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0元的房租,老柴直到搬進來還不相信忒好的運,臥室、餐室、客廳、浴室,全歸他,家具險些就夠得上考究。還有他自個兒的門,朝後院開,進出和房東各是各。老柴覺得這麽好的事幾乎像個陰謀,除非這房子的女主人對來自中國大陸的在著意施舍。


    廣告上寫的是沃克太太。


    因此老柴找上門來的那天,把接待他的白人青年一口就叫"沃克先生"。青年馬上笑了,說他隻是沃克太太的朋友,叫喬治。接待房客來訪這類事,沃克太太不便獨自來做,就托給了他。


    老柴被選中後問喬治:"租這房的人肯定很多?"


    喬治說:"沒錯。可他們都不合沃克太太的標準。"他突然笑了。什麽樣的笑呢?像是用來瞞住下文,又像及時意識到自己的失口。


    標準?老柴心裏琢磨,不禁有點輕微的寒栗。這地方太好了,習慣了"不好"的老柴覺得這"好"裏終有什麽企圖。轉念又想,我四十八歲一個窮光蛋還怕什麽?吃虧上當、遭人暗算也得有條件。


    這時老柴在自己的新居轉悠。樓上的一點聲音是女房東在跟人講話。在跟電話講話,老柴進一步判斷。從這地下室到她講話的地方僅隔一道十階的木樓梯。老柴答應無事決不往上踏。聽不清她在講什麽,她嗓音太細。聽久了,它變成一個小女孩無意義的呢喃。沃克太太是個小女孩,這假設讓老柴覺得荒誕,又荒誕得蠻吸引人。


    搬進這房之前,老柴得把一些書先搬進來。開門的是個女人,三十歲樣子,老柴放心大膽地招呼:"您好,沃克太太!"女人也笑了,也說是受沃克太太之托,她是沃克太太的近鄰。


    "我就住隔牆的那幢房。有什麽事,比如暖氣不暖,熱水不熱之類的,就來找我。"


    老柴懵懂地幹笑,她馬上說:"別去找沃克太太。"今天老柴就是從這個女鄰居家拿了鑰匙。


    進來時他見門上釘了張素潔的卡片,上麵寫著歡迎他。桌上放的幾顆彩色錫紙包裏的巧克力以及一枝新鮮的旱蘆葦也是歡迎他的。旱蘆葦插在一個扁肚舊陶瓶裏,競那麽耐看。老柴沒敢碰那幾塊糖,頓時在自認為屬於他的偌大空間裏縮手縮腳起來。沃克太太是個很不同的女人,老柴這樣想,心裏有點畏懼還有點感動。


    老柴想脫下皮鞋,換上拖鞋。行李裏有半打拖鞋,全是他從國內帶來的,全是他每次住賓館的紀念。每隻鞋上都印有某某賓館的燙金字樣。他給幾家賓館搞園藝設計,房間裏吃的喝的他一樣不敢碰,一碰就會從他的報酬裏碰掉一個相當的百分比。隻有這拖鞋自給,今天拿,明天再給。拿白給的東西老柴不認為是貪小便宜。


    老柴轉念又認為穿拖鞋很不妥。沃克太太隨時會順著那十級木樓梯走下來,看望他。房東和房客假如在整個樓道中隻見一麵,那也該是今天。她不像是那種對窮房客不屑一見的女房東,她把迎接他很當回事呢。他馬上係好皮鞋,站起,延伸著自己極有限的挺拔。怎麽可以穿拖鞋?頭次會晤,在沃克太太麵前的是個半老漢子,穿著寒磣,腳下還是一雙公有製拖鞋!


    老柴走到浴室,用兩根手指刨了刨頭發。鏡子特別亮,老柴發現隻有這麽亮的鏡子才照得出他額角——幾片淡色的老年斑。它們是老婆跟他離婚後出現的。老婆把他辦到美國,給了他兩千塊,就走了。連一覺也沒跟他睡。他一直配不上這個老婆的,跟她過的十幾年、睡的十幾年覺,都該算他白賺,都不該是他名分下的,他名分下不該有這個能幹、高頭大馬、不醜的經濟學碩士老婆。


    "最後一次"他對老婆低聲下氣。


    老婆差點把他踢下床:最後了,還想再賺一次?老婆走得非常理粗:我又不是跟別的男人走的。


    恰是這一點,最讓他想不開:不跟別的男人,何苦要走?難道我比"沒男人"還次?


    現在都好了,老柴也習慣了沒女人。每天晚上五點到十一點,他在一家餐館送外賣,白天他上三小時成人大學。學到哪算哪,老柴沒野心,而且跟找女人相比,上學本身是次要的。


    老柴認為自己在四十八的年齡上模樣是不壞了,沒有胖也沒有禿,幾顆老年斑,這樣刨刨頭發可以遮上,成人大學堅持上下去,總會找著個女人。


    一下想到了"標準"。他究竟哪一點合這個年輕(說不定也貌美)女房東的"標準"呢?都是些什麽樣的"標準"?老柴知道一些,比如,標準之一是非藝術家。藝術家糟蹋環境,鬧,白天睡晚上來靈感,吸毒,長頭發,愛亂招女人進來等等。標準之二是非年輕人又非老人。之三呢,是非女人。


    標準之四是關鍵時刻能忠實勤懇地幫助沃克太太。


    什麽是關鍵時刻呢?老柴想,左不過是挪家具、搬重物的時刻。


    一百五十元,老柴一想到就一陣幸福。所有窗子都大半截在地麵下,偶爾掠過路人形形色色的鞋。又有什麽關係?畢竟隻要一百五哇。老柴還從女鄰居那兒得到規定:隻能在早上七點和下午四點用廚房(老柴的地下室沒有炊事設備)。每天早上七點把全部植物從露台上搬進來,下午四點再搬出去,每星期三給植物們澆水,每星期日清早去買份報,放在客廳沙發上,老柴對這些條件都"yes"得爽脆極了。


    後來發現他被應允上樓的這些鍾點,是從來見不到沃克太太的。有一次他在上到樓梯的最後一階時,聽見大門響,她正巧出去。老柴緊追幾步,趴在門的彩色玻璃上往外看,又隻趕上一聲車門響。老柴認識,那是喬治的車。老柴突然覺得趴在玻璃上、望著車一陣輕煙而去的自己有點慘。


    老柴從玻璃上將自己撕下來,鈍著眼神,向四周看。沃克太太並不特別闊綽,客廳的陳設都舊了,看得出十分精美的拚湊。木框緞麵的一套沙發,顏色敗到最順眼的程度。地毯是淺褐色,呈著細致古雅的東方圖案。到處都是燈,每盞燈隻光明很小的一個局部。老柴走過去關掉兩隻沙發夾角間的燈,他受不了白天點燈的惡習。美國電比中國便宜,就不是惡習了?一本書敞開放在燈旁,他合上了它,卻又看見一張紙巾在書的下麵。紙巾被輕微地揉過,折皺那麽朦朧。還有些朦朧的濕潤,還有一暈淺紅。他將紙巾湊到鼻子上,氣味很不具體,但存在著。


    老柴發現自己捧著帶朦朧氣息、潮濕和色澤的紙巾在發怔。他忙扔下它,走開,卻又馬上折回來,將那燈擰亮,書打開,紙巾擱回原位。不懂為什麽這紙巾就讓他狠狠地心亂一霎。從這紙巾上他似乎對沃克太太一下子窺視太多,他不願她發覺這個窺視。


    但那紙巾上的紅影和濕意,使他幾乎看見了那隻揉著它的手。由手延上去,臂、肩、頸,再延上去,是塗了淺紅唇膏的嘴唇。


    他想把神智岔開,便走到窗前去望馬路上的人。這是下班時分,人多了,女人也多。都是些塗口紅的女人,他發現


    口紅的色澤是按年齡由淺至深的,女學生的唇色幾乎是粉銀色,而胖大的老女人,都有濃得不透氣的一副紅嘴唇。


    就是說,沃克太太非常年輕。


    窗旁的鋼琴從未響過。上麵有幾個鏡框:一對老夫婦,一對不太老的夫婦,還有一個年輕男人。沃克太太的祖父母、父母、丈夫,老柴猜。丈夫是出遠門還是離異?或者幹脆死了?管它呢。最大的相框裏是一大群女學生,畢業相?每人都在大笑,笑是那麽透徹,讓看相片的老柴也漸漸跟著笑了。那個最苗條含蓄的黑發姑娘是沃克太太嗎?老柴又想,管它呢。


    老柴搬了所有花和植物到露台上,無意朝一個窄窗口瞄一眼。這窗今天竟開著。老柴頓時明白它總是關閉的原因:這是浴室。


    浴室整個是淡綠的,一個極大的淡綠浴池,是橢圓形。浴池上方琳琳琅琅的,細看原來是一些女人的小物件垂吊在那兒。兩條粉黃的內褲,肉粉色乳罩,淺紫水藍的手絹,淡白、銀灰、淺棕的長絲襪藤蘿似的垂蕩著。老柴從未注意到女人的內衣會如此好看。怎麽老婆沒給過他這感覺呢?老婆一向把內衣晾在臥室裏,她說要臉的女人不把這些東西示眾。他當時覺得挺礙觀瞻,那些牽牽絆絆的東西活像用過而洗不淨的手術繃帶。


    怎麽會這樣好看呢?斜斜地、有致無致垂吊了一杆,每絲小風都擺弄著它們的剔透和精巧


    老柴的嘴半張了許久,一口氣銜在那兒,忘了吐,直到舌頭被風吹幹了。


    想到這些細致透頂的東西裏會裹著個怎樣的女人,老柴猛地縮回舌頭:啊呀,壞了。他三下兩下搬完花盆,又跑到廚房灶台上去煮麵條。灶台上放了隻白瓷盤,端正地盛了塊自製核桃蛋糕,似乎是給老柴的。老柴卻不敢認為是給他的。麵條剛起鍋,門外傳來一男一女的談笑。


    老柴慌得差點潑掉那一碗麵。不知是興奮還是恐懼——沃克太太終於要出現了。若在一小時前,他會準備一個得體的笑,不卑不亢等在那裏,然後打招呼、寒暄。現在卻不行了,什麽因素使他做不到那樣了,仿佛他對這個從未謀麵的女房東突然間接近太多.單方麵的不夠磊落他坦蕩不了了。他擔心這個不坦蕩會被她識破。


    老柴在沃克太太和喬治進門的一瞬間下樓去了。


    許多天老柴都在懊悔他那天失卻的機會。當晚他下班回家,見自己樓下餐桌上放著那盤蛋糕,還有張小箋兒:"請嚐嚐,這一份是專門留給你的。"老柴馬上覺得自己太捕風捉影,沃克太太把房東房客的關係處理得很平淡也很正常。她似乎還在樓下逗留了一會兒,沙發旁一隻編織的竹筐被拖出來了,幾根線頭纏得繽紛一團,耷拉到筐沿外。沙發上的裝飾靠枕也被撂到了一側,她是半臥在這一摞靠枕上的。能想象她的姿態多舒適慵懶,老柴略蹙眉笑了。男人對自己縱容的女人都這樣笑。他想沃克太太原來並不太整潔,頭次為迎接他整潔了那一回。


    這時老柴站在一家大客廳裏等小費,突然想到,那天沃克太太倚在那兒,倚著編織著,也許是為等他回來。是不是等他呢?是不是她時常到他樓下轉轉、看看,順便等他一會兒呢?這一想,他連小費也數不清了。


    老柴回到餐館,那個東北女生小胡問他:"走嗎?"


    他才想起,上禮拜約了小胡一同去看電影。小胡除了人不漂亮,什麽都漂亮。風衣比店堂裏吃飯的女顧客時髦多了,淺栗色,沒扣兒,舊金山的霧裏,她行走如起航。


    在電影院車場停了車,老柴拉拉小胡手。小胡把臉倚到他肩上。老柴開始親她,邊親邊想,小胡小胡,不過你自己叫叫而已了。小胡的裙子又窄又短,老柴手大,怎麽也伸不進去。小胡很合作,刷一下撕開拉鏈。老柴醒了。


    這內褲怎麽這樣髒、舊、粗、陋?腰上的鬆緊帶鬆弛了,提示著一切因老而鬆弛的東西。鬆弛的地方向下垮去。似乎可以無限垮下去,帶一種不美好的邀請。老柴想,這女人為什麽讓自己的內外存在這麽大差距呢?外麵不惜工本,裏麵也太得過且過了。


    這時老柴滿腦子浮現的是沃克太太的內衣。花穗藤蘿般的垂掛一杆,是清澈、純然的另一種邀請。邀人去憐愛和保護它們。邀人向往卻不玷汙它們。老柴想,女人的內衣,恐怕象征著女人的實質。女人真正的服飾,是內衣,不是外衣。想到這裏,他對小胡的興致也被掃光了。


    看完電影,老柴沒按原先相約的那樣,帶小胡去他的住處。


    小胡說:"還沒看過你的新居呢?"老柴說:"新什麽?都快兩個月了。"小胡說:"兩個月了也沒請我去過。"老柴也納悶,除小胡之外,他還有一個墨西哥女友,但他從沒帶她們到他排場、甚至頗雅致的地下室去。總是像今晚一樣,在最後一刻他改了主意。


    他對小胡歎口氣:"以後吧。"


    小胡說:"沒他媽的以後了。"然後下車回她三人合租的房裏去了。


    老柴到家已是夜裏兩點,一輛車停在車房外的車道上。不是沃克太太的車,是輛深藍的神氣十足也雄性十足的。車房門打開,他仍然無法將車停進去。volvo盤踞得太蠻橫了。老柴極愛惜自己的車,決不肯讓它在路邊停一夜。他想這volvo實在王八蛋,不禁朝那寒光逼人的車身踹了一腳。再想踹狠些,警報嗚的一聲鑽出來。


    老柴猛縮回身子,幾家燈亮了。沃克太太臥室的燈也亮了,伸出一個頭,並不是沃克太太。


    "你是誰?"伸出頭的男人問。


    "我是沃克太太的"一急,老柴忘了房客的英文單詞。


    男人頭縮回去。聽一陣響動,他已從大門出來了。老柴馬上用亂成疙瘩的英語解釋了情形。


    男人狐疑地:"我怎麽可能堵了你的路呢?"


    老柴不吱聲,心裏卻搶白:還不是你急著進去風流,車也來不及停穩當了。


    男人身上是一件女人浴袍,剛至大腿。領口露出那麽多卷曲、濃密的毛。


    老柴又想到那些內衣,柔細得似有若無,怎麽禁得住這麽個毛森森的家夥!


    回到地下室,老柴坐在沙發上,也不開燈,身體或內心,不知哪裏在作痛。


    木樓梯上傳來了對話。沃克太太細聲細氣在問事由,男人翁聲翁氣地解釋。倆人笑。又是開冰箱,瓶盞相擊的聲音。樓梯頂端一團絨乎乎的光暈。老柴的眼睛下意識盯著它。光暈兩頭是兩盞淡酒,酒杯上是兩雙傳情、挑逗的眸子。接下去,接下去老柴閉上眼,把那團光暈關閉在知覺之外。


    靜了。老柴卻能感覺靜中那隱晦的聲響。聲響在鈍鈍地震著樓和老柴。


    突然地,老柴跳起來。他從未見過自己如此憤怒,如此絕望。如此沒有來由地憤怒和絕望。他幾乎衝上樓,對樓上的人們喊:"請在樓梯上裝一扇門!"


    那是老柴一生中頭一次失眠。


    接踵而至的失眠之夜使老柴對自己不懂了。


    他常看見那輛深藍volvo泊在房子附近,有次竟停在本該屬於租賃之內的後院。院子那麽小,幾棵旱蘆葦被壓倒了,白的蘆絮塗了一地。然而,卻能感覺到快樂和活潑起來的沃克太太。


    深藍volvo不再來了,消失得那樣斷然。老柴買了一些花籽,用了整整兩個下午把它們種下去。這事他在交房錢時問過女鄰居。


    "你會種花?"


    "我是搞園林設計的,在中國"


    "棒極了,沃克太太一定高興的!她說不定會付你一些錢!"


    老柴緊張地笑笑,直說不要錢,不要錢。


    老柴在點最後一撮花籽時,聽見樓上什麽輕輕一響,那是窗子被打開了。老柴脊梁一硬,四肢動作馬上變得很誇張。沃克太太在那兒,看他,含著笑。老柴想,這時回頭,便會和她照麵,最自然不過了。但他對這個"自然"毫無把握。這些天他精神上對她一刻不放鬆的追蹤、盤查,使他不可能不在對她的頭一個笑中帶出對她的態度。這態度便是對她的幹涉。


    就讓她在那裏看吧。她怪寂寞的,沒藍volvo了。她不會看多久的。果然,當老柴去引水澆花時,開著的窗口空了。


    頭一批花開了,老柴在院子裏發現了一個帶淺紅唇膏印的杯子。這個淺紅印痕非常完整,像個月牙兒。老柴想到沃克太太一定是看著花笑了,白瓷杯子上就印了這個笑。他拿起杯子,直等到下午四點——規定他可以上樓的時間,他才將它擱回廚房。


    沃克太太照例不在。老柴已知道她這段時間去洗熱水浴,和女伴或者男伴。


    老柴搬完植物,聽見浴室有滴水聲。他同樣受不了人糟蹋水。他進去擰緊了水龍頭。這是老柴頭次走進這裏。這裏很有趣。老柴也說不上什麽有趣。馬桶邊有個木架,上麵插滿雜誌、女人讀物;浴池邊有幾個玩具,會戲水的那種。但不止這些。一種老柴從未嗅過的氣味,他說不出這氣味是好還是不好,他身體深處被它引出暈暈的激動。


    這時他看見淡綠的地麵上有攤淺粉色,是條半透明的絲質襯裙,但老柴並不知它的名稱和功能,隻明白它是女人最體己的物件。淡綠地麵上,淺粉像浮在一汪水上。它那麽薄,那麽柔軟,老柴覺得它是一個好看的身體蛻下的膜;那身體一點一點蛻下它,它仍保留著那身體的形與色,那光潔和剔透。


    身體深處的激動變成極度的燥熱。他覺得應該馬上離開這裏,否則會有危險了。什麽樣的危險,他完全不知道,但魅惑與危險總是相距不遠。


    他卻拈起了那條襯裙。它竟是真實的,物質的它競有質感。它涼滑、纏綿的質感那樣不可捉摸,像捧了一捧水,它會從他指縫流走,然而他卻不敢用力去捉摸它,生怕毀壞了它。


    他不知如何是好地捧著它。那不可名狀的危險直逼而來。


    等樓下的刹車聲、女人哇哇哇哇的談笑聲進入老柴的感覺時,他對那危險便突然有了種理解。


    老柴以全速離開了浴室,回到自己的臥室,並關嚴房門。定定地站了許久,他才感到自己不是空著手,他手裏仍握著它。它不再涼滑,被他的手汗漬濕,皺縮成一團。它不再有掙紮溜走的意思,那樣嬌憨依人地待在他的把握之中。老柴忽然想到,自己四十八歲的生命中頭次有了這麽個東西。他湊近,嗅了嗅它,沒錯,浴室那令他失常的氣味中便是混合了它的氣味。


    他完了。現在他已經清楚那危險的意味:這是比純粹的偷竊要糟糕許多的行為。


    那天晚上上班,老柴幾回把地點跑錯。他在想如何把那條襯裙不露痕跡地送回去。沃克太太不一定記得她在哪裏脫下了它,她不是有條理的女人。或許可以把它塞到那個雜誌架後麵,冒充是被一順手甩進去的。無論如何,這事得趁早,否則萬一和沃克太太照麵,他神色一定藏不住他的心。


    而當晚老柴卻收到他離了婚的老婆的明信片,說要來舊金山辦事,要到他這兒來和他"擠一擠"。老柴挑準一個她絕對不在家的時間,在她答話機上留了話,告訴她"擠一擠"是不可能的。"擠一擠",他心裏對這詞的反感和排斥十分強烈。


    老婆馬上有了反應:"你是不是有女朋友了?"她"哈羅"都沒有,上來就這樣問。


    "沒有。""我不信!"老柴不做聲了。他真的沒有能稱上女朋友的女人。


    "知道你閑不住!"老婆說,"我明天下午三點到,給我準備個硬點的枕頭。"


    老柴急了,脫口而出:"我是有女朋友了!"


    "你們住一起?"


    "嗯。"


    他讓老婆把他損夠。"可以住兩天旅館。"他說。"你出錢?"


    "嗯。"


    到時他從機場接了老婆,將她送到旅館,旅館價低,因為它和任何交通都不沾邊。老婆四下看看房間。


    "沒良心的——把我扔在這老荒地算完啦!"老柴笑笑,急著要走。


    "沒良心的——你不準走,你走了我怎麽出門?"老柴賠小心地問:"咱倆不是完了嗎?"


    "沒完!我跟你個沒良心的沒完!"老婆哭起來。撇下兩隻嘴角,直著一股嗓門。他從未注意到她的哭聲哭相這麽惡劣。他想到沃克太太的哭泣,隻是一張濕濕的紙巾。


    老柴遞給她一張紙巾。她用它山響地擤了泡憤怒的鼻涕。


    老柴到底還是陪了老婆兩天,盡心地為她開了兩天車,帶她逛商店吃館子,聽她叫了他兩天"沒良心的"。


    老婆臨上飛機時問他:"她什麽樣兒?"


    他兩眼空空,心也空的。卻奇怪地出來一種美滿。


    老柴回到家,慌急地去打開壁櫥,襯裙卻不見了。不會錯,他是仔細將它掛在最靠裏的角落,並用手撫平了它的所有褶皺。他傻了。他手指抽風一樣翻著壁櫥裏所有衣服,它的確沒了。似乎它原本就縹緲地存在,此時便化為了烏有。老柴發了一身猛汗。他開始裏外到處找,想找到張字箋。像她一貫做的那樣:"謝謝你種的花!""謝謝你替我倒了垃圾!""謝謝你修好了車房的燈!"起碼該有張字箋的,就是嚴苛的斥責或鄙夷的謾罵,被寫在這些淺黃、粉藍、淡紅的小箋上,他也會受得了。什麽都沒有,是他最難接受的完結。


    他無意中碰到了那隻扁肚陶瓶,早已幹了的旱蘆葦頓時落下白絮。老柴看著它,它也有知有靈。


    老柴找到了女鄰居。


    "聽沃克太太說,你們相處得很好!真高興,難得有相處很好的房客和房東"


    老柴笑笑。他在肚裏措辭,怎樣把退租的意思講得肯定而婉轉。他闖下的禍,葬送了的確蠻好的一段交往,雖然連正式照麵都未來得及。他得識趣走開,不然以後的交往會艱難之極。


    女鄰居弄懂了老柴的意思後很愕然。


    "沃克太太身體很弱,你要諒解她有時脾氣古怪""不,她脾氣很好!"


    "她真的覺得與你相處得十分開心,你對她很關照,給她這麽多安全感"


    老柴慚愧地笑著,仍堅持要退租。


    女鄰居悶了一會兒:"她又得找另一個房客。萬一處不好?可憐的,沒有多少時候了。"女鄰居聲音暗下來。


    老柴警覺了。女鄰居告訴他,沃克太太得的是絕症,已經三次手術了。老柴不知該說什麽。怪不得那深藍volvo突然就消失了,怪不得那些男友隻與她緊密接觸,卻從沒有真正陪伴過她。


    老柴很快找到了另一個住處,一星期後就搬過去了。他隻祈禱上蒼在走前不要讓他與沃克太太照麵。雙方都已明白出了什麽事,見麵做哪種臉呢?尤其老柴,拿不出任何一種臉去麵對她。


    下班回來,已是午夜。整個街區的電斷了,大概跟晚間那場暴雨有關。老柴摸黑進屋,忽然聽見有人叫他,是沃克太太。老柴應著,順聲音走過去,發現她坐在樓梯上。


    正如他一貫聽到的那樣,她聲音很細,像個小女孩。她說剛才聽說他退了租,就要搬走,她下來看看他,卻碰上斷電,便不敢動了。


    "那我回去了。"她說,"真黑呀。"


    他向前趕一步,恰巧抓住了她的手。又似乎是被她的手抓住。她手很涼,並有些顫抖。但它纖軟光潤,是一隻古典而年輕的手。


    "哦,謝謝。行了,我可以自己走了。很遺憾你要走。"老柴沒有講話。假如他也說"很遺憾"之類,就要被她看成無恥之徒了。你還遺憾什麽,你糟蹋了這機會。他沒有勇氣張口。兩個人都是知道謎底的,她如此說不過是表現一下寬容,她有資格寬容。而他有資格表示什麽呢?她不來揭露他,他一張口,便是自我揭露。他心裏是真實的遺憾,對自己的人格遺憾:做出一件被公認下作的事。而捫心自問,他卻沒有下作動機的。


    她緩慢地拾級登上去。他的視覺已適應了黑暗,開始看清她的影子。果然也是秀麗輕盈的。


    他說:"晚安。"


    她回道:"晚安!再見了!"


    卻不知怎麽一來,她倒下了。輕得像一片綢子的墜落。四十八歲的老柴競有如此的敏捷,在她徹底落地前接住了她。她像是昏迷了。


    老柴不知所措了一陣,將她抱起來。她的厚晨衣敞開了,裏麵正是一件隨時要消融的、似有若無、魔一般的睡裙。它使它之下的肉體加倍地質感了。老柴的心跳得轟轟轟,兩隻手吮吸一般汲取那似乎在滑走的肌膚、那似乎會飄逝的觸覺。她離他這樣近。老柴想起了浴室的氣味,那無從推敲的氣味中正是混進了這生命淡淡的腥氣。


    老柴將她抱進她的臥室,擱在她的床上。他覺得自己心的轟鳴就要驚醒她了。他摸摸她的額、鼻子和嘴唇,又摸摸她的臉頰和脖頸,他覺得自己的手決不肯停在她的脖頸上。一股要做蠢事的衝動使他喉嚨也哽咽起來。他不會幹得太蠢,像所有男人對他們渴望極了的女人那樣。他舍不得對她那樣幹。隻是挨著她躺下來,讓她身體上每一個柔軟的弧度都吻合到他身上,讓他毛糙粗硬的手生平唯一一次品味那些弧度的細膩,讓他的手在這層薄綢上摩挲,就夠了。


    灰色的天空中,已能看得見她的長發,她麵孔的大致輪廓。他慢慢朝她伏下去,而撐著他體重的兩臂劇烈地抖起來,他素有的好惡觀念在做最後的扯皮。


    是老柴打電話叫來了女鄰居和喬治。他們告訴他沒有關係,她不久會醒的。


    老柴回到自己屋,見樓上亮起燭光。他和衣上床,仰麵躺著,想不起在哪裏愛過,也想不起在哪裏失落一個愛。兩行淚爬出來,流到兩耳的拐角,冰涼地蓄在那裏。


    他不記得自己是否睡著。直到太陽升得很高,他才疲疲遝遝起床,他開始收拾行李,衣服也不高興疊,橫豎地扔進箱子。他還是把那件他從來不舍得穿的毛料大衣仔細從衣架上摘下來,就在這一瞬,裏麵露出一縷淺紅。竟是那件失蹤的襯裙。


    難道他把它藏得太森嚴,連自己也找不到了?或許,是沃克太太藏的?是她理解、同情、並縱容這行為嗎?不會的,一定是他自己幹的,真是自己麽?


    他把行李裝上了車,回到屋裏做最後巡視時,看見一頁字箋:"謝謝你,謝謝你做的一切。別了。"還是那樣素潔,卻透著一種悲涼。


    他像老了一樣緩緩轉身,緩緩走出去。在他哆嗦的視覺中,還是個如常的太陽。(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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