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時,我剛到美國,整天“累呀累呀”地活。學校的電梯一樣地擠,我嫌,也怕人嫌我。打工的熱汗蒸著我,連自己都嗅出一身的中國館子味。我總是徒步上樓,樓梯總是荒涼清靜,我總在爬樓梯之間拿出木梳,從容地梳頭,或說將頭發梳出從容來。我不願美國同學知道中國學生都這樣一氣跑十多個街口,從餐館直接奔學校,有著該屬於牲口的頑韌。


    梳好頭發,我總是掏出小鏡照照,看所有的狼狽、慌亂是否都被清理掉了。一個人從我身邊擦過。他說“抱歉。”我也說:“抱歉。”其實誰也沒礙誰的事。看回去,樓梯上隻剩他的背影了。還有他的一頭白發。是黑發沒白透的那種,是不該白的那種。我知道這白發之下不該是張老臉,可怎麽也想不到它那樣年輕。我的驚異似乎帶了聲響,引他怔怔朝我看過來。他眼睛很像嬰兒,大、幹淨,卻看不遠似的。所以我懷疑他是否真看見了我。他沒有常見的美國人的咋唬的健壯,以及他們社會崇尚的攙著流痞的樂觀。一種脆弱和消極,歐洲南部人那種,使他的形象產生了刹那的魅惑。他的樣子也是驚訝的。我值得那番驚訝嗎?


    這樣,我倆的短暫交鋒在一點兒難為情中收住了。常有那種情形:一個沒名堂的邂逅會讓你的精神蕩起來,悠幾下。這就是那個蕩悠。我慢慢拾級而上,覺得自己可不是還沒讓這美國日子累死,還會時時有這類蕩悠。


    電影文學課不是教寫劇本,而是教賣劇本。據說懂得怎樣賣,才有勁頭去寫。我改選“十九世紀浪漫主義”了。改課當天有幾個學生恰從“十九世紀”改到電影文學。問怎麽啦,其中一人說:“操,那個老師。”我追問,他們沒說清什麽。幾個都是男的,怕我吃不消似的,隻笑笑。相互間,他們的笑有一點壞。


    我要等一星期才能搞清他們笑裏的那點壞是什麽。


    上課前半小時,我走進教室,大黑板下已有了個人。首先觸著我眼睛的是那白發。他似乎在打盹,臉是埋住的,白發像朵蒲公英。他已看見了我,兩隻大黑眼裏剩的半個盹,一下也褪盡了。他不是坐,而是蹲在椅子上。竟然有人能單薄到把自己團進那把椅子。


    “是李……芷嗎?”他說。發著愁念出了我的名字。


    “對的。”我說。我知道他就是老師,當然把新改課到他班級的學生姓名弄得很清楚。


    他說他叫帕切克。我說很高興認識他。過場話總這些,裏麵是沒有真情緒的。他看我忙:放下書包,拿出字典、筆記本。他頂多二十八,頂多頂多了。和係裏其他教師一樣,他也穿寬大的褲子,一種髒顏色的襯衫。從某個角度看,他的白發部分被黑發掩了,換個角度,又白得很透。我突然想到,這頭發會不會是一夜間白掉的呢?實在想不出什麽能讓個男人一夜間枯了頭發。焦慮和疲憊?難道還有比淒惶地跑到美國、半老了才開始學語學步的中國人更甚的焦慮和疲憊?


    這時他卻說:“你學不下來我的課。”他非常溫和誠懇。


    “為什麽?”我被他這話嚇一跳。


    “你英語很差。”


    我一下子不怕了。激我進取的東西就夠多了:孤立。生疏、貧困,讓我每天熱情飽滿地生活的幾乎是憤恨。你小瞧我,你就成全了我。“那咱們試試?!”我很慢地說。我注意到美國人在憤怒時往往慢慢地說話,效果是戲劇性的。


    “你一小時的最大讀書量?”


    “二十頁。”其實最多十五頁,那謊報的十頁,我不睡覺也給你拚出來。


    “二十頁。”他說,“所以,這就是我擔心的——二十頁怎麽行。還有理解力呢?英文是世界上最微妙的語言。”


    進來了四個學生,帕切克看看表,對教室裏統共五個人說:“上課了。”


    有人對如此空寥的教室不安了,小聲打問什麽。帕切克卻從椅子上站起,就那麽高高立在椅子上。我們五個學生飛快傳了個眼色,不知他在玩什麽。終於他說話了。


    “我恨透了教書,最好你們都走光,我就不用教書了!可以回家去,寫我的小說。寫到水沒了、電沒了,房東把我扔出去,不是我完,就是小說完,反正會完!教書是絕境中的生路,因為有它,什麽也完不了!你們都走吧,為什麽不呢?然後學校就把這個班取消了。對我說:這是你最後一張工資支票,六百塊。一條生路多便宜啊!……”


    他這樣站在椅子上,像個演講的年輕法西斯。是在對第一節課後就沒再回來的人發情緒呢,還是在牢騷係裏給他的低薪?係裏的一半師資是代課教師,多是些窮文人、小作家。他們的合同是一學期一學期簽;學期終了,他們從來沒把握是否拿到下學期的合同。就算他牢騷、委屈。擔憂上他課的人太少係裏因而會取消這節課,也沒必要站在椅於上。站椅子與整個事情毫無關係。


    “你們都走吧,”他又說:“都走吧!”


    沒有人出一聲。


    他笑笑,蹲下了。他那樣把自己弄得很累。“那好,不走,咱們上課。你們誰讀過梅裏美的作品?”


    我看看沒動靜的四周,舉起手。他從高處往我看一眼。“高爾基?”舉手的仍隻有我一個。“把這兩個作家也補進上節課列的書單。”


    “對不起,”我說:“是指他們的英文譯本嗎?”


    他輕輕一笑:“如果誰能用法文和俄文讀原著,當然更好。”


    課間我去水龍頭喝水,見一個發蒼蒼的頭已伸在那兒。其他學生聚在走廊另一端,喝著飲料機裏買來的可口可樂,我是舍不得把錢花在一口水上。帕切克抬起頭,發現等在身後的我,忙朝邊上讓了讓。


    “我還沒有你的住址和電話。”他說,“其他人在頭節課就把地址、電話留給我了。”


    我想,何苦還要我電話?不是你認定我學不下來你的課嗎?現在你一定不想攆我了。幸虧我及時調到這個班,不然學校已把這個班取消了也難說。


    他說大家討論時我應該發言。我說上節課沒來怎麽發言?我請他給我一點時間,我會趕上。“給你時間?我不會為你一個人把課慢下來。”他是一樣的誠懇溫和。


    忍不住了,我說:“不為我一個人,你這個課就被取消了。”話是說了,但我不敢再看他。我看著他的鞋,那是一雙色正褪得狼狽的軍用靴。


    這時卻聽他說:“別為我著想,為你自己。”我笑笑,裝油條。


    三小時課被他上成了近四小時,大家都很不高興。下課時,我腦子沉得站不起來了。同班惟一的女同學叫黛米,一路上問我好幾回:有沒有留神帕切克右耳上的一枚小金環。我卻歎一聲:“他是個好老師,實際上。”


    黛米回味一會兒我的話,吃力地承認:“是的。”


    再和帕切克單獨交往是兩個月以後了。這兩個月我隻進過一回洗衣房,郵局連一趟也沒去,所有時間都拿來對付帕切克。我越來越多地在課上發言,對讀的書進行闡述、發表見解。帕切克發現我有時自信得近乎專橫,便忙拿出我闡述的書來,迅速讀一回,迅速苦惱在對我的認同和否定之間。他還會迅速一笑,認同了。倒不如說姑息了。我發現他開始寵我、慣我。他還是蹲在椅子上,帶一點憤怒和這堂課相處。但他常對我那樣迅速笑笑。他的這個笑就是我那時生活中惟一的快樂。不是指它含多麽重大的意義,而是:有人終於體諒了你吃盡的苦頭。


    為那幾分鍾的闡述,我上百遍地操練舌頭嘴唇,幾十遍在紙上整理句型。我把詞匯寫在手腕內側,餐館打工時,老板眼一鬆就狠狠背一氣。我在別的課上拖作業,讓別的老師懷疑我遲鈍或幹脆頑劣。但帕切克對我認賬了。怎麽樣,你到底笑了。


    那笑使他的模樣變得很像個女性。那樣扯開的兩邊嘴角,眼睛那樣鬆弛地一垂。其中的善解人意、撫慰,甚至嗔昵,全有了。它突然釋放的女性質地,會使我“倏”地起一身雞皮疙瘩。要費一些時,才能重新認識,這不過還是那個帕切克:白發下一張孩子臉。


    這時我站在他麵前。課已散了,下了樓才發覺我的一盒飯忘在了教室。下工和上課之間隻隔半小時,我常常裝一盒飯菜就跑。教室隻剩帕切克,他蹲在椅子上看我們才交上去的功課。某個角度來的一盞燈盯在他右耳的金環上。在這一會兒,他頭發蒼白蒼白,厚厚的白發使他整個形象帶幾分荒誕的冷峻。我緊張了。假如他跟我說:你幹得很拚命,不過沒多大補救,那我怎麽辦?明天一早我還爬得起來,一頭紮進書裏嗎?他是誰?幹嘛讓他來承認我;讓他給了我心力交瘁的兩個月?我這兩個月在做什麽?……


    他告訴我清掃的人已進來過,將一個紙包扔了,並不知道那就是我的晚餐。稍間歇,他問能否請我去不遠的一個酒吧,那兒有三明治之類。樓梯上,他走在我一步之後。似乎釋然和意外大量地消耗了我,我一腳沉一腳輕地踏下階梯。


    “東方女人的頭發真逗。”他忽然說。


    我轉臉搭訕:“是嗎?”


    “像……”他沒想出像什麽。他的手掌碰了碰我背上的頭發。他還是沒講出它像什麽。


    坐在酒吧的高凳上,他點了根煙。我正啃三明治,發現櫃台裏幾個侍應生在盯我看,再去盯帕切克。我覺得他們目光古怪,或說他們眼裏的帕切克和我頗古怪。帕切克也覺察了,跟我換了個位置。


    這中間我們並沒有間斷談話。扯到我出版的三部小說上,他說我滿走運。我問走運是好是壞,他卻反問:“你覺得它們成功嗎?”


    我想也不想地說:“第三部是成功的。”


    “好在哪裏?”


    我低下頭,一下下用刀戳著殘剩的幾片菜葉。“它好不好,你有感覺的,對吧?”頭抬起,我見他注視著我,手指間的煙頂著顫巍巍一大截白色灰燼。


    “你為什麽老蹲在椅子上?”


    他說:“有什麽相幹?一些沒知覺的動作、狀態罷了。”輕微的煩躁中,煙灰籟籟落了。“那麽,是什麽使你的第三部小說成功呢?”他像隻專注這個。


    我猶豫地笑笑。


    他馬上明白有他不該問的東西。


    我卻說:“離婚。”


    “哦。”他難為情似的,一時慌得不曉得說什麽。這時我聽他說:“我也一樣。一次又一次犧牲給感情。”


    我仿佛也被他的表白窘住了,臉一陣木。這令我們都明白,我們打探對方的意圖暴露了。氣氛越來越敏感,都想不出再進一步談什麽,因為已經是近得猝不及防了。


    臨別他將我的手握了半晌。我說了謝謝晚餐,還說時間過得好快,半學期去掉了,又說請他下周末飲中國早茶,都說完了,我的手仍在他的手裏。他那涼涼的瘦骨嶙峋的手。


    卻是一場空等。中午時我腹空空離開早點店時,不知該往哪兒走。不想回去讀書,準備闡述,就那樣在大風的街上盲目地遛。漸漸地感到受傷,還有一點恥辱,似乎由男人那兒得來的所有創痛一下子又複發了。男人的背叛使這點不尋常的情愫又變得尋常之極,許多不同的男人在背叛這點上都做得一樣一樣。我不露聲色,仍是認真地去做帕切克的好學生。甚至對他的失約提也不提。


    有些感覺,先兆那麽好,卻變質得那麽快。


    直到學期的最後一個月,有個師生的個別會見,老師對每人的學終論文做重點輔導。帕切克這類遊走教師是沒有辦公室的,會見隻能在他的居處,這回是我失約。所有學生提前找暑假的工作,我每天平均跑五個地點,麵談、填表。難免跑亂路線,跑到個莫名其妙的地方,怎麽也跑不回來。


    下課我一反尋常,頭一個奔出教室。沿樓梯下到四層時,聽見了另一雙腳步。我不想遇見他,一階比一階下得快。“李!”他和氣時從不叫我“李”。我隻得停下,等在那兒。


    “你聽到我留在你答話機上的話了吧?”我坦蕩蕩說。都解釋了,也道歉了,還有多少可指責的呢?


    他卻笑笑,說他那天哪兒也沒去,等了我一天。


    “真抱歉。”我說。此時這樣說,我是真心了。


    “你抱歉什麽?”他說:“不用抱歉。”他的樣子你理解成寬容、豁達、無動於衷,都行。


    “還能彌補嗎?讓我們再找個時間……”我的意思是:我竟讓他等了一天。


    “這個無所謂,到時你拿到個‘b’,就是彌補,對吧?”


    我傻在那裏,他從我身邊“遝遝遝”地下樓去。誰都沒見他這麽輕快過。我真想罵。罵他卑鄙;罵他小人透頂。還想嚷:你暗算我好了!我這學期就算吃它一長溜“b”,下學期一樣做這學校的學生!你就不一樣了;你這分寒酸薪水,說不定就拿到頭了!我知道除我之外的同學並不喜歡他。他的嚴苛、怪僻,他的法西斯式的激烈和偏執,讓這三小時的課成了精神刑訓。誰都喘不過氣,誰都像被鞭子打一樣向前走得飛快。跟其他以取悅學生來維持合同續簽的代課教師們相比,他不識時務到了令人痛心的地步。學終前,校方將發給學生一紙表格,讓我們每個人鑒定教師的工作。誰都可以恣意褒貶,表格是無記名的。瞧著吧,學生們會回報他們從帕切克那兒得到的全部虐待。


    這分表格終於發下來了,就在帕切克的課前。我感到教室裏是一陣沉默的、咬牙切齒的狂歡。上課十分鍾了,帕切克仍未露麵,存心給我們時間回顧他給我們的痛苦似的。


    (2)


    黛米對我說:“我堅持不到學期結束了,所以我得殺了帕切克。他把我弄瘋了,三年的書讓我一學期吞下去!”


    我說多學些也好啊。


    “我憑什麽要多學?”黛米說:“學得多或少、深或淺,我不在乎,我要學得開心!活著就為了開心,上學也是,我花那麽多錢來上學,我不該開心嗎?”她對我瞪著,要我評理似的。


    此時我腦子裏隻有那個蹲在大黑板下,將一堆白發埋進密密麻麻備課筆記中的帕切克。此時我忘了他的種種惡劣。


    “帕切克是個難得的教師……”我說。最難得的一點是他從不想逗你開心。


    “哦,難得!……”黛米笑了一下。它提醒了我,最初從帕切克班裏退出的幾個男生的笑,那是我始終不懂的。我對它警覺了,甚至預感到了它的不妙。


    黛米說:“當然啦,你是帕切克的楷模學生!”她實際在說:他拿你當寶貝兒。我沒什麽可說的了。帕切克給我多少苦吃,隻有我自己知道。自始至終,他給我的痛楚是你們所有人的總和。因為它已不僅僅是師生間的恩怨;單純是師生間的恩怨該多好……


    “帕切克是我到美國來所認識的最博學最真摯的教師……”我不顧一切地說。不愉快已出現在我和黛米之間,但我不管。帕切克是個好老師,這是真理;我捍衛的,是這個真理。


    “那你想和他一塊出去嗎?我是說:約會?”


    “為什麽不?!”


    我們的敵意在迅速升級,到我說出“為什麽不?!”時,她傻了。看我一陣,她說:“耶穌基督!”同時她放棄了對峙。我仍欲戀戰,追緊她潰退下去的眼睛。


    “怎麽了?”我換了個口吻問。


    她不說什麽,為我難過似的看著我。


    帕切克這時進來了,晚了整整半小時。他出現的一刹那我們就發現他臉上有傷,一條紫紅梗在他額上,一直延向腮部。大家都嚇得乖許多,那是惟一沒人吃零食的一堂課。他也在一進教室就看見了我們每人小課案上的鑒定表格,他很快畏懼地縮回目光。那是我們回擊他最有效的武器,它到我們手雖已遲了些,但它畢竟具有強大的殺傷力,一旦被使用,便是決定性的。在這武器麵前,他收起了一貫的逼人之勢,一堂課都順著我們的意;我們中任何一個人朗讀論文,他都給予同等熱情的捧場。


    太晚了,帕切克,太晚了。每個人的眼睛、微笑都在這樣告訴他。你想現在讓我們開心,來不及了。盡管我們從你這兒學到許多許多,但我們不領情。誰也不去理會他;每個人掂著那張鑒定表離開了教室。


    我卻在快出門時聽見了他的招呼:“李芷!”不像跟我親近時,叫我“芷”,也不像與我反目時,僅稱我“李”。


    我們之間隔著一個教室。這時我突然發現這教室有抽煙、酗酒、作愛、吸毒的痕跡,米色地毯實在是不幹淨。


    “我不希望你得那個‘b’,真的。”帕切克說。“也許我們可以彌補。”你想拉攏一個是一個,你不想被學校趕走。


    這張帶傷的臉竟出奇地漂亮。我心酸地想:這離離即即、欲發又止的感覺究竟是什麽?我不相信你的憂鬱單純來自窮困、疲勞,像我一樣;你有更豐富的不幸。


    我同意“彌補”。多拿一個“a”,我有什麽不同意?我也有卑鄙。合宜的卑鄙,就是美國人常掛在嘴上的“deal”,公平交易。彌補是他抽出一小時來給我的論文做個別輔導。實在可笑,我的論文早已在班裏讀完,改不改還要什麽緊?但他仍認真地從他那密密麻麻的筆記中找出對它的看法。他已真的激動起來,忘情起來,像他一貫講課那樣。這樣,“deal”中固有的卑鄙漸漸消逝了。


    我漸漸也進入了角色,不再去觀察他那間充滿舊書、髒衣物、剩飯菜的居處。它的寒嗆不亞於我的屋。我為我的一個論點辯護了句什麽,他笑了。頭稍側,半走神地看著雄辯的我。再次出來了那種優美,讓我“倏”地起一身雞皮疙瘩。我想,是什麽在吸引我的同時又讓我發驚?


    一小時之後,他忽然停止了談話。我從坑窪的沙發裏站起,才注意到牆上掛了不少畫。


    “你也畫畫?”我問。


    他說不,不是他畫的。“你是個很不同的女人。”他說。我想說他也是絕對不同的:那麽苦苦地在弄文學,總帶有一種浪漫的熱度和瘋癲。我還想說我們或許頗相同:為一分天生的、並不明確要施予誰的感情度著生命。我當然沒說這些,到此時我才承認自己的英文的確糟糕。


    “芷。”他終於說。


    我知道什麽要發生了。我感覺著我東方女性的長頭發,每根頭發都有知覺。這回他並沒碰它們,卻用手摸了摸我的臉頰。像孩子頭次去觸一件東西,觸之前的緊張,觸著時那一瞬的刺激和滿足,統統被他的大而黑的眼睛表示了。他慢慢縮回手。再去看他時,他就那樣蒼白地、僵然地立著。也像個孩子,擔心自己做錯了什麽。


    他送我下樓,走過門廳,他問櫃台裏的門房:“信來了嗎?”門房看看他,看看我,毫無表情地遞上一摞信。


    “怎麽又被拆了?!”帕切克的臉狠起來。


    “對呀。”門房說。


    “他怎麽可以老拆我的信?!”


    “對呀。”


    “你不應該讓他進來!”


    “那是你們倆的私事,我們怎麽好幹涉?”


    “他媽的他有什麽權利拆我的信?!”


    “對呀。”


    我注意到帕切克用的是那個男性的“他”。出門後我問:“他是誰?”


    “他是狗娘養的。”帕切克說。


    放暑假前夕,學校出現了一種綠色廣告。開始人們不理會,漸漸它貼得洗手間也是了。是個讀書會廣告。許多作家寫一輩子,從來得不到出版機會,就在這類讀書會上讀自己的作品讀一輩子。根本沒有多少人認真去聽,連他們相互間也不聽。但讀書會仍存在下去,作家總需要一個地方,讓他們的作品問世,哪怕是問世於一片虛無。綠廣告印刷得很糙,一般電子計算機裏印的。貼成這樣翻天覆地,仍是引不起注視。假期要開始,學生們隻認得招聘廣告、房屋轉租、機票轉讓廣告。有天我等著打公用電話,聽等在隔壁電話旁的兩個女生挖苦綠廣告:這玩意兒也會減價!一般聽眾五塊一張票,作家的朋友三塊;做了作家的朋友就更便宜了!


    瞥一眼,卻瞥著帕切克這名字。


    帕切克穿一身黑,白發被梳過、膠過。黑與白之間那張年輕的臉沒多少生氣,卻有一抹高貴。我入場時,他就這樣站在小舞台的燈光中,向四周環視致意。然後是老長一個靜止。他捧著自己的作品,像站著死了。這是一個神聖的形象,我對自己說。漸漸地,人們意識到什麽事發生了:一個聲音。他蟲鳴一樣的朗讀透過麥克風變得遙遠、陌生,不再有物質屬性。它成了感覺本身。我有個錯覺,這聲音隻被我一人聽到,被我感覺到;其他人,不去感覺,它便是聽不到的。帕切克,帕切克。我一時想不起那個站在台上的形影就是帕切克。帕切克是種知覺的波長,通過你知覺的頻道播送給了你。他的夢、呼吸、心率。


    與帕切克的作品相比,我曾經出版的那三部東西叫什麽!但我比他走運,幾乎所有搞文學的人都會比他走運。因為沒人像他那樣拿文學當真,人們搞文學是為了開心,生命是為了開心。


    帕切克的生命顯然不是件開心的事。他合上稿子,悲傷地向聽眾笑了。人們早忘了他讀了什麽。給他鼓掌:謝謝上帝,總算完了。下台後,他看見我,意外地傻了。我們走到一起,我的手握在他陰涼的手心裏。惟一的一次,他吻了我。他的嘴唇也是涼的,有一絲煙味,隻有這煙味給了我雄性的提示。


    “帕切克,我很喜歡你的作品!……”


    他垂下眼睛,在靦腆中幸福了半晌。然後他說:“我也喜歡。”


    “那些感覺真是棒極了……”


    “對,它們棒極了。”他說。


    他明白我是有趣味欣賞他作品的;我明白他了解我的趣味。我想,這真好啊,就讓我窮困、不幸吧,隻要帕切克與我同在,讓一堆豐富的感覺把痛苦變成享受。還為找不著薪水好些的工作煩嗎?不了。帕切克沒有一分好薪水,不照樣感覺到他那高於一般生命的享受?我想把這些話告訴帕切克。像是一下子,我為自己苦不堪言的生活找到了出路。


    一個人走到我們麵前。帕切克迅速放開我的手,聽眾席昏暗,我看不清來者的模樣。隻知道他是個大個頭男人,長發在腦後紮成個馬尾。還感覺到,他不和善。


    “你要幹什麽?”帕切克說。他已站起來。


    那人異樣地看看我,異樣的一股怨憤被笑出來了。


    帕切克開始往外走,壓低聲說:“你不要跟著我,我跟你結束了!”


    那人仍那樣笑,跟著他,並不說什麽。


    “離開我!聽見沒有?!……”帕切克幾乎吼起來。


    會場已受到幹擾,朗讀停下來。有人敲幾下桌子。


    帕切克加快腳步往外走。不一會我聽見走廊一陣悶響,趕出去,隻見帕切克一人縮在那裏。我叫他,他抬起頭,鼻孔在洶湧地流血。帕切克的樣子變得很可怕,兩眼直勾勾瞪我,像人在瞑目前永訣的目光。


    “你也走開!走開!……”收回目光時他說。


    我的傷心使我沒有餘力去猜疑整個事情的性質。


    這天放假,我和黛米約了去咖啡店坐坐。從帕切克的課堂餘生,我們兩張臉都枯黃。沉默一會,她問:“你……沒真的和帕切克去約會吧?”


    我不知怎樣回答才好。聽她彎彎繞繞地告誡了我帕切克是個什麽人,我並沒有當頭挨一棒的感覺,甚至也沒覺得有多少恥辱、追悔。黛米還講到右耳的那隻環,以及蹲椅子的來由。她盡量不讓我受傷。我隻是努力在想:還要不要再見帕切克;真的就沒有與他相近相知的可能了嗎?……


    “也有兩性戀的人。安娜依絲·寧不就是嗎?她和亨利,跟瓊都有關係。”黛米說。


    這算是安慰嗎?我覺得一切都很滑稽。在人們眼裏,世界就這麽物質;是物質就有屬性。同性、異性、這性、那性。你想把這些性都弄含混,從之間找出個感覺;你想隻要那個感覺,不要“性”,那不行。人們就來提醒你,你愛錯了。你的愛要沒有屬性,就錯了。我心裏一陣痛,不能再去見帕切克,因為人們認為我錯了。帕切克也認為我錯了,因此他一聲招呼不打,就消失了,他的住處被搬得一空。


    他以突然的消逝來滅絕我們相處的可能性。他對自己的屬性,最終還是忠貞的。


    而我呢?在我孤苦的文學生涯中,就再沒了帕切克的伴隨。


    他在校園裏找到了我。他高大,梳著馬尾辮。還跟帕切克一樣蒼白,一樣地帶一絲刺鼻的煙味。


    “帕切克走了。”他說,“為了躲開我。”


    也為了躲開我。還為了學校不再要他教書。他如願以償地被辭退了,學校說他教得惡劣透頂。學生們為沒了他而祝福,送瘟神一樣狂歡。隻有我認識到他的質量,心感動地想,帕切克教得多麽好,把他的一部分生命感情移植到你身上,那部分生命感情包含他的知識。現在好了,他躲開一切讓他從文學中走神的東西。現在他可以不分心地弄他的文學,讓他尚未白透的頭發白得更純粹。


    “你有他的電話嗎?”


    我看看他,搖搖頭。


    “帕切克很欣賞你。”


    “我也很欣賞他。”


    他還想說什麽,我掉頭飛快地走了,別拿你們那些汙七八糟的概念來總結我和帕切克。我們懷念的不是同一個帕切克。你會說,帕切克是為了你拋棄我的;為了你這個東方女人,他背叛了自己的同類……他是個追求奇異的人。初雪降了。


    初雪消失了城市許多黑暗。我想起帕切克的一頭銀發,那感傷的銀發是最初引我入勝的,我也是追求奇異的人。


    再得到帕切克的消息是一年後了。他寫了封信給我,說他在一座木屋裏寫作,周圍是闊大無邊的田園。他留了電話號碼。


    電話撥通,好久,才有個人來接。是個男人,但不是帕切克。他讓我稍等,他去叫帕切克,我聽見電話那端“喀答”一響,是話機被擱在桌上,或者,書架上,帕切克的生活中就這幾樣東西。接著,我聽見那男人拖長聲音呼喊:“帕——切——克!……”可以想象,那片田園多麽闊大無比;帕切克單薄、秀氣的形影漸漸近了,帶著一絲煙味和低低的體溫……


    而我卻掛斷電話,淚嘩地一下流下來。


    失望竟這樣巨大,向我壓下。我一直對自己解釋的那種無屬性的愛,全都不作數了。


    這時我才發現,帕切克永遠離開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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