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周


    五娟的每個星期四是從星期三晚上開始的。也許更早,從星期三白天就開始了。幹脆承認吧,五娟的頭一個星期四剛結束,下個星期四就開始了。


    到了星期四早上,五娟早早起床,到廚房把丈夫的午飯做好,裝進飯盒。然後洗澡、洗頭、坐馬桶,很徹底地做一番出門準備。她坐在馬桶上眼神呆呆的,是那種幸福臨頭時的呆頭呆腦。


    出門時丈夫在客廳看報。看她一眼,想看透她出門的目的。丈夫退休了,偶爾到公司走一趟,和接了他交椅的副手吃頓午飯。丈夫六十八歲,做過兩年木匠,現在看去還像個木匠。他開很大的房屋裝修公司。人人都做這生意時他已做得上了路,人人都做失敗時他就做成了“托拉斯”。他沒反對過五娟每星期四出門,若反對,她就說去看婦科醫生。四十歲的女人都會與婦科醫生多少有交往。


    五娟照照門廳裏的鏡子。這是她上路前照的最後一麵鏡子,她掏出口紅來塗,塗好又抹去。每次都這樣。塗了紅又抹去的嘴唇和完全不塗是不同的,它使她出門的模樣曲折了一點。


    開車上路後,五娟不鬆懈地注意身後,看是否被跟蹤。


    她把車停在婦科診所的停車場,拿出梳子,邊梳頭邊前後左右地望。沒人盯她梢。穿過診所是個街心花園,狗拽著人跑。五娟很快進了約定的小咖啡店。坐下十分鍾,走進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像她一樣的細皮膚,長一對橄欖形大眼睛,眼尾向上飄。他的臉蛋還沒像成年男子那樣硬朗肯定起來。


    五娟不叫他,抿嘴笑起來。跟著這笑他馬上找到暗角落裏的她。他直接去櫃台買兩杯咖啡。他倆的規矩是誰後到誰買咖啡,免得咖啡等冷掉。五娟認為他抽錢夾的手勢很成熟,像抽一個純金煙盒。他手上戴一枚戒指,是五娟買給他的。他自上次見麵後去過理發店,把五娟反感的幾縷長發修短了。五娟知道再跟他鬧也沒用,他不可能恢複成剛來美國時的“好孩子”發式了。


    他坐下,她把他的臉蛋放在手心裏托了托,說:“曉峰,怎麽又瘦了?” 他說:“哪兒啊。”他看一眼周圍。


    咖啡店坐著幾個讀報的人。還有個胖子在角落裏看牆上的招工廣告和租房廣告。胖子稍往後挪步,五娟和曉峰就必須屈身偏頸,以躲避他。兩人就這樣屈著自己用壓得極低的嗓音說話。


    “他問了什麽沒有?”曉峰問。


    “沒問。”五娟說,眼在胖子背上狠狠一剜。


    “看你穿這麽整齊出門……”


    “我又沒化妝。”


    曉峰盯著她臉:“那他更得懷疑。你上街買菜都化。”


    五娟笑道:“對呀,就是跟你在一塊不能化妝。”她和曉峰把身體斜到了四十五度,使胖子再寬敞些。他倆都不挪位置,不然胖子會長久占據這角落。


    五娟說:“上次給你買的夾克呢?咋沒穿?”


    “你以後別給我買衣服了!”曉峰皺眉笑道:“我會穿那種衣服嗎?”


    “噢,我就沒給你買過你喜歡的?沒良心!”五娟咬牙切齒,伸兩個手指去掐他的耳朵。一碰到他綢子一樣的耳垂兒,她恨不得把牙咬碎。那耳垂跟她自己的一模一樣,整個側麵都跟自己一模一樣。每次見麵她都能在曉峰身上發現一個與她特別相像的細節。在這無邊無際的異國陌生中,竟有這麽點銷魂的相似。


    “我昨天前天都在考試。”曉峰把自己的耳垂從五娟手指間抽回。


    “能考上柏克萊嗎?”


    柏克萊是他倆向往的地方。似乎五娟比曉峰向往得更迫切。柏克萊意味著曉峰不遠行,她不與他分離。


    “看吧。”曉峰說。


    “他們要不收你,就是歧視咱們!”


    曉峰被她弄得笑起來。笑她一派天真卻常常打出政治旗號。


    五娟賭氣似的,把餐紙在腿上折來折去。曉峰見她裙子全跑到大腿上去了。不過她穿短裙倒不妖豔。她整個體形從來沒長成熟過。五娟在四十歲這年還給人看成二十歲。


    “你這身挺好看的。”曉峰帶點戲弄地恭維道。


    “你懂!”五娟笑著白他一眼。


    兩人靜止在一個很不舒適的姿勢上,給胖子造一條通道。這時五娟突然把臉一低,說:“壞了!”


    曉峰忙問:“什麽?”


    “輕點!別回頭。剛進來的那人是他公司的秘書……”五娟說著便起身,站到胖子剛騰出的角落裏,給人們一個脊梁,直到曉峰告訴她那人已買上咖啡出去了。


    五娟坐回來:“不知他看到我沒有。看到肯定會告訴他,說我跟你約著泡咖啡館!那他還不把房鬧塌!……”


    曉峰苦笑一下。


    “去,你去打個電話,要是他接你就叫他一聲‘爸’……”


    “我不去!”


    “不打他肯定懷疑我跑出來見你!你不怕他折磨我?”


    曉峰起身去打電話。幾分鍾後回來,他一眼也不看五娟,回避自己參加的這樁勾當。他每次打完電話都這樣,眼睛非常傷心。


    “是他接的電話嗎?”


    他搖搖頭。


    “你在留言機上留了什麽話?”她問。


    他說:“你回去自個兒聽唄。”


    五娟把手擱到他膝蓋上拍哄他。他看她,發現她眼睛也非常傷心。曉峰捺了捺她擱在他膝蓋上的那隻手,也拍哄她。


    第二周


    五娟到達咖啡館時整九點。她頭天打電話給曉峰說要晚一個鍾點,卻沒晚。丈夫去機場,她得開車送他。因此她估計從機場趕到這裏怎麽也得遲些。


    上星期到家已四點了,她的車剛開進車庫,丈夫的車緊跟進來。五娟不知他打哪兒開始跟上她的。她約會之後大不如之前警覺。丈夫見她便說:“你那個寶貝兒子打過電話來!”


    五娟堆出一臉驚喜:“曉峰打電話來了?說的什麽?”


    “在錄音機上。我沒聽。”


    五娟快快跑向電話留言機。她腳步的急切要使丈夫相信這母子倆真的被拆散得太久,拆散得太徹底。她的急切倒不是裝的:她想聽聽曉峰與她合演的這個“雙簧”有無破綻。


    五娟這時心酸地笑了:曉峰是個心地幹淨的孩子,卻也把一個騙局編織得這樣圓滿。曉峰對她的愛被再次檢驗了。


    丈夫的直覺太厲害。他從一開始對曉峰就那麽敵意。五娟那時和他還算新婚燕爾,兩人一路春風地駕車去接兒子。曉峰十五歲,夾在一群飛機旅客中走出來,五娟沒敢認。直到曉峰用清朗的嗓音叫她“媽媽”,五娟才醒。一個如此的少年,俊美溫存,用他帶一絲乳臭的雄性嗓音叫她“媽媽”!五娟沒有馬上應他,隻把他呆看著,無力掩飾自己的癡迷。兩年的分離,她錯過了他的成長、演變,他站在她麵前像一個精美的魔術。他比她高半個頭,他長出了唇髭,他看她時眼睛的躲閃……似乎她首先是個女人,其次才是母親。分離使他們母子彼此失散了兩年,這兩年成了母子關係中的一個謎。


    丈夫等在人群外,五娟把曉峰介紹給他時,他伸出手去讓繼子握,眼卻馬上去看五娟,似乎五娟的失態是明擺著的事。似乎五娟把這麽個翩翩少年偽裝成了兒子。她就在丈夫那樣的目光下鬆開了曉峰的手。以後常常是這樣:丈夫一轉臉,她和曉峰立刻切斷彼此目光的往來。其實一開始的日子裏,母子倆是那麽好奇:對於血緣的這個奇跡陶醉般的好奇。她看不夠地看曉峰,曉峰也常常看不透地看五娟。她看他的笑,他的舉手投足都邪了似的像她時,她會突然抓起曉峰的手,放到嘴裏去咬。丈夫上床之後,她和曉峰一同看恐怖錄影帶。她把整個人躲在他背後,一會一叫,一會一掙紮,把他的手捏著,關鍵時候就用他的手去捂自己眼睛。之後把臉攤在那手心上,委屈得要哭出來:這電影存了心要嚇死我!有次她抬起頭,見丈夫穿著皺巴巴的睡衣站在客廳門口,對母子倆說:“十二點了。”丈夫說完轉身回臥房,五娟跟在後麵,像個遊戲到興頭上被父母押回家的孩子。


    那之後丈夫很少理睬曉峰。即使三人同坐一桌吃飯,他也通過五娟轉達訓令:“告訴你兒子別老忘了關床頭台燈!”有時五娟和曉峰在廚房裏輕聲聊天或輕聲吵嘴,丈夫會突然出現,以很急促的動作做些絕無必要急促的事,比如翻一翻兩天前的報紙,或拿起噴霧器到垃圾桶旁邊找兩隻螞蟻來殺。這時五娟和曉峰都靜止住,話也停在半個句子上,等著他忙完,走開。似乎是太多的尊重和敬畏使她和曉峰拒絕接納他到母子間瑣屑的快樂中來。有天他對著垃圾桶“噝啦噝啦”捺了好多下噴霧器,五娟事後去看,一隻死螞蟻也找不見。


    在曉峰來到這家裏的第六個月,丈夫對五娟說:“你兒子得住出去。” 五娟驚得吞了聲。她知道這事已經過他多日的謀劃,已鐵定。求饒耍賴都沒用處。她悄悄將一張紙條擱在熟睡的曉峰枕邊,那紙條上她約兒子在一家咖啡館見麵。


    她把驅逐令告訴曉峰時不斷掉淚。曉峰伸過胳膊攬住她肩,淒慘地笑笑,說:“誰讓咱靠人家養活呢?”


    “你是我兒子啊!……”


    “他是你丈夫,他覺得你應該和他更親。”


    “我也沒有不和他親啊!我有法子嗎?你來了,我這才開始活著!他該明白;要不為了你的前途,我會犧牲我自個兒,嫁他這麽個人?”


    曉峰不言語了,突然意識到母親犧牲的壯烈。


    “他怎麽能分開母親和兒子?”五娟傻著眼,一副問蒼天的神情:“你是我生的,曉峰,他怎麽不明白這點?”那樣沉重的懷胎,那樣疼痛的分娩。曉峰浴著她的血從她最隱私處一點點出世。曉峰撕裂了她,曉峰完成了那個最徹底的撕裂。在撕裂過程中(長達十多小時的過程),曉峰占有著她,以他的全身,最猛烈最完全的占有。她靈魂出了竅,她的女性在劇痛中變形,成熟、炸裂、殘破的女性因興奮而痙攣得像隻水母。最後一刻,曉峰撕裂了她離她而去時,她感到自己從這世界上消失了一瞬。那樣的失重,那樣的失落,同時又是飛天般的歡樂。


    兒子就在那次聽母親講到他的出生,一次難產,一個字也沒省略,她知道曉峰不會為女人的一些術語坐不住的。他從小就從媽媽那兒知道了女人的所有麻煩,感情上的,生理上的。


    不久曉峰就進了寄宿學校,丈夫寧可每年從腰包裏挖出一萬多元。


    從此母子倆在星期四這天相見一次。從此五娟的日子就是把每一天數過去,數到下一個星期四。


    曉峰在十一點過頭跨進咖啡店。見五娟就說:“你在這兒等,我在那兒等——等了一個小時才來車!”


    “跟我回去吧?”五娟說:“他今早去洛杉磯,晚上八點才回來!” 曉峰噙一口咖啡看著她。


    五娟飛快地說:“咱們去租錄像帶!我好好給你烙兩張蔥花餅!他不在家……”


    “我……”曉峰搖搖頭,笑著,自尊在一種輕微的惡心中笑著。“幹嘛呀,又不是賊,專揀沒人的時候往他家鑽!”


    “也是我的家!”五娟急道。


    曉峰看她一眼,意思說:“別哄自己啦。”


    “怎麽不是我的家?他有五間房,兩間半是我的,少客氣!走,你回我那一半的家!”


    “我不想去。”


    “為什麽?”


    “噢,他一走你就有一半的家了?!”他委屈、嫌棄地瞪著母親。


    五娟愣住,稍頃,眼淚在眼珠上形成個晶亮的環。曉峰皺起眉說:“媽!”


    她猛地把臉調開,不認領這聲“媽”。


    十分鍾之後,曉峰已把五娟哄笑了。


    “討厭!你就氣我吧,氣死我就沒我了!”她擤出最後一泡鼻涕,不再提回家的事。她突然覺得與曉峰回家是個蠢主意,會使母子這近乎神聖的約會變得不三不四。


    曉峰說天真好,應該去湖邊走走。


    五娟買了兩份盒飯,和曉峰坐在太陽下吃。鋪天蓋地來了一群灰鴿子,落在他倆腳邊,既凶狠又無賴地瞪著他們,每動一下筷子,就聽見“噗啦啦”的撲翅膀聲音。曉峰將吃了一半的飯盒扔給它們,五娟跟著也扔了。


    “下禮拜你放假了吧?”五娟問,從包裏拿出一張報上剪的廣告:“咱倆去看雪景!你看,才六十塊一個人,包吃住!”


    曉峰瞅一眼廣告,說:“賭博會?”


    五娟急道:“白送你十塊錢去賭!玩完了那十塊錢,咱們就去看雪,好些年沒看見雪了!”


    “雪有什麽可看的?”他笑起來,像大人笑小姑娘。


    “我想看雪!看見雪就回北京了!”


    “看見雪就回北京了?”他又來了戲弄表情。


    “你不想回北京?”她無神地笑一下:“姥姥姥爺在北京呢。咱那小房,下雪的時候顯得特暖和,咱們老在爐子邊上烤橘子皮。我把你從醫院抱回家,姥姥教我喂你奶。你咬得我疼得直掉淚!沒牙,倒會咬!”五娟笑著恨曉峰一眼。


    曉峰也笑笑。一會他說:“你怎麽跟他說?去賭城得三天呢!”


    她嚇住了,這是怎麽了?和曉峰私奔三天,難道有這麽大的借口去搪塞丈夫?她瞪著他,憤憤地,他把她難倒了;他把她孵了一禮拜的希望一棒砸死了。“我想得出辦法的!”她倔強地說。


    “你這兒有根白頭發。”曉峰指道。


    她把頭發送到他麵前,他手指尖涼颼颼地在她頭皮上劃過,沙啦啦地誇張地響。“咦,哪兒去了?唉,你別動!……”


    五娟笑道:“你手那麽涼!”


    “這一動更找不著了!”


    “前兩天我在鏡子裏看見這兒有好幾根白頭發。肯定都是禮拜三長出來的。”


    “禮拜三?”


    “禮拜三急啊,日子怎麽過那麽慢!就急出白頭發了!”她半玩笑地說。歎一口氣她又說:“從你搬出去,我長了這麽多白頭發……”


    “我那些女同學說你是我姐呢。”


    “去你的。”她收回姿勢,正色地:“交朋友可以,不能出那種事,啊?” 曉峰煩躁地一步跳開:“說什麽呀?”


    “美國這點特渾蛋!家長都死了似的,讓十幾歲的孩子弄大肚子!”


    他忍無可忍地轉身就走。五娟隨他走,不去追。果然,他在十步之外停下了,回頭,終於慢慢走回來。五娟感到心裏有隻放風箏的線軲轆,線可以悠悠地放長,也可以穩穩地收短。


    第三周


    五娟剛起床,發現丈夫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沒開燈,看樣子他已坐了許久。


    “怎麽起這麽早?”


    “嗯。心口痛。”他無表情地看一眼妻子。


    五娟走過去,他拉起她的手。這一拉她知道她走不開了,曉峰不知會等她到幾點。想著,她就去看手腕上的表,突然意識到丈夫那對微鼓的眼正研究她。


    “我去給你倒杯水。”她必須馬上給曉峰打個電話,告訴他她的困境。


    “這有水。”丈夫說。


    “去給你弄點吃的。”她完全掩飾不住她急於脫身的企圖。


    丈夫搖搖頭,手拉著她不放。她隻得坐下,感到渾身的血像奔忙的螞蟻四麵八方飛快地爬。她隔五分鍾就瞟一眼牆上的鍾,瞟一次鍾她臀部就從椅子上提起一點。丈夫嘟嘟囔囔講他的生意,講他的病痛,她一個字也沒聽進去。她感到他靜下來,手在她手裏也鬆弛了。她問:“好點了嗎?” 他點點頭。她再次看鍾:八點半。她尚未洗澡、洗頭、坐馬桶。她正要起身,丈夫突然說:“你今天不要出去了。”他的樣子竟有點可憐巴巴的。


    五娟頓時意識到他的病痛是佯裝的,他就是想絆住她,想進一步拆開她和兒子。他一直在懷疑她偷偷去看曉峰,但他從沒問過,隻在懷疑重的時候把臉拉得特別長。丈夫對曉峰的戒備和妒嫉從一開始就不是繼父式的,他似乎嗅出這份母子情感的成分。但一切都不能明言,在母子情感中搜尋罪惡本身是一種罪惡。誰說得清母子之間的感情呢?誰能在這感情上劃一道倫理是非的疆界?過分的母愛就不是母愛了嗎?丈夫一旦明言,他便大大地理屈了。他隻能指桑罵槐地阻撓,他幹預得再強硬也不能真正出那口氣。


    五娟笑笑說:“誰說要出去啦?”她進了廚房,給曉峰打電話,那邊說曉峰已出來半小時了。上次他晚了,這次他想彌補,五娟心裏一陣舒適地疼痛。


    聽到丈夫健壯的腳步,她趕緊掛好電話,開始烙蔥花餅。丈夫一口氣吃了三張餅,自己也不好意思了,解嘲地說:“這餅太好吃,要不生病我能吃十張!”


    她用鼻子笑一聲。以極快的動作將另外兩張餅包進錫箔紙,裝入盒子。這是給曉峰的。這是曉峰頂愛吃的。她的手一下子僵在那盒子上:今天她見不到曉峰了。她心窩一抽,眼前暗下來。


    丈夫已好久沒這麽高興過,跟五娟談起結婚三周年的慶賀來。說著就去打電話給五娟訂戒指,用他山東腔的英文跟意大利首飾匠油嘴滑舌。


    當晚,五娟和丈夫坐在一張沙發上看電視。她心裏一直牽掛曉峰,想偷空給他打個電話。丈夫冒出一句:“你想去賭城玩?”


    她說:“啊?”一下子悟過來,她笑道:“我哪有錢去賭?”


    “我給你錢。”丈夫說:“和誰一塊去?”


    “我沒說要去啊!”


    “不去你把那廣告從報上剪下來幹嘛?”


    “哦,那個啊。”她感到喉嚨緊得一口唾沫也通不過。這人連一禮拜前的陳報也要嗅嗅。“我是幫一個教會的女朋友剪的。”


    “想去我帶你去就是了。”


    五娟無所謂地笑笑。


    第四周


    五娟剛走進咖啡店,那個伊朗小老板靠著櫃台對她使眼色——很狎昵的眼色,意思是已有人在等她了。


    曉峰已在等她了。她白了小老板一眼。


    曉峰在讀書。他是個不需要人催就自己讀書的男孩。早晨的太陽從霧裏出來,從咖啡館的髒玻璃上穿過,讓這少年的臉一半模糊在光裏。她端著咖啡輕輕走過去,感覺那咖啡店小老板的目光錐在脊梁上。那詭笑提示著他對世上一切事物的汙穢理解。


    他們從沒幹過任何褻瀆母子之情的事。他們隻是將母子最初期的關係——相依為命的關係延長了,或許是不適當、無限期地延長了。或許是這異國的陌生,以及異族人的冷漠延長了它。因此他們總是在對於陌生和冷漠的輕微恐慌中貪戀彼此身上由血緣而生出的親切。


    她暫時不想驚動他的靜讀。她知道小老板的觀察仍是緊密的。她隻求誰也別打攪她,讓她好好享受每星期的這一天,和曉峰無拘束地相伴幾個小時。她用重重謊言換得了這幾小時的溫馨寧靜,幾小時不必掩飾的對兒子的愛。她愛曉峰勝過愛這世界,這裏麵有多少正義呢?她瘋了似的愛曉峰,這裏麵又有多少邪惡呢?……


    “媽。”


    “來多久了?”


    “不久。”他伸個懶腰。懶腰標識了他等待的長度。


    五娟和曉峰各坐桌子一方,默默地喝咖啡,不時從杯子上端、穿透咖啡稀薄的霧氣相視一笑。仿佛隔著戰爭離亂,隔著生死別離那麽相視而笑。


    這也許是她最後的機會和他在一塊了,他上了大學就不知去哪裏了。還有幾個星期四?這幾個星期四之後她為誰活著?沒有每個星期四她的七天由什麽來分割?不再有什麽來分割了,所有的七天都將連成一片,所有的日子都將連成黑暗無際的一片。


    五娟似乎已處於那樣無際的黑暗,她一把拉住曉峰的手。那手上橢圓的指甲雖剛勁,仍酷似她自己的。


    “咱們走吧……。”她想不出一個地方可去,但小老板的擠眉弄眼已使這裏的安全永遠失去了。


    “去哪裏?”曉峰已站起身,將半杯冷了的咖啡灌苦藥似的灌下去。


    “去哪兒都行。”她說。不自禁地,她挽住曉峰的臂,似乎這臂膀便是他倆的落腳之處。


    他們走過電影院時,正趕上一場降價電影,兩人進去了。電影映完,燈一亮,他們發現整個場子裏隻有七八個觀眾。外麵天陰了,五娟建議就呆在電影院裏。


    “曉峰,他說他要帶我去賭城。”


    “你怎麽說?”


    “我能怎麽說?”


    過一會曉峰說:“媽,你該和他去。他對你,其實,挺好的。”


    五娟警惕地看著他。


    “你說他對你有什麽不好?”他臉上充滿開導。


    “他對你不好,就是對我不好。”五娟說。


    他又惱又笑地搖搖頭,打算繼續開導。五娟打斷他,說:“曉峰,我們非去不可!哪怕就一天,去看看雪,就回來。就看看雪……”她哀哀地看著兒子:“為什麽這樣拆散我們?他怎麽不明白,你是我生的,我親生的!”


    曉峰在昏暗中叫一聲:“媽……”他兩眼裝著那麽透徹的早熟,同時又是那麽透徹的天真。


    “還記得你父親嗎?我和他隻有過一次關係,就有了你。按理說不該有你的。你知道那不是容易的事,你父親有病,有不了女人。我們結了婚,生下你,以為慢慢會讓他好起來。後來他自己也沒信心了,非跟我離婚不可。我一個人帶你,早上要上班,來不及啊,我總是一邊蹲廁所一邊搓洗你的尿布……”五娟想著講著,聲音越來越輕。她徒然一笑:“哎呀我在跟你說什麽呀!”


    曉峰咋呼地笑了:“真夠懸的啊,差點兒這世界上就沒我這個人!”


    五娟說:“沒你這人?你動靜大了!撲通一下,我往肚子上一摸,就知道那是隻小腳,還是小手!你父親離開我,你八個月,我就跟你說話。半夜三更了,我跟誰說話去?……”


    一模一樣的電影又開場了,音樂卻顯得更刺耳。


    五娟進門見桌上擱著丈夫的字條:“我去李董事長家了,你早答應去的。你先睡,別等我。”


    她竟忘得沒了影。她一腦子和曉峰去賭城的預謀,一點空隙也沒了:沒有party,也沒有丈夫。五娟瞪一會掛鍾,卻讀不出幾點來。匆匆換衣服,抹脂粉,找出一隻合適的小包,去攆丈夫,去彌補。剛走到門口,車庫門大幕般啟上去。


    丈夫回來的目的很明顯:抓個憑證。


    “你今天去了哪裏?”他下車便問。


    “我?”五娟笑道:“出去啦!”她撒嬌而滑頭地笑。


    “出去八小時?去哪裏了?”


    她想,你真想聽實話?好。母親去看自己的兒子,那個被繼父攆出去的兒子。你有五間大屋卻不容他落腳;你害怕他一天天大起來,保護他的母親。你嫉妒母親和他的體己,你容不了他,是因為母子的這份體己容不了你!你拆散我們孤兒寡母;仗著你有錢,你給我們一口飯吃,你就支配我們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你就能這樣折磨我們?!……這些棱角堅實的詞句在她唇舌間已成形,她已能清清楚楚感到它們的硬度,以及將它們彈射出去的痛快。然而它們一脫離她的唇舌,卻變成了完全不同的字句,柔軟,爛乎乎一團。


    “我去看婦科醫生啦。”


    “是嗎?”丈夫上下看她:“哪裏不舒服?”


    “老頭暈。”


    “哦。”他穿過她,腳步又快又重地往客廳走,似乎搬著一大塊木料,急於脫手。


    “我打電話給你的醫生了。”丈夫說。


    五娟頓時老實了。撒嬌、嫵媚都沒了。


    “要去見他,就去嘛。偷偷摸摸幹嘛?我一年出一萬多,供他吃住、讀書,我就不配聽句實話?”丈夫一臉皇天後土。


    五娟“嗚嗚”地哭起來。


    “我一直想忍著,不點破你們,忍不住了!在我自己家裏,我憑什麽要忍著?你們吃我喝我用我,倒是該我忍著?!我苦出來的天下!二十四歲從山東到南韓的時候,我隻有一條褲子(這句話他一天要講一遍)!我有錢了,我自己的兒女一樣是苦出來的!我花錢供他讀那麽貴的學校,我就不配管你們,不配做個主當個家麽?!”


    五娟嗚咽:“他還是個孩子啊!異鄉異土的,他不就我一個親人!……”


    “那你去吧!去啊!到他身邊去伺候他,別回來了!”


    五娟抬起頭。別回來了。好,不錯,世界大著呢。從滂沱的淚水看出去,她看見希望像海底珊瑚一樣蠕動。


    第五周


    九點半左右,曉峰和五娟坐在地鐵站。天下雨了,地鐵站溫暖著一群乞丐,還有他倆。


    “這下他沒法兒跟我了。”五娟說。


    “媽,要是你出不來,就甭勉強,反正我等你的時候能看書。實在等不來我就明白了。跟上回似的。”


    “跟吧——我往大海裏跳,他也跟著跳!”她獰笑著,美麗的眼睛瞪得那麽黑。


    “等我掙錢了,你就不用這麽苦了。”他說,搖一搖她的手。


    她發現曉峰的手又幹又燙。她馬上去試他的額、嘴唇。


    “你病了?”


    “嗯。”


    “怎麽不打電話給我?”


    他笑笑:“好幾天了。”


    五娟不容分說地把他送回學校寄宿樓。整個樓都放了寒假,空成了個殼子。都走了,隻有曉峰沒地方好走,在空樓裏孤零零害病。有她,曉峰仍是個孤兒。她進了房間,見曉峰床頭放了個很髒的玻璃杯,盛了半杯自來水;床邊地上是個盆子,殘破的一瓣麵包幹得扭曲了。一房間發燒的氣味。孤兒曉峰。五娟滿心黯淡,又滿心溫情。


    她逼他躺下,自己很快買回了水果、果汁,阿斯匹林。她看守曉峰熟睡,三個鍾頭一動不動。其他三個室友的床邊貼滿女明星,或者男歌星、男球星的巨幅相片(五娟都叫不上名字),曉峰隻貼張課程表,他床頭那張五娟和他的合影看上去也曆史悠久了,讓塵垢封嚴。所有人都比曉峰活得熱鬧。五娟還看出曉峰的不合群:即便一屋子室友都回來,他一樣會默默生病。他不合群還因為他的自卑:同學斷定他隻能是老師的好學生,媽媽的好兒子。


    下午兩點,曉峰醒來,渾身水淋淋的全是汗。五娟找出一套清爽內衣,用臉試試,是否夠軟。


    “我自己來。”他伸手道。


    五娟在那手上打一記,開始解他的紐扣。她的手指像觸著了一籠剛蒸熟的饅頭,馬上沾濕了。


    “媽,我自個兒來!”他用發炎的嗓音叫。


    “忘了你小時候?隔一天尿一次床,把我也尿濕,我跟你一塊換衣服!那時你八歲。”她說。


    “八歲?那我夠能尿的!”他笑道,身體卻緊張。


    她脫下他的襯衣,牛痘斑長得那麽大。她用溫熱的毛巾擦拭他的全身,無視他的成長和成熟。她的動作稍有些重,很理直氣壯。我是母親啊。他閉著眼,盡力做個嬰兒。


    “……你知道你吃奶吃到幾歲?”


    他閉著眼:“嗯?”


    “三歲。越吃越瘦。你也瘦我也瘦。我舍不得你啊,不給你吃你就什麽也不吃……”她把他上半身靠在自己右臂彎裏,哺乳的姿勢。這姿勢竟不會生疏。“你特逗!一吃奶就睜大眼,眼珠轉來轉去,想心事,想不完的心事!……一邊吸我的奶,一邊還用手抱著那個奶,就跟怕人搶似的……”她笑起來,像扮家家抱假嬰兒的小女孩那樣充滿興致。


    “曉峰,沒你我可不來這鬼地方。怎麽就過不熟,過不熟呢?連狗都長得那麽奇怪!樹啊草啊全叫不上名兒!曉峰,沒有你,我肯定死了。”五娟說,很平靜家常地。


    曉峰突然扭轉身,緊緊抱住五娟。她感到自己成了娃娃,被他抱著。她看到他鎖骨下有顆痣,跟她一樣。你哺育一塊親骨肉,等他長大,你就有了個跟你酷似的伴侶。血緣的標識使他永不背叛你。


    她抱著他,也被抱著。或許你在生育和哺乳他時,就有了個秘密的目的。或者說是一份原始的、返祖的秘密歡樂。這秘密或許永遠不被識破,除非你有足夠的寂寞,足夠的不幸。


    你抱著他小小肉體時,原來是為了有朝一日被他所抱。往複,輪回。你變成了小小肉體。


    五娟回到家時車庫門開著,丈夫在修理他的車。木匠還是木匠,好東西可以修理得更好。他見她就問:“你今天怎麽沒開車出去?”


    “我不喜歡那車。”


    他嚇一跳。看她一會說:“從什麽時候開始不喜歡了?”


    她笑笑:“從來也沒喜歡過。”


    “我給你買的時候,你沒說啊……”


    “我有什麽選擇?”她又笑笑:“我有選擇嗎?”


    他看著她從身邊走過去,張著兩隻帶勞碌慣性的手。兩分鍾之後,她叫喊著從客廳衝回來:“你為什麽拆我的信?”她攤牌似的朝他捧著印有某旅行社標誌的信封。


    “不是信,是兩張票……”他說。


    “拆了你才知道是兩張票,是吧?”


    “你今天怎麽了?”


    “今天不對勁兒,平常對拆信這種事屁都不放,對吧?”


    “莫名其妙!我不是怕你英文不好,弄錯事情嗎?”


    五娟從信封裏抽出兩張票。


    丈夫說:“是去賭城嗎?”


    “你比我先知道啊。”


    “和誰一塊去?”


    五娟多情地掃他一眼梢:“我還能和誰一塊去?”


    丈夫承受不住這麽大的希望,眼皮耷拉下來:“誰?”


    “曉峰啊。”


    五娟等了一會,丈夫什麽也沒說。她又等一會,聽見玻璃的飛濺聲。他把一隻空酒瓶碎在牆上。五娟笑了,砸得好。


    晚上丈夫跟她講和來了。他說他如何想和她白頭偕老。他打開一個絲絨盒子,裏麵是他的遺囑。他指給她看她名分下的大數目字。


    丈夫頭低得很低,不說話,讓那不會說話的說話。他眼裏有淚,他不許它們落,落就太低三下四了。


    丈夫終於開口,說他同意曉峰搬回來住,她從此沒必要這樣心驚膽戰地出去,在各種不適當的地方相約。


    五娟心很定地聽他講。從何時起,每個星期四成了她活著的全部意義?是那麽多虔誠的星期四,風裏雨裏,使她和曉峰再不可能完好地回到這房子中來。她和曉峰的感情經曆了放逐的傷痛,也經曆了放逐的自由自在和誠實。被驅趕出去的,你怎麽可能把它完好如初地收攏回來?


    “你們回來吧,啊?我不該拆散你們母子。”丈夫說,誠意得像腳下的泥土。


    五娟想,這話你要早一天講,我肯定舒舒服服就被你收買了。我和曉峰會感恩戴德地回來,在你的監視下,在這房子的拘束中活下去。可惜你晚了一步。


    “謝謝,”她說:“不啦。不麻煩啦。我已經決定離開你了。”


    第六周


    五娟在咖啡店等到十一點,也沒見曉峰。她打過兩次電話,也不是曉峰接的。她身邊放了隻旅行包,裏麵裝著她三天的更換衣服,還有一雙踏雪的靴子。反正去賭城的班車一天有多次,五娟踏踏實實坐在老位置上,眼睛盯著老方向。


    老師驚訝地問為什麽。曉峰笑笑,反問:“你呢?你那時不想擺脫家——我是說,一個人快成年的時候都有一個他想擺脫的長輩……”


    老師稀裏糊塗地認為他有道理。他沒注意到曉峰眼裏有淚。他看不懂這個少年臉上一陣微妙的扭曲。那是交織著忠貞的背叛。


    五娟不知道這一切。她更不知道曉峰的背叛始於他緊緊抱住她的一瞬。她靜靜地等。她的狹隘使她深遠,她的孤單使她寬闊。她呼吸得那麽透徹,把整個小雨中的公園,以及公園的黃昏都吸進心髒。她那莊重的等待使伊朗小老板漸漸地、漸漸對她充滿肅穆的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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