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賊一樣無聲敏捷地進了大門,熄滅門廳裏專門為我留的燈,然後溜進廚房。冰箱上有張便條。是牧師太太留給我的。她溫雅和善地寫道:“九月、十月的房租收到了。非常感謝!十一月的房租請不必著急,因為我了解你的困難,更了解你的人品。順便提醒,麥片粥裏放一根香蕉,營養會好一些。另外,長途電話鈴響到第五遍就要掛斷。因為鈴聲空響六遍,電話公司就要收你費用。”


    在她的留言旁邊,另一塊磁石釘著幾張賬單。我一個個電話號碼找下去,發現一些號碼被檸檬色的熒光筆勾了下來。每個無人接聽卻空響了六遍鈴的電話,都是按一分鍾通話計價。我數了數,共有十七個這樣的電話讓電話公司敲了我一筆:共四塊四角六分,相當我一小時工錢。一般情況下,我不拖欠電話費,因為我占據電話的時間長過牧師夫婦。


    我從書包裏拿出支票本,按牧師太太為我演算的數目寫了支票,心裏惦記我銀行賬戶的形勢。開出這張支票,我賬戶的錢大概又將低於銀行規定的最低限額。曾有兩次,牧師太太在留言中告誡我:注意!如果你的存款不到最低限額,銀行就會罰你的款。不知什麽讓牧師太太對我的慢性經濟危機洞察得如此清楚。我並不常開空頭支票,大概我僅有的幾回透支讓她一直為我捏把汗:這樣慘重的信用損傷是不堪多發生的。她和牧師都不忍心眼睜睜看銀行為此敲我竹杠。他們也希望我在他們那兒的信用能盡快複好如初。年輕的牧師太太最近的留言大半都是在指導我如何去維持或改善我的信用。但我明白,我的信用不可能方方麵麵都得到恢複;我能做到的就是拆東牆補西牆。那些陌生人的牆給我拆成什麽樣我顧不上,我隻管在牧師夫婦的宅子裏盡可能做個安分守己、經濟紀錄大致規矩的房客。我喜歡這裏,我希望被這裏長久地收留。


    我聽牧師太太鬆軟暖和的腳步朝廚房這邊來,便加快寫支票的動作。


    “嗨!”牧師太太出現在廚房門口。笑容將她的麵頰向兩邊推開,直推到她豎起的軟乎乎的白絨布浴袍領子上。她是我這些天來看到的最暖和最舒適的人。


    我也“嗨”了一聲,說:是我把你吵醒的吧?


    她走進來,從大玻璃瓶裏拿出幾塊她自己烘的餅幹,一麵對我說:我倒寧願你吵一點。你靜得有時讓人擔心。她斜靠著灶台邊的小酒吧,毛茸茸的拖鞋一隻架在另一隻上。鞋麵是古非狗的臉。


    是不是我每天回來得太晚?”


    不是的。有時我聽見你出門、你進門心裏比較踏實些。她暖洋洋、軟乎乎地一笑:我的母親就有這毛病——她不阻止我們做任何事,但她必須知道我們到底在做哪些事。她得聽見我們進門、出門,聽見我們在電話上和同學講一兩個小時的廢話。所以我晚上聽不見你回來,就隻能睡著一半。別誤會我!我不是更正你,要你吵鬧一點;我是在更正我自己。你是個沒話說的好房客。


    謝謝。


    真的。你不會誤認為我為你瞎操心吧?


    她的確為我操了不少心。替我守著銀行,守著電話公司,絕不讓他們設圈套給我鑽。我從支票本上往下撕支票,又感到莫名其妙的拙劣——似乎同她麵對麵結清電話賬這樁事是對她剛才的一番關懷的絕不領情,似乎在定義我和她的原則性關係。撕扯支票的聲響撕裂了小廚房裏的好氣氛,使我和她都打了個哆嗦。我心裏對自己的不合時宜失望透了。


    你在寫支票給我?她問道。出我意料地爽快,同時走到桌邊,坐下。


    是的。電話賬。我幹巴巴地說。


    你看見我用筆勾畫下來的號碼了嗎?我對著這些號碼傷了半天腦筋——你幹嗎一口氣連打幾次電話到這個號碼上,每次又隻講一分鍾呢?她做了個苦思的姿勢,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在腦門上輕輕敲擊,突然用力一彈,表示苦苦推敲終於找到了思路:啊哈——你是一直沒打通,所以一直在打;每次都讓電話鈴響過了六次!她把帶著重大發現的麵孔朝向我,五官都靜止著,要我看見它們的強調:你看,電話公司專門請你吃虧!


    我說:沒錯,專門請我吃虧。


    我順勢將支票推到她麵前。她看一眼麵額數字,大聲說:不對!


    我指給她看那些被檸檬黃色圖畫的數字:我把這些補交給你了。以後我懂了,電話響到第六聲,就掛斷……


    響到第五聲就掛,絕不給他們可乘之機。


    牧師太太說:美國有許多服務行當給你使絆子。你這樣問也不問就付賬的人,最中他們的意。四塊多錢,確實沒什麽了不得,但注意——你一個人被他們敲詐四塊六角,十萬個人呢?一百萬個人呢?像你這樣剛來美國不久的人肯定不止一百萬個!他們都像你這樣一天到晚地忙,上工、上學,一個月有一大堆賬單要付,根本顧不上一筆筆的賬來仔細過目,糊裏糊塗就被坑走這一筆那一筆的錢,太不公道了:銀行罰你的款,電話公司也占你便宜,你怎麽吃得消?!


    我點點頭。我是吃不消。


    牧師太太向我使了個年輕可愛的眼色,說:你有我呢——我才不答應那些人把你當個小可憐兒來欺負。今天下午,我決定和電話公司宣戰!我打了個電話到“消費者保護熱線”,他們說一定饒不了電話公司。我先告訴你結果:電話公司不僅答應退還你這月的四塊六,上個月和上上個月,他們一共從你這兒坑走了十塊零五分,他們都答應退還!她臉上出現了更年輕的神色:兒童得了獎狀似的神采飛揚。


    真棒!我說。我得到了如此年輕的保護,也年輕了許多,兩個拳頭在空中捅幾下。這似乎是個很洋氣的動作,但我一做就土到了家。不過我不能不做它,牧師太太等我這兩下子等了一晚上,我做得何等洋涇浜她都不在乎。


    她也同我一塊捅捅拳頭。同樣的動作她一做就正宗了。它確實是個很洋氣的動作。


    她說:以後我更要替你提防這些不老實的家夥。她手指點著賬單。她沒見過我也會以肢體比劃出開心來,因而她感到神聖而滿足。


    她拿出自製的蘋果派和我分享。我們的歡慶一直延續到一點鍾。躺到床上,我聽著隔壁傳來的熟悉的響動——床墊和床幫碰撞出的歡樂節奏:一二、一二、一二……心想,歡慶仍在延長,年輕的牧師也參加了進來。然後我聽見節奏停在長長的休止符上。一分鍾後,主臥室的門開了,牧師赤裸著腳走進浴室,水花四濺的舒暢。不久,牧師太太也進了浴室,戲水聲大了一倍,伴摻著男聲和女聲壓低音量的談笑。這個幸福的巢穴並不對我見外;它納我於內,讓我占有一個溫柔安全的角落。


    便衣福茨出現在餐館。


    這天我本來不上班,但有兩個人被辭退,老板拿我當救火隊。兩個被老板辭掉的工友一個是長沙人,一個是漢口人。倆人都是每天下午三點上班,但總是長沙人或者漢口人先來,替另一個到打卡機上準時敲上3:00。幾乎是長沙人先來,將兩張工卡打好,漢口人便可以遲到一個半小時,在老板到達餐館之前,混入我們的隊伍。他們對老板的行動規律摸得很清楚:他每天下午去打球,五點差一刻才回餐館。他倆的雙簧玩了半年,才被老板戳穿。


    我看見理查在門口找了個座兒。他見到我也有些意外,上嘴唇微微一掀。然後他向我小小地揮一下手。我正將這天的免費湯往保溫煲裏倒。滾燙黏稠的湯濺起花來,落到我臉上。在一雙眼的盯視下,什麽動作都會顯得手足無措,裝模作樣。我疼得抽口冷氣,順勢把麵頰在肩頭上拭了拭。這動作在便衣福茨看來也欠缺真實,也是舞台化了的。


    我決定不搭理他。他馬上感覺到了我的不友善,有些無趣地東張西望,似乎店堂裏拙劣透頂的幾幅畫和書法深奧得很,值當他在那裏又眯眼又皺眉。我“砰”的一聲放下盛湯的不鏽鋼大鍋,老板也被驚動了,從正在點數的幾柱硬幣上抬起眼睛。


    你沒有吃飯嗎?老板說。


    我不做聲。他罵人就拿吃飯這樁事來罵,要麽就是“吃多了”,要麽就是“你沒吃飯嗎?”對這麽個表達上過分貧窮的人,我從來就是姿態高一高。


    沒吃飽動作才這麽重,是不是啊?老板陰陽怪氣地說。


    理查看看老板,看看我。我麵孔上一陣清涼,所有表情去除得十分幹淨。這樣可供便衣福茨看的便少了一些。店堂裏隻有五六個客人,稀落地坐在東南西北。還有一小時才是晚餐時間。現在的幾位都是來混掉些多餘時間,或受夠了外麵灰暗的寒冷,進來暖和暖和的。


    理查當然不同。他是拿了厚俸來礙我的事。


    他說:“今天我沒吃早飯和午飯。”


    我說:“噢。”


    他說:“忙得沒顧上。”


    我說:“是嗎?”我應著,扯出一條雪白的抹布,擦著半點汙痕也沒有的桌麵。


    他說:“所以我早些來吃晚飯。”


    他的笑容帶了一點兒理虧。


    我繼續擦沒什麽可擦的桌麵。我在向他和老板表演忙碌和麻利以及心煩。我要理查看見,他拿著上好的薪水來和我過意不去是不公道的。


    他說:“我不很打攪你吧?”


    我笑笑說:“一點也不。”


    “其實我一直是這個餐館的常客。他們的海鮮什錦我特別喜歡,辣雞翅也不錯。”理查說。


    我心想,隨你便吧。有海鮮什錦作借口你可以麻煩我,沒有海鮮什錦你照樣可以來麻煩我。你掙的就是麻煩我的錢。


    這時通往廚房的磨砂玻璃窗“嘩”的一聲被扯開,老板大聲問:是你給自己留的杏仁蝦?!


    我說:不是我……


    這不是你的名字嗎?老板凶狠的手指戳戳白色外賣飯盒上的名字。盒裏盛著粉紅的蝦和焦黃的杏仁,這是禁止員工吃的高價菜。我知道什麽都講不清了。不時有人犯這類低級過失,又不想孤立,總是偷偷給別人飯盒裏塞些贓物,在老板責罰下來時多些人分攤惡果。有次我來不及吃飯,便把飯盒帶到學校,才發現裏麵的飯菜被油炸腰果取代了。腰果是招牌菜“腰果雞丁”用的,也在禁吃之列。因此它自然而然成了大家最愛偷竊的東西。


    偶爾吃一頓,我也供得起,天天吃——搞清楚點,我一家幾口也是要吃飯的!老板說。他的嗓音竟是如此殘破醜陋。


    我一下子停了動作,在他眼前筆直地站立,筆直地瞅定他:我說了,這不是我的。


    理查的目光意味十足,落在我左麵一側麵頰上。


    那是誰的?!上麵這個名字是誰的?!吃都吃到誰名字下去了?!老板手拍著飯盒蓋子。他有一雙窮苦而有力的手,膚色遠遠暗於他的麵孔,永遠是緊張地就緒著;即使兩手閑置,它們似乎也緊抓著兩把空氣,或是時刻在預習著抓握的動作,一旦出現目標,它們便立刻出擊。因而它們很少空著,不是抓起一個空菜盤,就是將某桌多出的一個調味架移到缺少調味架的桌上,再不然就是將移了位置的桌椅複原。這兩隻從不失業的手像是獨立於他整個身心之外的,有它們自己的主張和動機,如同低等動物的觸角,或伸或縮都是條件反射,毫不受他整個軀體的支配。這兩雙手若被剁下來,或許仍有它們自己的行動方向,仍會自作主張地抓這個握那個,擦這裏抹那裏,點數鈔票和銅蹦兒,或抽誰一個大耳摑子。正如此刻這樣;我敢說想抽我耳摑子的一定不是苦出身的老板,而是他那兩隻手。就是你把老板和他的手截開,手們仍是要完成它們自己的行動。換句話說,即便你不截開它們,它們將於的老板也無法對其負責。因而,作為低等動物的老板的手即使扇了我耳摑子,也不是高級靈長類動物老板的過錯。


    我看著老板窮凶極惡的手把寫有我名字的飯盒一摜,裏麵滾燙的黏稠湯汁濺到了他手背上。老板的麵孔毫不動容,我便更加確信老板和他的手是各忙各的。手在向我發著大脾氣,不見得能代表老板本人。因而我完全可以不和低級動物的手們去一般見識。


    我沒有說話。我隻對老板那兩隻全靠本能行動的低等生命的手小心提防。兩隻手仍在揮舞地告誡人們:再讓它們逮著偷吃“什錦蝦”的事,積攢在那裏的大耳摑子可就積攢不下去了。我才知道人是可以一下子被扯到“偷吃”這類低等事務中去的。如此卑瑣、低級、小得可憐的事,或許給了便衣福茨一個很不沉悶的冬日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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