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最初一個溜尖的、帶戲腔的嗓門喚“被告”時,少尉不知被喚的是自己。自己不再是那個有著土得讓他難為情的名字,四年軍校才褪去渾身泥腥,肩上扛的兩塊硬牌能讓三十來條年輕漢子噎住嗝、夾住屁、定住眼珠叫他“排長”的少尉了。


    那嗓門再次順四壁環遊,拖著些似乎與他有關的人和事,他才猛一家夥收攏精神,認清了這個稱呼。“被告”是我。這稱呼一圈圈環遊上升,頓時地,他感覺這天花板在升高上去,高了許多,像小時見的大廟殿,那高壓出他的矮來。


    “被告”是我。他慢慢抬起眼,溫順地認領了它。“被告”就是這麽個東西:有著一顆滿是深淺不一發茬的腦瓜,兩個酸臭的胳肢窩。一張白臉白得像漚在膠皮雨靴裏太久的大足趾。所有人都坐著,僅有他站著。還有他身後兩個全身披掛的軍人也站著。他們不是站著,是被威風、莊嚴、正義架著,架在他身後。刑車上,他們並沒有對他唬臉,他們平和、淡漠,臉上表情去得幹淨之極。而這平和淡漠使他連喘重氣都不敢,生怕一絲毫動作都會弄破它。


    隨他視線的升起,他先看到的是塊白牌,上麵是黑字“審判席”。黑字均勻地、一下下地錘著他的眼睛。很快他發現,被錘著的實際是他腦子。


    少尉還發覺自己的嘴半開著,像村裏鄉親看戲,看陌生人,看天空偶然爬過的飛機那樣敞著兩片嘴唇。我不能這樣。他使勁將下唇往上收攏,使的勁使他牙關也抖起來。不一會兒它卻又無力地與上唇脫開,拖垂著,像他渾身所有部位一樣,若沒這層地麵托住,它們統統會無限地垂下去、墜下去。就這樣,在接受“被告”這個陌生稱呼時,少尉還原了他小村人的本色、原形。


    “被告”就是他。是我。半年前那個快活地罵人,吹著口哨撒尿,饃饃一來信就樂得渾身癢癢的少尉沒了,現在像人一樣站著、活著、喘氣兒的是“被告”。誰告的我?那個一聲沒吭死了的王有泉?那個活著時要麽滿嘴廢話,要麽嘴抿得像條愈合的傷口的司務長?不是的,他倒下時僅僅喉嚨裏發出微小的“咕咕”聲,那大概是他的肺在排出一串啤酒泡兒。


    “被告劉糧庫,男,現年二十五歲,原xx部隊獨立營少尉排長,山西省定縣劉莊人。……”正對他臉,審判席的白牌子後麵豎起一個人來。那人一手撐著桌子,一手擎著幾頁紙。少尉所有的故事都在他的幾頁紙裏。所有的,除卻屬於饃饃的。一個人的故事竟可以如此簡單地被講述:“男,山西定縣劉莊人……”足夠了。那就足夠引發其餘的全部。不必去講述那裏的原怎樣陡起陡落,劈出屁股大一片地,不論它長出什麽都得供人去填嘴、填腹。父親前頭刨出腳丫大的紅薯,母親拾著拳頭大的,孩子們則捉出指頭大的。薯秧也不扔一根,鍋空時,秧子便是惟一內容。秧子被有梗有葉地吞下去,又被有梗有葉地屙出來。少尉仍記著那東西狠狠順著他薄透的胃腸掃下去,一路扒淨他僅存的、有關“吃”的美好記憶與向往。


    饃饃是她家第四個姑娘。生下她,她爹拽長本來就長的臉,對慚愧不堪的她媽說:“你還不如給我生下個麥麵饃饃!”後來饃饃到軍營看他,臉皺著說:“你天天有饃吃了還叫人饃饃幹啥?看你那些兵沒笑死!”


    “那你想要個啥名兒?”


    “問我呀!我倆誰上縣城讀高中,誰上了軍校?”


    兵們再笑,他就說:“你丫挺的笑!”他那時能用半口北京話罵人了,意思是丫頭養的:“她叫墨墨!墨墨,怎麽啦,象征求知欲!”這幾年報紙上鋪天蓋地是“求知”、“自學成材”之類的時代詞兒。


    “劉犯糧庫,於一九八七年五月八日,僭越軍需倉庫


    僭越。軍需倉庫。他突然舉目環視一下麵前的所有麵孔,似乎想找個人討論“僭越”與“貿然進入”之間的區別,它倆是否具有同等嚴重的定義。我隻是趁沒人時不聲不響進去的,對吧?況且那不是什麽軍需倉庫,不過是緊挨庫房的一間小屋,對吧?……


    少尉的目光最後停在一張女性臉上。那臉小於所有的臉,小得像孩子。隻有孩子的臉才會這樣幹淨,這樣不掩飾驚訝,不回避他無賴般祈求理解的目光。“我不是有意幹下那一切的。我沒想到王司務長回來得那樣快,我也沒料到我手那麽重。我活這麽大沒動真格打過誰,不是那號狠人。連軍校最狠的柴教員罰我負重長跑五千米,我也隻在心裏拿槍瞄瞄他。我什麽也沒對他幹。他虐待所有農村子弟,罵我們笨得像屙牛屎。畢業典禮上,他還笑著杵我肚子,說:“他媽的,小夥子!那年準是糧食欠收,你爹送你入軍校的。軍校夥食好,你上這兒長個兒來了。看看,長了不少不是?”他當時湊我那麽近,我一拳準砸崩他的臉,像砸崩個脆西瓜,讓它紅的白的一下淌散開。可末了我也沒動他根毛兒。我真不知道王司務長那條命會一下就敲沒了。看看我,我是生就一副殺人不眨眼的模樣嗎?……”


    那孩子樣的女人一直看著他。等少尉被看得心毛躁了,垂下眼,隔會兒再抬起,她仍那麽看他;雙手捏了拳擠住臉,輕微吊起兩頰的皮膚和眼睛,兩肘支在桌上,麵前有一攤紙,看不清空白著還是被寫上了什麽。她就那麽把他看著,人人都這樣把我看著。他正被人的視線網住,不得動彈。而她是不同的。他認為她的不同,並不完全因為她是這場合中惟一的女人,又是惟一不穿軍服的。好吧,你看吧。她那樣的看讓少尉覺得她不在看他,而是在讀他,讀他腦子,讀他心思。似乎對於她,他的邪惡和凶殘就得這麽費力地、兩眼不錯神地讀。難道他不覺自己的某一部分隱晦難懂嗎?他至此也不懂自己怎會在回營房的路上突然停住,野貓一樣無聲地向右一竄。右邊一條小路通司務長王有泉的獨立王國,裏麵有冰箱、電視,營長夫婦常在出那門時打著啤酒嗝兒,司務長的臥房兼辦公室緊挨一排給養倉庫,裏麵堆著六十年代的壓縮幹糧,七十年代的野營罐頭,八十年代的大米、麵粉、風幹臘肉。


    少尉見記載著他劣跡的紙終於被翻過一頁。至多再翻兩次,就能到達有著紅色圓印的那頁。他看得見最後一頁紙背上透出一灘紅暈,人在按下它時過飽地蘸了印泥,或過分用了力。少尉知道自己的命運就被按定在那塊紅色裏。那是一個紅的、熟透的結局。


    會是什麽呢?會是幾十年的苦役?會是個永遠見不著饃饃的後半輩子?饃饃曾尋著訪著去看他嗎?不會的。饃饃會嫁別人,用她毛茸茸的前額去蹭別人的脖梗;對別人指著櫃台裏一條麻線粗的金項鏈,懂裝不懂地偏著眼問:“那是個啥?”


    “是啥咱也買不起。”當時的少尉說。


    “你買起我也不要!”


    “真不要?”


    “嗯!”


    “那咱走啊,還盯著它看什麽?”


    饃饃呼一下甩過臉:“誰和你‘咱’啊?!你走你的唄,我買不起還看不起嗎?”


    當時的少尉突然發覺饃饃的臉很生,比他認得的那個扁,寬大,有個黃鼻尖,那是因為它沁出的汗衝掉了上麵的粉。饃饃什麽時候學會了塗粉,是她來北京之後?是她跟營長那個在剃頭店工作的老婆友惠學的?友惠脖子上手指上都沾金,盡管她也隻算上半個城裏人。但少尉和營長哪兒比得起。營長沒有個圍著一鍋黑色的煮紅薯葉的家庭;沒有個從生完最後一個孩子就沒止禁流血的母親;沒有個想娶媳婦想傻了的哥哥。


    饃饃還是懂事的。送她回去時,她在火車裏,他在站台上,她說她什麽也不會向他要。有錢你讓你家少吃兩頓紅薯葉吧。她又笑回一個原本的饃饃。但那笑像一動就要碎。


    “饃饃,等我有了錢……我給你買點兒別的什麽。那個金錠子,太貴。”


    “誰要它呀。那麽粗,用它拴牛去呀!”饃饃皺鼻子癟嘴,笑於是碎掉了。


    少尉的罪孽仍被藏在幾頁紙後麵的嘴一字字地吐露著。“……劉犯在自己偷竊罪行被發現後,頓起殺心,以一枚加重訓練手榴彈擊中司務長王有泉頭部……”


    少尉猛一怔,似乎下力氣辨認出這麽個猙獰、險惡的東西竟是自己。他不敢、不願、也不無委屈地認清,這一切確確不是別人,是無法抵賴的自己。像他的賴不掉的貧窮的家,貧窮的祖祖輩輩,貧窮的生養他的土地。


    (2)


    “站老實了!”身後,一隻手伸上來扳他的肩。除了少尉自己,誰也不會明白這一掌扳得有多陰毒。


    那女子卻似乎明白。她正拿筆梢輕敲著嘴唇,突然便不敲了。筆梢一直定在她下唇上,待她眼睛捕捉了他所有痛苦的顯示。她眼裏有了漸漸擴張的恐怖,因為她看清他被扳的那一側肩起眼地塌下一截:它與整個身體的關係實際上已被秘密地離開了。


    少尉一直半張的嘴這回合攏了。他不得不屏住每一口呼吸去抵禦這劇痛。我今夜隻好朝左邊側著睡了。他不知從今後的多久,這條傷臂才能恢複使筷子,係褲帶,扣衣鈕的功能。少尉感覺一顆汗珠慢慢在他的鼻尖變大、變大。似乎他的痛得稀掉的肉體都會隨著如此稠濁的汗流淌幹淨。


    “王有泉頭部負重傷,當場昏迷。兩小時後被發現……經搶救無效,死亡。”


    少尉聽著“死亡”兩字被念得如此平淡,心裏幾乎為王司務長不平起來。盡管王有泉健在時從公家夥食裏克斤扣兩,去取寵營長夫婦和他那個穿高跟鞋、撅屁股走路的女朋友,卻也不該死罪啊。假如那天少尉沒碰見他跟在高跟鞋後麵,一副十裏長亭相送的鏡頭,少尉不會起心往他房裏溜的。當然,若是少尉那天沒誤掉回家探親的火車,那一切也就沒機會發生了。少尉本不該誤火車的,那天一大早他就出了門,而火車班次卻在下午。他在王府井、東單、西單大大小小的商店裏衝鋒、撤退,想買點什麽給饃饃。從絲襪到發夾,從裙子到大衣,他都以手指去捏過撚過。但一旦他去撚衣袋裏一疊鈔票時,他便忽地炸出一身汗。最後在一家私營小商店裏,他看到一對耳墜。他並不懂得這兩顆賊眼珠似的小亮東西美不美,隻知道一馬路女人都戴它們,包括營長老婆友惠。


    “四十八塊。”


    “是……金子的?”


    “四十八塊你想買金子?這是人工水鑽!”


    “你先別往回收,讓我再看看!”


    “看看行,別上手。像你這麽撚,我怕你把它們撚化了。”


    少尉顧不上女售貨員帶笑帶刺的話。那麽小的玩意兒,掉地上就沒了,也要半個百數啊。半個百數的棒子麵夠全家撐圓肚子十來天。有回探親回家,他帶了兩口袋早點鋪買的油餅,把饃饃全家也叫到一塊來吃。口袋吃完後,人人腹上都像扣了隻大碗。那才花掉他十多元錢。飯後他與饃饃走進棒子地。他扭頭見饃饃胃部有形有狀凸了隻碗,便冒出笑來。饃饃也笑。人不吃飽決不會那樣笑。突然,他土匪一樣將饃饃捺倒。饃饃不示弱,倒的同時將他也拖下去。但他沒敢再匪下去,因為他剛當個小少尉,還養不活饃饃。饃饃的臉卻孩子拱奶一樣在他頸子下,腋窩裏使勁揉著。他那時體溫起碼一百度。


    “饃饃,這可了不得,了不得!……”


    饃饃兩條粗圓的腿鎖住他,同時將他手按在她胸上。突然一個念頭跑上來:城裏女人若去掉了裙子、高跟鞋,裏麵大概什麽也沒有。哪像饃饃。無論手撫到哪裏,都會捧個滿把。不止滿把,她的青春,她的圓熟,她的真切的女性含義,似乎會從你手縫往外溢。饃饃將他的懷抱撐得滿滿,他費了許多力氣才抑製了她活蹦蹦的激情。瘋勁過去後,她對天上星星長長歎口氣,說:“我不想那些金的銀的,我也不想好衣裳,花頭巾,透明長襪子。我就想你。要個你就比好還好,比夠還夠。”


    “那高跟皮鞋呢?”


    “也不想。那尖細尖細的跟兒戳進這棒子地,還不連我一塊插在土裏呀!”


    但少尉知道她其實想要他,也想要好衣裳、花頭巾、透明長襪子,還有高跟鞋。少尉清楚饃饃對王司務長女朋友的高跟鞋是眼饞的。不然她不會去縣城學養兔,並讓那個太原的兔毛采購員對她動邪。采購員跟她扯起情呀愛來,說他身上的錢足夠娶十個饃饃,足夠為饃饃買下十個城市戶籍卡。饃饃寫信對少尉說她恨那采購員,也恨自己。恨自己從未延伸到窮山惡水之外的血緣,恨那個長進她肉裏、血裏、骨裏的窮。


    少尉也有著一樣的恨。當王司務長將工資袋拍在他麵前時,那恨便在他身心裏大動。“你這月薪水是十二塊。沒法子,我照規章扣掉了你的欠款。去年你打的一千元欠條還在我這兒,今年你又借了五百。我知道你家裏困難,得修房,得治病,得買糧。不過我沒法改規章。你也知道欠公款是有限期的,到期還不清就得這麽狠扣。十二塊是你的夥食費。什麽看電影、抽煙,你就克服了吧。”王司務長手持電視遙控器,眼盯著屏幕對他說:“現在農村不是在改革嗎?你家沒革富一點兒?”少尉說那地方窮。那塊土地種進去是窮,長出來還是窮。


    現在站在被告席上的少尉想,正是那個窮在一刹那間剝去了他的正派與清白。他從此失去了各種權利,其中包括掙脫那個窮的權利。


    “劉犯糧庫,長期以來受社會上資產階級思潮的影響,迷戀資產階級生活方式……”


    少尉警覺地搖頭,似乎想和這句評判性的話作番計較,又似乎想使自己站得更尊嚴些。但肩上的痛抑製了他也提醒了他:從此後他要活的是次於人的一種生活。那種次等生命對許多事是不能計較的。像他家那頭骨茬子要戳到皮外的老牛,它活著就因為人允許它活。他爹從未停止過咒罵它:“雜種!狗日的!裝孬拉不動套!欠鞭子抽你!挨刀的!”它隻將眼躲開這些毒言惡語,緩緩閉一下,睜一下。少尉感到自己的目光也遲鈍溫順了下來。從他被扣上手銬的一刻,至少有三十年的牲口生活在前頭等他,在那最後一頁紙的大紅印裏等他。也許是無期徒刑,那他將像牲口一樣活完去死。會判他“死緩”嗎?一個緩期到兩年後執行的槍決——讓恐怖充斥在兩年的每一分鍾裏,在你肉體被消滅前,先讓你的精神和知覺一分鍾一分鍾死下去。那殘酷遠超過他在王司務長腦瓜上的一敲。


    “罪犯手段殘忍,情節惡劣……”平板的朗讀在向大紅印步步逼近。


    莫名地,他突然感到空間裏的一陣絕對寂靜。這靜嚇住了所有人,人都靜止在一個不很自在的,有些尷尬的姿勢上,包括那個女子。她似乎打算起身,離坐,卻將動作停在半途中。似乎所有人都知道什麽事即將發生,除了當事的少尉。女子看他一眼,目光恰撞上他的。她眼睛打個哆嗦;躲掉了,理屈似的。她一定知道那藏在大紅印中的謎底!她一定與所有人合謀了對他的處置!她一定將事件了解得徹頭徹尾,將他想成個生來就嗜血成性的種。她一定知道什麽樣的結局等在他眼前……


    像火車窗裏的饃饃,與他談笑告別時卻睜著一雙長歎的眼睛。饃饃的目光與他一碰就躲開,因為她知道她究竟將對不住他,將背叛他。從饃饃目光中他得到驅策和威逼,他得行動,他得幹點什麽,不然他終究將沒了這個渾身是好的饃饃。他開始勒索自己。僅有的十二元,他每日用兩毛錢買一斤饅頭分三餐吃,再灌下幾碗不要錢的骨頭湯、肉皮湯、米湯,有時隻是一盆濁色的水,那是廚房沒湯可提供,便將炒菜的油鍋刷了刷、刮了刮,對些醬油,扔把蔥花便叫它“湯”。一年後,他揣著如此省下的一百元在探親回家的清早,開始滿城尋覓饃饃聲稱“不喜歡”的“好衣裳”、“花頭巾”、“透明長襪子”。但他總是在掏錢的最後一瞬拔腿逃開了。他花掉了一整天時間而保障了那一百元未失分毫地待在他軍服口袋裏。他甚至花掉了搭車到火車站的時間。傍晚,他回到營區。在營門外的小路上,默在女朋友邊上的王司務長碰見他,“咦”了一聲:“你不是回家探親了嗎?”


    他疲憊地笑笑,告訴他,火車被誤掉了,他簽了下一天的票。


    當少尉走進王司務長那間緊挨軍需倉庫的臥室兼賬房,他仍未意識到他正走進無出路無反顧的罪惡。他沒有留意自己的手指已變得狠而靈巧,撬鎖時,它們幹得像天生的賊一樣漂亮。司務長的電視仍開著,聲音卻被息掉了。屏幕上那個張大嘴嚎哭的赤裸男孩顯然是一場悲歡離合的焦點。男孩哭喊,被一隻舢板漸漸載遠,搖櫓的是一個昏暗的龐大背影。岸上一個女人在流淚,扯脖子朝男孩叫喊。他們的嘴臉都動得十分激烈,卻完全無聲無息。而無聲息正是那一刻鑽心的淒厲。這靜默的聲嘶力竭在他撬開抽屜鎖時顯得荒誕而恐怖。隻有些零散的,未及入賬而存入保險櫃的鈔票。少尉滿把抓了它們塞進衣袋,心想,它們不多,但足夠饃饃想要的那一點了。他不僅有賊的靈巧手指,還有賊的直覺。那直覺掐斷了他撬第二隻抽屜的欲望,他得馬上離開,屏幕上無聲長號的女人與男孩不久就會將王司務長叫喊回來。


    少尉聽說過指紋之類的事。根本沒時間去發現一雙手套,他是用塊毛巾墊著手指幹完一切的。至於用來撬鎖的螺絲刀,他將從火車的窗口扔出去。他估計他沒在任何東西上留下指紋。


    當少尉結束了事情,偶然抬頭時,被屏幕上的女人嚇了一大跳。女人的一臉絕望占滿二十四寸的畫麵。她大張的嘴使他似乎看見了它的深處,那暗紅的深淵。他記不清自己是否就在那一刻遲緩了,被王司務長叮叮響響的皮鞋鐵掌連人帶贓地堵截在屋裏。跑是來不及了。這時出去隻好與他照麵。我在這裏等你啊,看能不能多支一點探親旅費。他可以這樣借口。頂多是看王司務長更陰的臉,聽他更刻薄的話。你倒是不請自入啊。他可以厚厚顏往下混:見你門沒鎖,就想進來看一眼電視,司務長你的電視比營部的還大、還高級。王司務長聽了這話就會舒服下來。


    可怎樣解釋那個抽屜和他胡亂塞滿的一口袋鈔票?一分鍾之內,王司務長就會大叫:“好哇,你!”然後什麽舌頭都不必繞了。得堵回他的“好哇,你!”就在叮叮的鐵掌跺上門階時,少尉以軍校優等生的一個側躍,閃到了門後,又以訓練有素的軍事指揮員的判斷力,確定了出去方向和方式。門後幾隻訓練手榴彈是王司務長活動筋骨,美化肌肉用的。它們重得恰到好處,少尉估摸著,不至於要他命,但至少讓他不出聲,老老實實躺一會兒。他將趁他不省人事把錢全數擱回,再把鎖修複。隻要錢數不差,沒人去留神鎖的細微變化。憑什麽懷疑一個一向純厚誠實的少尉?那案子至多是個私人報複性質。也沒準上麵從此開始注意王司務長那不合情理的闊綽——那個大彩色電視機據說就是拿過期的軍用罐頭換的。然後,兵之間會竊聲歡呼:“王司務長不知挨了哪條漢子一悶棍,這下他知道兵血不那麽好喝了!”


    門被推開時,昏暗中,少尉見王司務長一隻白手伸向門邊的電燈開關。絕對不能讓他在倒下時看明白什麽,少尉占著自己身高的優勢,一舒臂,見訓練手榴彈完成了一個極短的,卻極美的拋擲。


    (3)


    少尉修複了鎖,擱回全部錢,看一眼王司務長頗好的臥姿,出了門。他沒回營房,在營區附近一座半竣工的樓裏坐下來。他就那麽抵著牆,癡坐到屁股疼,脊背木,才站起。他想趕末班車進城,搭第二天清早的車回家。郊區公路上,一輛嘶鳴的急救車擦他身子而過。它是奔王司務長去的。王司務長顯然被那一記敲出三長兩短來了。沒人會懷疑我。王有泉若死了,壓根就沒人知道我誤了火車,回來過。人人都可能被懷疑,惟有我可以被除外。但他最好別死,死了人事總要鬧大。


    他探親回來,立刻有不少人挑眉、歪嘴、擠一隻眼,吭吭鼻孔,對他說:“司務長王有泉光榮犧牲啦。每個人都在被盤問。你小子走運,他正好是你離隊探親那天晚上被誰揍死的。”


    “沒有丟錢?”少尉問。一問就意識到多少有點失態。


    “沒。保衛幹事打開抽屜,說是沒少一個蹦子兒。看這小子還舔不舔營長溝子!”


    少尉當天晚上被傳喚到營部。營長背剪兩手,麵朝窗外站著。兩個保衛幹事各占據營長和教導員的辦公桌。少尉想,那柄作凶器的手榴彈和那把螺絲刀被我帶上火車,包在一卷報紙裏從窗口扔掉了,你們休想得到指紋之類的證據。


    “你最後一次見王有泉是什麽時候?”


    “探家前一天。我在他那兒領的探家旅費。還有他給訂的火車票。”


    “有別人在嗎?”


    “沒。”


    “那是幾點?”


    “下午兩點半。”


    “他當時在幹什麽?”


    “他在打電話。叫我等一會。”


    “你等了多久?”


    “我……哪知道”


    “等的時候你在幹什麽?”


    “我看電視。”


    “下午兩點半,上班時間,王有泉開著電視?”


    “他一天到晚開著電視。”


    “什麽節目?”


    “不知道。他關了電視的聲兒,隻剩畫兒。是個小男孩兒哭,一個女人也哭。”


    “好了,沒你事了。”一個年老些的保衛幹事說。


    少尉“喀”一聲立正的同時,心“怦”一下落回它該蹲的地方。


    營長始終沒動。始終給他個脊梁。等少尉走出屋,繞到操場,回頭去看營部的大窗,見營長的臉木雕一樣板,眼略向上翻,像死馬。他顯然為司務長的不幸沉痛著,隻是不知他在悼念司務長本人還是司務長曾給予他的實惠。就在當夜,少尉被人從沉極了的睡夢中喚醒。營部雪亮的燈下,他再次見兩個保衛幹事坐著,營長反剪手站著,但這回是麵朝他;眼仍像死馬,但這回是瞪著他。被什麽死東西這樣瞪著,少尉感到毛骨驚然起來。


    “再給你一次機會,照實說:你最後一次見王有泉究竟是什麽時候?”


    “……探親的前一天。


    “要不要我把同樣問題重複一遍?”


    少尉一下把目光轉向營長,立刻發現他是頭一個求助不得的。


    “請回答問題!”


    “啊?!……”少尉感到自己的意識“嘩”地四下失散了。


    審判席前的少尉向上提了提越站越矮的自己。快要完了,他對自己說。快要完了,他從那女子慢慢升起的、再次升到他臉上的目光得知。她看著他,更是在看跟在他身後的未來。所以她根本沒看見他。就像饃饃從她家探身,倚門站著,手腕上一根亮東西細碎地刺痛他的眼。她看著他,卻又沒看著他,是在看他拖在身後的債務、貧窮、一個永遠需要去飼喂的家。他把自己榨個幹,仍是不濟事的。晚了。他揣著一百元一身罪趕回,還是晚了。她手腕上的金鏈說明她已被人搶先拴走了。他們就那麽麵對麵站著,她撐不出一個笑;他連問一句究竟的力氣也攢不起。


    “……對上述犯罪事實,被告供認不諱,經本軍事法庭審理核實,宣布判決如下——判處盜竊殺人犯劉糧庫死刑,立即執行!”


    少尉急張一下嘴,卻沒喊出聲。“死刑!立即執行!”……死刑!立即執行!這是什麽意思?少尉怎麽會突然不懂了這些字,這種語言。這語言自己繞著四壁,一圈圈循環,多次擦過牆上紅得腥氣的大字:“坦白從寬,抗拒從嚴”。這語言呼應著自己,重疊著自己,像夢中一個不間斷的,回聲四起的呼喚,直喚到他醒。


    少尉醒了,發覺自己滿臉是淚,發覺自己在猛烈地哽咽。


    全場都不知所措地僵在那裏,聽他的哽咽。


    那女子站起身,受了驚嚇似地看著。


    “你……你們,”少尉聽著自己嗡嗡的聲音:“你們不是說,隻要我全都坦白,說實話,你們就不判我死刑嗎?”


    “殺人償命,無論你坦白也好不坦白也好!”


    “我……我不是故意的……我……”


    “行了!”少尉被喝斷:“劉犯糧庫,現在本法庭宣布,你有七天的上訴期,如果你不服判決,可以向高一級軍事法庭上訴!”


    少尉以他未被傷害的左臂抹了把淚,問:“什麽叫上訴?”


    “上訴就是:你可以找法律代言人代你向更有權威的法律機構表達你不服原判的理由。一個星期後,如果上訴被駁回,你仍然由本法庭執行原判。聽明白了嗎?”


    少尉點點頭。“誰是法律代言人?”


    “我們可以為你指定一位律師。”


    “你們?……”


    “對。”


    “你們……”少尉緩慢環顧著廳內所有麵孔,舉目無助的他感到又一批淚衝上來,但他使全力噙住了它們。


    “這就是說,你放棄上訴?”


    少尉用力點一下頭。


    “那麽現在你可以在死刑執行之前向本法庭提一個要求。劉犯糧庫,你有什麽要求嗎?”


    少尉垂下眼瞼:“我想最後見一回我的父母。”


    “來不及了。”


    聽到這裏,少尉感到呼吸痙攣了。他沒料到這痛苦和恐怖竟如此地大。他也沒料到自己會對充滿饑饉、窮困的這段生命如此貪戀。他更沒料到他對自己生命的難舍程度竟超過了對於饃饃。一段嘈雜的默想之後,少尉又提出其他一些請求,但都被一一拒絕了。少尉惟一被應允的是幾張紙和一支筆,他要把死亡的除夕用來寫信,給父母。


    少尉在天黑時分被押進死刑犯的單間。腳被鎖定在鋪位的末端。他一直無思緒地坐著,隔一會,他抬腕看看鋪。晚上十點,他習慣地去上表弦,剛撚兩下,他停住了。沒必要了。它反正要停。我的生命停止後它還將走動十餘小時才會停。它還會被發動,被校準一切誤差,再次循環。它的一個輪回是多麽輕易,不像人。


    這時門外的鎖響了,然後是鐵柵欄的響。再然後是全副武裝的警衛與那個女子走進來。她眼睛睜得那麽大。少尉知道自己的眼也睜得空洞洞的大。他一點都不知道她是誰,來幹什麽。從現在起誰都不再對他有意義或有害。女子往前走幾步,同時多次調整臉上的表情。她對警衛說:“請你讓我和他單獨談談。就一小會兒。”


    警衛用力瞅她一眼,似乎想看看她神經有無差錯。少尉感覺自己在警衛眼裏是頭獸,即或被縛著,對這樣一個單薄女子仍有威脅性。警衛的神情中還有擔心:仿佛死亡已開始在少尉身上履行程序;對一個已進入死、已部分地死去的東西,女性往往是半恐懼半惡心的。警衛就這樣擔著心把女子獨個留在這死囚牢裏。


    少尉瞪著正前方的牆壁,感覺一個幹淨的東西帶著一股幹淨的氣味在他眼的餘光中漸漸大起來。


    “我,想和你談談。”她說。“我是個搞寫作的。寫小說的。”


    隨便你是什麽吧。


    “你為什麽放棄上訴呢?這是你最後一次機會,說不定會扳回局麵!”她急促地說。


    他開始一下一下地搖頭,視野被搖得渾沌了,她的聲音、話語也被搖得渾沌了。她問他此刻在想什麽?委屈嗎?追悔嗎?留戀嗎?他用這連續的、呆木的、疲倦的搖頭回答了一切。假如可能的話,他多想搖掉最後的這點知覺。他一直搖頭搖到這間死囚牢間死死地靜下來,搖到這個以為別人的傷心、痛苦為職的年輕女人死心了,不再多拿一句話來煩他。


    他一直看著牆壁,等待她的離去。在這煩躁的寧靜中,他想,人的一生原來是這樣長得叫人不耐煩。


    最後她說她走了。好好給你父母寫封信吧。再見。


    再見?他險些沒笑出來。聽見門響,他轉過臉。“你……”少尉對自己的突然啟口意外極了。


    女作家從門邊一個快速轉身,一身一臉的緊張和激動。“你想要我為你做點什麽嗎?別再錯過這個機會!也許我還能在最後這幾個小時裏為你做點什麽!”


    他看著她。準確說是看著她講話時朝他一動一動的手。少尉怔一會,知道她短促地喘息著在等他。他仍是搖搖頭。不啦,不麻煩啦。


    “你是擔心你的母親,她弱,有病,禁不起這個消息,是嗎?”


    她真的能讀他的心思。最後的一次探親,母親慢慢拄著棍送他。他不斷說,娘回去吧。母親也不斷說,再送送,再送送。那天是個大早,青色的天上還有薄薄一片月亮。他本想不驚動任何人地離開,等他偷著摸到院子裏,母親已穿了件整齊衣裳等在門口。快上公路時,他說:娘,等我攢下點錢,接你和爹到北京看看。母親像沒聽見。悶走了近半個鍾頭,當他再次求母親別再送下去,母親住了步。然後,等稍喘勻了氣,她眼緩慢地東張西望著對他說:“別再回來了。這回回軍隊,就奔你自己的日子去吧。反正饃饃也不是你的了。別讓我和這個窮家愁死你,拖死你。看看這窮地方,你還奔它個啥往回跑呢!活出一個算一個吧。聽娘的,再別回來了。這趟走了,永生永世別再回來……”說完,母親沒有再送他,也沒看他走遠,而是自己掉頭往回走了,很慢卻很堅決。母親若知道他真的永遠不再回去,知道他不回去的原因,會活不了多久的。


    (4)


    “他們……不該拒絕你的請求。”女作家說。她是指他在法庭上最難啟齒的那個請求——請求執法人將他被槍決的實情瞞住他的父母;請求執法人僅通知老人他們的兒子死了,凶死也好,暴死也好,就是別告訴他們:他以身試法了。


    “法律,有時也像罪惡一樣殘酷。”女作家說。他回過臉,看見那條背對鉛色鐵門的幹淨的身影,心裏突然生出一股濃烈的羨慕:她離罪惡多麽遠!


    門響著閉上了。再響著打開時,他停下筆。整整一夜,他以無傷痛的左臂寫滿他僅得到的四頁紙。他還有話,卻沒有時間,也沒有空餘的紙了。


    少尉見兩名警衛走近,他本能地往後躲一下,同時意識到這一躲是多麽蠢。他沒說什麽“別架我,讓我自己走”之類的話,因為他對自己能否站立行走全無把握。他的腿抖得厲害,隻好隨它們抖去了。他還知道自己又是那樣讓人嫌惡地半張著嘴,並有根冰冷的口涎掛在兩齒之間,但他控製不了它了。


    刑車前,八名全副武裝的警衛等候在那裏。女作家居然也等在那裏。她緊抿嘴,一眼也不朝他看。警衛們七手八腳將他塞上車,然後他們一個挨一個地坐在車兩側的長椅上。他麵向車尾跪在兩排腳之間。一個兵伸手去拉女作家,女作家縱幾次身子,卻沒上來。然後她說:“我不去現場了,你們走吧。”


    少尉這時抬起頭。她也在看他,眼被兩泡淚脹大了。少尉不敢肯定自己看清了她眼裏有淚;為憐惜他或為他不平而生的淚。那淚也許隻是一個生命對另一個生命平等地說聲:“別了。”


    少尉被不成形狀地擱置在一塊土坪上。他弄不清自己是跪還是坐,或僅僅是往那兒一堆。送他來的刑車和警衛在將他卸下後很快離去,隨即到達的是一輛被厚帆布蒙得嚴嚴實實的軍用卡車,從裏麵跳出一大窩披軍雨衣、戴雨帽,臉被大口罩捂得隻剩一對黑眼的人。他明白,每件軍雨衣裏,都藏有一枝槍。


    在他背後,他們竊竊私語地傳達著口令。


    “還差五分鍾到四點。”一個聲音說。


    少尉睜開眼,以自己五分鍾的生命再看一眼天和地。地與天之間有一點粉紅。再上麵一點是顆黃色的啟明星;再往上,是很薄一片月亮,就像母親說著“再別回來”時他看見的那片。


    這時一聲巨響。少尉覺得這響並非來自外部,而是轟鳴於他體內。在這響的同時,他感到自己被放大了一下。再一聲響的同時,他看見天和地一下子被濺滿巨大的血滴。


    少尉看見了自己的死,就像看天、地、星和月,他自己血光四濺的死原來是可以被他自己看見的。


    許久後,他還看見一個女性身影慢慢向埋著他骨灰的土坪走來。是饃饃。再近些,他卻發現他看錯了:她更像那個女作家。然而還不是。最後他確定,她是他的母親。那是二十多年前的母親,那時她年輕,剛生下他,把他作為一捧希望生到這個世界上。


    他以草葉吹了悠長、暗啞的一聲,像他童年那樣地吹。他想她是聽見了,因為她忽然開始遠近地顧盼。然後她說:“再別回來,再別回來。”她將聲音壓得很低,因為那隻是說給他聽,隻需他一人聽見就夠了。


    女作家把自己關了多日,出來對人說她什麽也沒寫出來,因為她一點也搞不清那個被判死刑的少尉的心理活動。


    “他真年輕,太年輕了。我隻記得他那哭的樣子。當他聽說自己被判處死刑時,他爆發性地哭起來,哭得完全像個孩子。”她吃力地憶著說著:“他從頭到尾都很安靜,是一種愚昧的,逆來順受的安靜。對了,他還沒寫完給他父母的信,執行時間就到了。他在信箋的最後一格點了三個點,點不下了,又在另起一行的頭一格裏點了三個點,完成了一個規規矩矩的省略號,像小學裏,老師要求的那樣。”


    關於她心裏無法形容的不適以及她見車載他赴刑場時,她突然的落淚,她都未提及。


    女作家平平淡淡一攤手:“有什麽可寫呢?寫出來無非是個頂通俗、頂簡單的故事,連點驚險曲折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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