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愛我,我也刻骨銘心地愛她。我們就像陰間和陽間的一對情侶,無望地彼此忠於。


    一次下雪的早晨,我走出帳篷,看見門口堆放著牛糞餅和一塊凍硬的獐子後腿。我終於看見她清清楚楚的腳印。那雙北京出產的塑料底布鞋,花紋還十分清晰,證明鞋仍很新。一看便知,那是個殘廢人的足跡,有隻腳在雪地上點一步,拖一下,雪被劃出斷斷續續的一條槽。還有拐杖,它紮出一個個深坑……等等,你看見了什麽?是一個孩子的腳印嗎?


    那些小腳印一會在左,一會在右,很不均勻。它一直相伴著母親。我跪到雪地上,獵犬一樣嗅著這些小腳印,用手量它,在那淺淺的腳窩裏摸來摸去。從它活潑頑皮、強健有力的樣兒來看,我斷定這是個兒子。我看見了我兩歲的兒子,他蹣蹣跚跚,跟著母親,從帳篷縫隙中,偷偷看望這個壞蛋。據說這個外族壞蛋是他父親。


    也許是個女兒。不,我拒絕女兒。難道我不愚昧?一個中國北方男人傳統的愚昧使我對著那行腳印癡呆無神地笑了。傳宗接代的渴望使我武斷地給這些小腳印定了性別。從此我相信我有個結結實實的兒子。


    我往前走了三四裏,又看見馬蹄印。阿尕把馬停在這兒,怕我被馬蹄聲驚醒。還用說嗎,沿著這些足跡,我就能找到他們……


    我找到了那座房子。叫禿姑娘的老太婆居然還活著,已幹縮成一個多皺的肉團。


    她看看我,她眼角發紅,嚴重地潰爛了。她招招手,叫我走近些。“你是誰?”她問我。


    “阿尕在哪裏?”


    她用幾種語言咕嚕了一大串。大致意思是:在這個地方你隨便碰上個女人,她都可能叫阿尕。


    我恨透這個裝神弄鬼的老巫婆。“我是問你,那個姑娘。過去一直跟你住在一塊的!”


    “有一百個姑娘跟我住過。現在都——”她對著我臉忽然吹了口酸臭的氣。


    “那就你一個人嘍?”我還企圖啟發她,“你過去身邊不是有個女孩?……”


    “女孩?”她眼珠轉了轉,“我在河邊撿到一個死女孩,後來她又活了。”


    “她就是阿尕!”


    “胡說,沒有阿尕這個人!”


    我跨出她家門檻時想,這老婆子是個活妖怪。後來大壩開工,那是一九七八年。離阿尕失蹤,已整整五年了,汽車頭一次開到這片土地上。許多人跟著汽車跑,尖叫,歡躍。他們都將是受聘的民工。我突然看見人群裏有個熟悉的女性麵影。我大叫停車,然後連滾帶爬逆著人流尋找。一邊喊:“阿尕!”


    我一直追到人群末尾,感到有人扳住我肩膀。我一看,是托雷。


    我們相互看了好一會兒。我想,這大概就算是和解了吧。他在我背上拍了拍,便轉身走了。“托雷!朋友……”我用很純的當地話喊,他在遠處轉過身。


    “剛才,你看見阿尕沒有?”我問。


    他的眼神變得古怪:“阿尕?誰是阿尕?”


    我竭力形容、比畫,我相信我已描繪了一個活生生的阿尕,分毫不差。眼淚憋在我奇醜的鼻腔裏。


    “沒有,這裏沒有這個人。從來沒聽說過。”我想追上去,但我知道那是沒用的。之後的日子,我仍不死心,向許多人打聽,但回答都是一樣的:沒有阿尕這個女人,從來沒有我所說的那個阿尕。我覺得他們並沒有撒謊,他們沒有撒謊的惡習。


    阿尕沒有走遠,我依然認定她就在我身邊。隻是我看不見她。水電站一天天壯大著,阿尕卻無處去尋,草地還那樣,沒有腳印,沒有影子。


    水電站的最後一期工程不再需要我,我急不可待地收拾家當,打點阿尕留下的一隻牛皮口袋。我並不向往都市,但我勢必回去。我對這裏一片情深,這不意味著它留得住我。


    我和阿尕的悲劇就在於此。


    我一定要找到她,哪怕她真的是個精靈。我要對我們的那段不算壞的日子做個交待,再看一眼我的兒子,就掉轉身來,頭也不回地走掉。那片土地在我身後越來越寬大,她站在那頭,我站在這頭。她想留下我,一起來度未盡的生活,可那是辦不到的。我將狠狠告訴她,那是妄想。別了阿尕,我無法報答你的多情。


    然後,我就漸漸消失在草地那一彎神秘的弧度後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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