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事。大概做父母都有這個毛病,吹噓他們的孩子。不過我並沒有吹噓‘陽光燦爛’。她的確沒有那些棄兒的毛病。好像她不怕得罪我們,甚至不感激我們救了她。”


    “你希望她感激嗎?”


    “這不是我希望不希望的問題。是她非常、非常獨特。你說呢?”


    “當然。”從五十年代中期,著名作家賽珍珠開始了這場拯救棄嬰的神聖事業。她受不了美國士兵們打掃戰場之後在無數韓國姑娘腹內留下種子,然後拍拍屁股回了美國。賽珍珠到處演講,口幹舌燥地動員人們掏腰包,給予千萬個“蝴蝶夫人”一些關照。女作家已兩鬢斑白,她將美國士兵們造的孽一一補償,將他們留下的殘局慢慢收拾,一直收拾到理查·福茨的小女兒“陽光燦爛”。白發蒼蒼的文學女泰鬥伸出強壯的雙臂,展開老祖母的擁抱,呼喚著:救救孩子們!因為他們也是我們的孩子!救救美國的孩子,救救美國良心!……


    “‘陽光燦爛’不喜歡花,但很喜歡樹葉、樹枝;她也不愛玩具,但特別愛我的鑰匙!你說她是不是很逗?”


    “很逗。”


    “我覺得非常幸運,能有這樣的孩子,不過‘陽光燦爛’也很幸運,我們真心愛她。我已經開始為她儲蓄她的教育經費了。你知道嗎?供一個孩子上大學得二十多萬!”


    “我知道。”我怎麽會知道?我們又沒在打掃戰場的同時在無數女性體內繼續兵力駐紮。


    “我相信‘陽光燦爛’將來一定會讓我驕傲,一定會……”


    “我也相信。”


    “真的?”


    “真的。”


    “謝謝你!”


    “哪裏的話。”


    便衣福茨變得很動情。他辛辛苦苦尋覓我的行蹤,問候我的歸來,準時給我打電話,就是要向我抒發他這番激情的,我甚至被他的激情感動了,因為我聽出他動真格的了。雖然這激情和我無關,但我不忍提醒他。他這樣一個整天忙著逮人忙著審訊的便衣也難得激情激情。我甚至在他話音中聽出了詩意;他說韓國女嬰的到來讓他想到那個著名的聖經故事,他說世上多少美好善良浪漫的故事就始於這樣一個躺在竹籃裏的嬰兒,順水漂流,漂到幸運之岸。漂到美國之岸的女嬰‘陽光燦爛’當然是幸中之幸者。我心想,真難為他了,整天操持的都是血淋淋的事務,倒還未泯一腔詩意。


    我的現實如此地缺乏詩意。或說詩意對於我的現狀毫不切題。我需要多掙一些錢,需要睡足覺,爭取不拖欠房租,爭取上課不打瞌睡。這時我聽理查說:還有你。


    我說:“啊?”


    他說:“你也是個順水漂來的孩子。漂過太平洋,漂到我們的海岸。”


    他這樣詩意真要我命。三十來歲的便衣福茨原來也可以滿口文藝腔。


    “對不起,我明天有課,今晚必須讀完這本書。一千多頁。”


    “什麽書?”


    “索爾仁尼琴你知道嗎?”


    “當然!”


    他不大高興我這麽提問,似乎挺摔兌他。


    “我正在讀他的傳記。”


    “他也是漂來漂去,終於漂到我們的岸。”


    “你是說索爾仁尼琴?”


    “你不同意我的比喻?”


    “同意,同意。”你那比喻是,偌大個索爾仁尼琴被盛在竹籃裏,隨波漂流。這個喻象可不怎麽樣,比較恐怖。而且巨大的嬰兒一從竹籃裏站起就罵美國的大街。


    “對了,下次我想聽聽你談談你的父親。”


    “好的。”不過我真想跟人講的,或寫的,是我的母親。她從家裏出逃,去拚打男人們的天下時,還不足十六歲。你怎麽一字不問我這了不起的母親?……


    躺在床上,我一遍遍回憶我上次講了哪些有關我父親的話。不能說錯一句,錯了一句就會被認為是謊言。我看著外麵的路燈從百葉窗縫進來,把完整的黑暗拉成一絲一絲。牧師夫婦開始做愛了,他們逐漸調整了方式,為了我好,他們現在悶聲不響地作樂,在黑暗中不分你我,僅是地板的微微顫悠傳到牆這邊來了。黑暗似乎應去了一牆之隔,他們把我容納到他們健康、年輕的夜晚活動中去了。


    我快要在別人的節奏中睡去時,主臥室的門打開,先是牧師進了浴室,然後,是他年輕的妻子。水聲飛濺,如同年輕的笑聲。不知我母親最初熱戀我父親的時候,是否對做愛有過如此的興趣……


    我母親從蘆葦遮蔽的小路一步登上兩丈寬的大路,回過頭。伏搖的蘆葦已愈合如初,不再有退路可走。除了我之外,母親村裏的人沒有一個能找到應家三小姐的下落。十六歲的母親從來零嘴不斷,出村子前還在雜貨店買了一包梅子。出了村,又叫住一個賣熟老菱的,用她的繡花手絹兜了一斤老菱。我知道,隻要順著小路上的菱角殼、梅子核尋下去,便能找回秘密出逃的母親。


    母親從來沒走過這麽長的路。要不是她準備了充足的零嘴一路給她打岔,先是走這段路的無趣,也會煩得她受不了,到不了路的三分之一,她便會對自己說:算了算了。她這時找了塊土包,把原本包菱角的繡花手絹鋪上去,這才提一提旗袍,坐了下去。她穿著棉紗長筒襪,沒有城裏少奶奶的絲襪那樣薄,也是精紗細紡的。走了十多裏地;母親感覺襪子從膝蓋褪到小腿,又從小腿褪到腳踝,絕大部分的路途,她是把兩條長筒襪踩在腳心走過來的。若沒有零嘴分她的神,母親不可能受得住縮成兩團,硌得要命的長筒襪。


    母親把長襪子從腳板下麵一路拉上來,拉得平整光潤,她心裏一陣難以言喻的好受。她眼睛向路西頭望著,手把鞋子提起,仔細倒盡裏麵的沙土、草根。然後她從隨身挎來的藍色印花包袱裏,拿出一塊光洋。餘下的她還有九塊光洋,它們都去了之後她靠什麽吃飯,她是不去想的。我母親主意很大,九塊光洋之後的日子她肯定過得下去,並過得不差。


    路的西頭來了輛汽車。車頂上綁著四五個皮箱,十多個鋪蓋卷。車子蓬頭垢麵,四個輪子上肥厚一層泥土因而使它們看去腫脹、笨拙。我母親朝它揮一下胳膊,汽車在她麵前停下。她回身彎腰,去拾那條墊在土包上的繡花手絹。我知道母親在無論多麽十萬火急的情況下,都不會腦子一熱丟失一條手絹或一個發卡。她問五十多歲的司機:老師傅您可是去南京啊?老師傅說:是啊,你打票沒有?母親鬆開五個手指,下巴一偏,掌心上是一塊光洋:老師傅,這個夠不夠我打票啊?司機說:這麽大的錢我到哪裏去給你找錢?你沒有零錢嗎?母親搖頭笑笑。車上個個人都在睡覺,這時有兩個人醒了,看見有人在錢上作了難,便立刻眼一閉,心想,等他倆扯皮扯完了我再醒吧。


    老師傅說:那就對不住了,小妹妹,你走到縣城去搭車吧。


    我母親說:有多遠啊?


    老師傅說:三十來裏地。


    他這樣講的時候臉上那點兒不忍馬上被母親抓住。她說:老師傅,你看太陽都偏西了,你舍得我一個人走三十來裏地呀?


    老師傅看著這個俊秀的女孩,他是舍不得的。他說:回頭到了南京,你補張票吧。


    我母親說:謝謝老師傅!到了南京,我買鼓樓的臭豆腐請你吃!


    老師傅笑得嗬嗬的。車就開上路了。他朝一個空座也沒有的車廂喊:大家擠擠睡啦,給這位小妹妹騰點地方坐!他喊了三遍,誰也不肯醒。他便拿了個鉛桶,底朝天擱在凸突的引擎旁,又把自己一個爛棉襖鋪到錯桶底上。我母親坐了下來,把那塊光洋仔細塞回包袱。她知道搭這趟車她一文錢不必花了,老司機方才叫她補票的話,是講給全車人聽的,是向他們表白,對這個乖巧漂亮的小姑娘,他毫無偏心眼兒的。


    我母親並不多話,隻是有問必答。


    老司機問:是在南京讀女子中學啊?


    我母親說:是的。


    我曉得母親受的全部教育就是四年私塾。她在最初闖蕩世界的時候,不講實話,我完全讚同。我母親真是個聰明過人的少女,她表現出的大方,沉著,讓人相信她慢說熟知南京,就連上海十裏洋場都不在她話下。我認為她身上推一的可疑之處是那個鄉氣十足的印花包袱。然而老司機隻覺得那小包袱有點塌這女孩的台。


    老司機說:你是來走親戚?


    是的。


    老司機從頭一眼看見這女孩,心裏就在罵她的父母:這樣一個女孩,怎麽就舍得放她到鄉間村野來。碰不上土匪碰上人拐子,那不可惜她的知書達理、上好家教?她穿一件淺藍布旗袍,黑布鞋,兩根辮子綰成兩個圈,城裏女學生要不剪短發,一般都梳這種辮子。


    老司機說:家住哪裏呀?


    我母親說:鼓樓。


    她就知道一個鼓樓,一個夫子廟。夫子廟給日本人燒了,她是曉得的。所以對於她南京也就隻剩了鼓樓。


    老司機說:家裏老人都好吧?


    都好。


    我母親心想,就因為老人們個個都好,都太硬朗,我才不要這個家了。四代人三十來口,擠在一個姓氏下,困於一座大屋中。一頓飯要從上午八點做到中午十二點,每個人才有希望吃飽。一個老虎灶的煙囪要不斷冒煙,每個人才洗得上澡。我母親的一個姐姐妹出去了,一個嫂嫂娶進來了。兩個不比她年長多少的女子就變得隔了代一樣老,接著就挺起了大肚皮,接著就當著一大家子敞開懷拽出長形的奶子,塞到小毛頭嘴裏。我母親覺得她們眨眼間變形的長形奶子是她頭一個不想要的。好好的奶子說變就變,變得那麽醜,連她們大敞著懷也無妨了。我母親在她的姐姐和嫂嫂又呆又直的目光裏,看見她們的滿足:那種對自己的未來完全熟知的滿足。她們的未來就像通往井台的那條小路,一共兩個彎,三個坎,四個台階,她們閉著眼都走不錯。這是令她們踏實的好事,令她們兩眼瞪著二尺遠的一處空白心裏一個心思也沒有;偶然有的個把心思,無非是一個成色好的玉鐲,一塊杭州綢料,一條南京來的雲片糕。等她們把孩子從胸前換到背後,她們便再次大起肚皮來。


    我母親第二個不要的,就是她們的杭州綢緞小褂,她們的玉鐲,以及她們的丈夫或她們的相好。她們的丈夫和相好在我母親眼裏都毫無區別:梳著分頭,穿著長衫或短衫,聊天的時候總是每隔幾分鍾往地上啐一口唾沫。他們還是能讓女人們有麵子的男人,不必做下田的泥腿子,頂多押車到縣城去賣賣茶葉或蠶繭或掛麵。


    按主次排下去,我母親對應家大瓦屋中每樣東西都搖頭撇嘴,實在看不上。惟有一樁東西,是她在半年前打算離家出走才決定不要的。那是五百兩黃金,是應家的頭一任家長留下的。那位祖爺爺和我母親隔著四代,據說沒任何人知道他從事什麽掙下了家業和那五百兩黃金。村裏的老人們有見過他到來的模樣,他一身洋服很像是借別人的,完全不合身。還戴個不倫不類的禮帽。老人們說他來了不久就買下田畝,蓋起房子。應家的人都聽我母親的祖父說,祖爺爺一訓話就說他的五百兩黃金將落到哪個兒孫手裏,要看這些兒孫的出息,更要看他們的孝敬程度。直到祖爺爺咽氣,兒孫們沒有對他回過嘴的。但祖爺爺咽氣是他獨自咽的,一早起來兒孫們發現老頭兒在自己床上誰也沒驚動地走了許久了。他從來沒告訴任何一個兒孫,五百兩黃金存放在何處。因此,孝期一完,大家便悄悄地行動起來。翻箱倒櫃,一寸一寸地敲牆;一塊一塊撬鋪地青磚。三年後,大家意識到悄悄分頭去尋找,是分散智力,不如讓聰明搭起夥來。果然進展出現了:在祖爺爺床板的背麵,釘著一個木匣,打開,裏麵有些洋鈔票,還有幾張照片。照片上的祖爺爺很年輕,和七八個年輕男人站在一起。那些年輕男人都穿著不合體的洋服,全戴不倫不類的禮帽。應家兒孫們把洋鈔票拿到縣城銀行,鑒定下來說是美國鈔票,數額小得不夠他們一行人的盤纏。


    那以後應家子孫沒有往外搬的,女兒們嫁出門,也常常回來,看看五百兩黃金是否有了線索。陰陽先生請了四個,按他們的招數抽幹過渠和井,應家的大魚塘也弄了幾回底朝天,一兩黃金也沒找見。


    我母親是應家頭一個想開的人。她在某一天突然看見三十多口人的一家子全是眼神呆滯,心不在焉,滿臉的無所事事,她想,他們此生就剩了一件事的盼頭了,就是等著五百兩黃金被發現的那一天。我知道我母親從來就看不起這家裏的任何一位男女老少,而她從來沒像那個瞬間一樣感到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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