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尼日利亞就發現行路難。國家政府收納了人民的稅務,卻連公共交通設施都不提供。這個首都城市最常見的交通工具就是“奧卡達”,意思是“摩托計程車”。奧卡達在大街小巷遊串,招手即停,迅速賊快,生死由天。司機不戴頭盔,顧客當然就更不戴了。阿布賈城市特色為多彎,坡大,石頭遍地。(這是個出產各種昂貴石料的國家,一堆擊碎的鋪路石,也是花崗岩)一部奧卡達從坡上衝刺下來,遇急彎滑翔而過,靈巧如耍馬戲。我從來統計不出每天奧卡達的交通事故率,因為媒體放眼大事,民間對生命似乎也看得很開,乘奧卡達喪生的危險和虐疾、愛滋、上層社會的壓榨、警察的“誤殺”相比,應該算是最小的。所以奧卡達的危險隻對惜命者而言。我出去散步,常看見路口聚著一群人,一打聽,都是攔截奧卡達的。奧卡達就稀少了,假如要搭乘它去教堂或回寺,大概會在上帝和真主那裏常做不守時,不守紀律的人。


    有一次我燒菜燒了一半,發現買來的紅辣椒不辣。這是個不辣不美味的菜,做出來也會煞風景。我便和我的女管家希望小姐說:“這裏買辣椒象是摸彩,不切開來不知是辣還是不辣。”的確如此,當你需要不辣的辣椒時,常常也會事與願違。買辣椒的小販們很會察顏觀色,兩句話的交流,他就能斷定你是想買哪種,斷定出你想買辣的,他見風使舵,告訴你他的辣椒何如之辣。奇怪的是本地辣椒從外型和氣味上很難判斷它的滋味,除非你有著本地的采購經驗,如希望小姐。過了二十多分鍾,希望小姐拿出一包紅辣椒,放在洗菜池裏。我問她哪裏找來的,她說她剛去了一次市場。市場離我家開車得半小時,她二十多分鍾已經滿載而歸。我問她怎麽來去得如此神速,她笑著跳到一邊,大聲說:“你不讓我乘奧卡達,但你看看,它有多快!”有時碰到堵車,奧卡達便到人行道上去開,大車進不去的路,對奧卡暢通,除了喪生之險,奧卡達一身美德。


    再一看希望小姐的裝束,我又不解了,她穿一條長裙,很難騎坐在奧卡達後麵。她避開直接回答,說:“坐慣了就好了。”非洲女子的裙子十分典雅,全都長及腳踝,從腰到膝是緊裹的,隻在膝蓋以下散放開來,形狀象美人魚的尾巴。這個國家食物緊缺,沒有發胖之憂,女孩子們都苗條秀麗,穿上長裙,優點更被強調出來。當然,她們穿長裙也有宗教上的原因。街上從來看不見超短裙或短褲,我們這些休閑裝到處穿的人,一定會被她們看作不夠檢點,有傷風化。可長裙子如何騎坐奧卡達,對我來說它始終是個謎。大街上的奧卡達來如風去如電,很難看清女子們解決長裙的麻煩,處理腿與裙、裙與座的關係。


    上了大街,一有奧卡達的聲響遠遠傳來,我便站下來等。有一次碰巧看到一個年輕姑娘,頭上頂個大塑料盆,盆裏裝滿冰塊和鮮魚,站在街邊等奧卡達。我牽著愛犬可利亞,站在她身後。這出表演會是高難度的,她即便人上了車,魚怎麽上車?我很有耐心地陪她等車,有些居心不良,看好戲的感覺。


    終於從通往高爾夫球場的土路上飛車而來一輛奧卡達。土路口橫攔一塊大木牌,幾乎封鎖了進與出,上麵的字寫道“私人地產,禁止一切車輛、行人、牲口通過”。但從來沒見這段警語生過效,大家照樣自由穿行,尤其奧卡達,暢通無阻。人還得小心翼翼從木牌旁邊穿過,奧卡達雜耍似的一溜邊就過來了。停得也漂亮,眨眼間已停在賣魚女子身邊。兩人悄聲抬價殺價,交易達成,賣魚女子一提溜長裙,緊箍在大腿上的那一截被提高到臀部,膝蓋下如喇叭花的裙擺便到了大腿上,不知怎麽腿向後一偏,如同穩坐馬鞍一樣騎在了後座上。她做這一套動作隻用一隻手,另一隻手還得扶住頭頂上的小型水產商店,看上去不輕,有二、三十斤的魚再加冰塊。


    我為他們“雙人飛車加頂盆”的絕技給震了,目送他們向無路燈的大街駛去。我猜想賣魚女子是回教徒,要不就是奧卡達司機是回教徒,因為她上車之後手不去扶司機。雙手大撒把,頭頂上還有輜重,兩腿被長裙約束,真是驚險之極!一百米外是大街,奧卡達車身偏斜,轉過彎去,前後配合之默契,仿佛經多次排演。司機的身體與乘客在轉那個急彎時,形成的完美平衡讓我目瞪口呆。這動作需要多徹底的信賴才能完成?首先乘客得完全信賴司機,讓他為她的性命負責,再是司機信賴乘客的頂盆技術,萬一失重,破壞了他的平衡,也會人仰車翻。既然都無法信賴這個腐敗無能的政府,大家隻能把信賴給於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另一天的清晨,我看見一個女孩頂著一鍋煮熟的玉米乘坐在奧卡達後麵,剛下過雨,地上一窪窪積水,奧卡達左右繞著水窪舞大龍,從鍋裏冒出的水蒸氣很是溫暖香甜,逶延一路。還有更絕的;兩個女子想分擔一份車費,招了一部奧卡達,司機麵有難色,又不甘心放過這筆生意,讓她們各自添一點錢,便叫她們上車。畢竟已經是晚上八點,生意清淡下去。我馬上站下來,想看“三人飛車”怎樣進行。兩個女子全穿長裙,這個難度就夠了。我看第一個女子右腿曲起,先跪在後座上,腿再從座位另一邊伸下去,兩腿踩到前麵的杠子上。第二個女子把自己硬擠進幾英寸的空座,身體緊緊靠在前麵女子背上。三個人合成了一個人,車子照樣靈巧如燕。


    聽我們司機說,一個奧卡達司機每月可以掙三、四萬尼拉。算一算他至少可以養三個孩子,租一處不錯的住房,假如是回教徒,娶得起第二個,甚至第三個妻子,一星期兩餐葷,孩子也上得起學。我們司機掙得還不及一個奧卡達司機。問他為什麽不買部摩托車,也做奧卡達生意,他回答買不起車。隻要買得起車,就等於保障了小康生活。乘奧卡達便宜,再窮的人都乘得起,所以生意一跑就很旺。


    雖然奧卡達不安全,但它填補了政府公共交通的空白。鄰近阿布賈的一個州極其貧窮,州政府為創造就業機會進口了五千輛摩托車,低價賣出來。不過五千輛上了奧卡達牌照的摩托車很快在那個州消失,在阿布賈浮現。阿布賈車費高,雇車的人也多,所以他們開著故鄉政府為他們創造的就業機會,直奔首都。


    還有一次我看見一個女人乘坐奧卡達,前麵抱個嬰兒,後麵背帶裏背著一個歲左右的孩子。這是一道奇觀。奧卡達飛車表演,看到此,歎為觀止。沒想到前幾天又看到一個更絕的:乘在後麵的男乘客帶了一件巨大的行李,有一立方米的體積,包裹在中國流動人口常用的尼龍市場包裏。這種包很可能起源於中國大陸,極其牢固,份量又輕,盛裝量大,盛行在做服裝買賣,進城找活幹的流動人口中。它們一律白底、紅藍條為飾,便宜耐用。在尼日利亞,這種包也流行得很,各種小販,流浪者,鄰國的偷渡客都用。有一度加那經濟蕭條,而尼日利亞的經濟還不象當今這麽慘淡,大批加那人偷越國境,來尼日利亞謀生。加那人都是帶著這種包過來的。那一陣這種包在尼日利亞被叫作“加那人必滾蛋包”。我看見的奧卡達乘客便是用的這種包,不過比一般的大許多。看上去他是個賣民間織物的小販;把織品從民間收搜上來,到大都市走家串戶,賣給收藏異國情調工藝品的外國使者。他和奧卡達司機商討了一個價錢(大概要多付一倍車費),然後自己騎在後座上,把一立方米體積的大包袱擱在司機懷裏,他的雙手再從司機後腰抄到前麵,扶住大包。司機的下巴擱在大包頂上。身子和車把之間,隔著大包袱,好在非洲人體形好,長臂長腿,否則這樣的雙璜飛車是不可能的。


    寫到此處,聽見牆外小道上奧卡達鳴笛而過。天色極暗,一場熱帶大雨正在逼近,全城不積壓有多少奧卡達司機和乘客將破雨飛駛,那將更加驚險。我想哪天也驚險一回,乘一次奧卡達,但美國大使館有禁令,不準它的官員和家屬乘任何本地人的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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