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svegas,我們念:“拉斯維加斯”。四個陰平一個陽平,一共五個音節,每個音節等於你的嘴唇、牙齒都是個重新的啟動,而你的舌頭,每回都重新彈跳一次,你看:“拉——斯——維——加——斯”。我們住在這兒的中國人,包括這些住了四代以上的,很少人去打聽這個源於西班牙語的賭城名字是什麽意思。似乎不必懂得它的詞意也無妨於我們記下這串頗複雜的音節,也無妨於我們去詮釋它活潑的唇齒運動所形成的謎語。我們是一個喜歡謎語的民族。我們在意的是拉斯維加斯這五個音節所隱藏的謎底。


    我接待的每個赴美考察(訪問、交流)的中國代表團成員都在講到拉斯維加斯時唇齒極其到位。或許一百四十多年前的那四個中國人頭次學說它時就那樣到位。“拉斯維加斯”,他們默默念道。似乎冥冥中會意了這套唇舌動作的真正詞意,他們回望一眼遠近的沙漠,那溫暖的千古荒涼,決定紮下帳篷。“拉斯維加斯”,他們念著,微笑了,然後點上一支黃蠟燭,像是本性中的一個潛伏被突然照亮,他們認定自己與這五個音節間的緣分。然後他們支起小板桌,擺開賭具。


    從此,叫做拉斯維加斯的不毛之地出現了第一個賭場。


    在“發財團”的大轎車上我回頭一看,我們這些麵孔都是朝聖者的。六十五歲的薛天奉(以下稱老薛)坐在第六排靠窗的位置上,那時他對我隻是考察團的普通成員,一個神態、動作都過分認真的老書生。他跟我話講得很少,一開口就知道他講的這句話已在他肚裏給塗改多次了。他穿一件米色絲綢夾克(大多數團員都有這種夾克),拉鏈特地沒拉到領口,露出白襯衣領和黃藍斜條子領帶。老薛身材不高大,是個很有節製地吃喝、天天睡個小午覺、堅持晨跑的人。他連老都老得很有節製:一邊一隻薄薄的眼袋,腹部一丘輕微突起,基本沒有深刻的皺紋。沒人會脫口而出地叫他“老頭兒”。他問我:“安小姐,拉斯維加斯是什麽意思?”


    我領過無數個代表團,好像老薛是惟—一個拒絕稀裏糊塗接受這詞的人。


    “是賭城啊!”我腦筋一動不動地說。在我和臨時建交的人談話時,我很會省腦筋。我當時根本看不出這個六十五歲的男人,一個默默無聞的化工學院的化學教授跟我之間會有延長交往的可能性。我是受雇來陪同他們遊覽的,無曆史無未來的三天雇傭期確定了我明朗單純,少心無肺的外在風貌。


    “不過,這‘拉斯維加斯’總是個意思吧?”


    “哎呀,”我歡快地抱歉說:“這我就不知道了!不過我可以幫您打聽一下!”


    他忙說:“謝謝謝謝!”好像我真會為他去打聽似的。


    幾年後我一聽“拉斯維加斯”就想吐,就會汗毛裏颼颼颼過冷風地反感,那時我才突然想起我許諾過老薛。我這才去幫他打聽“拉斯維加斯”究竟什麽意思。詞意太簡單,就是“小沙丘”的意思。可那時老薛已在它那五個音節的迷津裏摸索好幾年了。


    我記得那個斯斯文文坐在老虎角子機前麵的老薛。他一上手是賭一元錢的籌碼。後來換成兩角五的角子,他二個纖瘦的秀才手指拈起一枚角子,不慌不忙推進投幣口,食指在上麵停留一瞬。似乎那一瞬他意識到了失誤,亦似乎那一瞬使他更深思熟慮。角子墜落的聲響之後,又一個休止符,他才去握那根操縱柄。在所有信號飛轉起來,顏色和形狀混沌流過而形成一個刹那的謎團時,他嘴唇微嚅,默讀著那無數萌生和混滅的可能性。然後他定睛向現實的謎底看去,淡淡笑了。似乎無論得失,這謎底都被他無條件地接受。他所有動作都屬於一個極有節製的人。三天賭下來,他是惟一一個沒有輸掉錢的人。然而所有輸了錢的人都遠比他盡興,遠比他滿足,張張麵孔都奔放了許多,笑聲也豪邁許多。


    回程時間將至,人也輸痛快了,都鬆弛著肢體,相互大聲打探著輸贏往賭場門口走。車在十分鍾之內要出發,卻隻有老薛一人還坐在原地。


    派我去找他。他回頭一見我便笑笑說:“開始贏了。”


    我說車還有七分鍾要開啦,我的意思是,一車人輸完了,您在這兒慢慢贏。


    他沒聽見我表麵上說了什麽和實際上在說什麽。他臉一動不動,朝著僻僻啪啪往下砸硬幣的機器,等機器一靜,他又那樣蔫蔫地卻舉足輕重地捺進三顆角子,新的一個輪回往複又開始。我說這會無論如何得走了,他再聽不見我的話也聽得懂我語氣的不好聽了。他又對我笑笑,決定忍受我而決不屈服於我。


    又是贏了一大把。


    他說:“瞅見吧?……再讓我拉兩把肯定把三個‘7’拉出來。”


    我說:“都像薛教授您這樣,我們可沒法管理喲(我在句尾加了個‘喲’,以軟化語氣)。”


    機器還轉它的,繼續以它那些顏色、形狀、數碼在暗中拚湊一個結果。老薛挺括的身體從側麵看不十分挺括,胸部防禦性地微向後閃,脖頸略向前,像個恭順而自有主見的聽差。


    我終於大聲打著哈哈發怒了:“行了行了老薛!


    他的神誌被我嚷得一個跌撞,然後回過頭,眼裏一片黑暗,根本看不見我拚命撐出的笑裏那對於貪婪、自私的深仇大恨。


    車上又下來兩人,來催老薛和我。機器正往那隻小塑料桶裏猛烈地下硬幣,已下了大半桶,卻沒有停的意思。那兩人見這情形全都不吱聲了,敬畏地瞪著眼。是對這不停旋轉的玩藝正在做的一個秘密決定的敬畏。一個讓偶然和必然重合的,不以我們意誌而轉移的決定。


    “再拉,肯定出三個‘7’!”其中一人耳語似的說,怕嚇著專注得麵色煞白的老薛,也怕驚動周圍正在慘輸的人們。


    另一人說:“嗬,老薛頭好手氣來了!媽的,咱輸的都跑你兜裏去了!”


    我往後退一步,閉嘴了。我可不能把這老頭和他的好運氣活生生拆散。我冷漠地站個“稍息”姿勢,手臂抱在胸前,準備好好做個局外人。


    連賭場的一個警衛都慢慢晃過來了,看看這幫子中國佬怎麽把這機器給籠絡了。


    兩隻塑料桶滿了,老薛每一把扳上去都不是空的,每次第三個“7”都沉浮不定,卻在與另外兩個“7”並肩時滑走了。硬幣墜落又濺起,發出那廉價金屬淺薄的撞擊聲,熱鬧、聒噪的好運氣。


    車上又來三四個人,來看老薛穩穩地向三個“7”攀登,沒人催促。司機按喇叭的聲音,誰都聽不見,聽也當喝彩。我換一條腿“稍息”。


    老薛卻忽然轉臉問道:“還有幾分鍾開車?”


    我知道他在問我,卻沒搭理他。有人回答他:“還有一分鍾……”


    另一個人馬上說:“你表快了,還有兩分鍾。”


    老薛果斷地說:“走吧。”


    他在這個節骨眼上表現出的節製救了他在我心目中的印象。他麵無人色地傻笑著,被大家擁上大轎車,似乎最後這份節製幾乎要了他的命。亦似乎這份不著邊際的恩寵是敬業一生的他無力承受的。他上車後挨到車最後一排,挨著坐下來,傻笑始終在嘴角和門牙上,煞白的麵色始終不改。別人替他把所有贏來的硬幣兌換了,換成幾張鈔票。變成鈔票你意識到這份贏其實很菲薄。有幾個人說:“請客請客老薛發財了!”


    老薛滿口應允,說:“成啊,錢你們先揣著,付完飯錢有剩再還我。”


    那天晚上真是老薛開了二十來口人的飯。飯後也就剩了幾個角子。老薛那麽傷元氣地賭一場還是維持個不盈不虧。


    我才發現老薛其實是這個群體裏對錢最無所謂的一個。


    也就是從拉斯維加斯回洛杉磯的路上,老薛告訴我他女兒也在洛杉磯,住得離我不遠。我奇怪他從何知道我住哪裏。老薛馬上讀懂我腦子裏的狐疑,說:“聽你跟司機嘮嗑,你告訴他的。”他已把一片小紙掏出,遞到我手裏。三天裏他大概一直埋伏著要給我這一紙地址。


    又過了幾個月。不記得確切的時間跨度了,用我的時間換算單位:又陪各種代表團去了四回拉斯維加斯;或者,又掙紮出三個短篇小說來。老薛的女兒忽然跑到我家來“認認門兒”。她說她去“尼蒙馬克斯”買東西,路過我們這個鄰裏,忽然想到她父親給過她一張我的地址。我當時隨手寫了我的地址給老薛,因為在美國住了十來年,沒有一個人按我留的地址找回來的。就像我,每次收到的名片、地址都先在我皮包裏呆一陣,呆到臨時交往的情麵完全冷了,我就把它們扔掉。我從來、從來沒想到要尋著萍水相逢者留下的一紙潦草地址去“認認門”。


    老薛的女兒倒是個可愛人物。她叫薛艾麗絲(我不計較她隱瞞她的中國名字),三十四五歲,或更年長些。更年長些,十分鍾後我判斷。她有著挺古典的臉和氣質,一邊側麵非常美麗,另一邊挺平庸。還有她非常多汁的大眼睛,以及間於調侃和調情之間的“東北二人轉”話音。上來就沒什麽生疏感。在美國這種半熟人是最正常的關係,也最令人舒適。


    她說:“我爸說你給他買去疼片,都大半夜了。”


    我說:“我包裏正好有。賭場裏容易犯頭痛。”


    “我爸對你印象特好!”


    我當真一臊。早知道該對老薛好好些。我問艾麗絲,老薛隨代表團考察得可還成功,回國後可還硬朗。艾麗絲說,老薛沒有隨考察團回國,留下了。她口氣輕淡、平常,使老薛這個不太平常的變遷平常起來了。我客氣一句“有空帶你爸來玩”。但我知道我肯定會為這句話後悔。


    艾麗絲直坐到我丈夫下班回來才離開。她忽然在出門時問我:“我爸那次去拉斯維加斯贏了還是輸了?”


    “好像贏了吧。”


    “真贏了?”


    “好像是。也沒贏多少,還把贏的那點錢都請他們代表團的人吃館子了。……”


    她肯定還想問我什麽,卻明顯多了一個心眼子,不問了。這句話很可能是她造訪的核心。


    薛艾麗絲後來跟我全熟了,才把那句話問出來:“我爸那回沒向你借錢吧?”


    我說:“沒有啊。”盡量不躲她的眼睛。


    假如她頭次上我家來認門兒就這樣問我,我是不用撒謊的。而她把提問延遲了一年,我已經不得不騙她。因為我不久前已是老薛的同盟,向他保證過決不向艾麗絲說起他向我借錢的事。


    和艾麗絲認識不久的一天晚上,我拿著她寄的請柬去她家參加聚會,老薛也在那兒,跟著艾麗絲四歲的女兒從一個屋跑到另一個屋。那是賭場闊別後我頭次見他。他像是見了鄉親一樣直穿過一屋子客人上來跟我打招呼。屋是所豪華公寓,很“雅皮”,按“雅皮”規格在樓下大廳和公共走廊掛了雷諾阿、德加、米羅等人的印刷品。我到達時已快八點,比美國所謂的“社交性遲到”和“時尚性遲到”都遲了半小時了。我的手在皮包裏翻找多遍,卻仍找不到艾麗絲的門牌號,隻好到門衛那兒去查住戶名單。查遍了也是沒有“薛艾麗絲”的名字。老門衛堅決地說沒有這個女人的。幸而我這時找到了門牌號,立即拿它去駁斥老門衛,他還不放我,去和住戶名單上同一號碼對號,說:“戶主不叫艾麗絲薛!”


    “那叫什麽?”


    “叫什麽不關你事。”


    我對著他很憐愛地笑了。他一定是退了休又退了休的老門衛(美國許多退休老人去當門衛,然後再從門衛上退休,去另一處被聘做門衛)。


    “那你打電話上去吧,看看咱倆誰正確。”我說。


    “不用打。”老門衛說:“在租房契約上的名字是個先生,不姓薛。”


    我先轉不過彎來,但馬上明白過來了。艾麗絲住的房是別人提供的。是什麽性質的提供,我可不想知道。美國大就大在它對千般百種的生存方式給予冷漠的寬容。還有,我的這個故事畢竟不是關於艾麗絲的。


    在聚會上我沒有看見提供艾麗絲住房的那個不姓薛的先生。這份提供是慷慨的:三間臥室,巨大的涼台和客廳,象牙色的三角鋼琴,老薛抱著艾麗絲的女兒很倉促地和我談了幾句,告訴我他找了份發廣告的工作,很輕鬆,就站在馬路上不用動,往每個過往行人手裏塞張廣告。他說掙的錢夠租一間房和吃飯了。我脫口就問:“你不住艾麗絲這兒?”


    問完我想,我骨子裏還是很小市民的,對別人的事充滿關懷和求知欲。


    “不方便。”老薛說,然後走開了。


    那場聚會之後,我總結老薛和艾麗絲的父女感情很深厚。尤其是老薛,在講到女兒時有種驕傲,還有點遺憾,似乎女兒隻有那一點點暇疵,也是由於做父親的對她期冀過高和太不姑息而顯出這點不完美來。


    我和薛家父女就從半熟人混成了熟人。一天下午老薛突至,人黑瘦了些,眼珠也缺了些靈活。我馬上想到大街上給日曬雨淋的那些發廣告(老薛算幸運,退回去二三十年,他前胸後背還得掛上廣告牌,成為那些哲學家愛講的“被物化的人格”)。


    老薛先問我的車庫門現在開關利索不利索。


    我說利索利索,多虧你還懂點電機修理,這事指望我丈夫就慘了。……他打斷我有口無心的羅嗦,殷切地說:“還有什麽我給你修了吧。”


    我忙說沒了。我家樣樣東西都欠點修理,但老薛肯定不是專程來讓我給他派活的。


    “你別客氣。”他說。


    “我不客氣。”我說,知己知彼地笑笑,“你也別客氣,有什麽事就說。”我其實心裏既煩躁又害怕。這麽多年拚命地獨立自主,爭取不欠人情,為的就是不讓別人求上我。“別客氣,能幫你的我幫你,不能幫的,我馬上告訴你幫不了。”我進一步鼓勵他。


    老薛沉默了。我的煩躁已大於害怕。其實對於薛家父女,我倒從來沒煩過。他們屬於那種話不多,但話講出來都不多餘的人。老薛舉止中的分寸感,那種很自律,很有節製的人所具有的處事待人的準確,以及艾麗絲離群落伍的美貌都形成了蠻好的格調。老薛還有一手好廚藝,我請他做過兩次家宴。他做菜一點聲響,一點煙都沒有。做菜的三個鍾頭內,他每小時到院子去靜靜地抽一次煙,一次隻抽半根,左手端個小碟子盛煙灰,之後無痕跡地把洗淨的小碟放回原處。


    我又催促他兩句。他抬起臉笑一下說,不知我能否借他兩千元錢。他接著就告訴我這錢將多麽事關重大:國內他的學院分了他一套房,但得花幾萬元買居住權;艾麗絲的媽媽一輩子跟著他胡亂湊合住,家裏每張床,桌子都是實心的,下麵塞滿東西,眼下他把老太太一人撇下,能撇在一個寬敞整齊的房子裏他心也安些。


    我先答應借錢給他。但我還說了一句:“艾麗絲經濟條件不差嘛。”


    “她?是啊。她有她自己的麻煩,還拖個孩子。我們不能拖累她。如果你為難,可千萬別勉強……”他接過我給他的支票,手卻一直停在我倆的中間地帶,給我足夠的時間把支票收回。


    我不再說什麽,不然成了我不願借錢給他。


    “我一時可還不了你……”他又說,手和支票仍擱在中間地帶。這話的懇切很打動我。


    “我一時不用這筆錢的。”


    “明年我恐怕能把這錢攢出來了。”他又說,手還停在那兒,還在給我時間反悔。


    “那你就明年還我!”我不耐煩地笑道,心裏大鬆一口氣:他求我幫的這個忙是幫起來最省力最快的。


    他讓我答應不去跟艾麗絲說,我說我幹嗎要去跟她說。


    他仍是沒把支票收起來。我真不耐煩了說:“我先生馬上下班了,別讓他看見,他很不喜歡借給人錢。”


    老薛這才把支票趕忙揣進口袋。送他出門,看他有點顫手顫腳地鑽進汽車,動作中出現了一些瑣碎的磕碰,笑容和禮貌都不太準確了。


    過了兩個星期,老薛又來向我借五百元,說上次把買房的數目算錯了,後來一算,竟還短五百。我沒難為他讓他費太多解釋,“唰唰”地已寫了一張支票,爽快地扯下來。這回他收支票的動作快多了。我倒真的想反悔,收回這張支票。不是我茅塞頓開地悟出他借錢的真實目的,而是我家的確不寬裕,付房子貸款剩餘的錢,也僅夠讓月頭和月尾接上縫。


    我那時不知道他拿上錢第二天就奔拉斯維加斯去了。他那天在大街上發廣告一直站到晚上六點。這個鍾點在冬天相當陰暗,不小的風卷起一些鮮黃的紙片。那都是老薛塞到別人手裏,又被別人馬上扔掉的廣告紙片。那種黃顏色黃得真是絕望,鮮亮得命也不要了,不少商店絕望地大減價就用這顏色刷出減價標誌。這種黃顏色還讓我想到馬戲團拉場子的號音。總之老薛就在這些黃顏色紙片營造的秋風落葉的意境中沿馬路往上坡走,走到金融區和唐人街的邊界,走進最便宜的停車場。再便宜老薛在掏出五元錢停車費時仍心驚肉跳。五元錢的停車費和他值一千五百元的十多歲的“hyundai”之間有個荒誕比例。但老薛沒覺得荒誕,他也不覺得他費了一天工夫塞到大家手裏的黃紙片又在一天結束時向他飛回來這個現象有什麽荒誕。老薛是個非常認真、對自己正從事的事情懷有信仰的人。


    我是很久以後才從艾麗絲那兒知道老薛每周五去拉斯維加斯,以及他這個慣例旅行前前後後的規定動作。就那樣他從金融區開著老“現代”回到家,脫下他惟—一套西裝,雇他發廣告的美容店,運動器材店、星相講座都給了他著裝標準:西裝、領帶,皮鞋。他也很樂意衣冠楚楚地站到大街上,那樣他少了些自身的次要感和多餘感。否則每個接過廣告的人都會給他一瞥目光,那目光告訴他,置於這個社會,他是多麽次要和多餘。


    老薛換上那件米色的絲綢夾克,假如氣溫低,他還在絲綢下穿兩件毛衣,直到絲綢被撐得不再飄抖仿佛棉被麵子。然後他從冰箱裏拿出一袋麵包,取出六片,再從一節火腿腸上削下薄薄三片。他精確地製作出三個三明治,放進三個三明治塑料袋。塑料袋被晾衣夾子夾在一根鐵絲上,是被一再用過,又洗幹淨,晾幹的。除了吃進嘴裏消化在肚裏的東西,老薛所有的東西都是可以反複使用的。他自己的新舊循環、廢品回收已建立了一個完善的係統。


    一般在晚上八點十五分,老薛出現在灰狗站。一輛去拉斯維加斯的灰狗在八點半出發。老薛拎著他的人造革黑皮包上了車。曾經裝過講義、實驗報告、胃得樂、一隻醬菜瓶改做的茶杯、前門牌香煙的黑皮包現在裝著三明治、胃得樂、醬菜瓶子改做的茶杯。他把黑皮包抱在胸口,放倒椅背,一路睡過內華達的沙漠。


    到達拉斯維加斯時,城市的霓虹燈都快閃不動了。老薛走進他頭一次結賭緣的賭場,賭客們也都睡眼迷蒙了。老薛卻是滿腦子的新鮮血液,小跑到櫃台去兌換籌碼。他第一把總是兌六十六元,數字吉祥。他選一台老虎角子機坐下,將黑皮包放在自己腳背上。


    這就開始了老薛與老虎角子機二十四小時的對壘。老薛節奏不變地去扳那根操縱杆,像個守在機床旁、五十年代中國的勞動模範。除了上廁所、兌換籌碼,去飲水泉往醬菜瓶裏灌水,老薛寸步不離崗位。他的三份三明治在早晨九點,下午兩點,晚上八點被當成三頓正餐。老薛舍不得多花一分錢一分鍾在吃飯上。他會連同三明治吞下胃得樂。後來我親眼見到賭場的苦行僧老薛如何用功,刻苦時,才發現我憑老薛性格邏輯而想象的所有動作、細節有多準確。


    整一年,老薛借錢的真實用途很好地瞞過了我。我和艾麗絲常見麵,她已搬過兩次家,現在住一幢兩層小樓,臥室有落地窗,可以在懶覺之後呆望大海喝咖啡。從艾麗絲對這屋內陳設的漠然和不愛惜,我大致看出她對那個視覺外的房主的態度。艾麗絲的女兒倒一天一變地成長,她母親缺乏的世故在她那兒得到了彌補。有時客人中有人背著艾麗絲講她些是非,講些刻薄她的笑話,五歲的女孩子並不反目,隻靜靜地聽,有時甚至會忽然拿出自己的零嘴給這個人,說:“叔叔(阿姨)吃吧,我省給你的!”


    有次我應邀去吃晚飯,進門見艾麗絲和老薛在鬧脾氣。


    “你要錢幹什麽?你當我不知道你要錢去幹什麽?”艾麗絲大聲對著廚房嚷嚷。


    老薛跟以往一樣,在廚房裏無聲無息地當廚,並不嚷回來。


    “唉,安,你坐!”艾麗絲來關照我,同時把話題轉到她剛看的一部按好萊塢配方製出的愛情電影上。她決不是忌諱我聽她的家醜,而是突然就對爭執失去了興趣。就像她對她前夫一樣,本來可以在離婚時得到點財產,可她因失去興趣而放棄了。


    老薛用了個木托盤把菜端上來,見到我,他猛一緊張。他一定不知今晚的食客裏也有我。


    “安,你看她這麽大人還整天沒大沒小……”他指著艾麗絲笑著說。笑得袒護、慣使。但他仍是非常緊張,因為剛才艾麗絲的揭露性語言已觸到我和他之間的秘密。


    其實我也警惕了,想起艾麗絲沒頭沒腦地問我她爸是否借過我錢。我覺得我和艾麗絲都各掌握老薛的半個秘密;老薛分別把我和她瞞在真相的兩端。


    早已忘了上下文的艾麗絲說:“真是的,國內現在單位分房還得交好幾萬塊呐!我這不才湊了錢寄到我爸學校去!不然我媽怎麽辦?……”


    頓時地,事情對我已很清楚了。我都不用去看老薛那張變了色的臉,在這個關頭去看一張老人撒了彌天大謊又被赤裸裸揭穿後的臉,要殘忍要膽量。我不動聲色地擺餐紙,見老薛匆匆挪動的腳都是無地自容的。我沒辦法不去想,他拿了我的兩千五百元究竟幹什麽去了?一年了,他戒了煙,仍是那件米色絲綢夾克,所有舉動都帶有節衣縮食的痕跡,我實在看不出他有那個本事把一筆對他來說的巨款開銷出去。


    客人全遲到,老薛在廚房同艾麗絲的女兒談判:先吃飯還是先看電視。艾麗絲跑去調停談判,但很快聽見她和父親又爭起來。


    “你要錢幹嗎呀!早有人告訴我你把錢花哪兒去了!……”


    “誰告訴你的?安?……”


    “安?”艾麗絲哇啦一聲叫出我的名字:“噢,安也知道?……”


    艾麗絲回到客廳,衝我就說:“安你可別幫我爸瞞什麽事啊!……”


    老薛不顧一切地跑出來說:“你找人家安什麽別扭?你不該付我錢嗎!我是你爸爸,不是你保姆!”


    老薛手裏端著個粉紅塑料碗,身上係著艾麗絲那黑底灑滿金黃大向日葵的圍裙,米色絲綢夾克顏色很渾了,領口也鬆垮了。他的一切都變得很不準確,很不像素來那個要體麵的老薛了。


    艾麗絲一愣,對我嬉皮笑臉地指著父親:“爸爸才不要錢呢是吧?保姆才要錢!”


    我猜出艾麗絲有去“尼蒙馬克斯”花錢的富貴,而沒有實實在在的錢。那不可見的主宰者的陰影庇護著她,籠罩著她,她所有的東西都缺乏實實在在的物質感,都是實物投下的影子。她的生活,她的存在,都需要大大地實體化一下,否則便太不具體,太似是而非了。好像這也正是艾麗絲的魁力和奧妙所在,她沒有物質世界的世故。


    客人們到達時,艾麗絲早忘了同父親的不愉快,高高興興換了一套深玫瑰色的長連衣裙,坐到餐桌上去了。再昂貴的衣服她都不愛惜,洗了手便叉開兩隻巴掌在裙擺上拍拍。她隻要空下來總愛辦些莫名其妙的晚宴、聚會。


    老薛也跟平時一樣,話很少,話也很得體。頭次見麵的客人,他馬上舉上一張名片。他給名片的姿勢、動作從來不偷懶,總要從座位上起身,雙手把名片遞到人家鼻子下麵,頭還要低一下,眼從下壓的眉骨下看上來,非常謙恭和鄭重。他已發了一年多廣告了,名片上還是個化學教授。整一晚上,老薛都用很輕的聲音說話,希望我聽不見他也看不見他因而我也就放棄了內心對他的追究。他知道那一晚上我都在追究他。


    終於一天,艾麗絲打電話給我,劈頭就問:“你借錢給我爸了?”


    “誰說的?”


    “你可真有錢呐!”


    她的那種尖刻仿佛是我背著她同她男朋友約了會。


    我說:“我借了。怎麽啦?”


    “那你跟我不說實話!我上次問過你!”


    “你恩將仇報是不是?”


    “你以為你對他有恩?你那點錢夠他賭幾次?他每星期五去拉斯維加斯你知不知道?”


    這是我第一次知道規矩本分的老薛心裏怎樣藏著另一個全然不同的老薛。那個老薛欺騙成性,並有亡命徒式的對冒險的向往。他眼不眨心不跳地以謊言借錢,再眼不眨心不跳地把欺詐來的錢葬送掉。


    艾麗絲接著告訴我,我不是老薛惟一的債主,他還悄悄向她不少朋友借過錢,但大部分人拒絕了他。她說她感謝那些拒絕了他的朋友。言下之意是她怨怪我這樣既慷慨又守信最終人財兩空的朋友。我的話也不好聽了,對她說,為了幫我這個朋友糾正一下過分信賴人和濫發同情心的缺陷,請她盡快償還我二幹伍百元。我還補一句:“我先生還指望用它修屋頂呢。”


    她說:“哈,你想讓我還?借的時候你可沒征得我同意啊!我整個給你倆蒙在鼓裏一年多!”


    艾麗絲在這時候表現出的自我辯護能力和邏輯嚴謹非常美國式。她一再強調這是美國,老薛是老薛,她是她;子女不繼承父母的債務,萬一老薛混闊留下遺產政府會繼承得比她老薛麗絲多。


    我捧著話筒聽她把這堂法律講座繼續下去。她話題早已轉了,一個勁向我證實老薛的荒唐程度:居然替她的生活擔憂,總覺得她的生活危機四伏,所以得抓緊時間賭錢,買個大房子把她救下來。


    我放下電話時想,不管老薛怎樣墮落,這墮落畢竟還有個動人的誘因吧。


    從此我再也打不通老薛的電話了。像我這樣氣急敗壞,滿心鄙薄地給老薛打電話的肯定不止我一個。因此,他不是關了電話鈴就是拔了電話線。我向艾麗絲要了她爸的地址,並明白告訴她我要去上門逼債。她痛快地把地址給了我,還囑咐我別去敲門,就坐在車裏埋伏他,他七點半準回。她說這個戰術是根據其他吃了閉門羹的債主們而幫我擬定的。她絲毫不難堪,有的隻是一點孩子式的幸災樂禍:我和她父親不管誰治誰之於她都一樣有瞧頭。我簡直奇怪她腦子裏是怎麽一個線路。


    在一條蠻熱鬧的小街上找到了老薛的老巢。它坐落在一個彈子房背麵的閣樓上。地方不像我想象得那麽貧脊荒涼,街兩旁都是店,數了數,兩家花店,五家飯店,七家修手足指甲的店。還有一些進門就跌進深而窄的樓梯的那種穴洞般的店,裏麵經營什麽你可以想象。穴口站著一個油頭男人,一有人路過他就笑嘻嘻上去綁票。馬路沿上還有些女孩兒,身材都不錯,大家都過冬天她們過著夏威夷海灘的夏天,露出顏色很不新鮮的肌膚。她們都沒有笑容,全是一副厭世的表情,看出哪個男人有苗頭,她們就捺亮打火機去點叼在幹燥唇上的香煙,然後兩條鷺鷥長腳邁著又大又傻笨的步子迎上去。她們之間誰也不理誰,似乎同在一條街上卻不屬於同一物質密度,因此誰也看不見誰。我從來沒見過比她們更孤獨的動物。


    望著這個陌生的景觀,我想一絲不苟的老薛穿著米色絲綢夾克出現在這裏一定精彩。他和這些人也不屬於同一物質密度,也可以相互看不見,相互不妨礙。


    八點了,我還在等老薛。顯然是他先看見了我,把我閃過去了,拐角處我突見他那輛老“現代”已好好地趴在那裏了。我深一腳淺一腳走到彈子房背後,聽自己的腳在露天木樓梯上踏出擊鼓般聲響。大概因為委屈和憤怒,我大叫起來:“老薛!老薛!”但心裏明白沒人會來應我。


    剛上到第二段樓梯,卻見老薛出現在樓梯頂端,眼睛張得特大,下嘴唇也鬆開了。


    “你沒事吧?”他對我又大張一會眼,才問,這時我看見他手裏提了根大棒。


    他以為我身後咬了匪盜,一聽叫聲就出來救我命。他說這地方隨時像要出人命。老薛如此的出現讓我很意外,也有點感動。我訕訕地笑道:這兒看上去是很戲劇性;我們那類住宅區的安泰,那些看電視吃冰淇淋的寡淡夜晚是對這夜晚的矯枉過正。正因為這裏太過飽滿的yu望和生命力,才把我們逼得縮在我們太平的地盤上,慶幸我們的本分、我們的乏趣和單調。


    老薛沒心思聽我的哲理和俏皮。他心有餘悸,催我快進屋,輕聲輕氣告訴我他曾聽見這街上響過槍。我進了門,他在我身後把那根木棒仔細靠在門後。


    屋子是把廚房、客廳、臥室抽象地間隔開那種:出入各個領域,你隻能像在傳統戲劇舞台上那樣寫意地區別一番。屋內很冷,沒有暖氣是一個緣故,其次還因為太清素的布置。


    老薛去燒開水,要給我沏茶。我謝絕,他還是要燒,還要翻開一個行李包找好茶葉。他其實是在苦苦往後捱,把他進入楊白勞這角色的時間玩命往後拖。這屋裏沒有一樣東西可供我翻翻、看看,隻有牆上一冊掛曆,是某個華人銀行的公關贈品。我翻看裏麵的水墨人物畫,卻看見一個日期上寫著:“借安2500元,今天到期。”我趕緊不敢再翻了。


    我感覺到今晚所發生的事都頗意外,而所有意外都在給我的逼債加大難度。


    老薛把茶端到桌上,又說要拿些零食給我吃。他說艾麗絲和她五歲的女兒一樣愛吃零食,所以他專門去唐人街為她倆買的,還抽不出空給她們送去……我一迭聲說不要不要我從不吃零食,他還是要去拿。我發現他一再開錯櫃子,製造些不必要的旅途,讓自己枉然地在屋裏跑來跑去。盡管他絕望地在延遲做楊白勞的時間,但他從形到神都是楊白勞了。跟我已同在這不足二百英尺的空間內,他還在倉倉皇皇地逃債。我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裏,跟他有口沒心地談著克林頓的醫療改革和美國單身母親們四世同堂地吃救濟。他還在疲於奔命,卻也明白今晚怎樣也逃不過去了。


    一個休止。我忽然不侃了,他也忽然不逃了,我的心髒都少蹦好幾下。我這個催債人比他還可憐,還絕望,還謙卑。我狠狠心,說:“老薛……”


    他看我一眼,等我把下麵那句話趕緊吐出來大家好喘氣,好活下去。而就在這個時候,我看見他用夾子夾在鐵絲上的三個三明治口袋。它們被用得次數太多,洗得已不大透明了。我想起艾麗絲告訴我,老薛怎樣自律勤儉地賭博,怎樣把省下的每一分錢花在賭博中。我心裏好一番感歎:如此一個清教徒般的賭棍,使賭博原本所具有的放蕩和縱容,以及一切罪惡成分都發生了變化。賭博使這個老薛更加克己,更加輕視肉體最起碼的物質需求。


    “喝茶吧,這茶不錯。”老薛說。在這個當口他已不再希望我把話咽回去;我講出來,他的愧疚感會大大減輕。


    我隻好說了。我窩窩囊囊講了一堆我索債的理由,但聽上去都像瞎編的:我父母都在大洋那邊生病,我家房頂漏了兩個月雨了,我丈夫提升泡了湯,等等。


    他一直點頭,一直說:“我知道,我知道。”似乎他在告訴我,我這些話多麽無力;對於索債者來說,“請立即還錢”是最仁慈一句話,除此之外的一切語言都是對於負債者良知的額外鞭答。


    “你放心,安小姐。你放心。”他的語氣像在哄一個受盡委屈的孩子,而對我的稱呼又回到半熟人的關係中。“我一天也沒忘記你在我難的時候幫了我。不是每個人都會給人那樣……那樣無私的幫助的。”


    這話他可能一直在肚裏塗抹,修改,直到今天拿出來,仍是不盡如人意。他希望他能表達對我的感激,我卻感到一份讓我極其難為情的,不著邊際的奉承,它讓我心裏那混著愧作的窩囊感越發強烈起來。我不知自己愧作什麽,我至此沒做錯任何一件事,這正是讓我悲哀的地方。


    “你放心安小姐,下禮拜一我就把錢給你送去。”老薛語氣黯淡,卻很果決。


    我要起身告辭了,趕緊喝兩口一直未碰的茶。這是我能給老薛的惟一寬慰了。我又說了些有空還到我家來玩之類的廢話,明明知道他不會再來了。


    他堅持以那根木棒護送我。我一路走過寫意的臥室。餐室、客廳、廚房,實在看不出這兩千五會從哪裏被榨出來。我悲哀地慢慢走下樓梯,老薛在後麵慢慢護送我。街上的熱鬧和歡樂都成了我悲哀的一部分,都拓寬和加深了我的悲哀。


    禮拜一我收到老薛的一封信,求我再寬限他一禮拜。這是我意料中的。我等著下一封信求我再寬限一次、二次、三次。也果然都沒出我意料。我每星期都收到老薛一封信,解釋他何故不能守信用。


    一天上午,艾麗絲開一輛嶄新的“bmw”來了,車的顏色很好,寶石藍。她手裏晃著一大把鑰匙,裏麵有“benz”和“lexus”的標誌鑰匙牌,都是她曾短暫擁有過的車留下的。她沒坐下就給我一遝鈔票,說是老薛贏了,先還我一千元。


    我厭惡地看著那攤子鈔票,怎麽看怎麽來路不正。


    “誰要他賭錢來還我?”我大聲說:“要是輸了,是不是還得來借呀?”


    “我也這麽說他來著,他說他再也不去拉斯維加斯了。”艾麗絲大大方方,毫不介意我瞅著那些鈔票的眼神像瞅蒼蠅。


    “你爸也是個有文化的人!為人師表幾十年了,懊,就這麽為人師表啊?!”


    “可不是。”艾麗絲百分之百站在我一邊。然後她又好好笑話一番她爸爸,說這老頭也不知怎麽了,死活要贏錢給他那個錦衣玉食的女兒買個房子,把這女兒救出來。“安,”艾麗絲對我顛著兩隻軟綿綿的巴掌:“你看是他需要我救,還是我需要他救?”


    我跟她說染上賭癮跟染上大煙癮一樣,戒起來得九死一生,她說她知道,跟染上所有、所有的毒癮全一個樣;住上個好房,開上個好車,也會上癮,要是走火入魔更是九死一生的甭想戒。她突然看著窗外說,她爸爸了解她的癮就像她了解她爸爸的癮。


    “不過我相信我爸。他抽煙的年數比我歲數大多了!說戒就再沒見他抽過。他戒什麽癮也用不著九死一生。”艾麗絲顧影自憐地一笑:“不像我。”


    我基本被說服了。老薛是個理性極健全的人,又有很強的自尊心。


    “這樣吧,”我想了一會才開口:“我不要你爸還那一幹五了。”


    艾麗絲一掄柳眉,記不得我是誰了。“喲,是麽?”


    我忽然又煩躁起來,怕她跟我再就這事扯皮。我說事情就到此結束了,萬一老薛再去拉斯維加斯,也不是因為我逼債的緣故。


    不久我聽說老薛為我的“豪舉”深深感化,老淚縱橫了一番,向來斯文的嘴,也賭了些不堪入耳的咒。他說他不混出人樣,不痛改前非,決不再見“人家安小姐”。再聽人講到老薛,說他找到個給富豪人家燒晚餐的工作,掙得比發廣告多幾倍。那年聖誕節前,我收到的第一張卡是老薛寄來的。他還是一副負債者的謙恭口氣,說他如何如何地感激我;我贈送他的那一千伍百元,他在不久的未來將成倍地報償我。最後他問我父母是否康複,我家屋頂是否已修繕。


    半年多沒見艾麗絲了,她搬到更大的房子裏,男主人這回是“fulltime”,不再是“parttime”,很少離開房子。這是艾麗絲沒召集大家上她那兒吃喝的緣故。還有天大的謠言:艾麗絲要和現任男朋友訂婚了。總之,薛家父女的消息都不錯。艾麗絲不管怎樣大趨勢是相對永久且越發榮華富貴。


    新年過後,我陪同國內的一個電視采訪組去拉斯維加斯。他們的采訪對象是在美國成績卓越的中國人,在采訪之前他們要最大程度地“感受一番美國文化”,也就是去一趟拉斯維加斯。既然拉斯維加斯已被所有來美國考察的同胞們提升為美國文化的象征,我就不便掃人的興,提出我認識的美國文化,比如自由孤獨的爵士樂,黑人的藍調,安迪沃浩,以及威廉姆詹姆斯。


    拉斯維加斯在下雪,地方臃腫起來,霓虹燈顯得過分堆砌。走出“無上裝歌舞”大劇場,我照例把采訪組領去賭博。人們都各懷美好的願望去賭了,我準備到廁所去清靜一會。那裏的燈火、聲音至少是正常的。


    就在途中,我看見了老薛。僅是他的背影,就讓我一眼認準。我繞過巨大的輪盤賭,繞過穿緊身衫迷你裙飛快奔跑著送飲料的小姐們,站在了老薛的側後,離他僅五步之距。我沒有驚動他,就那麽眼巴巴看著他的一隻耳朵,一小半下巴和一大半脊梁。


    從我視野中這些老薛的局部看,老薛沒什麽變化,仍是清秀斯文,很懂道理的樣子。他穿一件淡藍襯衫和棗紅的毛背心,腳背上放著一個黑皮包,膝蓋上平平展展搭著一件灰毛衣和米色絲綢夾克。沒有一個細節顯出贏的急切和輸的慌亂。他綿綿不斷地填籌碼,拉操縱杆,形成了一套不斷回旋,無始無終的動作,一個永遠可以繼續的過程。老薛一月兩千元,除了吃和住,所有剩餘都填進這個過程,以使它得以繼續,得以綿延,永遠繼續和綿延。


    我突然想到,老薛把他女兒和我以及所有人都騙了,甚至把他自己也騙了:他來這裏不是為了要贏一幢房子給艾麗絲而使她在人老珠黃時不至於無家可歸。那是個借口,連他自己也需要一個借口到這兒來,來得到這樣徹底的解脫,如此徹底的忘我。我不知道。我這樣推測老薛可能是我瘋了。


    老薛卻是不瘋的、能那樣穩健地去接受“輸”,顯然是最平靜最清醒的人。他怎麽會不清醒呢?他能以三份三明治(據說後來連火腿腸也省略了)來分割他的晝與夜,他一分鍾也沒把日子過瞎。


    我大約那樣站了有一個小時,老薛機器上的燈全亮起來,機器也停止了運轉。他贏了,並且贏得不小,老薛回頭掃一眼他背後的人們,兩個管理人員正向他走來,準備領他去兌款。


    老薛在回頭掃那一眼時也許掃到了我背道而馳的身影,也許沒有。那樣的專注在他眼睛裏形成一片黑暗,第一次我就注意到了那片長久不散的奇特黑暗。


    我想,老薛大概隻在贏後兌款那一刻會略微急躁。他急於把那個綿延的過程續接起來,不能讓贏中斷了它。他很快又回到原地,回到原有的流水般無始無終的動作中去了。


    第二天電視采訪組要離開拉斯維加斯。我坐在拉滿窗簾的座位上,就在司機座後麵。司機最後一個上車,對我說:“有個大陸來的老頭兒,是個教授呢,要搭我們車回去。身上一個錢也沒了,看他冷得夠嗆……”


    沒等我搭腔,采訪組的組長說不行,本來座就不寬裕,加上大家賭了一夜,都很辛苦了,回去的路上需要躺一躺什麽的,以保障到了目的地盡快開始工作。


    司機說:“嘿嘿,我已經答應他啦。他現在去上廁所,馬上就回來!大冷天的,老頭飯都沒吃!”


    組長說趁他去上廁所,趕緊走,否則我們這些人心都軟,是吧安小姐?


    我點點頭。


    所有的人都催司機出發,說那一定是個老賭棍了,什麽教授。


    司機最後問我,你說呢安小姐?


    我說那就走吧。


    車拐出停車場時,老薛並沒有招手。他雙手抱著六十年代中國製造的仿革黑皮包,寒冷中鼻尖紅透眼圈也紅了。他完全還是個我從小印象中清寒而本分的老教師形象。


    我塞給司機三十元錢,叫他扔給那老頭。老頭去拿它吃飯、或乘灰狗,或換籌碼,隨便。而我會因為給出這三十元而心裏不鬧了,或許能夠同大夥一樣補個小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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