗力導致薛蟠沒成功。所以,劇情是可以改變的嗎?


    柏楊其實沒有多大的野心,也沒什麽想要去修改劇情的意思。畢竟對他來說,自己隻需離得遠遠地,不去插手這些事便好。隻不過因為薛蟠的緣故,他心裏也不是完全不在意。


    畢竟如果自己辛辛苦苦把薛蟠教好了,結果那邊劇情一個蝴蝶的翅膀,又把人給扇回去,未免太嘔人。


    隻不過要他因為這種原因就放著薛蟠不管,柏楊也做不到,所以目前所做的這些,不過是盡人事聽天命罷了。但如果劇情可以更改,那麽也許自己能夠將薛蟠徹底的從那泥淖之中拉出來呢?


    《紅樓夢》頗重“前因注定”這種說法,許多事情都隱隱有明暗比喻在其中,許多人的結局自然也都是命定的結果。


    薛蟠也不例外,在原著之中,他和柳湘蓮二人,皆是“性格決定命運”的典型代表。――說來也奇怪,自己來到這裏之後,結識的也是他二人。


    劇情中薛家敗落,其實並不是因為薛蟠不務正業,因為那時薛蟠已經開始帶著人跑商路做生意,看看也有幾分氣象了。然而因為性情暴烈,驕縱橫行,所以同別人一言不合便動了手,結果失手打死了人。為了上下打點把他撈出來,偌大家業幾乎都賠了進去。


    那麽如果在自己的影響下,薛蟠的性格發生變化,不再跟人爭使閑氣,不要覺得打死個把人不是什麽了不得的大事,沒了這一身孽債,他的結果有當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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