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人留神王先生也進了冷庫。沒人看見王先生怎樣拉開弓箭步,以翩腿上馬的姿勢在泡的屁股上甩了一下。也沒人聽見泡摔下去的響聲。那其實很響很響,泡手上端的十磅的一塊凍蝦都摔成了四瓣。泡摔下去時手想去夠個什麽把穩自己,翻掉了一桶四川辣椒糊,紅豔豔地醬了他一頭臉,把個磕碎的腦門也醬在裏麵。看見泡出來時都不知他在流血;腦門、鼻子、牙,全與辣椒糊紅豔到一塊了。


    泡是個英文名字——paul。說是這地方有王先生就有泡了。還說是這城裏有中國人就有王先生了。不過城裏的中國人從來不來吃王先生的餐館,雖然在餐館外都跟王先生做朋友。說是王先生的中國菜都不是中國價兒。


    王先生叫王傑端,餐館就叫傑端菜館。兩個字在中文裏也是個意思。沒人叫他王老板,似乎王老板聽上去是人世間頂小一個老板;倒不如王先生,聽著有些來曆,有些譜。王先生的來曆泡最清楚,一旦王先生跟客人們擺他的話,講起他在耶魯的“想當初”,就拿拇指往身後一戳:“問泡去!”真有人問過泡:“王先生真在耶魯念過書?”“王先生是因為家道中落休學的?”泡都把頭點得殷切,說:“是,是。”也有人問:“王先生在耶魯念法律?”泡點頭;馬上有人駁:“王先生學的是醫!”泡仍是點頭。泡就是那副癡傻者的誠篤模樣,誰叫他,他不是扛著什麽就是搬著什麽,抬眼看你,像剛解了眼罩從磨上卸下來的驢,還得待一刻才明白東南西北。


    剛剛他就搬著那一大塊凍蝦被王先生叫住的。


    沒人知道王先生聽了兩個女學生什麽話。這城裏從兩年前開始出現中國大陸來的女學生。女學生在王先生這裏都做不長,很快就找到工作了——在王先生這裏的一份事,她們從來不叫“工作”。隻有兩個一直做了下來,一個戴很厚的眼鏡,兩隻眼像兩個靶的靶心;另一個嘴唇上長一圈小胡子。兩個女學生每晚下班由泡開車送回家。這天倆人一上班就跟王先生哭去了。


    沒人知道泡對她倆怎麽了。泡是個腦筋殘廢的人,手腳倒是很聽使喚,但隻聽別人腦筋的使喚,他自己的腦筋一支配他的手腳,就出錯。出了錯,也不該他那個殘廢腦筋負責。王先生就這樣對兩個女學生解釋的。 “報警?我們中國人不找美國人報警。”王先生說。


    女學生被王先生各賠償了一百塊錢。


    “都是中國人。你叫鬼佬綁走他,他們也沒有一百塊賠你。”王先生說。


    王先生就喚泡進了冷庫,緊閉了半尺厚的門。然後就把被“法辦”過的泡指給女學生看了。


    女學生們從此不見了,沒人知道是她們辭了王先生還是王先生辭了她們。後來的兩年裏再有大陸女學生來找工,哪怕懂得講王先生的鄉語廣東話的女學生,也沒被收進“傑瑞菜館”。收的都是男學生。男學生也做不長,沒多久就都發現離這兒一百多裏的芝加哥有的是中國人的氣候。隻有一個沒走,他叫李邁克,會講廣東話。沒人搞得清他是哪個學校的學生,他留了個社會保險號在求職登記表格上,王先生一看,多了一位數字。王先生沒動聲色。


    李邁克長得瘦小,很幹淨,英語凡是該講的,都講得純正。他懂看眼色,摸感覺,往餐桌上添什麽撤什麽都不必客人召喚。李邁克也肯幹,有時辭工辭得隻剩他一人,他仍是方寸不亂地周旋在十來張桌子之間。王先生的妻子王太太這種時候會來幫一幫,她一來,李邁克還分些心照應她,前腳她上錯菜,李邁克後腳悄悄給她糾正,代她向顧客道歉。這些王先生都看在眼裏。


    王先生沒給李邁克加過薪;不加薪李邁克也一樣會幹下去。有時汗漬在李邁克白襯衫背上畫了“地圖”,王先生就來一句:“邁克呀,苦到畢業就好了,就做大公司去嘍。什麽時候畢業呀,邁克?”


    李邁克逢這時就作啞。他三十七歲了,從哪兒往哪兒畢業?現在他明白社會保險號碼不是想當然寫的,多寫的那位數,現在鎖在王先生檔案櫃裏。


    女學生們離開那晚,李邁克恰是頭回試工。他見泡從冷庫裏跌爬出來,跌爬到水池邊去洗頭臉。所有人都“血呀血”地驚喊,泡卻嗡聲嗡氣地說都是辣椒糊。李邁克還見兩個女學生相互遞著竊竊的笑。


    那天夜裏關門後,李邁克見泡還在水池邊洗臉。


    “泡。”他從背後拍了拍泡的背。泡不洗了,卻也不轉過臉來。


    “泡你轉過臉來。”他說,手還拍在泡那鋪一層傻膘的背上。泡就是不肯轉臉。“人都走了,泡。”李邁克說,慢慢將泡的身子扳轉向自己,他開始清理泡頭上臉上的傷。


    隔些時,泡臉上的三個傷口都長愈了,隻有鼻梁上那處疤比他膚色淺許多,乍看像鼻梁骨暴露一段。泡不算太醜,落疤後他的樣子使他的癡傻帶一點凶殘。


    “泡,那天你對兩個女學生做了什麽了?”許久了,李邁克才問。


    泡瞪起兩隻馬來種大黑眼睛。看著這雙眼,誰都會想:不會有比它們更空洞單純的東西了。白眼球上已有了些渾黃,是肥胖和衰老的症候。泡至少五十了,濃密的頭發白了半數,臉上因多肉而不見明顯的皺紋,但萎縮了的嘴唇,以及因嘴唇萎縮而延長了的人中使泡有了副類人猿的麵孔。


    “我忘了。”泡回答。


    “你開車送她倆回家的。”李邁克替他開個頭,讓泡順著把故事講下去。


    “我忘了。”泡不太耐心地說。


    “你忘了什麽了?”李邁克企圖偷換邏輯。


    泡說:“你問王先生去呀。”


    “王先生不在……”


    “王先生打馬球去了。”邏輯讓泡給偷換了,不過他不是存心。


    每天午飯時間一過,王先生就換上英國式騎裝,戴上雪白的手套從餐館消失了。王太太一向給自己和孩子們在kmart(美國的廉價連鎖百貨店)買衣服,而王先生一年四季的polo衫,都是真貨。那幫子馬球朋友很識真偽,並對真偽很有態度。王先生講給球友們,他的馬球是在耶魯學的。還說他上耶魯時期,家裏還遣了個仆人料理他的生活。仆人也學了馬球。為伺候少主人練習,一回被馬扔出八碼遠,救過來腦筋就不做主了。所以他王先生活一天,就養那廢人一天。王先生的球友也來傑瑞菜館吃過飯,但他們從來沒有把王先生的故事與那時扛著重物進出的泡聯係起來。


    因此在王先生打馬球的時間,餐館就剩下泡和李邁克。大廚隻管做晚餐,其他侍應生要到下午四點才來上班。這段時間泡就用來包春卷,折餐巾。沒人在這兩樁事情上勝過泡。因為泡不像有腦筋的人們,這類事做不久就煩,一煩就企圖在每個細節上生出花樣,漸漸使這樁事遠離了它的規範。泡一旦被教會這套動作,就好比一台安排好程序的機器,每個細節都被控製得百分之百的精確:抖開餐巾,對角是一絲不苟地相折,再以指尖壓線,再折對角,從不多一個動作,也從不省一個動作,即使是可以省。這部人形機器一旦被開動,仿佛就不會停下,即使你抽掉被他操作的實物——或餐巾或春卷,他仍會將這套動作做下去。因此每當泡折完最後一塊餐巾,他兩隻手會在空中不知所措一會,才停下。像關閉機器之後的餘動、餘震。


    “泡,你對兩個女學生做了什麽?”李邁克又問。


    “王先生記得。你去問王先生。”


    “你摸了她們……”


    “我沒有摸她們!我請她們摸我!你去問王先生——是我請她們!” 李邁克不說話,光吸煙。王先生一回來他煙就吸不成了。


    泡眼睛盯著桌麵上整齊密匝的春卷。一線口涎從他鬆開的下唇垂滴下來,在空中彈了彈,落到一隻春卷上。沒人留意過他的表情。如泡這類傻人往往有種不與世道一般見識的超脫表情,這表情往往是快樂的,而泡卻不是,泡是個最不快樂的傻人。泡明白自己是傻子,就像狗明白自己是狗。而狗樂意做狗,泡做傻子是不樂意的,不得已的,他隻是盡心盡力地做這個傻子;因為他知道除了做傻子,自己什麽也做不了。泡甚至明白傻子的意義,其中之首就是傻子不能有女人。王先生懲處他之後對他說:“泡,懂了吧!你那東西拿出來,請她們看,她們就要叫警察。明白了?”


    “王先生說,我脫褲,都是她們不好。因為我是傻子。”泡忽然說。


    李邁克笑著擼一把泡那油膩發粘的後脖梗。人人都占他傻的便宜,包括他自己。過一刻,李邁克說:“泡,你不傻。”


    “我傻!”他瞪起李邁克,不懂那雙眼裏的陌生東西叫憐憫。“去問王先生!”泡口氣急了,似乎李邁克要勾銷自己名分下的優勢。


    “你不那麽傻。說不定哪天就有個女人肯做你老婆。”


    泡一下子不講話了。


    這時聽見王先生在前廳開罵,說四點了門上還掛著關門牌。李邁克趕緊熄了煙頭,站起身,準備往前廳去。


    泡抬臉問:“哪天呢?”


    王先生發現泡一笑起來完全是個陌生人。因為這是張不笑的臉,笑的肌肉在形成之前就死去了。因此泡是拿眼睛,其次是拿嘴唇、牙齒來笑。奇怪的是這笑並不難看,因為眼睛笑出來的笑遠比皮肉來得深。盡管泡的笑有模仿成分——人人笑時咧嘴,他便也咧,咧得相當透徹,像早年間的牙膏廣告。


    王先生偷偷注意他這樣對著空無獨自笑已好幾日了。別是他的癡傻惡化吧?進入五十的泡很可能再失丟原本就缺乏的腦筋。


    “在笑什麽?泡。”王先生坐在了泡對麵那片空無中。這是飯店關門後,夥計們吃飯的時間。


    泡一點也不笑了,手將一片紙似的東西拙劣而迅速地塞進胸口的衣袋。


    “泡,你什麽事都不瞞我,是吧?”


    王先生帶哄誘帶威逼地盯著那隻衣袋。


    泡想把偌大一塊胸脯躲出王先生的視野。


    “不瞞我?”王先生找著他的眼睛問。


    泡不吱聲,睫毛抖得像垂死的蛾子翅膀。跟前放著一大缽堆尖的飯菜,王先生抓起筷子,往他手上一杵,說:“吃啊。”泡忙感激地慌忙往嘴裏扒飯。本來是他名分下的飯,給弄成了王先生格外的賞賜。


    王先生對著凶猛進食的泡說:“知道你就是又跟他們賭去了。”


    泡忙抬起頭,說“no!no”張著的嘴裏翻動著白的飯、綠的菜、紅的肉,攪拌得不分彼此,很不受看。他舌頭在一堆稀爛的食物後麵一個勁“no”,好一會才“呼隆嗵”咽下,又說:“你不要我去,我就沒有去過了!”


    王先生忙又說:“吃吧吃吧!”他相信泡,勝過相信他自己。他自己有前頭講了大話,後頭忘記了而說不圓的時候。泡不會,凡是他王先生講的話,都是鉚進他腦子的。他腦子不容易被鉚進東西,但一旦進去,任何人休想往外搬。整三十年,泡對王先生的忠實,比王先生自己對自己還忠實。王先生三十八歲上討了王太太,王太太不高興泡在家裏占間地下室,害得她沒地方堆破爛,才打發泡出去單住的。


    “又是那個娘們借你電話了。”王先生說,前陣泡隔壁搬來一家越南華僑,說是電話壞了,女人天天借泡的電話打。泡收到電話賬單這家人已搬走,那女人整整打掉泡三千塊。是王先生費許多事把這家人捉著的。


    泡忙否認,說他那半塌的樓上再沒住過女人。


    “跟你說你命裏沒女人。”王先生說。


    泡不吱聲。


    王先生手指在空中一點一點,點出他話的板眼:“想,你命裏也沒有。”


    泡忽然念咒般說了聲又長又低的“有——”。


    王先生眼睛驀地一大。泡這時又是笨拙而急促地從胸口衣袋挖出那張紙片。王先生一看,是個年輕女郎。女郎頂多十七八。王先生覺得她眼熟,卻想不起是誰。相片給汗漚軟了,刺鼻的一股泡的體臭。


    “它是什麽?”王先生問。“邁克給我介紹的。在大陸,我要跟她結婚。” “什麽?!”


    “邁克給她寫信了,她同意。邁克說總有一天,他有空了,就帶我去大陸見她。”


    王先生覺得這些個詞兒是給填進泡嘴裏的。泡從來沒有如此有條理地講過話。“把它給我!”王先生朝相片猛伸手,像要從泡身上摘走什麽。若在平日,泡絕不會有如此凶猛的防禦,他甚至連反應都不會有,溫順地任王先生給他或文或武的教訓與教誨。泡這次卻以自己龐大的軀體護住那臭烘烘的相片。


    王先生走開,回頭見泡又笑了。這回可是眼睜睜看著泡的笑怎樣從他的大黑眼裏怒放開來。這笑或許是泡惟一沒被癡傻汙染掉的那部分靈魂。


    李邁克聽說王先生要他去經理辦公室談話便料到什麽事了。倒沒怎麽緊張,究竟不是虧理的事。他知道泡為了那兩個女學生挨了王先生的懲治。也明白王先生為了泡而不再聘女學生。都是為了泡好,為了泡能夠像頭閑牲口那樣太太平平活到死。


    本來李邁克沒打這主意,直到那天,餐館裏來了兩個洋婆兒。又是王先生去打馬球的時間。兩女人硬是敲開了餐館的後門,臉上帶著堅貞和無賴的笑。倆人都是辦公室小姐的穿扮;肩膀方方的,裙子窄窄的。一個有四十多歲,另一個起碼七十了。她們手上都捧一摞教會印的講義,兩隻被凍得鮮紅欲滴的鼻子在她們發藍的臉上極觸目。她們說明來意,每吐出一個神聖的詞匯,嘴裏便噴出一圈潔白的霧氣。


    李邁克很頭痛這種傳教的女人。因為她們是女人,也因為她們推銷的是偉大的精神補劑而不是洗碗液,你不能太粗暴地轟她們出去,往往得聽她們把開場白講完。


    一完,李邁克馬上笑眯眯說:“好極了,不過我是佛教徒。”


    正待關門,年輕的那位已將一條瘦骨嶙峋的腿伸在門與框之間。她紅紅的鼻尖對李邁克身後的泡一挑:“你呢?”


    泡沒命點頭。


    “他不懂……”李邁克想說泡不懂她們這些高尚的事,泡也不需要信仰,泡會在講義上印的女人身上畫些他想當然的器官。然而來不及了,泡已把闊大的臉盤向日葵般巴巴地迎向兩個女人。


    女人們坐定,希望有人邀請她們喝杯熱茶。


    李邁克忙說:“泡,去沏茶!”他想趁泡離身的那一會介紹給兩女人,泡是怎麽回事,省她們些美好語匯。


    不料泡坐著不動,對他喊:“邁克,去沏茶!”


    女人們在幾句話之後便發現泡的問題了。她們開始尷尬,不斷吸溜著她們長形的大鼻孔,似乎聞也聞得出泡的癡傻。


    泡卻靜得跟一堆貨似的聽著她們,而他視線的投擲部位讓她倆煩惱。她們把直往上跑的緊身裙子不斷往下拽,卻仍打發不掉泡的一雙大黑眼。對那裙子下的晦暗,泡毫不掩飾他深沉的無知與困惑。


    女人們離去後到處找不見泡。一些剛運到的蔬菜大米需要泡去搬弄。廚房一片喊“泡”的聲音,全是罵一樣的喊。


    李邁克在冷庫裏發現了泡。泡裸著的下身看上去跟這裏凍著的一切東西一樣不新鮮。泡的蚱須般的幾根長盾上掛著霜,半啟的嘴彌留著悲慘的霎時歡樂。


    李邁克狠狠將一堆髒衣物砸向泡。他不懂像泡這樣一條命幹嘛還活著。


    當晚下班後他請泡到自己公寓。他看著這個癡胖的五十歲男人,發現自己心裏有種陰森森的衝動,他幾乎忘了他請泡來做什麽,似乎“喝一杯”僅是借口。像是他將這傻子誘到這個絕門絕戶的地下室來是個陰謀,是想替一切人行行好讓這傻子就此沒了。也替這傻子行行好。


    李邁克安排泡坐在那張地鋪上。它是他惟一的家具。當他端兩盞帶ddt味的劣酒到地鋪,泡忽然抬頭,問:“你老婆呢?”


    李邁克一個哆嗦。“在大陸。大陸就在海那邊。”


    “海那邊。”泡說。臉奇怪地出現些向往。


    李邁克把酒擱在泡麵前的地上,從褲袋掏出錢包,又從錢包抽出一些相片。抽掉相片的錢包隻剩了扁薄的一片。他指給泡相片上的三個人:他自己、老婆、女兒。下麵的相片就是老婆和女兒兩個人的了。女兒一點點變大,一點點變得與李邁克酷似。他告訴泡,老婆和女兒已經整整等了他七年。


    泡吃力地在想一個問題。他漸漸想明白了:李邁克的老婆不過也就是一張相片。


    那晚上泡從李邁克家離開時,懷裏揣了張女郎相片。


    王先生的辦公室夾在雇員的男女洗手間中間,很小,沒窗,所有光源都來自頭頂上一支日光燈管。所有進入這裏的人立刻成了淡紫色。王先生不知覺自己的臉色,隻認為李邁克那淡紫的臉十分令他生厭。還有他那靈巧,那善解人意的微笑,都在這片淡紫中顯得偽氣。


    王先生將白手套挨著手指往下摘,一會又將它們順指縫理回去。


    “王先生……?”


    王先生看他一眼,基本是以白眼球的動作理會他的存在。王先生沒有請李邁克坐。


    “你給泡介紹了個女朋友?”王先生問。


    “她看上去隻有十六七。泡是打定了主意等你帶他回大陸,娶她來做老婆。”王先生說。


    隔一會李邁克才笑笑:“哪輩子回得去?”


    王先生會意地遞了一個冷笑,李邁克不往下說了。那多一位數的社會保險號碼就鎖在那黑色檔案櫃裏。在此地做長些的人都知道泡存了不少錢。王先生在錢上一點不虧著泡,該給紅包也給,該漲薪也漲。而泡沒有花錢去處,每件衣服都穿成泡的一層皮。泡的最大開銷是上當。王先生認為李邁克自然不會為泡白扯這番皮條。


    “你們講好錢數了?”王先生說。


    李邁克猛將下巴往前一伸,表示不懂。他心裏卻是懂的。


    王先生又說:“泡傻,我不傻。泡給誰欺詐了,還有我呢。泡就是條狗,他也跟了我三十年了。”


    李邁克搶一句:“都是為了泡好啊!”


    “你把這個小姑娘給泡,讓泡毀了她,不然就是她毀了泡……”王先生臉又紫一成:“我曉得大陸有些女孩想出國,瘸的瞎的都嫁,嫁來了再另打主意。要不就是你在兩頭瞞,兩頭得好處!”


    李邁克欲啟口,王先生手一揮。


    “去,跟泡講清楚,沒那女人。是你逗逗他玩的!去告訴他:根本沒那女人……”


    李邁克突然說:“是沒那女人的。”


    王先生以為聽錯了,白手套一舉,像是馬球場上要求“重來”。


    李邁克平和而清楚地說:“沒那女人的——相片是我撿來的。不過我不是逗泡玩。”接下去他告訴王先生他在一家中文書店門外撿了這麽張相片,不知是哪個不走紅的電影明星,大概誰買了,看厭了,便丟棄了。他就這樣撿來了它,跟老婆的相片一塊塞在錢包裏。他沒對王先生講出口的是:他偶然也拿出它來看,對著它發生一些聯想,這些聯想在老婆身上是絕對發生不來的。


    王先生不知是釋然還是更心鬧了。他“唰唰”抽下兩隻白手套,說:“那你騙他:你要帶他回大陸!騙他那女孩子同意跟他結婚!還騙他:她寫來信了,說會等他!安的什麽心呐?泡是個腦筋廢掉的人,聽了這種謊他會信,會一直想,一直等——到他死!你怎麽辦?你真帶他回大陸?!”


    李邁克心想,我回不去大陸的,或許永遠回不去。因此泡可以永生永世地等,永生永世地有份巴望。但他什麽也沒對王先生說,讓王先生順暢地把脾氣發完。他知道王先生真心為泡好,真心地護著泡直到泡好好地老、死。


    王先生說:“你是回不去大陸的,對吧?”


    李邁克不作聲。


    “除了給人送回去。”王先生又說,揭露性地笑笑。


    “好了,”王先生放大音量、氣量:“你出於什麽動機,我不計較,就請你馬上把相片要回來,撕掉,告訴泡:隻是跟他開了個玩笑。”


    “我不能。”李邁克默然一刻後說。


    “為什麽?”王先生威嚇地壓低聲。


    “去就你去要吧。我不去。對不起,王先生。”


    “你一定得把相片給我要回來,撕掉;把話前前後後跟泡講明白——你編的瞎話,你不去講明白誰去?怎麽忍得下心哄騙這麽個人呢?!”王先生說。


    李邁克看看王先生的臉紫得厲害。他原以為王先生頂懂得泡。


    泡見李邁克從王先生辦公室出來,整個人都耷拉著。泡喊他:“邁克!”李邁克像沒聽見,徑直往前廳走。泡為李邁克留了一碗蝦,不然晚班前的“墊一墊”就沒他份了。


    “你吃吧,泡。”


    泡鄭重地說:“是蝦!”


    “你吃吧。”


    李邁克走開去分布餐巾。泡端著那碗上了紅顏料的蝦瞅著他。泡覺得這個矮小的身影失去了素有的靈巧,餐巾好幾塊被擺反了。泡有些怕,卻不曉得怕的什麽。摸摸胸前衣袋,還在,不放心,摳出來看看,的確還是她:仍是那麽個樣子朝他瞪著眼,眸子那麽烏亮,像剛從嘴裏吐出的龍眼核兒。相片很軟很軟,早失卻它原先冷硬光亮的質地,被泡強大的體魄孵成了一塊肌膚。泡現在再不看別的娘們,李邁克講給他道理:“看,他們也不是你的;你有你的了。”


    泡走到李邁克跟前,說:“她寫信來了。”


    李邁克抬頭看著泡不再空洞卻依舊單純的眼睛,說:“嗯。”


    泡又說:“她等著我。”


    李邁克笑一下。他明白泡不再發問,正如他自己早已停止發問——她可還在等?等我到幾時?依稀而遙遠的妻子早已變得猶如希望本身那樣依稀而遙遠,而相片是他捉住這希望的惟一憑據。


    泡將相片托在他芭蕉葉般圓闊的掌中,說:“她等著你帶我回大陸。”泡深沉起來:“大陸很苦哦!她跟了我來,就不苦了。”


    李邁克擺完最後一桌的餐巾,伸了伸脊椎,說:“泡你說得對。” 泡問:“什麽時候呢?”他興奮得輕微發急了。


    李邁克說:“唉,泡,想想看,我老婆也在大陸啊。我回去,你就回去,嗯?”


    他拍一下那半堵牆似的肩,笑著。泡不懂那笑裏的煩重心事。這麽懇切的言語,這麽肯定的一拍,泡的心神馬上休息下來。再看看相片,嘴又齜成了個牙膏廣告。


    裏麵有人叫泡去搬重大物件,泡應著去了。想想,還是回來端起那碗蝦。他得把它藏起,藏給李邁克晚班後吃。畢竟蝦在雇員們的晚餐裏是稀見的,算一回口福。


    當晚餐館來了兩個不打算吃飯的男人。他們從廚房那扇門進來,正撞上扛幾十隻盤子的泡。他們問泡老板在哪裏,泡指給他們男女洗手間中間的辦公室。倆人去了。泡數得出王先生所有的朋友,卻不認得這倆。想著,泡便斜起身子,觀探那辦公室的形勢。


    十分鍾後,門開了,王先生喚泡過去。


    “去,泡!帶這兩位先生找李邁克去。”王先生說,朝前廳一擺下巴。


    兩個先生依次和王先生握手,不笑地說:“謝謝。”


    泡直看著王先生,不動。他覺得王先生今天怎麽了,眼睛一點不朝他看。


    “泡,去呀!”王先生推他一把。


    泡看著那兩個一般高的男人,還是不動。他越來越覺得王先生今天怎麽了,會這麽重地推他。


    泡還是領兩個男人去了。一路,人都為他們閃開道,都在想,這倆人怎麽看怎麽像秘密警察。隻有泡不懂什麽東西是秘密警察。正在前廳與客人講解菜單的李邁克猛然定在那兒,嘴裏還咬著某個字眼。沒等泡講話,兩個男人已超過泡,一邊一個堵在了李邁克的左右。


    泡就這樣氣也不喘地看著兩男人一左一右把李邁克帶了朝大門去了。


    這時泡想起該去叫王先生,忽又想起正是王先生差他帶這倆人來的。


    追到門外時,李邁克正被兩男人推進一輛汽車。李邁克兩手間有個錚亮的東西,泡懂它叫手銬。


    “邁克!”泡說。


    車開動了,從車脊背那塊蒙冰的窗子,能看見李邁克吃力扭向泡的臉,嘴動著,或許在告訴泡:海那邊的大陸在哪個方位。


    泡站在寒冷中,眼淚剛流出便是冷的,掛在他腮上不一會便冰得作痛。


    餐館夥計們說:原來那倆真是移民局派的秘密警察。兩天過去,泡聽所有人說:從此這裏便沒有這個人了——這個李邁克就此沒了。泡不懂什麽叫“遞解出境”,但他明白,沒了李邁克,什麽都沒了。沒有那個“等”了,沒有那個等著他泡的女人;等在海那邊很苦的、叫大陸的地方。這天關門之後,人邊議論著李邁克此人此事,邊陸續離開了傑瑞菜館。


    泡走進冷庫,看見那碗他兩天前為李邁克藏的蝦。它凍得石頭一樣。


    “泡,在這裏做什麽?”身後是王先生伸進來關切的臉。


    泡像是不懂碗中血紅的汁竟會變得如此死硬。


    王先生拍拍他的肩,長噓口氣:“好了,以後再沒人耍你……”


    泡轉過身,拉開那端碗的手臂。紅豔豔的一碗東西開在王先生額上。


    王先生捂住臉,從血注中投出傷透了心的目光。


    泡跨過王先生倒下的軀體,步出冷庫,順手將半尺厚的門扣上鎖。


    第二天早上,一個新來找工的學生走進傑瑞菜館,見人們正在合力搬弄一具雕像般挺拔的人體,頭臉紅豔豔的。學生聽人們叫這具塑像“王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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