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 like cooking, and i like manied life. i think its so bad that marriage is a dying in stituti on now; for many reasons, people need each other less in todays life. people give up too casily, including myself. i did try to work it out we loved each other very much but we couldnt live together.”


    ——陳衝·答movieline記者問


    “所以,柳青在你生活中出現是偶然的?”作者問道。每觸到這個問題,作者總是十分小心。因為她留心到陳衝在與許多采訪者交談時,總是用較概括的話帶過。作者認為了解這樁婚姻的始末是必須的,起碼的,否則這部傳記將缺乏一段相當實質性的內容。倒不是引導讀者窺測隱私,但對了解陳衝這樣的女演員的成長與成功,她的前夫柳青怎麽也算作一個時期的男主角。


    不曾想話就那麽談開了。


    陳衝:應該說是挺偶然的吧。介紹我倆認識的那個朋友已經告訴了柳青,我是中國影後,得過什麽什麽獎。那朋友是有心促成我們好的。他說:柳青,你反正也是單身,她也是孤身人,試試看嘛,不成,倆人做個好朋友。”就這麽,我們就見了麵。彼此倒是挺放鬆,場合也隨便——他開車送我去機場。當時感覺這人長得挺拔,身板見棱見角。我尤其注意到他弓腰、提行李,動作非常麻利輕鬆,一看就是個會做事的人。臉也長得很神氣。朋友已告訴了我,此公在好萊塢做身段教練,也給影片做武功設計,這點從他身段上是不難看出的。


    作者:他送你去機場,你們有沒有深談?


    陳衝:我一路嘻嘻哈哈講了我自己一些事。其實他對我的了解比我自己講的要多.那時候我已經參加了一些電影、電視劇的演出,還演了一台挺轟動的話劇,叫《紙天使》……


    作者:陳衝:(插話)尊龍導演的?


    陳衝:對。觀眾也開始注意我了。不過畢竟還沒成大氣候。他聽我講話的時候樣子特認真,說他希望能幫上我什麽忙。我突然說:“有件事你可以幫我。”我一本正經沉著臉。他問什麽事。我說:“你武功很好,幫我揍個人怎麽樣?”他嚇一大跳,尋思我這個女孩子腦筋有點不對了,在好萊塢住著,一定受人很多氣。他特認真地問:“誰?”我說:“現在還不能告訴你。”其實我是跟他胡扯,開玩笑的。倒是看出這人有俠義豪氣的一麵。機場到了,我跟他像是已經熟識了,想繼續聊下去。那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覺使我們覺得親近。真有點依依不舍似的。我對他說:“哎,我馬上要回國了,我們私奔吧!”我們當時的這些玩笑都為了掩飾對對方的好感。而且我一天到晚開玩笑,在玩笑中可以淡化許多東西,也容易讓自己看開,讓自己對某一類事——比如男女間的相處,不那麽當真。那時我內心非常脆弱,對自己的信念很差,所以把自己裝扮成一個有口無心的人可以避免些傷害,和感情上的陷入。


    作者:那就是你第一次回國之前吧?


    陳衝:嗯。那一陣情緒總是不高,人很低調。從初戀失敗後,總想一次新的戀愛開始。(眼睛坦率地平視作者)我好想嫁人,真的盼望跟一個人結婚。我那時才二十三歲,就發現自己是個老婆迷。當然,也因為在好萊塢東碰西碰,碰釘子碰疼了,有個人揉揉,顯得特別重要。


    作者:讀了有關你在好萊塢初期的報道,還有你給朋友的信,好像你那個時期非常忙……


    陳衝:(插話。動作很大地一晃手)那個時期的事,我連前後次序都記不清!你得從我那些資料裏理出次序吧?是忙。都是些小角色,也做場記,打雜,所以很難記清什麽先發生,什麽後發生。


    (作者想起陳衝發表在《解放日報》上的那篇散文,對某些細節,她作過描述——“電視台招小配角,我塗上口紅,放下驕傲,前去應征。被人家左看右看之後,得到一個沒有台詞的小角色:misschina,在台上走一走,高跟鞋,紅旗袍。


    “還有一次,我得到一個電視台的小角色,有一句台詞:“do you want to have some tea, mr. hammer?”我將終生不忘這毫無重大意義的台詞。


    作者:(突然地)do you want to have some tea, mr. hammer?(頗有意味地看著她)


    陳衝悟出,笑起來。又是那種嘎小子式的笑。


    一張報紙上連刊了四幅特大相片,標題為:《中國大陸影後——陳衝》。這四幅相片是同時拍下的一個係列,服裝和發式都是相同的:一件白底印花連衣裙(有點鄉村風格),露肩,紮著寬寬的布腰帶。發長至腰際,一半擦到胸前,擋住左側肩膀。神情也都幾乎一樣:不諳世故的眼睛直視你,有一點點賭氣,和一點點嗔怪。嘴唇使勁抿著:有話也懶得告訴你。


    這幾幅相片中的陳衝不比“小花”顯得年長,是一樣的童心在兩種狀態下迥異的反應。最明顯的,是她比“小花”瘦削許多,正像她日記中寫的“有生以來第一次,我不用為發胖而發愁。”


    那是初期在好萊塢露麵的陳衝。


    那時她已懂得,硬闖經紀人公司,不會有任何結果。人們不接受她。人們不需要她從中國帶來的“最佳女主角”桂冠。或說她的桂冠太不足以消除好萊塢對中國電影的成見。(編、導、演的造作,政治宣傳的題材,簡陋的製作,等等)甚至在一次談話中,一位經紀人直截了當對陳衝談起中國電影,用一種談兒戲似的好笑口吻:“中國電影都那麽……讓人看著難受,好像每個故事都在控訴……”


    陳衝回答他:“是的,我和你的國家不同,我們的確經曆了那麽多災難,生與死的命題是日常命題。我們個人的命運從來就不是孤立存在的,而是聯係著國家、民族、政治,因此我們不可能不在表現一個人的命運時涉及其他一些大的概念,甚至涉及到中國漫長的曆史。而美國人的主要壓力來自個人奮鬥,個人成敗。你們的日常生活是真正的日常生活。我們不是故做深沉,正如你們也不是故做輕鬆,故做若無其事。”


    經紀人蹙眉微笑,顯然被陳衝的這番話觸發出了思索。


    在離開這家經紀公司時,陳衝僥幸自己的英話水平己容她如此雄辯和具有說服性。剛開始在美國生活時,她明明感到一個人在對中國的某事物發謬論,她堵了一嗓子的駁斥,卻往往輸掉一場爭論。這時她意識到自己每小時一百元的台詞課很值得。這個對中國電影既無知又不買賬的美國人相反對她重視起來。


    好萊塢開始注視chenchong這個不順口的名字是在一九八三年。那時陳衝參加了幾部電影的拍攝。一部叫《紙天使》的舞台劇引起亞洲人以及對移民史感興趣的人的重視。


    這個話劇是根據小說《小島——天使島上中國移民的詩歌和曆史》改編的。故事反映本世紀初,美國政府排華的移民政策擬定之後,一些中國移民被拘禁在舊金山以西的天使島上的遭際。這些被拘禁的中國移民大都是女人,是渡大洋來與她們做苦力的丈夫們相聚的年輕或年老的妻子們。美國政府拘禁她們的理由是:證實她們與丈夫的婚姻關係。在證實過程中,她們與丈夫彼此隔離。有的妻子懷著身孕,而嬰兒竟出生在拘禁室裏。這種名曰拘禁實際囚禁的過程有時長達三年。有些婦女不堪忍受無期等待帶來的精神折磨而瘋狂,有些知書識字的女子在禁閉室的牆上寫下了她們當時的處境與心境。所謂移民部門的調查,不過是大量官僚文書翻來覆去的審核、求證。這個以“天使”冠名的小島,便是人類史上對“天使”信念的諷刺。


    話劇的海報上,是陳衝為主的大幅劇照。《紙天使》被電視幾番轉播後,陳衝開始收到一些亞裔觀眾的來信。他們好奇地問:“你是誰?”親切地告訴她:“你使我們想到了祖國。你給了我們清新的感覺;你是這麽不同於好萊塢的所有麵孔。”顯然是陳衝的表演風格,以及她整個姿態與形象使這些觀眾耳目一新。他們還預言:“你將會成為我們最喜愛的明星。”


    《紙天使》的排練和演出使陳衝有大量的機會實習英文台詞,也開始了與生長在美國的華裔演員藝術合作。陳衝感到創作的享受,因而偶爾冒出一個想法:有朝一日我將登上百老匯的話劇舞台,演它幾場大戲。


    然而陳衝不甘心隻在好萊塢的邊緣遊擊。想進入好萊塢“正門”,沒有一個得力的經紀人是不可能的。


    朋友們開始為陳衝“搖羽毛扇”。


    “不管你厭惡還是欣賞好萊塢的風格,包括為人處世風格、生活風格、談吐風格和服裝風格,你必須先掌握它。”一位朋友說。


    陳衝明白他的意思。她什麽風格?到頂是個美國窮學生風格。常是汗衫短褲,滿臉樸實再加一隻雙背帶大書包。她始終以自己的本色為榮。


    另一朋友說:“你看看你:赤腳穿鞋,赤裸裸一張臉(無妝),像要進好萊塢嗎?人家當然不買你的賬,首先你也沒買人家好萊塢的賬啊!”


    陳衝手指著自己:我塗了口紅的!


    朋友說:不行,不夠。你得顯出中國影後的氣勢來!讓人乍一看,就:嗬,有來頭,有譜!誰有譜?譜都是擺出來的!


    陳衝想:我可擺不了。


    朋友還說:你的名字也不行。誰念得上來?見麵頭件事你得教人念你名字。英格麗·褒曼當時被邀請到好萊塢的時候,經紀人頭一次見她,兩件事,一是請她去整整牙,一是請她改名字。說她的名字美國人很難念得上來。褒曼說:“我相信不久美國人就會很順口地叫出英格麗·褒曼這名字的!”當然她很運氣。無論怎麽說她是個西方人名字。


    陳衝表麵上不在乎,心裏卻認為朋友們的話有一定道理。在美國,presentation(包裝、呈現形式)太重要了。她往往收到一隻禮盒,裝潢精美得嚇人,裏麵往往是極日常或廉價的東西。再好的品質,再貴重的內涵,沒有裝潢不僅不成體統,有時甚至是得罪人的。這是一個中國與美國文化心理上的區別。既到了一方地域,就要尊重這一地域的文化。中國的傳統美德也有“入鄉隨俗”一說。難道非用chenchong讓人去張口結舌一番,才證明自己多麽“中國”,多麽國粹嗎?


    於是一家經紀公司收到了這個叫作joanchen的中國姑娘的簡曆。


    joan出現了。穿上了白色的高跟鞋,長發雖無修飾卻梳洗得平整光潔,一匹黑緞樣的披下。她也想過打撈“蠍虎”點,但想想又覺不妥。她的氣質和美永遠沾淳樸的光。豔麗,是豔不過那些金發碧眼、企圖在好萊塢憑“豔”去打天下的女子們。況且,與她們如出一轍,抹殺自己形象上的特色,十分不妥。陳衝也明白自己不具備那樣的身段:西方人特有的體長四肢和“七比一”的比例(頭與軀幹的比例)。


    陳衝便開始為自己設計“包裝”。打開衣櫥,目光從不多的衣裙上掃去,再掃回。她拎著那套白色的棉布衣裙。它領口稍袒,無袖,邊緣綴著中國傳統的鏤空繡。它的式樣簡單到極至,因此抵消了刺繡帶來的繁瑣。


    陳衝對著鏡子站著,嚴峻地瞪眼抿嘴。她發現這套布衫布裙絲毫沒有在她的“本色”上強加任何矯飾感。它呈出她渾圓的、曬黑的手臂,露出她長長的、線條分明的脖頸,多少糾正了東方人紙人般的蒼白。


    滿意了,她鑽進汽車,按地圖上標好的方位來到一個招考地點。這是經紀人為她推薦的一次較重要的機會。


    已有一位東方姑娘等在門口,都是來爭取這個角色的。她們都打扮得十分“好萊塢”,也看出都是常闖蕩考場,習慣競爭的人。


    門口一個人負責將兩頁台詞發給報考者。陳衝也拿到了與十幾個姑娘一模一樣的兩頁紙,可謂“機會麵前,人人平等”。她將台詞讀了兩遍,覺得熟了,順了,也大致找著了這個角色的表演基調。


    姑娘們挨個從那扇門走進去,不久又出來了。陳衝留意她們走出來時的神情:基本上每個人一出門就加快步子走向大門。都沒取,陳衝想。


    “joanchen!”一個聲音招呼道。


    陳衝站起來,兩隻手捏著那兩頁台詞,擱在膝前,顯得恭敬和稚氣。


    那人笑了,指指她身後,你的包!


    陳衝頭也不回,說:不要了。


    那人吃驚:不要了?


    陳衝笑道:反正裏麵沒有錢。


    那人並不知道這女孩大大咧咧的程度——每天有五分之一的時間在找鑰匙、錢包、皮包、鋼筆。


    “開始吧。”主考人已饒有興味地打量陳衝。


    陳衝走到房間中央。鬆弛,她對自己說。在美國演員中,甚至在普通美國人身上,陳衝總結出一種與當代表演很重要的素質,就是他們的鬆弛。他們從來不拿腔作勢。經過中國表演訓練的陳衝,要習慣以“不演”來演,需要一個過程。她提醒自己不端身架,不走台步,不讓眼睛一朝鏡頭就聚光,也不繃緊嗓門去含台詞。鬆弛是關鍵。


    鬆弛又談何容易。這是她頭一次涉身於一個女主角的招考。它決定她今後的事業,甚至決定她今後是否演下去的大前題。這一考之後,她是做joanchen在好萊塢立足,還是回學校做她的chenchong,她就將有個定數。


    這部片子叫《龍年》,女主角是一位電視播音員。訖此,她是好萊塢第一個有名有姓、有血有肉的女性角色。在此之前,亞洲女性在好萊塢的銀幕上隻是無名無姓的女傭、洗衣婦、妓女甲、廚娘乙。


    不僅僅對於陳衝,對於整個華人女演員的前途,這場招考都超於它本身的意義。


    幾年前,在祖國,陳衝是從不必為一個角色(無論它如何重要)去爭的。那時有許多劇本被送到她手裏,由她來挑。第一女主角都是送上門來的。她的挑選隻是在若幹女主角中挑一個她中意的,她認為可愛的。而她現在要爭的角色,從她本人好惡來評判,是可憎的。縱然它可憎,她也想得到它,因為它重要,它將是她新的起點。


    一切又都回到了起點。她站在人們指定的方位,接受人們的挑選。沒什麽不公平,誰讓我永遠不知足呢?陳衝想。


    “準備好了嗎?”主考人問。


    陳衝說:“是。”


    她的台詞念得從容,動作也自然隨便。臨場發揮很理想,


    從主考人臉上,陳衝看到了變化。不再是那種客氣、大而化之的笑容。主考人與她攀談時是另一種禮貌,似乎已將她看成了同事。


    結果是她還將接受下一場考試,與另一些亞洲女演員競爭。陳衝想,或許每個亞洲女演員都參與了這場選拔,都將它看得生死攸關,她得繼續“過五關,斬六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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