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你一個月來第一次梳頭發。你端端坐著,枯死的頭發梳了一地。新發已拱在頭皮下,一頭奇癢。你活過來了,你在晨光裏向一傾和另一側扭轉頸子,讓我看你瘦得於縮的耳朵。其實不是藥救了你。你去把屍體的那份飯搶來吃的時候,我就知道你已經不會死了。因此我才那麽放心地撂下你,去看廣場上的戮殺準備到哪一步了。可還有記得你是他們血戰的名目、借口。後來我發現,到了那步借口也可以不要了。沒人在意你此刻在哪裏。


    這幢四處潔白的房子,一個蛛網使這潔白有一點活的趣味。你躺在白色的床上的一個月,總想通過蛛網把白色看穿,看破。而蛛網在一天中午被一把笤帚攪爛了。單調的白色愈合了。


    那些手指白得像剝淨皮的樹根。手捏住你的鼻子,灌進白色藥片。一天你對他們一笑,將大大小小的藥片抓起,放進嘴裏,嘎吱嘎吱地咀嚼,嚼得香脆如炒豆。他們瞪著你,不知該笑還是該怕。


    克裏斯每星期來看你一次。準時地進來,準時地離開,坐在牆角落的椅子上。有天你把寬大的白麻布襯衣脫了,換上你自己皺巴巴的紅綢衫。綢衫爛紅如醉,緊貼你的肌膚。克裏斯進門就被這兀突的紅色怔住,競沒有走向牆角那方正的椅子,而是直接走向你,腳步帶些夢。


    你斜靠著床欄,像看著剛學會走路的孩子,鼓勵地微笑。他一直走到你跟前,與你隻隔一尺,如同十二歲的他頭回見你。他嘴裏有個重要事情,你等他吐出來。卻來不及了。


    名叫瑪麗的年長女幹事出現在門口。此刻克裏斯與你站在床前。她明白了你和克裏斯都沒明白的那件重大事情。她說這是絕不允許的一件事情,在這片宅地上,絕不允許這樣齷齪和邪惡的事情。怎麽可以在這裏販娼?她說,怎麽可以引誘一個沒成年的孩子?


    克裏斯頓時看清了那件沒發生的事情。


    你舉起沉重的睫毛,向瑪麗看去,又向克裏斯看去。你在這個時刻的無邪、無辜和無畏被瑪麗看成無恥。克裏斯也沒想到你會如此不動聲色,似乎你早已喪盡的羞恥感使瑪麗犀利的嗓音和言辭不再能傷你絲毫。


    瑪麗無色的嘴唇仍在快速啟合。她說她不能再容忍你接近這男孩。難道你沒有良知嗎?她說,看看他,他隻有十四歲!她將白麻布襯衣扔在你身上,然後說:你身上的紅衫子看去就肮髒邪惡。


    紅衫子被團作一團扔進垃圾堆。半夜你悄悄下樓,用手在黑沉沉的垃圾裏摸索,要把它找回。你死心眼地認為它惟一能使克裏斯認出原本的你。


    克裏斯那天走後至今沒出現。而你一直在想那件未發生的事情。它究竟是什麽,心底下,你是明白的。你暗暗等候他長大,像一個長大的男子一樣待你。而他將是不同於任何男子的,你知道,他將是世上惟一不同的一個男子。


    起初你不知自己在等他。你這樣悠悠梳理頭發,看著街上的人和馬;你一動不動,卻去過了每個地方、角落尋找他。直到此刻,你看見他竟站在路對過,正向你望來。他和你眼睛相遇時,你把梳子停在了頭發上,對他笑。他卻匆忙側過身。孩子氣上來了,他去踢一塊好好鋪在那兒的石塊。石塊被拔起,他把它踢過去,踢回來。他似乎想與什麽作對,又似乎一切都在與他作對,使他滿心不悅又無從發泄。他顧不上來掩飾他的男兒童的原形了。你等著他眼光一寸一寸從牆根往上爬,爬上你的窗,向曾經那樣攀著樹杆爬上來。你接住他終於爬上來的眼光,像接住一頭栽進你懷抱的他的肉體。


    他感覺到你接住了他,他遠遠站立,赤裸裸的肉體卻在你手裏。那男兒童的動作瞬間消失了。你又看見他入癮似的神情。


    從此你在這個時辰走到麵街的這扇窗。路對過卻沒有他了。有一刹那,一街的人都變成了他。


    讓我告訴你你心裏這份不適是什麽,就是我們這些人一聽就哈哈大笑的“愛”。這個字讓我們這些整天打工、上學、三十多歲還在跟十八九歲的人搶獎學金的人一聽就哈哈大笑,真的。我們從這字眼裏嗅出一股餿了的味。到這個國家來的時候,我們咬牙切齒地說著“自由”、“發財”、“做愛”,因此,假如誰突然冒出一句我愛你,你想我們能怎麽樣?除了哈哈大笑還能怎樣呢?哈哈一笑就把肉麻忸怩以及一個被淡忘的本能都處置了。那本能是從你到我,從咱們的祖輩到現在的對愛的渴望。還好,你看見我的忙碌了,我們比你們忙多啦,有足夠的亂七八糟的凡人瑣事使我們順利地褪化掉那本能。真熬不過去我們就去找個電影院,看二維空間中的人去愛死愛活,回到三維空間來,一陣釋然和慶幸;虧得咱們真人的世界沒那個“愛”。


    我搖頭是為你落進這個叫“愛”的古老圈套裏感到無奈。


    你不知道克裏斯避免在相同時辰出現在路對過。他跑三十裏的馬,讓海風吹硬了臉,隻為了來這裏看一眼你空空的窗。他需要這份折磨。對於一個十四歲的少年,空與不空,全是他自己的事。


    你更不知道他去報館,向記者講述他親眼見的那座為中國女奴所設的醫院。他發誓那是人間最真實的地獄。他形容那些床上的指痕與齒痕,那黑的血跡,蛀蟲的牆。記者們必須不時慢下打字機的嗒嗒聲,等待他平靜下來,找回敘述的邏輯。最後他說他願意做一切來滅絕這群黃麵孔的奴隸主。他說到“解放”這詞時臉上表情那麽可愛,這詞不知怎麽又讓他回到已過去的童話年代。


    你怎麽會想到他對中國男人的仇恨呢?他踽踽獨行在唐人區窄陋昏暗的街上,從每一個梳辮子的男人身上看出他們給你的傷害。他以為這些男人不存在了,你的一切就都好了。你有美貌、溫存,再加自由。他將不會料到,那些男人不存在,你便也不存在了。你的美貌、溫存正如殘酷、罪惡相輔而生,對映生輝,沒有苦難,你黯淡得如任何一個普通女人。


    由於克裏斯的揭露,“醫院”被拍了照,登了不同報紙。無論對中國人友善或敵意的白種人都在戰栗:難道我們的國土上有這麽難看的瘡痍?


    克裏斯做這些是為你。


    你也不會想到,他不再對暴打中國人的現象緊咬嘴唇,出著冷汗調頭走開。他不再這樣。他停下馬,側目而視,五六個中國男人被揪著辮子吊在一處,他會擠在人群中看一會。有人炫耀說他那根由中國男人發辮編織成的褲腰帶,竟也沒引起他太強的惡感。他還站在父親牧場邊看人群攆走惟一一個中國鄰居,心裏想著“解放”這字眼。你這時躺在“解放”的第一個歸宿,潔淨得連小小一張蛛網也容不下的白房子。我的居室是這座樓頂層的一間,為了隔離你的病。還有另一個隔離意圖,就是怕那些已被改良了的女孩受你影響。


    請再靠近些,讓我看看你豐潤起來的臉,那些初發的新發在你發際線鋪了茸茸的一圈。你看去像個毛茸茸的春天。


    背街的窗下,女孩們在樓下天井裏排隊唱歌。她們剪一模一樣的短發,為及時清理頭虱。你知道這歌唱完是長長的禱告。然後每人去桌子上拿一盆湯和一塊麵包。


    你蹙起眉頭,想象自己成為她們的樣子,你笑了。


    隊伍有三行,風把女孩們一模一樣的灰布衣裙吹出一模一樣的波動。


    你看見隊伍在風裏飄了好一會。年輕的女幹事多爾西走上來。她和善而秀麗。


    她把手交叉擱在胸前,說:發生了一件很糟的事,孩子們。她不再往下講,你看不出她是痛心還是窘。


    過了一會她說:我的孩子們,你們怎麽能做出這樣的事呢?


    你和樓下的全部女孩都微微引長頸子,頭略向前伸。發生了什麽讓多爾西傷心成這樣?


    瑪麗低聲喝道:不要講了!讓她們自己去看!


    你看見女孩們心思忐忑地轉著眼珠,跟在瑪麗和多爾西身後進了樓房。二十多雙一模一樣的腳在樓梯上拖動。扔掉半塊麵包或偷跑到牆邊去聽醉漢五顏六色的髒話都沒有引起兩個女幹事這樣的語言和神色。你想,出了很大的一件事。


    你探身從環形樓梯柵欄向樓下看。女孩們圍在最大的臥室門口。


    親愛的孩子們,多爾西說,我不能相信這樣的事……此時兩個女孩從臥室拎出一隻鐵皮桶。瑪麗從眼鏡後麵瞄著二十多個女孩。她們中的一個有一天跑進你房間,問你:才被拯救的嗎?


    你說是的。


    她說:我是這裏的老學員了。你要學很久才能學好。這是什麽?瑪麗指著桶問,手指尖上都是嫌惡。


    你用手臂支住下巴,繼續往樓下看。


    二十多個女孩一點聲、一點動作也沒有。瑪麗說:誰幹的?


    多爾西說:誰幹的?


    瑪麗說:這絕不是一兩個人幹的。你們有沒有不認識路上廁所的?你們有沒有嫌這個廁所路太遠的?你們怎麽就在臥室裏……排泄呢?就是說,有些人喜歡生活在廁所裏,或說喜歡把任何一個地方變成廁所!


    女孩們重新回到用餐的天井裏。你仍一動不動,胳膊肘支在樓梯扶欄上。你聽見瑪麗說:我意識到有些東西是不能被改良的,比如這些半是兒童半是魔鬼的生物。


    你聽見了抽泣,和抽泣中夾帶的斷續句子:中國人……生了這些魔鬼似的女孩來懲罰世界!……


    你就這樣一動不動地聽,聽。你感到沒有必要全聽懂這種語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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