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決定接《誘僧》了?”


    “能不能來一下?……我覺得有些台詞不順口,你跟我一塊順順台詞……”陳衝急促地在電話中說。


    半小時後,作者出現在陳衝宅內。


    又半個小時後,作者與她一同將《誘僧》中她的部分台詞做了些許修訂,使其更口語化。


    作者急需了解陳衝如何作了拍《誘僧》的決定。她卻沒說出個所以然。給作者的印象是,香港方麵誠意難卻,她不得不承諾了。


    “你騎虎難下?”


    “有一點。”


    “有個問題可能是犯忌諱的——你的決定跟片酬有沒有關係?”


    陳衝坦誠地笑道:“當然有關係。片酬代表他們對你的誠意,也代表他們對你的鑒賞的高低,期望的高低。”


    “片酬和角色,哪樣對你刺激更大?”


    陳衝表示對於這個問題她很難給予一兩句話的答複。


    陳衝:(認真思考著)我沒法直接告訴你。我做事很憑興趣。但我又是個較現實的人,美國這麽多年的生活把我給教得現實了。我希望自己每演一個角色都是一次藝術上的求索,盡量不違心地接受角色。但在沒有最令我滿意的情況下,我總得做一些折衷。比如:角色不夠好,但報酬非常好,我會考慮接受。相反,有的角色很有意思,我非常想演,我是不計報酬的。當今社會,誰做事不是圖一頭?總得有失有得吧?


    作者:體現在正拍的《金門橋》,你是衝著角色去的,對吧?


    陳衝:我喜歡大衛黃的劇本。他的編劇很有風味,有詩的意境。演這個角色,我根本不在乎片酬。


    作者:是不是有個相對固定的片酬標準呢?我指好萊塢?


    陳衝:一般來說,是的。片酬往往代表一個演員的知名度、演技。代表一個演員的身價。亞洲演員目前的片酬跟美國演員還是不能比,這證實我們在銀幕上仍不是主流,仍是少數民族,所以更要爭取高一些的片酬——這是爭取更廣泛的承認。不能不認識到好萊塢到今天還有種族歧視。黃麵孔在好萊塢銀幕上出現的機會是很有限的,而美國的社會結構呢?黃麵孔的主治醫師、黃麵孔的律師、黃麵孔的科學家、教授,在社會中占的比例很驚人;拿這部分人和整個黃麵孔人口基數來比,比例比美國人大得多。做律師、醫師就很少因為你是黃麵孔而少付你薪酬。為什麽做黃麵孔的演員就不能拿最高報酬呢?顯然亞洲人在美國主流文化中的地位還沒被肯定。同樣一個角色,讓亞洲演員演,他們就認為理所當然可以少付些錢。作為一個亞洲女演員,我想爭取的是在種族平等上的被承認。當然,我這一輩子都不定能爭取到,但我會不斷爭取。我告訴你,爭取高片酬不是一件值得難為情的事;不爭,相反該難為情。不爭,你承認你比別人劣,這在美國這種競爭性極大的社會,等同於一個弱者,一個甘於被淘汰的人。首先你得認定“我的貨好”,買不買賬是你的事。假如你確實承認“我的貨好”,就按我叫的價付。這有什麽不合理呢?有什麽可臉紅?你不承認我的質量,你可以殺我的價,或者扭頭就走!當然標價不一定代表質地的優劣,但百分之八十的情況下,標價是衡量準則,這要回到我剛講過的話:我對一個劇本,一個導演也有買不買賬的權力:對方一切令我感興趣,但需要我付很高的代價,我也同樣會付。在藝術上能有創作的愉快,對我來說是第一重要的,這種情況下,我在報酬上會讓步。


    作者:比方你去台灣拍《隨風而逝》?


    陳衝:那個本子並不理想,但我的興趣在於跟台灣的影視界合作。從來沒有嚐試過這種合作,它在當時就顯得比拍片本身更有意義。


    作者:聽說台視並沒有付你很高的片酬?


    陳衝:沒有。(蹙眉)我有時也搞不清自己。有時促成我接片的原因很簡單:就是不想閑著。這種對賦閑的恐慌是種難民心理:(出聲地笑)難民被一個國家收容了,就整天勞作,怕一閑下來生存就沒著落。難民從來不可能像那個國家土生土長的公民一樣,因為難民是從一個比別人低的基點開始創業的。所以總覺著得花雙倍的時間、氣力去維持生存。為什麽許多移民比土生土長的美國人發跡得快,就是被這種難民心理鞭策的。猶太人往往是最富有的社會集團,因為他們的難民意識最強烈,他們也幹得最賣力,拚命忙碌、賺錢、攢錢,我管這個就叫難民心態。我常分析自己,我也有這個心態。一閑就恐慌、不愉快,手裏忙著一件事,就覺得多少有了保障。


    作者:你有沒有想到這些?(手比畫著)這房子、一切?


    陳衝:這一點也不能減輕我的難民心理。已經形成了一種心理,一種情結,不那麽容易消除。我知道我已經不必恐慌,但我還是要恐慌。你讓猶太人停下來,別忙了,攢夠了錢了,他停不下來的。他們的難民心態當然更嚴重,要幾代人才能消除。他們曾經沒有立足之地,他們拚命工作,是怕再失去立足之地,一旦失去,他們至少有財富可以立足。這種難民意識在不管哪國的移民中都存在,有時它是一種上進的力量,有時它是一種精神的不健全。


    作者:就是說,你要經濟上的絕對安全。


    陳衝:(突然頑劣一笑)你怎麽不說:我挺財迷?


    作者:(笑)你自個兒說行,我說不太像話吧?


    陳衝:(坦率地正視作者)其實,在吃飽喝足之外,還想多要,就是貪。我剛說的難民意識包括這個“貪”,因為他是為明天、後天貪。難民都有朝不保夕的危機感,有再多財富,這種危機感都會存在。


    作者:在看你資料的時候,見一頁批評《大班》的華人報紙上有一行鋼筆字:“請教育你們的女兒,不要為了錢而傷害國家!!!”後麵連續三個狠狠的驚歎號。顯然是這個匿名信作者把這頁剪報寄到上海你父母家去了。


    陳衝:憑良心說我演《大班》不是為錢。(嗓門加大)當時有人推薦一部電視連續劇讓我演,從錢上看,它是個好得多的機會。這個連續劇要演六年,我半輩子都不用再為錢愁了。我還是放棄了。電視劇畢竟不是主要舞台,對我不那麽有吸引力。要想成為重要的女演員,非得進入《大班》這樣的重頭戲不可。


    作者:當時你看到這行鋼筆字,尤其是“為了錢”這幾個字,……


    陳衝:(急插話)錯啦,讓我憤怒的是“傷害國家”幾個字。怎麽叫傷害國家?美美是寫得不好;好萊塢的劇本裏,中國人的形象寫得都不夠好,關鍵是他們對中國人不懂得。他們寫意大利人;寫教父這個大惡霸,他們是進入到教父心裏去的,因此教父無論善或惡都能引起共鳴,觀眾了解了這個人物的立場,做事的理由。對中國人,他們的了解太膚淺,所以越寫得莫名其妙,他們越認為是中國人。中國人得改變這個形象。要讓好萊塢出現像教父這樣有裏有表、令人信服的中國人形象必須中國人自己參加進去。必須要有一定的地位,一定的影響力,好萊塢的編劇導演們才會對你的意見重視。誰都可以提意見,但意見被不被采納是關鍵。華人裏麵吵翻了天,好萊塢還是聽不見。所以首先要變成好萊塢的一員,而且是有關緊要的一員,才能讓你的聲音傳達到你想傳達的地方去。假如我拒絕演美美,可以,有的是人要演。美美照樣按他們的意願留在好萊塢的史冊裏。從美美開始,我逐漸參加進去了,我現在說話就有了一定的效果,起碼再有一個美美出來,我可以讓她美好得多!


    作者:所以,“為了錢”並沒有激怒你。


    陳衝:“為了錢而傷害國家”,這句話的邏輯激怒了我。好像隻有傷害國家我才能得到這筆錢。我不否認掙錢是我工作的目的之一。也不否認我希望有錢。誰不希望有錢?……


    作者:現在中國人對此勇敢多了,坦率多了;正視對錢的欲望了……


    陳衝:我來美國的初期就認識到:錢是不容小瞧的。許多聽上去高尚的信條是沒人理睬的。你可以去信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但一切維持你正常生活的服務設施在你沒錢的時候會斷然停止服務。分期付款的房子一旦你付不出款子,它就會被銀行掛牌出售。美國這社會公道到了殘酷的地步,所以每個人都被逼得去玩命地工作、掙錢。人人在談到錢上,也就沒有羞恥感,因為錢給你獨立和自尊。


    作者:《花花公子》來找你拍照,有這事嗎?


    陳衝:我拒絕了。他們給的錢相當可觀,也是一種揚名方式,但我還是拒絕了。


    作者:那時你對裸露有很深的顧慮……


    陳衝:(打斷)我現在也會拒絕。裸露是一個角色的需要,我沒什麽顧慮。但也是有尺度標準的。


    作者:怎麽解釋你的“寫真集”呢?閔安琪為你拍攝的那本“寫真集”現在是中國人的熱門話題。


    陳衝:能夠發現人體的美,把這美用一些藝術手段表現出來,是種才華。閔安琪是有這個才華的。她對人體的表現很有想法、很突破。她是我在上影演員訓練班的朋友,我們一直是最親近的朋友。有天她到洛杉磯來看我,突然想搞幾張人體的攝影創作,讓我當模特兒。拍出來之後,效果相當好。我對安琪沒有生疏感,所以放鬆得很。照片出來也就十分自然。……


    作者:她在你身上捕捉到的質樸,所有的肖像攝影家都沒有捕捉到。所有人都把你拍攝成一個大明星,派頭很大,氣質很高雅,但沒有人拍出安琪賦予你的新鮮、質樸、人味。


    陳衝:因為都是一早起來,很自然的狀態,也不化妝,原原本本一個人。後來安琪把一張人體攝影用圖釘釘在她的餐室牆上。……


    作者:我第一次就是在那兒看見的——跟漫畫、速寫,一張菜譜釘在一道。


    陳衝:(笑)那是她的校園作品,她也壓根沒想到去發表!碰巧一個畫廊老板到她家,偶爾看到這張照片,問安琪有沒有人買走它的版權。安琪說:當然沒人買過版權。畫廊老板又在安琪那兒看了其餘的幾張人體,很激動,說如果能出一本攝影集,肯定會有很好的銷路。安琪問了我,我同意了,就這麽出來了,後來國內好幾家出版社要出這本攝影集,我都沒同意。


    作者:這為什麽呢?


    陳衝:火候沒到嘛。對人體的欣賞,審美心理是很複雜的,可以很高尚,也可以很低下。過去中國電影公司把進口影片裏的接吻鏡頭全剪掉,認為那樣的鏡頭與中國國情不符。有一定的道理。現在中國開放多了,誰看了接吻鏡頭還會大驚小怪呢?就是說審美主體和審美對象已經達到同一水平線。對於人體,還沒有到這個火候。現在出現在報刊攤子上的人體攝影。從構思到構圖上,都是趣味低下的,我不願與它們為伍。


    作者:後來這本“寫真集”還是傳到大陸去了,使你第三次成為爭論中心(繼“春節晚會講話”、《大班》之後)。


    陳衝:有的事情我控製不了,不主動趨迎是我能做到的全部。penthouse[注]不經過我的同意就把我的照片做了封麵,我馬上公開聲明:這是完全違背我本人意願的。


    [注]penthouse是一本裸體攝影雜誌。


    作者:你有沒有起訴?


    陳衝:打官司牽涉大量時間精力。


    作者:這樁官司你肯定贏。許多類似的官司,類似你這樣的,都會得到名譽上和經濟上的賠償。


    陳衝:可是時間上我賠不起。你想,我停下拍片,得不時出庭,跟律師談話,我事業上的損失是沒法賠的。還有,打官司本身對人的心理帶一定的破壞性:美國人很習慣,我不到萬不得已不走這一步。可能會在經濟上得一筆賠償,不過事業上我會很分心,也可能會錯過一些演成的機會。在報上登出公開聲明,表示我的態度,聲譽上不至於受損,就行了。可以獲利的地方很多,比如我出過兩次嚴重的車禍。不嫌煩,一次次找律師,看醫生,最後肯定從保險公司得一大筆錢。這是有工夫的人獲利方式,我根本就放棄了向保險公司的索賠!我的時間可以花在更好的事情上,並且,我的父母給我的家訓是“勤勞致富”。隻有我掙來的“血汗錢”讓我快樂。


    作者:國內對你“寫真集”有誤解,說你“掉身價”……


    陳衝:你看到其中任何一幅有“黃”色意味的嗎?怎麽掉了身價呢?我又不是為了掙錢去拍人體;我願意拍人體,是因為人體很美,人體從古羅馬到文藝複興,再到今天,一直是藝術(繪畫、雕塑)創作的主題。為什麽要畏懼它、貶低它呢?人們從古到今,在嚴肅的藝術家心目中,都是最高尚的表現對象。你可以看出,閔安琪的攝影是絕對嚴肅的,構思、立意是嚴肅的。


    作者:說心裏話,你對此真的這樣理直氣壯。


    陳衝:(傲然一翹下巴)一個穿衣服的人可以矯揉造作,拍出的照片可以有許多低級的暗示。許多穿泳裝或三點式的掛曆,有非常下流的表情與構思。而人體可以拍得很純潔、很莊嚴。像羅丹的許多作品,米開朗基羅,那件人體不讓你感到深沉和莊嚴?所以,問題不在穿不穿衣服。我是這樣想的,閔安琪跟我合作這套人體攝影,整個目的就是藝術探索。但我不想去說服每個人。走自己的路,不管別人怎樣說。


    (樓下傳來一陣汽車馬達聲。陳衝一躍而起,同時對作者說:“彼得肯定回來催我去市政府!……”作者不懂,陳衝忙解釋:“有個朋友坑了我,……事情得馬上解決,不然越弄越糟,連我們這幢房子都得被沒收!……)


    作者越發地不懂。她已顧不上我,去客廳和彼得商討一陣,隻聽她一個勁大聲應著,“好好,我馬上去!馬上去還不成?!……”


    回來便是著衣蹬鞋,問作者肯不肯同行,以便為她指路。身為舊金山居民,她仍是上街便忘東南西北。彼得還在當班,自然不可能陪她去。作者還想問出究竟,她卻說路上慢慢講給你聽。


    倆人便上路了。


    陳衝:(打著方向盤)我的一個朋友,買房子錢不夠,我幫著一塊簽字畫押,因為我有不動產也有財力。等於我用我的借貸信譽幫這人貸到了款,對這房的利息償還,我就得付一半責任……


    作者:聽上去你幹了件蠢事。


    陳衝:相當蠢。現在這人還不起貸款利息,房子讓銀行沒收了,我的信譽跟著一塊毀了:從今以後的七年,我屬於完全無信用,不能用信用卡,不能貸任何款、所以彼得急了……


    作者:怎麽能用你的信用去抵押呢?在美國信用就是一切……


    陳衝:朋友嘛,幫一把,人家就買得上房子……


    作者:怎麽這麽傻!


    陳衝:是挺傻的,是吧?……唉,市政府往哪邊拐?!


    作者:(猛打手勢)那麽現在你去市政府幹嗎?


    陳衝:把我所有名字摘下來。我這壞信用的名字不然會影響彼得。


    作者看著她滿不在乎的側影。這側影給人一派天真。她知道什麽是原則,又不時無視原則去顧及情誼。她討厭利用她的人,卻又往往不分辨誰有利用她的企圖。亦或許是不願分辨。她很鮮明,又很糊塗,亦或許寧願糊塗。她不想吃虧,但吃了虧也就是這樣一副滿不在乎。她是最拿信用當真的人,卻要在從今後的七年中不具有任何信用。說是為了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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