禿姑娘遺憾地翻白眼。我忽然感到一陣愚蠢的幸福。她怪模怪樣笑著說:“你要快呀。”


    “快什麽?”我絕不是裝傻。


    她突然用那雙一根眼睫毛也沒有的眼睛朝我使勁弄個眼風,我又怕又惡心地跑了。她卻在我背後發出鳥叫一樣嘎嘎的笑聲。


    太陽將落,我才把阿尕找到。此刻我心裏踏實極了,她的忠貞博得了我的歡心。她側臥在很深的草叢裏,睡著了。我坐下,心裏被一種無恥的快樂塞得滿滿的。我差不多要去吻她了,可她倏地睜開眼,我這張得意忘形的臉與她貼得極近,因此在她視覺裏很可能是畸形的。她呆滯地看了我一會兒,顯得沒有熱情。而我這時卻顧不上那許多,柔情大發,想把她輕輕抱在懷裏,像文明人兒那樣,講點兒我愛你之類的餿話。我卻撲了個空,她順著漫坡咕嚕嚕地迅速滾下去,立刻跟我拉開很大距離。


    我死皮賴臉地追上去。這時幾個男人趕了一大群馬奔過來。天邊是稀爛的晚霞,血色的夕照。畜群和人形成一團黑紅色的霧。馬鬃和人的頭發飛張著,像在燃燒。阿尕突然回頭看我一眼,衝他們喊:“呃——嘞!”


    他們立刻響應,回了聲尖利輕俏的口哨。


    阿尕格格笑,對他們大聲唱起歌來。


    我跟我的羊群走了,因為你家門前沒有草了;


    我跟我的黃狗走了,隻怪你的鍋裏沒有肉了。


    她一邊唱,一邊回頭看我。牧馬的男人們聽得快活瘋了,哦哦地尖叫,待馬群從她麵前經過時,一個家夥裝著從馬背上跌下來,剛沾地又跳上去,反複做這種驚險表演,討她的好。我呢,在遠處木頭木腦站著,看得目瞪口呆,對這種獻殷勤方式,我是望塵莫及。


    但我全懂,那歌是唱給我聽的。她這樣,無非是對我小小報複一下。等馬群遠去,草地靜下來,我就向她跑過去,邁著狗撒歡似的輕鬆愉快的步子。我把手搭在她肩上,她敏感得全身一陣戰栗。這一會兒真妙哇,我想,事情該進一步了。我開始在她滾圓的肩膀上輕輕摸、揉。看得出,她很愜意。“小丫頭”,我說,“阿尕!”


    她轉過臉,一副強頭倔腦的勁兒,但眼睛卻像剛分娩的母羊,又溫和又衰弱。這就對了,我喜歡你這樣。可突然,她抓起我的手,塞到嘴邊,猛一口咬上去,疼得我連叫都叫不出聲來。她甩下我的手,飛快向遠處跑。我看著手背上兩排死白的齒痕,心裏居然他媽的挺得勁。


    阿尕用自己家的奶嫠牛,跟人換了匹矮腳老閹馬。這匹馬騎在草地上走很丟臉,用棘藜抽它,它都不會瘋跑,沒一點火性。尤其當何夏和她倆人都坐上去,馬脊梁給壓彎,肚皮快要掃到草尖上了。但何夏很高興,頭一天就喂它兩斤炒豌豆,害得一路上盡聽它放屁。


    有這匹馬,何夏工作起來方便許多。它雖不經騎,但總強似兩條腿的人。阿尕問,造一個太陽要多少年?何夏說,你不懂,這不是件容易的事。她又說,會不會等到我死,也見不上它?何夏說,你死不了,死了又會複活。她說,那倒是真的。何夏哈哈哈地說,誰信?


    河岸上釘了根木樁,何夏把牛皮舟牢牢係上去。然後,她在岸上莫名其妙地看。無聊時,她就跑來跑去拾些牛糞,一邊唱唱歌。到了天黑,她得負責將他和船拉回來,點上火,燒茶或煮些肉。像她這樣用刀把肉薄薄削下來,搓上鹽巴,就吃,何夏可不行。不過後來他也行了。


    他對她說:“我看就那一段河最理想。”他指的是最可怕那段河。據說,即使冬天河上封著厚冰,有人從那裏走,也聽得見冰下麵的笑聲。“修電站,那裏條件最好。”


    “不啊!”她說,“何羅,會死的!”她改叫他何羅,因為草原上的母親往往這樣叫孩子。比如尼巴它,就叫尼羅;阿勒托雷,就叫阿羅。是一種昵稱。


    “你不懂。”他說。“是吧,你哪能懂這個呢?”他用手指彈彈她的前額。


    她格格笑,頭擺一擺,每當說到她不懂的東西,她就這樣,像小狗兒撒嬌。他們坐下來,兩個人就著火上的熱茶抓碗裏飯食吃。吃飽後,她就逼他講點內地的事,比如內地姑娘的牙有多白,臉上多香。她心裏向往得很,鼻子卻“哼哼”的,表示不屑。


    “何羅,我多大?”她悶了一會兒忽然問。


    “你?十九歲了吧。”


    “你多大?”


    “我二十九,快三十了。”他瞪她一眼,“你少發癡。”


    “啊呀呀,我一百歲啦。”她大聲說,“你三百歲啦!一百歲啦!一百歲的老婆婆,三百歲的老爺爺,啊呀呀!”她往後一仰,叉手叉腳地躺著。她恨得想擰他肉,到這時候了,他居然還不懂。


    我知道阿尕在提醒我什麽。我全身官能正常,怎麽會不懂?有時她像孩子一樣在我身邊廝磨。我坐在那裏,她會一刻不停地在我身上爬上爬下,把我頭發一撮撮揪起來,編許多小辮子,紮上亂七八糟的頭繩,然後抱著我晃啊晃,說我是她的孩子。有時她抓住我的手,用舌頭在我手心上嘬,問我癢不癢。這種時候我是不動邪念的,全當她是個小淘氣,隨她鬧去。而那晚上,她仰麵躺了很久,一聲不吭,隻聽見喘息,我就要崩潰了,非發生什麽不可了。我猛地趴到地下,像大蜥蜴那樣全身貼地,嘴啃著草,手指狠狠摳進泥裏。強烈的壓抑使我渾身哆嗦,牙關緊咬。我不能,假如我動一動,就毀掉了文明對我的最後一點造就。


    她躺了許久,忽然說:“你會走的。”


    “胡扯,我走哪兒去?電站修不好,我就死在這兒!”


    她爬起來:“你就是想走!”她跺跺腳,發起蠻來。


    我說:“我懶得理你。”


    她把身子挪過來,格格笑著說:“你現在就走吧,我要嫁人。”


    “嫁吧。”我說。


    “我先嫁尼羅,後嫁阿羅,生一大窩娃娃。”她涎著臉,還在那裏笑。格格格,格格格,聽得我頭皮發怵。


    我也爬起來,裝出一副笑臉,恐怕笑得很猙獰。我說“我要走啦。到省城,跟那個雪白雪白的女人結婚!我跟她逛馬路逛公園,嘻!”


    我還想說,但她搶著在我麵前:“我就是喜歡會騎馬的男人咄。我要他摟著我騎馬,跑遠遠的。”


    “我還嫌馬臊臭哩。你去吧去吧。我跟我的白皮子美人兒手拉手,她才溫順呢?”我越笑越狂。痛快呀。


    她爆發出一陣歇斯底裏的大笑,企圖壓住我:“好呀,你走呀。我跟托雷最合得來!”


    “我當然走,我的姑娘還等著我呢!”


    我們都笑得麵孔痙攣,血管膨脹。突然,她一掄胳膊,不動聲色地給了我一個大耳刮子。這下就安靜了。我一下衝上去,揪她的頭發。接下去是一場無聲無息的惡鬥。她的力氣並不亞於我,幾次占了上風。這樣打,直打到由剛才的笑積攢下的心火全發出來,才算完。


    看看我們現在的樣子吧:她躺著,我坐著,都是氣息奄奄。好了,我們向來是稀裏糊塗地和解的。“何羅,你才不走呢。”她對著星空說。


    我老遠伸過膀子,拉拉她的手。她馬上就順勢爬過來,靠在我身上。“你走也走不脫,我看你往哪兒走。”


    “走不脫?試試吧。”


    “走不脫。我是女妖,你不曉得?你去問問阿媽,我的底細她曉得。”她嫵媚妖冶的神色使我惡狠狠地吻她,她卻在我吻她時輕輕叼住我的嘴唇。一切都寧靜美好了,一般在我們打得一點勁兒也沒有的情況下,才可能有這種安恬意境。“等修好水電站……”她說。


    “到那時候,你幹什麽?”我問。


    “我?我還放羊啊。”她感到很自慚。


    她真實的自卑使我傷心。我看著她顯示智能不佳的低窄前額,安慰道:“你不笨,學點文化……”


    她當真了,馬上說:“你教我學問,我給你背水、割草、放牛放羊。你搬到我屋子裏來,我們住一塊!”


    她自以為那樣的前景對於我就夠美妙了。她多傻,滿心以為我也在期待那種日子。假如真像她講的那種前途,我這輩子就去個球了。何況,我壓根沒打算跟這個野姑娘成家。


    接著發生了一件意外的事,跟我久疏消息的明麗,忽然來信了。她說這些年她沒變心,仍等著我。我立刻回了信,感激涕零。後來我才知道,她沒說實話。我走後,她便接受了另一個男人的求愛,不巧這人武鬥丟了命,她才想起天荒地遠的我來。她的第二封信就恢複了未婚妻地位,說她正在活動把我調回城裏,一個軍代表已鬆了口。最讓我吃驚的是,她說她要來看我,如果可能,就在我這裏結婚。反正,她將隨身把緞子被麵帶來。她完全自作主張,根本不須征求我的意見。本來嘛,她施舍,她賞賜,你還不隻有磕頭搗蒜的分兒。


    我要交好運了。總算能離開這鬼地方了。什麽水電站、阿尕,一下子被我甩開八丈。我受夠了。就看看我門口這碩大一攤攤牛屎吧,打那一過,“嗡”地飛起一蓬肥大的蠅子,因此每攤糞都顯得無比繁華吵鬧,我受夠了。


    修水電站?給這裏造一片光明?我這庸人憑什麽把自己搞那麽偉大?真可笑,真荒唐。這時,我才發現自己呆在這地方,並沒有死心塌地,甚至可以說,早就伺機從這裏逃掉,現在機會來了。


    我回信叫明麗不必來。我生活得如此狼狽,我的狗窩讓她一襯,將更加慘不忍睹、臭不可聞。我讓她在百裏以外的縣城等我。


    但她還是來了。


    阿尕一眼就看見白晃晃的麵孔。她的感覺先於眼睛,認出了這個漢族女人是誰。她不如相片上好看,也不如她想象得那樣高挑。一個挺平常的女人,對不對?


    阿尕鼓勵自己一番,跳下馬。讓我仔細看看。你這細皮嫩肉,又白又光的小娘兒們。阿尕幹脆走到她對麵,盯著她,似笑非笑,露出不懷好意的樣兒。她想嚇嚇她。


    她略側身,戒備地看看阿尕。“有個叫何夏的人,是在這裏嗎?”


    “呀。”


    “他怎麽不在……?”


    “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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