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一個人在河岸上走。這是一條自東向西倒淌的河。草地上東一片西一片長著黃色癬斑,使人看上去怪不舒服。


    十多年後,他又從河岸走回。這時他已知道,那些曾引起他生理反感的黃茸茸的斑塊,不過是些開得太擁擠,淤結成片的金色小花。


    誰把它當做花來看,誰就太小看它了。這個人交了好運後忽然這樣想。


    交好運後他還想阿尕(注:“阿尕”發音為ga,此字僅用於西藏女孩的名字)。阿尕是個女人。在那地方隨便碰上個女人,她都可能叫阿尕。


    我回來了,人們給我讓路。他們自以為在給一個老人讓路。他們對這隻把我壓得弓腰駝背、腥膻撲鼻的牛皮口袋投來好奇的目光。好了,讓我解開這口袋上的死結。


    張開你的大口吧,講講你那個老掉牙的愛情故事。


    他進門後就去解那隻皮囊,他全部家當似乎都裝在那裏頭。他是一副不好惹的樣子,據說這個叫何夏的人在那塊地老天荒的草原呆得返了祖,茹毛飲血,不講話,隻會吼。幾天後,當他變得略微開朗時,也談談他的事。說起草地深處那一彎神秘的弧度,還說:“很怪,我就從來沒走到那一彎弧度以外去,馬會把你帶回來。”


    你們圍著我,盯上我了。別老這樣逗我,我呢,就是變了一點形。有這樣的鼻子和臉,這樣的怪樣子,你們就甭相信我口是心非的故事。


    真實的故事我不想講,嫌麻煩。你們自以為在訓練一隻猿猴,讓它唱歌和生發表情。


    好好,我就來唱支歌。那種歌!誰知道叫不叫歌。老實說,我可沒耐心用唱歌去跟哪個姑娘扯皮。“何羅,我們來生個娃娃。”阿尕就這樣直截了當瞅著我,她那時自己還是個娃娃。我跟她沒有一來一往唱過什麽情歌,有一天,我突然發現她特別順眼,一切一切都很帶勁,我就覺得是時候了。跟著我什麽也不羅嗦就勾銷了她的童貞,在毒辣的太陽下,非常隆重地。


    要是沒有那條河,我說不定會找個法子把自己殺掉。我原想找個地方重新活一次,但一來,發現這猶如世外的草地最適合死。這樣荒涼、柔軟,你高興在哪裏倒下都行,沒人勸你,找你麻煩。在那天就可以下手,借那些遍地狂舞的火球殺死我。真是一個好機會呀,就去追隨那些金球樣的閃電,死起來又不費事又輝煌。怪誰呢,一刹那間我變卦了。不知因為看見了河,還是因為看見了阿尕。


    她有哪一點使我動心是根本談不上的。我呢,我抱過她。我抱她不光為了救她,在那當口上,我就是要摟住一個實實在在的活東西。摟住歡蹦亂跳的一條命,死起來就不那麽孤單。她求生,我求死,我們誰也征服不了誰,在那裏拚命。怎麽說呢,我希望她身上那些活東西給我一點,我摟得她死緊,為了得到她的氣,她的味兒,她動彈不已的一切。我背後就是那個死,因此我麵對麵抱住她,不放手也不敢回頭。我一回頭就會僵硬,冷掉,腐爛。


    實際上我還是救了她。隻有我那糟透的良心知道,我一點也不英勇,救她完全為了讓她救我。人在決定把自己結果掉的同時,又會千方百計為自己找活下來的借口。她正是我的借口,這個醜女孩。


    這裏的男人都是愛美人兒的。他們說,有一種姑娘,長著鹿眼,全身皮膚像奶裏調了點茶。可他們個個都懶得去尋覓這種鹿眼美人兒,就從身邊拉一個姑娘,挺好,一身緊鼓鼓的肉,走來走去像頭小母馬,就你啦,什麽美人兒不美人兒,你就是美人兒。所以到後來,這地方祖祖輩輩也沒見過真正的美人兒。等不及,到了時候誰還等得及她呢。阿尕眼下還很瘦,等她再大幾歲,長上一身肉,那時,也會有許許多多男子跑來,管她叫美人兒。


    供銷社有條很高的門檻,阿尕一來就坐在那上麵,把背抵在門框上,蹭蹭癢,舒舒服服地看著這個半年前抱過她的漢人。


    她黯淡無光,黑袍子溶化在這間黑房子裏。假如我不願意看見她,那就完全可以對她視而不見。她一笑,一眨眼,那團昏暗才出現幾個亮點,我才意識到,她在那兒。明白這意思嗎?就是說你愛呆在哪裏就呆在哪裏好了,並不礙事,我不討厭也不喜歡,隨你便。難道我悶得受不住,會跟你說,喂,咱們聊聊?談我那個一塌糊塗的身世?談我那個死絕了的美滿家庭?談我如何對我父親下毒手,置他死地?再談我瞪著血紅的一雙眼,要去殺這個殺那個,但我很廢物,到最後隻能決定把自己殺了,談這些嗎?要不是碰上你,這會兒已經幹淨啦。這一帶的人早把來自遠方的這樣一堆糟粕處理掉了。


    他們會一絲不苟地幹。程序嚴謹,規矩繁多,雖然我是個異鄉死者,他們也絕不馬虎半點。先派兩個大力士把我僵硬的屍體窩成胎兒在母腹裏的半跪半坐姿勢;再把我雙臂插進膝蓋。這樣搬起來抬起來都順手,看起來也很囫圇圓滿。當然,沒人為我往河裏撒刻著經文的石頭,沒人為一個異鄉死者念經超度,他的靈魂不必去管。


    隻是一念之差,我躲過了原該按部就班的這套葬儀。我竟站在這裏,在這個黑洞洞的屋裏無聲無息,無知無覺地活下來、活下去,連我自己都納悶。我想,原來我也不是那麽好殺的。


    我萬萬沒想到會有這樣一條河,它高貴雍容,神秘地逆流。真該把我割碎,一塊塊去喂它。偏偏是它,挽留了我,一種遙遠的、秘不可宣的使命感從它那裏,跑到我身上。我想起,我還有件事沒幹,具體什麽事,我還一點不知道,但它給我了,肯定給我了,一件無可估量的重大事情。在此之前,我沒做過任何有用的事,沒幹過什麽好事,這它知道,它讓我活著,似乎它跟我之間早有什麽偉大契約。我的預感一向很靈。


    就像阿尕出現的瞬間,我就預感她不會平白無故冒出來。她,我一輩子也不會擺脫了。


    她搓著赤腳,牛糞嵌在腳丫縫裏,一些沒有消化的草末子一搓,便在地上落了一層。她知道這漢人在看她的腳,便搓得越發起勁。她喜歡一天到晚光著腳亂跑,沒哪雙靴子有她腳板結實。她光腳追羊追牛,跳鍋莊跳弦子。光腳在河灘上跑,圓的尖的碎石硌得她舒服無比。她差點追上了那些遍地亂滾的火球,要不是當時被這漢人抱住。


    那天她拿出最大的勁頭來跑,他對她喊什麽,她無法聽見。因為到處都在轟轟響,天狠狠撲下來,壓住生養過多而激情耗盡的地。它們漸漸向一塊合,這樣,一顆金光閃閃的火球進射而出,然後又一顆,再一顆。它們放肆地在草地上竄來竄去,帶著華麗的災難。她追趕它們,隻是一心想把它們其中的一顆捉在手裏。她以為會像捉她自己的羊那樣容易。


    她恨透這個趁她摔倒撲上來抱她的人。碰上這事不是頭一回,阿尕卻沒讓他們得逞過。踢打都不管用,好吧,那就讓我在這雙手上好好啃一口。可她不動了。


    阿尕的牙收攏了。這手?這地方沒有這雙手。它白、細嫩、靈巧,像剝幹淨皮的樹根。阿尕認識草地上所有的手,因此她斷定,它是從一個遙遠而陌生的地方來的。


    她覺得這雙手不是靠她熟悉的那種蠻力製服她的。就依你了,你抱吧。


    然後她被半拖半抱地弄到一塊凹地,不知哪個牧人在這裏留下一圈牆基。早有人在這裏繁衍過,留過種。她被放到地上,下一步,她沒嚐過,但她是懂的。她很小就懂得小羊不會無緣無故變出來。隻是天太不美好,下起雀卵大的冰雹,雲壓著,像頂髒極了的帳篷。


    他緊貼她,一雙白手變了形,每根手指都彎成好多節。她扭過頭,看見一張瘦長的、蒼白的臉,還有臉上兩隻癡呆無神的眼睛。沒人。她試著掙了一下,掙不脫。


    “你想死?”他突然說。


    阿尕稀裏糊塗地瞪著他。她懂的漢語很少,但“死”是懂的。冰雹砸得頭皮全麻木了,她見這漢人縮著頭,又白又長的臉像快死的馬。他就這樣摟抱著她,一切都現成,誰知他還在等什麽。


    他又說:“那叫球雷,碰到人,人就死啦!”


    “死?……”她大聲重複道。


    “死。”


    “死?……”她搖搖頭,笑了,“死——?”她突然揚起脖子,嘹亮地喊了長長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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