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為人知的版本(之二)——


    一九六三年五月九日星期六晴


    我和同學五點半就跑到劇場門口,售票窗口掛了個“滿”字大木牌,太失望了。其實除了我之外,她們都看過一遍了。我看過五遍。真好看!


    一輛轎車開過來,停在劇場門口。我們都打算走了,一看車上下來的是演員!她們的南方話特逗!我覺得特好聽。我們就站在台階上看他們又說又笑又比劃地走進劇場。我認出演許仙的那個演員,沒想到他鼻子那麽大!


    最後下車的是白蛇。我們全都不說話了,盯著她看。她比其他女演員高,背挺得都有點向後仰了。她穿一條黑色寬大的燈籠褲,一件印度紅毛衫,領子都快翻到肩膀上了。她真漂亮。真奇怪,怎麽會有這麽漂亮的一個人?!(寫到這裏,我臉紅了,燙極了!)她長長的脖子,一直袒露到胸口,那樣的造型應該是石膏像!她的胸脯真美,像個受難的女英難,高高地挺起。我真的想上去碰一碰她的…………看看是不是塑像。我對自己有這種想法很害怕。


    對了,她的皮鞋沒係鞋絆兒,金屬的鈕絆隨著她每一步發出“叮叮”的很輕的碰擊聲。本來這聲音是不該被聽到的,可是所有人都太靜了,都看她看傻了。


    我這些天的日記怎麽總在寫這件事呢?我一直喜歡舞蹈,可自從見了她的舞蹈,我覺得我不是喜歡舞蹈,而是喜歡產生舞蹈的這個人體。我是不是很奇怪呢?誰能告訴我,我這樣是不是正常?


    媽總說我不是個很正常的孩子。她說這話好像是誇獎我似的。我多希望我是正常的,跟別人一樣,不然多孤立啊!多可怕呀!


    不過小梅、李莉她們呢?她們看見白蛇不也是目瞪口呆的嗎?我敢打賭她們跟我一樣迷上了她,想去碰碰她的身體。就是她們不會承認。我也不跟她們去承認。我得把這本日記鎖上,誰也別想看。


    看看我自己已經發育的身體,我想到白蛇的。我的身體多可憐啊。我會長得像她那樣嗎?


    一九六三年五月十六日星期六雨


    我和李莉她們到最後也沒等到退票,這是最後一場演出了,非進去不可!


    白蛇忽然出現在我們麵前。她已經化好了臉,長睫毛跟羽毛扇似的!她像在接誰。等了兩分鍾,她看看表,就要進去了,跑上來一個男的,兩人使勁握手。不知道誰領的頭,我們七八個人一塊嚷起來:“白蛇阿姨,帶我們進去吧!…………”我們反來複去就這麽衝著她嚷。她根本不搭理我們。快要走進劇場了,她回過頭對我們笑起來說:“我隻能帶你們一個人。”她的南方話特好聽,把“一個”說成“一鍋”。她看看我們七八張臉,指著我說:“你剛才乖,沒有喊,我就帶你進去吆。”


    我的朋友全都成了叛徒,嚷嚷:“她看了五遍了!”


    她領我到後台。我看一下手表,她眼睛瞪大地說:“這麽小個男娃娃帶手表啊!”


    我說:“我不是男娃娃。”


    她把我使勁看著,說:“那你頭發這麽短啊?遊泳頭是不是?”然後她就讓我自己找地方看戲,她要換衣服了。我躲在側幕條後麵看了一會兒,被人哄走。終於在觀眾席最後一排找到一個空座。台上正演到青蛇和白蛇開仗。青蛇向白蛇求婚,兩人定好比一場武,青蛇勝了,他就娶白蛇;白蛇勝了,青蛇就變成女的,一輩子服侍白蛇。青蛇敗了,舞台上燈一黑,再亮的時候,青蛇已經變成了個女的。變成女的之後,青蛇那麽忠誠勇敢,對白蛇那麽體貼入微。要是她不變成個女的呢?…………那不就沒有許仙這個笨蛋什麽事了?我真討厭許仙!沒有他白蛇也不會受那麽多磨難。沒這個可惡的許仙,白蛇和青蛇肯定過得特好。咳,我真瞎操心!


    明天起,我再也不去想白蛇。我怎麽連做夢也會做到她?我怎麽回事呢?馬上要考試了。我得記住,我是********接班人。我必須做一個正常健康的接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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