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直沒顧上談《誘僧》。劇本怎麽樣?


    陳衝:喏,(將一本手寫稿推近作者)你翻翻看看。有一點味道。不過我到現在還沒最後決定接不接這個戲。


    作者:“怕剃光頭?”


    陳衝:(用手抹起頭發,做“禿”狀)你看我剃了頭什麽樣?……


    作者:(不恭維)當然沒有留頭發好看。


    陳衝:眉毛也要剃掉!(比畫)


    作者:(難以接受)哎呀!


    陳衝:當時我剛一答應,他們就把片酬打到我的賬號裏去了。要不演,我怕駁人家麵子。跟導演談過。她挺有想法的,主要在視覺上搞出象征主義的色彩和味道,以現代手法拍古裝戲。色彩、人物造型都不是寫實的,有點“印象”的感覺。並且我一人演兩個角色:公主和尼姑;一是正麵角色,一是反麵。兩個角色從表演上有跨度,這點我中意。我每次演角色都想到創新一下,探探自己的限度和潛力。……


    作者:(打斷)奧立弗·斯東開始為《天與地》選演員的時候——我看報道上說,你告訴記者:“別說讓你扮演母親,讓你演父親你都願意,……”


    陳衝:(笑)我喜歡那個戲!反正讓我參加進去就行!……


    作者:我馬上想到你一向說的那句話:不要做西方人眼裏的“東方玩偶”,演“東方玩偶”演膩了!


    陳衝:好演員不應該重複自己。《誘僧》能讓我在一部片子裏演兩個角色,感覺是多賺一個機會,再說,導演又想搞探索性作品,想找一些大膽些的人跟她合作,我就初步表示同意了。這裏麵的裸戲她也不用寫實手法去拍,從色調上她會做處理。


    作者:裸戲多不多?


    陳衝:反正不少。所以我到現在還沒定下來。還是感覺到有壓力的,剃光頭、裸體,都是壓力。弄得我失眠都嚴重了。彼得很急。他對我拍裸戲倒不擔心,他還不知道我平時做人嗎?他是擔心壓力一大,我的整個神經係統會紊亂。


    作者:壓力就來自一個剃頭、一個裸體?


    陳衝:一個探索性作品,成功和失敗是一半對一半。要是不成功,我這麽大的犧牲,不是不值嗎?


    (這時門鈴聲。陳衝忙站起,邊跑去開門邊告訴作者:《金門橋》劇組來接她去拍戲了,若作者感興趣,可以一同去現場。


    作者想,這倒是個難得的機會觀察工作狀態中的陳衝。再則,《金門橋》中與她搭檔的麥特迪倫是有名的青年偶像,也值得一看,想著,便隨陳衝上了攝製組的車。


    拍攝現場設在唐人街一座教堂對麵的偏街裏。一長串拖車是供演員們休息和化妝的。主要演員陳衝和麥特迪倫各占一輛獨門獨戶的拖車,門上標著他們的名字。拖車裏有臥室、浴室和會客室,還有冰箱和簡易炊事設備,尺寸都像模型。


    陳衝此時已化完妝,開始背一句繞口令似的台詞。一背錯她便大聲地笑,直說是沒希望;這句詞已錯成了習性,到正式拍攝她非錯得一塌糊塗。


    作者見她並不是十分有“工作狀態”。倒是更像淘氣的女中學生把遊戲和功課做成了一件事。於是便接著中午有關裸戲、剃頭及角色的話題與她談了下去。)


    作者:這個戲裏的角色你喜歡嗎?


    陳衝:還行。少一點“東方玩偶”的味道了。我要從二十來歲演起,麥特迪倫實際年齡比我小幾歲,倒演迫害我“父親”的人。他先迫害這個父親,又跟女兒發生愛情。我夜裏失眠和現在演的這個角色也有關係:怕睡不著,第二天上鏡頭臉上有陰影,怎麽會像二十歲的人?怎麽也不會比麥特迪倫小一個輩分!又不能化重妝:越年輕的臉越不該有粉飾。所以睡不著就急,越急越睡不著,就這麽惡性循環。


    (作者想,她白天倒從來是樂嗬的,哪兒也不見什麽陰影。剛才在化妝室她一句不停地和發型師逗悶子。)


    陳衝:(順著剛才的思路)自己要貪嘛。經紀人把這個劇本給我,角色很重,又這麽年輕,覺得挺挑戰的。可一旦接受了它,又覺得壓力大真不是好玩的。


    作者:《末代皇帝》裏麵,你從婉容十七歲演起的。……


    陳衝:那是幾年前?長一歲就是一歲,銀幕最不留情。別人看不出,我自己可是看得清清楚楚的。


    作者:奧立弗·斯東的《天與地》裏麵,把你愣畫得麵目全非,你什麽想法?


    陳衝:我不在乎。隻要我能演得符合那張老臉。我不是很在乎自己在銀幕上好不好看。好的演員不是憑著好看演角色的。假如我是演一個好看的角色,比如twinpeaks中的喬伊,她是鎮子上最美的女人,那我就會在意自己是不是好看,因為這時的“好看”是角色的一個組成部分。不僅要看上去好看,重要的是演出一個好看的女人的行為、在形象上的優勢對一個女人的心態和氣質不可能沒有影響,那麽,能把這個心態和氣質演出來,就不是一個死美人了。好看和魅力從來不是一回事。再比如我現在演的這個角色:很年輕。假如我要求在我臉上加妝,會好看一些,但不會年輕。這就對創造這個角色不利,對展示我自己有利。


    作者:這個戲裏有沒有做愛鏡頭?


    陳衝:有。(忽然來了副惡作劇表情)要不要來看我拍?


    作者:彼得來看過沒有?


    陳衝:沒有。他不能來看。我不讓我的親人到現場看我拍這類戲。我不能集中精力——本來女人在鏡頭前麵裸露自己就是一番掙紮,需要你完全忘我,不能有雜念。


    作者:你頭一次演《大班》中的美美時,對性愛鏡頭是不是有心理障礙?


    陳衝:當然!


    作者:事先你知道嗎?


    陳衝:長篇小說和劇本我都讀過,當然知道美美是個什麽樣的角色。……後來國內有些報道不屬實,說許多亞洲演員不願演這個角色。其實導演為選這個角色跑了好多趟亞洲,把港、台的女演員大致都看遍了,誰都想演這個角色。這在當時的好萊塢是投資最高的一部影片,又是和中國的第一次合作,是巨片的規模。演它的女主角,在事業上意味著奠基。我在讀小說和劇本時,美美這個人物是豐滿的、可信的,這個人物的完成過程是被賣為女奴到最後征服男主人的心,也可以說是一種自我解救。不過後來片子在剪輯上,許多戲被剪掉了,剩下的段落顯得性愛戲偏重。而且這部戲的整體失敗影響了美美這形象的成功。後來國內對我個人的攻擊.真是讓我有點吃不消。尤其我家裏人感到壓力很大——有人剪下攻擊文章直接寄到我家,並加上很刻薄的評語。其實認真說,裏麵沒有裸體;美美總是穿著一層絲綢的,除非使勁去看,才能看見一些隱約的輪廓。


    作者:你有沒有後悔接受美美這個角色呢?


    陳衝:老實說:沒有。我始終覺得我很幸運,因為那是一部嚴肅的作品,搬上銀幕之前就是一部很有影響的小說。編劇是《甘地傳》的編劇。導演和編劇對中國女性的理解有局限性,或者說是模式化的理解。他們認為中國女性,尤其那個年代,都是帶有奴性色彩的。他們認為這種奴性是東方女性美。於是他們就把他們幻想中的東方女性美塗抹在美美身上,並讓她以此戰勝了西方女性,占有了她的男主子的心,我沒有辦法說服他們:你們對中國女性的理解是不對的;你們認為的美我們會恥笑。這還牽涉到他們對中國文化的知識的深淺。他們的知識就到那個程度,他們就按這點知識來創造美美,我怎麽辦?就像中國人有時寫西方人,也寫不像,讓他們西方人笑話一樣。他們認為美美就該是幼稚,有一點蠢,奴性,性感,否則就不美了。曆史上會不會真有美美那樣的中國女人?肯定有。但不能拿她做中國女人的模式。後來的貝托魯齊就好多了,因為他對中國的理解要深一些。


    (來通知拍攝了。陳衝抓起拍攝專用的大棉襖披上就走。


    大棉襖是熒光橘紅,所以作者在圍觀的人群中不至失去跟蹤目標。場地已圈好。圍觀者被警察擋在圈子外。作者挑了個容易觀望的位置,見陳衝已被化妝師和發型師扯過去,倆人又忙了一陣她的頭臉。


    導演走過來,說陳衝的衣服太素。陳衝消失一會兒,再現時換了件六十年代的花連衣裙。)


    陳衝:(用中文對作者嘀咕)這件衣服很蠢。平常要我穿它我就去死。


    一個雇來的女孩據說叫“替身”,專門替陳衝當坐標,讓人們在她身上對光距和鏡頭。


    各方麵籌備停當,陳衝走上場換下了自己的“替身”。


    導演哇哇叫了句什麽。全場靜下來,攝影機開始轉動。


    陳衝抬起頭——


    作者略微吃驚地看見眼前這個全然不同的陳衝。不再是剛才那個邊背台詞邊玩鬧的陳衝了。像是她扮演的那個人物突然附體,陳衝頓時停止作為陳衝的存在。人物在講著什麽,慢慢站起,很微妙的幾番眼神變化,兩滴淚水滾出眼眶……導演叫停。


    陳衝低下頭。似乎一時還不能回到現實中來。而不能回來又使她感到幾分尷尬。


    導演跟某個部門講了幾句話,走到陳衝麵前,對她輕聲說了些什麽。


    再次開始,陳衝又在同樣的節骨眼上流出眼淚。


    這樣一共重複四遍。陳衝的表演每次都有微小的改變,但從不誤那個聲淚俱下的情緒點。她對人物心理節奏的安排是極精確的,她對自己台詞的處理也是極精心的:台詞催動觀眾的心理節奏,觀眾和她的心理節奏漸漸合為一體;在恰好合上時,她的眼淚流出來。


    作者感到陳衝平素的玩笑也好,散漫也好,都不能代表真正的她。骨子眼裏,她是個用功到極點的人。這用功將她做人的真誠藏在演技後麵。她演得很輕鬆,可她活得一點也不輕鬆。


    導演叫“停”。陳衝走出場地。導演嚷嚷說“很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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