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村最東頭住的女人很“姿烈”。這一帶人把俊俏、漂亮、時髦會打扮的女人說成姿烈。這女人搬到村上有九年了,臉上還那麽光潤。所以人們都猜不到她到底有多大。反正歲數不小了;從她那兩個兒子的歲數人們也判斷出她不是個年輕女人,應該有三十八九歲。


    兩個兒子一個是親的,一個是幹的。幹兒子叫陸大栓,平常就聽人叫他一個字“栓兒”。栓兒是和他媽一塊兒搬到董村的。來的第二年,他媽病死了,替栓兒漿洗縫補的事,就由這個人稱梨花嬸的女人來做。


    叫梨花的女人姓鐵,冬天穿一身黑條絨,夏天穿一身白竹布,跟村裏人來往不多,但一旦說笑起來還挺熱絡。她落戶到這村的時候買了二十畝地,自家種不了,她的幹兒子栓兒常來幫忙。栓兒是個很活絡的小夥子,不幹什麽正經活兒,替人跑跑桐油、油漆的買賣,倒是也混得飽肚子。


    梨花的親兒子叫鐵牛,小名叫牛旦,老實巴交一個小夥子,村裏人幾乎沒聽他說過話,連小孩們都能逗他欺他。有時他從巷子裏走,幾個孩子在他身後叫“牛蛋兒牛蛋兒牛雞巴蛋兒”,叫完就跑,他都懶得追。有的長輩看不過去,跟鐵梨花說:“她梨花嫂子,你那孩子也太老實了,你得教教他,別讓他光吃虧!”


    梨花笑嘻嘻地說:“吃唄。”


    誰也弄不清梨花說的是不是真話。過去了這麽多年,人們對於這個叫鐵梨花的姿烈女人的好奇心才漸漸淡下去。不再有人打聽她到底從哪裏來,夫家是誰,怎樣守的寡。他們偶然會見到梨花在集市上賣東西買東西,抽著一杆旱煙,煙嘴碧綠碧綠的,都懷疑它是翡翠的。冬天見她絨帽上頂著一顆珠子,也有人咬耳朵說那像夜明珠。不過九年來她和村鄰們一樣,吃一樣的饃喝一樣的湯,什麽是非也沒惹過,人們對她身上看不透的那一半,慢慢失去了探究的勁頭。


    人們並不知道這個叫鐵梨花的女人在二十年前給自己改了個名,做過方圓幾百裏盜墓人中的女首領。從二十歲到三十歲,她白晝黑夜顛倒著過。一直到她三十九歲這年,她才能和正常人一樣,在夜裏睡囫圇覺。這是她下決心戒掉盜墓的第九個年頭。


    這天夜裏鐵梨花卻又莫名其妙地醒了。她慢慢爬起來,一麵摸起夾襖,搭在削薄的肩上。在她還是鳳兒的時候,她的肩膀是圓渾的。她一伸手,準準地抓住窗台上的煙杆、火柴。她點上煙,抽了一口。遠處的公路上,沒有過兵車的聲音。公路離董村七八裏,但夜裏日本人過兵車梨花能聽得見。她盜墓落下的病根之一就是耳朵靈得過分。


    一鍋煙快抽完的時候,她聽見響動了:腳步聲由遠而近,從她院牆外的麥地穿過,到了她的院牆根。這雙腳上了牆頭,在牆上移了兩步,移向那棵桐。腳掌貼到樹幹上的聲音她都能聽見。


    從腳步聲她認出她的兒子。牛旦順樹幹溜進院子,馬上脫了鞋,用十個腳趾撐著整個身體重量走過院子。換了別人,牛旦這步子可以算做聲息全無。


    牛旦先去了廚房。廚房的門正對著鐵梨花的屋,開門會有響動。牛旦看見廚房的窗子開著,幹脆直接去鑽窗。


    他鑽了一半,發現對麵有一星火光一明一暗,頭和腳在裏、屁股在外地上愣在那裏。


    “門不會走,隻會鑽洞。”她母親笑嘻嘻地說,火光在她又白又齊的牙上亮了一下。


    他怎麽也猜不出母親怎麽從她屋裏進了廚房。就是鑽窗子的那一會兒?牛旦也笑了。


    鐵梨花點上油燈,端著燈走到大灶台前麵。一掀鍋蓋,裏麵是滿滿一鍋熱水。


    “水給你燒上了。”母親說。


    “燒水幹啥?”


    “洗澡啊!”梨花用個大葫蘆瓢往一隻木盆裏舀水。“一身陰嗖嗖的老墳土味兒。”


    “我來吧,媽。”他上去接過葫蘆瓢。


    “你和栓兒,誰出的主意?”母親又點一鍋煙。“這麽多年沒敲疙瘩了,剛鑽一回老墓道,我這房子裏就盡是屍骨氣!衣服脫了就從那窗子扔院裏去,我這兒可不想沾墳堆的土!”


    梨花走出廚房,替兒子掩上門,又回頭說:“我這就來給你搓背。”


    “我自個兒……”


    “我是你媽!搓個背怕啥?等你有媳婦了,搓背我就不管了。”


    她走到院裏,把牛旦扔出窗子的衣服用火鉗子夾起來,放進一個竹筐,天一亮她就會把它們拿到村裏的坡池邊去洗。


    這時她聽見牛旦在廚房大聲問話:“您在盆裏擱的這是什麽呀,媽?”


    “桃樹枝子。”


    “那我咋洗?”


    “你別給我扔出去!桃枝是避邪的。”她一麵說著,一麵快步走回廚房。燈火隻有一個蒲扇大的光圈,牛旦站在木盆裏,水淋淋的背影也能看出一疙瘩一坨的腱子肉。


    梨花給兒子搓背搓了二十年,他的成長就在她一雙掌心裏似的。從一個奶娃到一個壯漢,就像是母親一雙手給捏塑的。她入鄉不隨俗,從死去的母親那兒學來的愛美,愛幹淨,到哪兒帶到哪兒。這手掌心可是真打過兒子的,十幾歲了還打過他,為他逃學,為他犯倔,為他怎麽挨打也不出一聲。牛旦上了六年學就不願上了,梨花就把他送到鎮上一家木匠鋪去學徒,三年學下來,梨花發現老實巴交的兒子其實有雙難得的巧手,做什麽像什麽。


    她拿起澡盆裏的桃樹枝,劈劈啪啪地在兒子寬闊的脊背上抽打。


    “哎喲,媽,你這叫幹啥?……”


    寬闊的脊背縮窄了一些。


    “打打好,打打驅邪!你和栓子不聽話,說不再掘墓洞了,你倆又去掘,這不是心裏有邪氣了?還不叫我打打?!……別躲!”


    牛旦的脊梁又直起來。其實母親打得柔和得很。


    “今天還有人來問過價。問你打一扇槐木門多少錢。”


    牛旦不言語。鐵梨花卻知道他對有沒有生意無所謂。


    “你都出師兩年了,一共就給我打過一個櫃子。”


    “誰說的?我還給村南頭的董三大爺打過一張八仙桌呢!”


    “是啊,董三爺還說牛旦兒以後不輸給他師傅呢。”她兩手在他肩上一捺,兒子便順從地坐進澡盆,水漫到磚地上。“媽總想盤個店麵過來,開個木器行,媽幫你照應,你隻管做活。看見合適的人家,給你說個媳婦……”


    牛旦的背影羞怯了:“誰要咱哩!”


    母親說:“咋了?你又不瘸又不瞎!不去幹那缺德喪良的事,小本小利的生意,好好經營,也能過得挺美,就說不上個好閨女?”


    牛旦又不吱聲了。


    母親說:“哼,你心說,誰讓你當媽的把我生在一幫子盜墓賊裏頭呢?”


    牛旦甕聲甕氣地回道:“我可沒那麽說。”


    鐵梨花:“咱搬到董村之前,肯定有人告訴過你,你姥爺是個最好的盜墓賊,你媽也當過這地底下的鐵娘娘,是不是?”


    牛旦不言語。他這會兒沒話就是默認。


    母親說她去給他取幹淨的換洗衣裳。到了廚房門口,她又站住說:“你以為我這幾天心裏閑著呢,以後你跟栓兒再合計什麽勾當,趁早別瞞我——昨夜裏你啥時走的,穿的啥鞋走的,我全知道。”


    天麻亮時,鐵梨花把籠子裏的雞放了出來。她見兒子已穿上了衣服,把洗澡水舀在桶裏,提著桶從廚房出來,他正要當院潑去,母親阻止了他,從他手裏接過桶往豬圈走。她要用這水刷一下豬圈。牛旦趕上去幾步,從她手裏奪過桶,潑到豬圈的地上。兩隻還沒睡醒的豬不高興地吵鬧起來。


    “媽?……”


    “嗯?”


    “您別擔心。我也就敲這一回疙瘩。”


    “敲了頭一回,就有第二回。”


    “我跟你起誓……”


    “行了。我就這麽告訴你吧,掘墓這事上癮。一染上,就難戒。媽把你和栓兒母子帶到董村落戶,就是想讓你躲開那些人。那年你才十一,偷了我的洛陽鏟,把我嚇壞了,怕咱家的賊根再也斷不了,那之前,我以為你不知道媽靠啥本事養活你。”


    “我八歲就知道了……”


    鐵梨花把煙杆在鞋底上敲敲,煙鍋的煙灰被磕出來。“那些嚼舌根子的,還嚼了些啥?”


    “多啦。說您年輕的時候跟趙司令……那時是趙旅長……就是趙元庚……”


    “放屁。”


    母親的臉冷冷淡淡。她最讓人懼怕的表情就是沒表情。


    “我沒信。”牛旦馬上說。


    “你為啥不信?”母親又有表情了,好奇而詭秘,眼睛像小女子。


    “我會信?誰會擱著司令夫人不做,榮華富貴不要,做敲疙瘩的,圖的啥呢?”


    母親又淡淡的了。兒子不知哪裏說錯了。母親對他來說太神秘、太難揣測了。


    “孩子,你可不敢幹那事。”


    他知道“那事”是什麽。他不說話,望著滿地踱步尋食拉屎、自得其樂地咕咕叫的雞們。


    “你是媽的性命,知道不?媽恨敲疾瘩這行恨得牙疼,可當時為了能養活你,媽還是幹了這行當。媽怕報應。報應到我自個兒頭上,也就死我一個,報應到你,那就是兩條命——媽也活不成了。你看幹這行的有幾個活得長的?栓兒爸暴死,栓兒媽那麽強健個女人,都洗手不幹了,搬到這幾十裏外的董村,還是病死了。”


    “公路上天天打槍打炮,日本鬼子的兵車天天過,不敲疙瘩,就活得長?”


    “你得答應我——再不敲疙瘩!”


    “媽,就讓我敲這一回。”


    鐵梨花看了兒子好一會兒。然後她轉身拾起一把小鍬,把一灘灘雞糞鏟起,裝進個簸箕。她會用這些糞上菜地。


    “我找著那個鴛鴦枕就洗手不幹。”牛旦說。


    “你找不著。”


    又是這個鴛鴦枕。她父親也找它找得那麽苦。它是敲疙瘩的人的一個誌向。從她在盜墓人圈裏呼風喚雨的年代,就聽人說到這個宋代皇妃用過的鏤空薰香瓷枕。誰也不知是否確有其物,但黑市上總有人出天價收購它。


    “真找不著,我和栓兒哥也就死心了。”牛旦說。


    七月十五的大集市很擁擠。從前線撤退的國民黨傷兵駐了大半個鎮子。在穿草鞋、麻鞋的莊戶人腿腳之間,添出許多架木拐的腿腳來。


    這些架著木拐的腿腳漸漸往集市中間聚攏,圍在一個代寫書信的攤子周圍。


    傷兵們傳說那個代寫書信的女先生又年輕又可人,都過來把她當一景看。這時他們不遠不近地站在邊上,聽那小姑娘為一個老太太解說她孫子的來信。


    “他信上說呀……他教那日本婆說‘早安’就是‘王八蛋’,那日本婆見誰都跟人說‘王八蛋’……”姑娘自己忍不住,捂著嘴樂了。


    老太太一麵用袖口擦眼淚,一麵笑著說:“這個壞小子!……這信是啥時候寫的?”


    “今年三月。”


    老太太:“怎麽一封信在路上走那麽多日子?”


    姑娘說:“這不算慢!上回我給人念的一封信,在路上走了八個月!”


    傷兵們看著十七八的小姑娘編一對辮子,臉蛋稱不上個美人兒,卻是甜甜的,溫暖的,不知哪兒透著一股不俗。她穿一件白底子藍細條的衫子,胳膊肘打了補丁,肩上也打了補丁。說明她又寫字又扛農活,兼文兼武哩。


    一個中年軍人擠到人前,從懷裏摸出個手巾包,裏麵包著幾封信。其實他是能識幾個字的,這些信也都讀過;他隻是想讓這個小姑娘再讀一遍給他聽。


    有人招呼說:“他梨花嫂子來了?”


    “趕集呀?”梨花也招呼道。


    這聲沉穩的、低音調的女聲使小姑娘抬起頭——看了鐵梨花一眼。低下頭,又抬起,看了第二眼,掩飾不住滿心的好奇,好像是說,這位嬸子的麵容和打扮跟這個鄉土小鎮好不合宜呀。


    “嬸子要寫信?”姑娘問。


    “你先給這位老總讀信吧,”她笑笑說。


    姑娘在給中年軍人讀信的時候,鐵梨花始終盯著姑娘頭頂的招牌。上麵那“家書抵萬金”幾個字筆畫如刀刻斧鑿,樸拙卻氣魄很大。這就是這一代讀書人崇尚的“魏碑”。能把魏碑寫這麽好,功夫和境界缺一不可。


    “閨女,你叫什麽名字?”鐵梨花問。


    “您就叫我鳳兒吧。”姑娘答道。


    鐵梨花心裏一動:又是一個鳳兒!但馬上她又想,多少人望女成鳳?叫鳳兒的女子太多了。這個鳳兒不知會是什麽命。天下鳳兒又有幾個有“鳳”的命運?讀完了信,她被鐵梨花打量得不自在了。


    “嬸子您有事兒?”


    “想讓你寫副對子,可這時又不過年。”鐵梨花的話讓周圍人笑了。“閨女,你這字寫得真好,誰教的?”她指著姑娘頭頂的橫幅招牌說道。


    “我的字可不敢往那麽大寫,”叫鳳兒的閨女笑道:“沒真功夫,字一寫大就露餡啦。那是我爹的字。”


    人們沒注意到叫梨花的女人愣了一下。


    “那我就給您寫一副對子吧。明年過年貼唄。”鳳兒說道:“不貴,我隻按三毛收。我還搭紙搭墨錢呢!”


    旁邊的軍人們說這個閨女還挺會攬生意。閨女回敬他們,她不是掙錢置地買房;她這是屯錢辦學哩!辦啥學呀,日本鬼子把洛陽城都圍了!那就不辦學了?不念書當了亡國奴還挺樂嗬!當兵的自己和自己爭開了。


    一個頭上打繃帶的軍人又擠回來,手裏拍拍信紙。“喂,我說,你這都寫的啥呀?”那軍人質問鳳兒。“我說的你都沒給我寫上去!”


    另外一個傷兵也用木拐開路,走近鳳兒的寫字桌。


    “我剛才說那麽一大堆,你怎麽才寫這幾行?”瘸腿兵問道。


    頭上打繃帶的兵說:“再說了,我的信是給我媳婦寫的,他的信(他指那個瘸腿兵)是給他爺爺寫的,怎麽讓你一寫,都寫成一樣兒了?!”當兵的要動武似的。


    鳳兒看著他們,並不害怕。


    一個膀子吊在胸前的兵抓過瘸腿兵的信一看,也急了:“我不識字也看出這兩封信跟我這封一模一樣!”


    瘸腿兵真要露出丘八本色了:“你這是騙錢不是?老子們打日本小鬼子,腦袋沒丟丟了胳膊腿,到了後方你還敢榨我們拿命換的幾個錢?”


    鐵梨花趕緊上前擋住瘸腿兵。


    瘸腿兵轉身,朝大夥揚揚手裏的信紙:“我寫給我那四世同堂的一家子的信,跟這兩封一模一樣!這小丫頭片子,學什麽不好,學騙錢!”


    “我們在洛陽死守,橫著抬下來的比直著撤出來的還多!我腦袋裏還留著小日本的彈片呢!”頭纏繃帶的兵說。“我們連長就死在我身邊……”他淚水冒上來。


    “我能給您這麽寫嗎?”鳳兒插嘴道,不緊不慢地說著自己的道理:“你們家的老老小小,接到這樣的信,還不哭呀!”


    斷膀子的兵說:“可這是實情啊!”


    瘸腿兵說:“我是寫信告訴我媳婦,我折了一條腿,人不全乎了。就是命大能回去,也種不了地、打不了柴、推不了磨了。我們家鄉窮啊,娶個媳婦不易啊,我是讓她改嫁給我兄弟,好照顧我爹娘一輩子,我死了也閉眼了……”他開始抹淚吸鼻子。


    “大夥聽聽,這話我能往信裏寫不能?”鳳兒說。


    鐵梨花心裏對這閨女一陣油然的喜愛,又罵自己妄想,這麽好個閨女你想弄回家做兒媳?呸!……


    “等這封信到你媳婦手裏,沒準是七八個月以後了。那時沒準你們真打了勝仗,你的腿沒準也長好了。你肯定得後悔呀!把多麽好一個媳婦讓給了你兄弟!”


    鳳兒調皮地乜斜著眼睛,周圍又是一片哄笑。


    鳳兒又說:“對老人對女人你們還不挑好聽的說?勝仗敗仗,隻要你爺爺、你爹媽、你媳婦知道你活得好好的,比啥都強。”


    “這閨女,挺懂人心思的!”那老太太說。


    鐵梨花人走了,眼睛還舍不得離開“家書抵萬金”幾個字。她想問閨女的姓氏,又怕一問自己就沒得夢做了。閨女真姓柳的話,就是說天賜娶了媳婦。哪裏會這麽巧?這一帶練“魏碑”的人多了。她走到集市上,覺著無力也無趣得很。


    回到家裏,她做事、行動都疲疲遝遝。正在柴棚裏抱蜀黍杆點火做飯,聽見腳步聲近來,她直接抱著一堆蜀黍杆就去大門口,發現自己讓蜀黍杆占著手,沒法開門,又跑回去,把蜀黍杆放在柴棚,一邊對門外叫著:“牛旦,等會兒,我這就來開門!……”


    門外響起栓兒的嗓音,大聲告訴她,他把一筐剛掰的嫩蜀黍擱門口了,他就不進來了。還沒等他交代完,鐵梨花已經又跑回門口,把門打開。她的行動很少像這樣缺乏順序。


    “這是我家地裏的蜀黍,您看穗兒多滿呀!想叫嬸子嚐嚐。”栓兒在門口跺著腳上的泥土。


    “牛旦還在地裏呢!”鐵梨花說著,一麵用圍裙替栓兒抽打身上的土。“行了,現在幹淨了,進來吧。”


    “我不進來了。”


    “夜裏瞞著嬸子出去發財,不敢進來了?”


    “輪著咱發財嗎?”栓兒嬉笑著,露出一顆虎牙。他長得像父親,長臂細腰,長眉細眼,人不高,卻非常勻稱,一笑起來你總懷疑他在和你瞎逗。


    “還是我栓兒懂事,啊?夜裏出去發死人的財,白天下地,趕集賣東西,該幹啥幹啥!”


    “嬸子可冤死我啦,我早就金盆洗手,重新做人了!”


    栓兒媽去世後,他把鐵梨花當做自己母親。但他明白這種幹親關係有空子鑽,梨花不會把他當牛旦那樣嚴厲管教,所以偶爾他會跟曾經盜墓圈裏的人來往,極偶然地,他也會出一趟夜差。


    “別說你了,有時我都想再幹兩件漂亮活兒。”鐵梨花抽著煙袋說道:“誰讓咱們這兒土好呢?地上的土打個洞就是屋,地下的土裏盡是寶貝。再說,一聽說這個大帥,那個狗官明火直杖把某某的墓給盜了,我就生氣。就那些笨蛋也幹我們敲疙瘩這行當,給我們盜聖臉上著糞呐?他盜還不如我盜,憑什麽他既竊國又竊珠……”


    “嬸子說得太英明了!您要是親自出馬,那天晚上我跟牛旦肯定不白忙活!”


    鐵梨花慢慢從嘴唇上撚下一根煙絲,眼睛瞅定他。栓兒知道自個兒入了她的套,讓她套出實情了,呲著虎牙笑了。


    “你倆,誰出的主意?”她問。


    “嬸子,您捶我我也不能告發牛旦兒!”他直是樂。


    鐵梨花知道這是他在耍貧嘴。牛旦雖然這麽大個子,但是沒有栓兒他是不會有這麽大膽子的。


    “栓兒,你媽走的時候,你才十歲,嬸子待你跟牛旦沒二樣:剃頭一剃是兩個青皮鴨蛋,做鞋一做兩對千層底,嬸子那時敲疙瘩,就為了你和牛旦能做正經人,好好地讀幾天書,像親兄弟一樣相互幫襯,等我一蹬腿走了,你倆還是一家子。你比牛旦聰明,懂事,有些話我得跟你說明白。盜墓這天殺的行當,能讓多親的兄弟都成仇人,多少親人自相殘殺,就為了屍骨邊上那幾件臭烘烘的珠寶……”


    “嬸子您把我看成什麽人了?!”栓兒臉漲紅了。“就是掘出個金鑾寶殿,牛旦假如說,哥,這個我要了,我連個愣都不會打,就會對他說:拿去吧,兄弟。”


    鐵梨花不說什麽了。她沉默的時候讓人莫名其妙地心慌。


    “您以為我做不到?”栓兒都有點惱了。


    鐵梨花還是不說話。“我跟您賭咒……”


    “不許賭咒!敲疙瘩的人可不敢賭咒!記住了?”鐵梨花厲聲說道。


    她說著便往柴棚裏走,剛要伸胳膊,栓兒手快,已經抱起一捆幹蜀黍杆向廚房走去。鐵梨花跟在他身後,心裏感歎栓兒的體貼,而牛旦還是個人高馬大的寶寶。


    “跟您實說吧。嬸子,”栓兒擱下蜀黍杆,轉身臉對著梨花。廚房的窗子被曬在那兒一串串紅辣椒擋了光,但栓兒羞紅的臉還是讓鐵梨花看見了。“我想娶媳婦。”


    “看上誰沒有?”


    “我跟牛旦一塊兒看上了一個閨女。我說我讓給他,他說他讓給我。”


    “又不是塊油饃,讓來讓去它不會說話——你們得讓人家自己說話。”


    “還沒跟她說上話呢……”栓兒聲音都不對勁了。


    “明天嬸子去找個媒婆,帶上聘禮。”鐵梨花笑眯眯,看著滿心受罪的栓兒直是憐惜,又覺得好玩。一想到牛旦可能也像栓兒這樣,她馬上就在心裏偏袒起來。牛旦哪兒是栓兒的對手?村裏十個閨女九個是喜愛栓兒的。牛旦心裏受了苦都不知跟母親訴訴——這幾天他的話越發少,誰說不是在心裏受苦呢?


    “也不知道人家閨女說過婆家沒有?”鐵梨花說。


    “打聽了——沒說過,剛搬咱董村沒多久,是跑鬼子反跑來的。住在村北邊,跟董秀才賃了那個大窯院,要在裏頭辦學哩!”


    鐵梨花:“那閨女叫鳳兒?”


    “嬸子認識她?”


    “人家可是斷文識字的。”


    “把俺哥兒倆識的字加一塊兒,也能湊成一個中學生吧?”栓兒又活泛了。“我和牛旦商量了,打算這麽著:要是鳳兒的八字跟我的合呢,鳳兒就歸我,要是跟牛旦的八字相配,那鳳兒就是我弟妹。要是我倆的八字都跟她的相配,就……”


    “行了,人家閨女要誰不要誰,那是最要緊的。嬸子沒讀過啥書,腦筋可不舊。”


    “那可不,嬸子要在城裏,不是校長也是先生,先生也沒您這麽英明……”栓兒一哄就能把梨花哄高興,盡管她不信。他嘴巴特能,開了口好話就像大減價似的。


    牛旦進了門,把騾子牽進牲口棚,他剛飲了牲口,兩隻鞋都糊著濕泥。


    “我看你們別為難那閨女了。她多活泛呐,才不會要牛旦這悶葫蘆。牛旦,你說是不是?回頭過了門,兩口子話都說不成!你倆打算拿墓裏的寶貝發筆橫財,蓋房娶媳婦,是不是?放心,我不闊,不過你倆娶媳婦的錢我還掏得出。”


    牛旦正給騾子刷毛,騾子突然往旁邊一蹴,刷子掉在地上,牛旦給了這畜生一摑子。


    鐵梨花心裏明白,剛才她說他“悶葫蘆”,刺痛了他。


    “我去做飯。你們先去洗洗手,再把蒜給我杵杵……”


    “嬸子,我回家吃去……”


    “敢!”鐵梨花說:“做了你的飯了!”


    第二天一早,鐵梨花雇了輛車,趕著來到離董村十裏地的上河鎮。鎮上的店家有不少是陝西人開的,多半賣藥材和幹貨。梨花托人打聽到這街上有鋪麵房出賃,她找到那個鋪麵,一見那寬敞高大的門麵就喜歡。租金不便宜,不過值了。她走進店堂,一個三十四五歲的胖子從裏間迎出來,肚皮在白衫子下挺得跟口鍋似地。


    “您是來賃房?”他被她的模樣震住了。


    “從你們門前過,想著不如進來看看。”梨花不正眼看他,眼睛地上看看,牆上看看,邊看邊往裏麵走。“什麽價?”


    “價不是寫在門板上了?”


    “那個價錢是笑話。這一帶我花一半錢就能賃來比你大的房。”


    “大姐您打聽過嘛?……”


    “這不就是個窩棚嗎?”梨花手怠倦地一劃拉。“前堂擺兩張八仙桌就轉不開身了,我還得隔出半間做木工活,連個夥計都不敢雇。這也敢要那麽高的租金。”


    “那您給個價。”


    “給你殺下去四成,都是客氣的。上河鎮出租鋪麵的有好幾家呢,有一家還送我一個月的租金。”


    “您弄錯了吧大姐?這鎮上的鋪麵房也就是兩三個房東,我都認識。”


    梨花心想,壞了,沒詐著他。“您這位房東貴姓?”


    “姓張。”


    “上河鎮大姓有三個,沒姓張的呀?”


    “東家不是本地人。這麽著吧,我去跟張老板商量一下,老板人可好了,一再囑咐我,寧可少收租也要把房賃給體麵人,大姐一看就有派頭……”


    “快去吧,我等你回話。”她知道男人都想占她美貌的便宜,逢這樣的時候,她跟他們一塊兒占她自己美貌的便宜。


    她從牆角拾起一張白紙,仔細一看,是張衣服樣子,前頭租這鋪麵的人是個裁縫。兩袋煙的工夫,胖子回來了,告訴梨花房東同意按她的價賃給她。一個回合就把交易做贏了,她有些吃驚。鐵梨花愛占上風,但沒來頭地占了上風,她又多心。


    賃下鋪麵的第二天,梨花在村裏又看見了鳳兒。她被一個女人從屋裏推出來,一麵指著她罵她“老大的閨女不嫁個漢,各家瞎串遊什麽?!”


    旁邊有人告訴後來趕來看熱鬧的人:鳳兒在村裏動員母親們放女孩子們去上學,這女人讓鳳兒給動員火了。


    “上學上學,上完學全學成你這樣兒?!老大的歲數滿處野跑,這麽野跑以後還說得上婆家說不上?!……”這女人有名的潑辣,自己男人都敢罵。


    許多孩子、女人們從家裏跑出來,看著女人又說又比劃。她男人從後麵拽她進屋,她嗓子越吊越高:“我閨女上學?你給我抱孩子,洗尿布?你給我拾糞?你給拾我就讓她去!……”


    鐵梨花見鳳兒委屈地臉通紅,說話間就會落淚似的。她走上去,扯扯她。


    “來,跟嬸子回家坐坐。”


    鳳兒不動,也不說話。


    “別往心裏去,”梨花說,“我和你一樣,碰見這種人,一句話都回不出!”梨花輕聲勸鳳兒。其實她和這閨女完全不同,她嘴上是不吃虧的,不帶髒字就能把人給罵得噎死。


    “我爸讓我動員十家,我這才動員了三家……”


    鐵梨花心想,她和她爸是老少一對呆子,一兩天就想改變這裏上千年的習慣?她想起了柳天賜的父親,那也是個呆子,覺得這兒人過了上千年的日子不好,想讓他們換個過法。他們不想想,讀了書就能換個過法?


    “閨女,你可犯不上生氣,”梨花說。“一個人一個命,他不想改,他就活該受窮。”她發現地上有個布書包,滾的都是土,拾起來,拍了拍,替鳳兒挎在肩上。鳳兒轉過臉,重重地看她一眼。梨花知道,她剛才的話多少幫她出了口氣。沒錯,這種人就是活該受窮。


    鳳兒說:“我爸說,咱們念書人,也是窮,不過不在窮不窮,在於是不是糊裏糊塗地窮。”


    鐵梨花左右看這閨女,都挑剔不出什麽她不喜歡的地方。她意識到自己這是在用婆婆的眼光看媳婦。


    “你看剛才在她家看見沒有,七個人就五個碗,要有那幾文閑錢,他們還不先去買倆碗?能花在閨女的學費上?”梨花還想勸鳳兒。


    “閨女們都是免學費的。”


    梨花一愣:這對父女呆氣得讓她料所不及,真能趕上曾經的柳先生。


    上河鎮是個古鎮,好房子多,式樣也齊整,都是仿照鎮上的劉家大院蓋的。劉家的祖先在京裏做官,明朝末年把北京的房子風格帶到上河。梨花喜歡這個鎮,覺得房子的品格多少代表一點人的品格。街上過往的人不少,但一看就沒有無事生非閑串的。還有兩三家古玩店、字畫店,據說不少人會從縣城或者洛陽來上河買字畫古玩。


    昨天牛旦在店鋪裏的作坊趕了一夜活,今早還沒起。梨花輕手輕腳地卸下門板,然後往地麵上灑了水,開始清掃店堂。


    一個戴禮帽的人走進來,跟梨花掀了掀帽子。梨花正忙著,就沒太寒暄。那人走過去,圍著剛油了一遍的梳妝台打量著。


    “今天還沒開張呢?”戴禮帽的人問道。


    “有客人就算開張。”梨花說。


    “木器生意不好做呀?!”


    梨花拄著掃帚,轉過身,笑著說:“好做的不都讓您做了?”


    “說話跟二十年前一樣。”


    梨花愣了。這個人轉過身來。他的臉現在朝著光亮了。梨花讓自己千萬別慌神。


    “五奶奶風韻猶存。”他微微一鞠躬,一種稍帶拿捏的風雅。“認出來了?張副官,張吉安。”


    梨花心裏說,我還是慌神了。


    張吉安的頭發稀疏了,腰背卻還是行武人的腰背。他比過去顯得老練,也不知怎麽還多了一點公子哥的風流。在梨花眼裏,他是順眼的。梨花眼裏的男人,順眼的不多。


    “從您眼神裏,我能看出您是費了老大的勁才認出我的。恐怕您已經忘了我的樣子。”他笑笑有點傷感。“二十年前,咱們也不敢多往對方臉上看,您說是不是?”


    “是趙元庚叫你跟著我的?”


    “你離開趙府,我就離開了。”


    梨花的眼睛問他:為啥?嘴唇卻緊抿著。她生來頭一次碰到了完全猜不透的人。


    張吉安說:“趙元庚懷疑上我了。他覺得我幫了你。”


    梨花眼睛追問下去:你幫了嗎?


    “他覺出我對你有私情。”


    她眼睛更是追問得緊了:有嗎?


    “雖說我和趙元庚是表兄弟,一旦沾上這種嫌疑,就處不下去了。麵子是沒撕破,我自己辭了職。不然他在我手下的人裏天天搞收買,多別扭。”張吉安掏出煙盒,往梨花麵前讓了讓,她拈了一根,他替她點上,又給自己點了一根:“他打聽到我帶著騎兵去馬記當鋪之前,做了手腳。”


    梨花默默地聽著。張吉安告訴她,他的確在收到當鋪徒工的口信時做了手腳:他延遲了發兵的時間,還打發了一個親信給梨花帶了信。可那個親信太慌亂,跑錯了路,跑到另一家當鋪去了。趙元庚急切地要捉拿五奶奶,又不願意公開貼告示,怕丟麵子,便在附近城鎮的大小幾十家典當鋪布置了暗線。他知道五奶奶從趙家帶走的或偷走的首飾珠寶隻能在那裏找出路。雖然五奶奶平時攢了一些零花錢,但長久過活她得靠典當,她當出來的珠寶就是捉拿她的線索。


    “我當時太急了,沒和那個親信交代清楚,沒辦成事,還落了把柄。”張吉安不急不徐地回敘著。“我讓他帶給你的口信裏,還有一句重要的話,請你當晚在飲馬橋等我。”


    現在鐵梨花不慌了。她看著張吉安的臉,眼睛溫暖起來。這個男子很有城府,不過眼神還是正派的。


    “你為啥要我等你?”她問。明知故問。


    “現在想,那個橋不吉利,今年給日本人的飛機炸碎了。”


    “我那晚上要等了你呢?”


    “既然當時你我沒碰上,二十年後就不必告訴你了。”他看看外麵,“找個地方坐坐?”


    鐵梨花正想怎麽推托,牛旦眯著眼走出來了。


    “小夥子手藝真不錯。”張吉安說。


    鐵梨花知道他其實在捜尋牛旦相貌上趙元庚摻和進來的那部分。這不難,張吉安馬上就找到了:牛旦的眼睛、下巴、嘴唇,和他父親一模一樣。


    牛旦笑了一下,表示對張吉安的誇獎領情,也表示“哪裏,哪裏”。


    “牛旦,這是咱的房東,張老板。”


    “沒想到我跟你媽過去是熟人。”


    牛旦迅速看一眼張老板,又看看母親。“媽,你去吧,我照應著店裏。”


    鐵梨花心裏一驚,牛旦把剛才的話聽去了。她不知道他從哪一段開始聽的。兒子沒經過什麽事,她希望他像個普通農家孩子一樣,一輩子不用經什麽事。兒子這麽一說,她隻好跟著張吉安走到街上。


    早上的太陽不太燙,張吉安還是用自己的折扇替梨花擋住陽光。這男人比過去還殷勤呢。不過梨花吃不準自己喜歡不喜歡太殷勤的男人。


    “我一直在到處找你。”他說。


    “趙元庚也在到處找我。不過,不如說他是找他兒子。”


    張吉安笑起來:“你也太把他當人看了。他把他的錢、古董當兒子。他是找你帶走的夜明珠。你撬了他的抽屜,比撬他祖墳還讓他記仇。”


    “他知道他兒子還活著?”


    “他又討了一房小老婆。還能生不出兒子?”


    他到了一家茶館門口,停下來,朝梨花做了個“您先進”的手勢。


    不一會兒堂倌給他們上了茶和茶點,張吉安又用自己潔白的手帕抹了抹茶杯。他讓梨花感覺又成了少奶奶。


    “五奶奶,……”


    “叫我梨花吧。”


    “那天周胖子——就是我的賬房,管租賃房產的那位,把您的模樣一說,我心裏就猜出是你。他說呀,這女人的名字挺怪的,叫鐵梨花。我就去打聽,發現你姥爺姓鐵。”


    梨花不做聲。這個張吉安神通可不一般,路道太廣,趙元庚都捕捉不到的女人,讓他捕捉到了。


    張吉安替她夾了塊茶點:“洛陽的薩其瑪,二十年前你就好吃它。”


    梨花到底是女人,對有個像張吉安這樣的男人惦記了二十年,還記著她愛吃的東西,她還是不忍拒他千裏之外。


    “這四樣點心都是我愛吃的。”她說。


    他的樣子感觸萬千。


    “你隻在趙家呆了兩個多月。”


    她明白他的言下之意:兩個多月中露出的好惡,他都看見了,記住了。


    梨花和張吉安道別時,張吉安已經把“梨花”這名字叫得順口自然,好像他從來就用這名字稱呼她。


    “梨花兒,在我四十五歲上,一段緣又續上了。應該說,老天待我不薄。”


    “你家住在鎮上?”


    “一個人,走哪兒哪兒是家。”他看著她。


    梨花臉頰一熱。街上擺出了水果攤,熟透的桃子招來了蒼蠅,那嗡嗡聲響得她心好亂。


    夜裏響起了槍聲。董村的人把狗喝住,背上早就準備好的幹糧、細軟,順河溝往山裏跑去。他們夜裏跑反跑慣了,跑得又快又安靜。


    沒有人問這是誰和誰又打起來了。左不過是八路的遊擊隊或者從前線撤退的國民黨二十八軍的散兵遊勇在鐵路上打鬼子的伏擊。鐵路從鄭州、洛陽一直通到西安,八路遊擊隊常常鋸下一截鋼軌,讓火車出軌,再丟些炸彈放幾把火。鬼子會追擊一陣,但末了總是作罷。人生地不熟的鬼子往山裏追八路占不上便宜,這點鬼子很明白。四四年的鬼子和早先的鬼子不太一樣了,老的老小的小,仗打了七八年,少壯的兵都打死了。現在的鬼子有一點不和八路一般見識的氣度,實在打急了,他們才較真,對八路來一次大圍剿。村裏人跑是怕鬼子追捕不到八路回到村裏來出氣,抓一些夫子去修炮樓,或者抓幾個閨女去取樂。不過洛陽攻陷了這麽久,鬼子還沒進過村。


    人們在月光下往越來越窄的河床裏跑。兩邊的山坡陡起來了,夾住長著葦子的古河道。


    鐵梨花手上挎個布包,裏麵裝了幾十張烙餅,二十個鹹雞蛋。她跑在人群的中段,不斷跟人打聽,有沒有人見到牛旦和栓兒。人們都說沒見這哥兒倆。她便轉過身逆著人群往回走,目光搜尋著趕上來的人們。


    “梨花嬸子!”


    她聽出這聲音了。是那個叫鳳兒的姑娘,借著月光,她看見姑娘攙著個男人,四五十歲的樣子。男人兩腿直往前衝,上半身落在後麵,再看看他手裏牽的一條大黑狗,她明白這是個瞎子。


    “我爹眼不好,我們出來晚了!……”鳳兒說。


    “沒事,鬼子不會追來的!”梨花說。“他們怕八路在山裏埋伏呢!”說著她和鳳兒一家交錯過去。


    “梨花嬸子,你咋往回走呢?”鳳兒叫道。


    鳳兒的這句話被鐵路那邊的炸彈爆炸聲掩住了。梨花見一個少年抱著雞跑過去,另一個老太太抱著兩隻兔子跑過去。少年邊跑邊說:“梨花嬸子,別往回走啦!幾個鬼子進咱村了!……”


    “你看見你牛旦和栓兒哥沒?”梨花叫道。


    少年沒有回答。他顧不上了,抱的雞也飛了。老太太剩下的三五顆牙咬得緊緊的,罵他孫子弄飛了她的下蛋雞。


    梨花這時看見十多步開外,鳳兒的爹突然停住了。黑狗怎麽拽他他也不動。然後她聽見他開了口:“鳳兒,剛才你叫的那個嬸子,是誰?”


    “爸,快走吧……”鳳兒說。


    “你叫她梨花嬸子?”


    鐵梨花這時又走回來,一麵在向人們打聽栓兒和牛旦,一麵看著鳳兒的父親。這時狗和鳳兒都在拽他,卻是誰也拽不動他,他朝正在說話的她伸長脖子,像是在“打量”她的聲音。


    “鳳兒,扶著我,咱上那頭走走……”他下巴指著鐵梨花的方向。


    “爸,您沒聽見,有幾個鬼子進了村!”鳳兒不容分說地拽著父親。


    鐵梨花站住了。鳳兒父親的聲音不生。何止不生,太熟了。她看著鳳兒父親踉踉蹌蹌,讓一個閨女一條狗拉走了,卻還不斷轉過頭,還想“望一望”她的聲音似的。


    全村的人在河灘兩邊的柞樹林裏歇下來。鐵梨花見鳳兒和父親坐在一棵樹下,墊著一塊舊棉絮。黑狗起身迎了上來。鳳兒的父親馬上知道有人來了,仰起臉。


    “鳳兒,”梨花叫著正打盹的姑娘,“這兒可有點潮哇……”


    鳳兒父親的手馬上去摸倒在一邊的拐杖。梨花見他拄著拐杖站起身,一隻手慌張地抻出掖在腰間的舊長衫。遠處的槍炮聲在窄窄的河道裏聽起來悶悶的,像是遠古傳來的。


    “她嬸子……”鳳兒的父親說道。


    他仰著臉。這時他不是在“望”了,而像是在“嗅”。他說,“不敢認了……”他輕輕地笑一聲,“認錯讓人笑話……”


    鐵梨花和他隻有兩尺距離。她打量一眼他們的行李,發現了一把栓在包袱上的胡琴。


    “閨女也叫鳳兒?”梨花說。她看著他二十年來的變化。月光中她都看出這變化多嚇人:天賜白了頭,駝了背,眼睛也失明了。


    “要是認錯人了,先給您賠個不是,”天賜說。“該不是徐鳳誌吧?”


    梨花給他這麽一叫,撐不住了,眼淚衝出眼眶。當年他叫她就像叫學校裏的女學生,連名帶姓。後來他們親近了,他才叫她鳳兒。他給閨女起個跟她一樣的名兒,天天時時地喚一喚,是想把二十年前的鳳兒喚回來。


    “坐這兒吧!”天賜說。


    梨花順從地坐下來。他低下頭,不願她看見他名存實亡的眼睛。


    “你沒變。”天賜說。


    梨花抹一把淚,說:“你也沒變。”她覺得委屈衝天,可又不知道哪兒來的這股委屈,“咱都沒變。”


    她看了他女兒一眼。閨女睡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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