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碰到這群奇怪的長跑者,是在舊金山。


    那是一個新年除夕,我急匆匆地去趕最後一班輪渡回家。輪渡七點半啟航,七點二十五分左右,我還在一公裏之外。我們買房子的時候,貪圖阿拉米達島的優美寧靜,沒意識到一切桃花源都有賴於與世隔絕,因此這個靠渡船連接都市文明和我們住宅的小島,到了晚上七點半擺渡結束後,就剩一條通道了——那是一座吊橋,僅供汽車過往。


    據說我們島上一旦發生凶案,罪犯是很那跑出去的,隻需把吊橋打開。對於我這個不會開車的人,趕最後一班渡船練出了長跑的耐力和短跑的速度。這一次我瞪著輪渡碼頭樓上的大鍾開始了一公裏衝刺。


    很快我發現自己混跡在一個不見首尾的跑步者隊伍裏。這群跑步者一律穿紅色禮服裙。


    高大的男子居然也能找到合適他們尺碼的女性晚裝,仔細看,那些晚裝多半都是針織麵料,可伸可縮,並且十分性感,但供乳溝炫示之處,飛長著豐密的胸毛,被大踏步跨越弄成迷你裙的緊窄裙裾下,一雙肌肉錚錚的飛毛腿。


    他們中三分之一是女人,自然更加紅豔似火,個個如飛奔逃婚的紅妝新娘。其中幾個人發現了我驚人的跑步速度,七零八落地跟上來,開始提問。


    “跑這麽快,是去搶啤酒嗎?”


    “喂,還有三公裏才到啤酒站,你這樣的速度不等跑到就累死了!”


    我顧不上回答他們,心裏更奇怪了:什麽啤酒,啤酒站?


    一個年輕女郎一口澳洲英語,她問我:“你為什麽不穿規定服裝?”


    我發現他們的英文不完全是美國鄉音,有英國音、澳洲音,還有愛爾蘭音,於是我不顧趕不上輪渡而要花幾十塊錢乘出租的危險,氣喘如牛地跟他們搭起話來。我問他們什麽是“規定服裝”,他們非常驚異,說“hash俱樂部”通知每個成員,這次“hash”長跑的規定服裝是紅色夜禮服,不分男女。


    我隻是在早餐菜單上看到單詞“hash”,就是把土豆煮了之後,切成(或剁成)小碎塊,再用油煎,是西式早餐裏的家常食品,全稱為“hashbrown”。據說把肉和剩菜亂切一通,改頭換麵地重新烹飪,就叫“hashup”,用中國話來解釋,就是熱剩菜,或者熱雜燴。我更好奇了,雜燴和長跑又是什麽組合,剛才他們還提到啤酒,這三者是什麽關係?


    當我問他們什麽是“hash俱樂部”時,他們才明白我隻是個短期的偶然同道人。他們全是一副沒法長話短說的無奈,離開了我。


    回到家,我從我先生萊瑞那裏打聽到,“hash俱樂部”是個國際性民間組織,主要活動是喝啤酒和長跑,可以先醉後跑,也可以邊跑邊醉或先跑後醉,絕大多數人都選擇先跑後醉。他們有隊歌、隊舞,每次長跑,還有規定服裝,偶爾地,他們會來一次驚世駭俗的服飾展示,比如無論男女老少,一律紅色晚禮服。他們給自己起了個名字,叫做“一幫有跑步惡癖的酗酒者”(abunchofdrankswithrunningproblem)。


    當我平行於那群為酗酒而跑步,或為跑步而酗酒的紅衣男女時,萬萬沒想到幾年後我自己也成了“hash俱樂部”的成員。


    2004年我們到了尼日利亞,很快就認識了一個腿有殘障的黎巴嫩人,他是阿布賈地區“hash俱樂部”的部長,每星期六組織一次由各界酒徒參加的hash長跑。這時我對於酗酒長跑者的曆史,也有了相當的知識。


    首先我知道它起源於一群駐紮在馬來西亞吉隆坡的英國殖民軍官,以及其他僑居吉隆坡的英國人。俱樂部全稱為“hashhouseharries”,縮寫為hhh。其主要動機是以長跑抵消一個周末過度的暴飲暴食所積累的惡果。而又以暴飲啤酒來彌補長跑的體力消耗和犒勞苦旅艱辛。


    我曾經借我的小說中人物說:“無聊一點也不難受。”但到了阿布賈半個月之後,我把這句話改為“有酒的無聊一點也不難受”。每到一個聚會,四麵八方是酒徒,周末從星期五下午三點開始,沒有電影院、劇場、圖書館、餐館可去,所以大家都設酒宴,彼此邀請,一模一樣的尼日利亞啤酒管夠。


    因為喝啤酒,也就產生了新詞匯,叫“beerrun”,就是出啤酒差,派誰出啤酒差,誰就得挨家搜集空酒瓶,再成箱地運到商店,然後為各家買回一箱箱啤酒。還有“beerrental”,指的是買酒喝酒退瓶,三件事合而為一。因為啤酒進肚子沒多久又出來,巡回很快,所以人們認為不是買它,而是租了它。


    也就在這類飲酒會上,我認識了阿布賈的“hash俱樂部”部長。黎巴嫩人若嚴格按“hash俱樂部”部規,官階是阿布賈kennel的grandmoron,直譯就是“阿布賈狗窩的大白癡”。他在這場酒會上就拉了幾十個壯士,我和我先生也在其中。


    在靠近赤道的地方進行野地長跑,是需要意誌和冒險精神的。假如這幫外交官不無聊到一定程度,大概不會以那麽極端的形式來抵消無聊。阿布賈一帶沒有山,但所有的路不是上坡就是下坡,稍微偏離市區,就是野溪荒穀,叢林繁密得如同無人區。


    hash長跑每次推選一個小組,負責選擇路線,大隊人馬上路時,再由他們領路,標路線、布置迷魂陣。他們用撕碎的白紙屑標出路線,隔一兩米撒一片紙屑。他們還要負責誤導人們,把紙屑撒到一條歧途上,讓累得垂死、熱得冒煙的人們誤跑一大段冤枉路。這條歧途有時兜個圈子再轉回正道,有時幹脆斷在蒿草或灌木中,也許在一個小屋大的螞蟻城堡下,它戛然而止。


    我對於歧途的判斷有以下幾條經驗:


    第一,白紙屑擺得過於昭彰顯著;


    第二,路況優良;


    第三,似乎通向一個村落。


    盡管和領路人不斷鬥智鬥勇,我還是走過不少冤枉路。這樣被迫的額外鍛煉,給自己的唯一安慰是我比自己想象得更結實、更耐活。


    我先生的一次誤入歧途後果比較嚴重,他發現自己不知怎麽到了一個小村子裏,被一大群大致****的黑色身影團團圍住。美國人這幾年在很多民族心目中做反派,所以我先生急中生智,拿出一口夾生但發音純正的浩薩語來。他馬上被另眼看待,全須全尾地被護送歸隊。在時而可見“美國佬必須滾”的尼日利亞,這次曆險多少讓我後怕。


    平常我先生學語言,我會不以為然,打擊他說:除非他再次發配尼日利亞,浩薩語毫無用處。這回救命的正是被我斥為無用的語言。美國兵在戰場上一旦被俘,立刻大義凜然地一撕前襟,呈出三十多種語言寫的投降書,看來是遠見之舉。


    另外兩個長跑酒徒誤入了尼日利亞軍事基地,立刻被拿下,一問,是兩個美國外交官,更不能隨便放人。軍方打電話給上司,上司又打電話給美國大使館,可那天是周六傍晚,所有使館官員都在外無聊,或像我們這樣積極無聊,或躺在泳池邊飲酒——消遣無聊。一直到很晚才聯係上副大使,把兩個倒黴蛋領出來。


    長跑的隊伍很龐雜,各種族、各行業,和平相處。有時跑著跑著,旁邊一個同道人氣喘籲籲地就兜售起東西來,或是一輛舊汽車,或是一幢爛尾樓,或者插個廣告,說他有幢山清水秀的渡假屋,租金一周多少多少。據說尼日利亞人花錢來參加這個俱樂部,目的千般百種,包括為自己兒女找留學的擔保人,為自己找男朋友,有時就為了得到某個社交聚會的邀請。


    每周跑十多英裏,我沒見一個人瘦下去,或壯起來,肚子該多大還多大。這也難怪,長跑終點都有載著啤酒的車等候,每人經過長跑和酷暑,都給自己找到了強硬的理由狂喝暴飲,所有人都認為身體出現了虧空,有了填充的空間,所以放開來惡補。


    錘煉體力、耐力和意誌,原本是在美德上得分的,但終點站卻是啤酒站,美德上的好成績終究是圖報償的,恣意放縱,喝成一灘,結果美德和惡癖,也不知誰嘲諷了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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