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個形象,有個模糊而又真切的形象,我對他輕輕說一句:“我愛你。”


    我記不得他長的什麽樣子,但我認為他英俊,於是我就說了那句沒皮沒臉的話:“我愛你。”其實我什麽也沒說。我心裏很吵鬧。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愛“他”,但我又肯定我愛“他”。一個十四歲的女孩,穿著一雙新布鞋,她老是低頭看這雙鞋。很多很多的人擠她撞她,但她還是看這雙鞋。我記得清楚極了,那小姑娘就是穿著一雙這樣的鞋。


    一團白東西湊近我,白東西中間有兩個黑東西。我想起來了!……眼睛!反正不是別的。兩塊白東西中間留了條空隙,空隙上的兩個黑東西是眼睛。我被我準確無誤的判斷搞得心花怒放。


    “陶小童!……你醒過來了?……她醒了!”眼睛不見了。


    “休克整整兩個鍾頭。”一個不痛不癢的聲音說。


    兩塊白東西——我是這麽認為的——其中大的一塊是口罩,小的是帽子,一旦有這麽兩塊白東西在你身邊打轉,你就算交了厄運。


    我還看見頭頂上一塊天空,藍灰發白,說不上什麽顏色。


    我明顯地感到,我躺得比較舒服了。


    “換個人抬吧。孫煤,我看你累得差不多了。”


    他們要抬什麽?孫煤?就是我那個班長孫煤嗎?我懶得打聽那些事,一個快死的人最好不要多管閑事。我認定我快完結了。沒有完結是因為我渾身髒器彼此在進行最後的扯皮。


    醫生們也在與我的生命扯皮。


    一塊冰涼的東西伸進我胸口,那是聽診器。其實我比它更清楚我的心髒跳得如何倦怠。


    “一定要在天亮前送上公路。她目前狀況很危險!”


    十四歲的女孩子談愛情還不如罵幾句混賬話。你懂什麽?阿爺氣壞了:難道你小小年紀可以對我說“你懂什麽”嗎?我苦苦把你從你父母手裏奪回來,就為了讓你來氣我嗎?一雙新布鞋,打了掌子,就這麽點事,有什麽氣頭?好了阿爺,你看,我穿這打掌子的鞋能踮腳尖!好看嗎?不好看。一雙新鞋弄得像破鞋子。阿爺拿了靠在門後的榔頭,上工去了。他在公路上敲石子,跟他一塊敲的有一幫子人,都是些有問題的人。


    我感到自己飄浮起來,像乘了一塊飛毯。


    我被人抬著。一群人前呼後擁,擔架上抬著個半死不活的人,就是我。我先是被他們從石頭堆裏翻騰出來,然後檢查了一番,確定我還有救,就不辭辛苦地抬起我開路。他們抬著我在滾滿石頭的山坡上走得東倒西歪,有時差點把我從擔架裏倒出去。


    擔架的背帶,套在她美麗的脖子上,使她頭略向前伸,呈出天鵝頸子般的曲線。她就是由各條優美曲線組合起來的完美物體。我頭一次看見這些曲線全然裸露時,簡直呆掉了。那時我想,跟她一比,我是個什麽東西呀。我現在更完了,一定難看得要了人命。我的班長,真有你的,當時你一點都不害臊嗎?那樣光著身體,你一點都不感到別扭?你真不懂得,在那種情況下脫光衣服是犯大錯誤嗎?


    她走得那樣吃力。抬著我這快報廢的軀體的,是我愛過、怕過、崇拜過、鄙夷過、給過我愛護也給過我一個大嘴巴的班長孫煤。


    一隻手來號我的脈。然後擔架放下了。接著人們忙碌起來。他們把針紮到我稍厚的那塊肉裏,推藥水簡直像按什麽電鈕一樣快。他們還把嘴湊到我嘴上吹氣,好像我這具被石頭砸扁的身體,一經吹足氣就會重新飽滿起來。


    “血壓多少?……”


    “低壓測不出來,高壓三十……”


    “心跳?”


    “很弱。不過強心針已經打了。”


    “氧氣袋!”


    “氧氣已經用光。”


    一陣絕望的寂靜。這下大家踏實了吧。其實我早想勸他們,不必費這麽大傻勁。


    “還有希望嗎?……”孫煤的聲音。


    “這話別問我。來,繼續做人工呼吸!”


    十四歲的女孩穿著心愛的布鞋。一群女孩放學了。喂,你阿爺在那裏敲石頭!我沒阿爺。你瞎講!那個瘦老頭子,敲石頭最賣力的就是你阿爺。我沒……阿爺,真的,不信你們可以問我爸爸。那這個老頭子是誰?你看,他在對你笑呢!他在叫你呢!你回頭看,他真的在對你笑。十四歲的女孩穿著打掌子的布鞋可以踮起腳尖跳舞。這叫什麽呀?橫踢一腳豎踢一腳,如今作戲文怎麽這樣野蠻?阿爺,你不懂,不要亂講。阿爺你嫌野蠻我不跳給你看了。你講樣板戲野蠻,你反動。你為什麽總要跟我吵?


    十四歲的女孩愛過一個人。


    十四歲的女孩穿著新布鞋。頭發梳成一根辮子盤在腦後,這樣有點老氣橫秋,但畢竟與那些渾沌癡頑的無性別孩子區別開了。


    我當時就那樣一副打扮跑到火車站。


    許許多多人衝進院子,來抬阿爺的東西。他們拿別人的東西像拿自己的一樣順手,真奇怪。火車站人多得快要擠死我了。我撲上去,你們幹嗎拿阿爺的書?你們要把我們家搶空啊!?小鬼,讓開,你想吃苦頭啊?!我要買一張到上海的票!空空的牆壁,那裏曾經一字排開四隻一模一樣的紅木櫃,裏麵裝著書。現在隻剩空空的牆壁了。上海的票沒有了,你買明天的吧?不行,我不願回那個空蕩蕩的家了,我要到父母那裏去。我不管你到哪去,反正票賣光了。阿爺朝那些人關照:這些書有的是孤本、善本,讀起來請你們格外當心。死老頭子!讓開,你作死啊?!火車站擠滿了人。不管阿爺傷不傷心,反正我不願待在他身邊,守著空蕩蕩的房子。阿爺像個受氣包。


    我當時就那樣在火車站蕩來蕩去。


    一列火車進站,候車室大亂起來。莫名其妙,人都瘋了一樣相互擠著,盲目地撞著。人都瘋了。我被擠到一個角落,這是“忠字台”,我沒有退路了。阿爺每天敲石頭回來,進院門第一件事就是喚我。喚得又急又慌,像在把一個暈過去的人喚醒。當我應聲跑出來,他的眼神才慢慢安穩下來,好像魂剛剛附體。我知道,他是怕某一天回來,我已經被父母連戶口簿一塊帶走了。所以我想離開他,我怕這種心驚肉跳的日子。反正我遲早要離開他,父親已下過最後通牒。


    我不明白人們為什麽要這樣擠。我一點也不願意到父母那裏去。我離開阿爺,是為了他好,他提心吊膽地維護著一點點希望,實在是備受折磨。父母反正要帶我走,早晚我會離開他,何必維護這點虛偽的希望呢。我下決心把他的這點可憐巴巴的希望搞掉。火車站怎麽啦?人們都怎麽啦?上海在搞大疏散,於是此地的人像發了酵。我沒有退路,後麵是“忠字台”。


    十四歲的女孩要說愛過誰,人家準當笑話講。但事實證明,這種青春期高發病,每個女孩子都要發的。每個女孩在她十四歲的時候都愛過一個人,假如她不說謊,她就承認,她愛過。或者她不同意我的說法:把那叫愛情。管它呢,反正性質一樣。可惜沒有誰誠實到把十四歲的愛情講給人家聽。


    沒完沒了的人工呼吸,他們把汗滴在我臉上。我不動聲色,他們要我活下去,所以事情隻好由他們決定了。


    假如我不死,榮譽便會大大減少。人們對活著的英雄總有些不習慣。你在死後享用不完的東西,也不允許你拿到生前來占有。他們要把我作為一個普通人救活,而我注定要成為一個英雄去死。


    我的一切都在漸漸衰竭。絕望是那麽徹底。正因為徹底,才使我心地坦然。


    我感到我來不及講完那個多年前的愛情故事了……


    我汗流浹背,拚命抵禦著狂亂的人群。我也開始擠,每個人都在劇烈動蕩中才可能求得穩定。“嘩啦!”一聲響——


    人群突然不動了。一個挨一個,像直立著窒息了。


    我不用回頭,就知道出了天大的事。


    “忠字台”不該用這樣削薄的板片來築造。這些板片暴露了,使人一眼看透那忠誠的虛偽。一層紅布下的崇拜,是那樣不牢靠。總之,它垮下來。並沒有巨大的聲響,幾乎是一聲不響,但人們卻像五雷轟頂。


    我想離開這裏。離開這一堆曾是偉大象征的碎片。


    一個十四歲的女孩打算從一群呆若木雞的人眼皮下溜走。“呃——是她!”她的離去恰巧提醒了人們。


    我被人揪住了。許多雙手伸向我,我發起抖來,像真正的壞蛋那樣狼狽地發抖。我這才相信,沒有罪惡的人也.會發抖。不是我,不是我。是她是她!不是的不是……人.們發現這樣是扯不清楚的,索性上來扭住我。


    粵菜有道名菜,就是眾所周知的猴腦。廚子將客人領到籠子前麵,讓客人自己點一隻中意的猴子。猴子們在這時一齊下跪,瑟瑟發抖。但隻要客人的手指點到哪隻猴子,其它同伴會一擁而上,嘰嘰亂叫著,把這隻被點中的猴子抓住,急不可待地交往廚子手裏。


    人們揪住十四歲的女孩,嘰嘰亂叫著。


    找到一名替罪者,大家頓時感到安全了。


    我麻木了,不再掙紮。我的同類不過是高級靈長類,在進化中或許有偶然的退化。不能對他們要求過高。不必對他們抱什麽希望。


    我挨了第一拳,第二拳,第三拳。沒想到十四歲的女孩挺經打。突然,一個聲音壓住一片嘈雜:“住手!”


    與此同時,一個身影插在我和廣大群眾之間。逆著燈光,看不清他的臉,但我憑直覺感到用不著害怕了。這是個寬肩膀、中等身材的男青年,白襯衫束在細細的腰裏。使人感到,要打,誰都不在他話下。


    “你們幹嗎欺負一個小姑娘?!”


    他北方口音,聲音很硬朗。


    “她破壞!……她是現行!……應該把她捉起來!”


    “住口!”


    人們莫名其妙了一會,真的住口了。


    “不是她!我看見的,不是她!”


    “為什麽不是她?”


    “不是她就不是她!我證明!”


    “你……是幹什麽的,包庇她?!”


    那人不開口,像是很隨意地從挎包拿出一件衣服,抖開,穿上。這下大家老實了。還有人傻裏傻氣地尖叫起來:“喲,你是解放軍呀!”


    過了一會兒,堵塞良久的車站就流通起來。我感到一種無可言喻的幸福,真的,我從來沒這麽幸福過。我決定不去上海,不到父母那兒去了,因為這個城市有“他”。


    我的肩膀始終保留著很新鮮的感覺。那是它頭一次被一個男性觸摸,何況這男性是個英武之極的軍人。我說得清清楚楚,他在保護我的時候,右手碰到了我的左肩。那個動作在一瞬間使我產生錯覺;似乎他會一把抱起我,衝出人群。


    十四歲的女孩憑著肩膀上新鮮的感覺,在車站周圍尋找。我太蠢了,竟沒跟他說句什麽,我像個傻丫頭一樣瞪眼看著他消失在人群裏。我幸福得完全傻掉了。


    我找啊找啊。好像我生來就在找個什麽東西。長長的隊伍通過檢票口,我在隊伍裏找到了他。他緩慢地隨大流向前挪動,緩慢但不可挽回地要離開這座包含著我的城市。


    我猶豫地跟隨著他。他偶然回頭,看見了我,並沒有表示什麽。當他一再回頭看見我時,顯得有些不安了。我固執地跟著他。他微微一笑,笑得像未成年的男孩一樣發窘。我那樣緊盯他不放,真像打他什麽歹主意似的。


    我居然一口氣跟他進了站。他終於被我打動,正式向我轉過身。我想我的發辮和新布鞋畢竟使我有了討人喜愛的模樣。


    “再見吧!”他朝我伸出手。


    我的手在他的手裏真細小得慚愧。我不願他的手離開。我不願他把我當個孩子。我不願他走。我不願事情剛開始就這樣打住。我不願對他講那句傻話,更不願把這句傻話憋回去而事後後悔。反正,我不願。


    火車開了。火車才不管我呢。他從窗口探身向我致意,他完全沒想到在這座途經的小城裏還會有人誠心誠意地送別。


    我納悶這個形象怎麽會眼熟。我從來不清楚自己要找什麽;但一旦這東西出現,我斷定找的不是它。我始終沒看清他長的什麽樣,但我斷定我已經永遠記住了他。他早就在我的臆想中或夢想中出現過,像現實中一樣模糊而肯定。我沒有看清他,但我感到他英俊極了。


    在車終於開得不見影子時,我輕輕說了句:“哦,我愛你。”很可能我什麽也沒說。


    “血壓上升了。”


    “心跳四十五。”


    “穩住,就有希望。內出血估計還沒止住。”


    “明天趕到醫院,來得及嗎?”孫煤的聲音。她上氣不接下氣,剛把她的血——她的健康勻了一部分給我。


    孫煤在俯身時,我清楚地看見她胸口那塊光滑而鮮豔的皮膚。我說過,我對她那完美的身體簡直驚訝透頂。她當時在一盞特別燈光的照耀下,完全像假的那樣無可挑剔。我最最驚訝的,是她對自己裸露的身體全不在乎,聽之任之。真是怪事,天下竟有把自己一切隱秘不放在心上的姑娘。她那時是我的班長,我不敢對她評頭論足,對她的行為發表異議就更不合適。


    天亮了,我看見這座大山,這座與我有著不淺的交情的山。它險些永遠收留了我。


    在下雨。我被蓋上了雨布。前麵要上公路了,一輛白色的救護車正等著我。


    赭紅色的泥漿又悄悄淌下來。人們鬆了一口氣:到底搶在泥石流之前下了山。


    可我突然想起一個嚴重問題。


    從我遇救到此刻,並沒有見到團支書王掖生。難道人們把他忘了?他是和我一塊衝進險區,在我倒下去的一瞬間,還看見他完好地活著。可他現在哪裏去了?或許在我之後他也倒了黴、讓石頭給砸得稀裏嘩啦、眼前正頑強地躺在哪裏給自己的一生做結論。雨來了,他不知道接踵而來的是下一場泥石流!


    “怎麽啦?陶小童?!”孫煤心急火燎地湊近我問。“你哪裏難受?……是傷疼?!……主任!你看她!”


    許多白東西一下子團團將我圍住。


    我在盡可能地扭動,我想對他們叫喊:團支書還在山上!但他們全都驚恐地盯著我,以為我在垂死掙紮或無理取鬧。


    不能把團支書活活丟下!不能讓泥石流活活埋了他!你們明白了嗎?我就是這個意思。


    他們不明白。“快!抬上救護車!”


    渾身傷疼與焦急使我大汗如洗。可他們不明白。雨越來越大,大山似乎發出一種騷動不安的聲響。


    “快快,抬上車!……”


    孫煤到底比別人了解我,一個勁問:“你要什麽?你怎麽啦?”我用盡全力扯住她白大褂的一角。


    團支書當時的行動沒有任何人知道。他是瞞住大家跑去勸阻我:我當時大概英勇得過頭了,連他都感到不近情理。他要阻攔我的英勇,但他說不清為什麽要阻攔,也說不清為什麽要瞞住大家。隻有我知道,我是在最後一瞬間懂得了他……


    總之,他現在還無可奈何地躺在那裏,在山上,在石頭縫裏;很難受很疼痛地躺著。沒有道理把他撇下!


    但沒有人懂得我的意思。除了語言,我不具備其他表達手段。還不如白蟻和猴子,它們的群體成員之間通過十個到一百個不合語法規則的信號進行交流。又一場更壯觀的泥石流要爆發了,遙遠的高處傳來悶聲悶氣的隆隆聲。可團支書還在山上,隻有我一個人知道,他被撇在山上,撇給泥石流去收拾了!


    我感到我的手指漸漸鬆弛了。有種解脫了的感覺,說不上是愜意還是痛苦。我和這個世界被什麽東西剝離了。這次我有了經驗:這不是死,叫休克。


    我討厭休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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