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史奇瀾的作品海運到媽閣時,是兒子的高考時間。曉鷗這才意識到兒子比其他考生都小一歲。為了讓她自己多些時間陪賭客,她把兒子早一年送進了小學。這樣想著,她在考場大門外出起汗來。兒子從小就要對付比他年長的人,對付出許多額外的心眼子。一個人長那麽多心眼,怎麽能快樂?現在他又多了些心眼來對付史奇瀾。這一兩年裏,他能感覺到老史是要來媽閣了。因為老史到來之前的一個禮拜,母親的骨頭先就輕了。這個骨頭輕的母親嗓音比自然的要高半度,對保姆的耐心要少幾分,兒子便是她好心情的最大受益者,他晚上跟人在網上聊多久都被容許。他對四十一二還會戀愛的母親感到不可思議,四十二歲,那是好老好老的人;更何況好老好老的女人。他在準備高考時,母親陪他熬夜,陪他吃夜宵,但兒子知道這份屬於年輕人的旺盛精力來頭不妙。在他第三場考試出來,母親給他看了一張海報:"史奇瀾木雕展"。


    "老史叔叔這次要火啦!"母親告訴他。


    兒子把海報拿起,目光在每幅照片上停留的秒數足夠表示禮貌和尊敬。兒子從來不是不懂禮貌的孩子。他的禮貌是沒有溫 度的,有時曉鷗心裏渴望他沒禮貌一些。


    "怎麽樣?"


    "挺好的。"


    "真的?"


    兒子停頓一會,眼睛看著擋風玻璃前麵的馬路:"你不是問我考試嗎?我覺得挺好的。"


    這個多心眼的男孩。他的心眼和禮貌夠一個國家外交 部使用。他在責備母親沒有在他走出考場劈頭就問:"考得怎麽樣?累壞了吧?"當然他的母親知道這天考的是兒子的長項:英文。兒子在美國托兒所裏跟英文一塊成長,到媽閣也交 了不少美國玩伴,因此英文成了他成長的一部分。這是為什麽曉鷗沒問他"考得怎樣"的原因。但兒子非常外交 辭令地責懲了她。


    一還一報:曉鷗曾經怎樣責懲過中年戀愛的母親?


    她開著車去碼頭貨運處。老史在海關門外等她。兒子問母親這是要把他開到哪裏去。開到碼頭貨運站的海關去呀,老史叔叔的木雕運到了。兒子不說話了。曾經曉鷗對待戀愛中的母親也是這樣,突然沒了話。不說話比什麽都讓長輩窩囊。比什麽都讓長輩心虛,不知所措。母親的所有作為兒子都接受了:沒有意見,允許同居 ,母親也是人嘛。但一到他這種突然無話的時候,你就會意識到他意見有多大,把非婚同居 看得多麽齷齪。這麽大歲數了,還同居 ?圖什麽?你們同居 都做些什麽?也做同居 的青年男女做的那些?曉鷗在兒子一次次沉默中聽出他這些詰問。


    老史慢慢沿著海邊的馬路逆行。曉鷗按了一下喇叭,他停下來。兒子不止一次問曉鷗,難道老史叔叔不是個輸光的賭徒?他現在不賭了。輸光了當然沒得賭了。別這麽說!媽媽是這樣說爸爸的。老史叔叔跟盧晉桐不一樣。兒子每次也都是以不說話告終的。


    曉鷗停了車,輕快地推開車門向老史走去。兒子被留在車座上,看著母親厚重起來的背影。讓他去認為母親屁顛屁顛吧。她回頭對兒子大聲招呼一句,一會就回來。讓兒子看看這對老不正經如何兩情相悅吧。她問老史,東西是否都運到了,老史說是的,等她填表過關呢。在鹿寨鎮曉鷗脫口而出要買下老史所有傑作,老史最後是全部饋贈給她了。不過有個條件,曉鷗在欣然接受老史的饋贈之前賣了個關子:必須由她償還越南賭場的全部債務。她背著兒子把那套出租給人的舊公寓賣了,又賣了全部債券,把一千萬還給了越南賭場。雖然老史在國內還有大筆未償還債務,但他在國外不再需要躲債,因此也就不再有被越南前遊擊隊員現任黑幫追殺的危險。


    辦完海關手續,回到車裏,兒子斜躺在副駕駛座椅靠背上睡著了。曉鷗對坐進後座的老史豎起食指,撮起嘴唇。提醒他不要吵醒兒子,也提醒他不要說任何親密話,因為兒子很可能不是真睡。是為了避免跟他倆說話,同時給他倆行方便。


    到了家之後,曉鷗發現老季從錢莊發了條短信來。段的利息到賬。段凱文從曉鷗這裏貸的二百萬沒見回來,"太項目"也不聽提及,每月倒是按時把二百萬的利息如數匯來,如此曉鷗也不說什麽了。賭客她都批發給老貓和阿樂了,間或抽一兩成水,段的利息支撐起了曉鷗的小康之家的柴米油鹽。大陸 和海外多少吃高利貸利息的人不都這樣子經營?原來做普通百姓沒什麽不好受。她知道史奇瀾是不該陪她做普通百姓的。他跟她說過,他有種可怕的能量,必須揮發出去,不被創造力揮發,就被摧毀力揮發。賭博 是一種自我摧毀。曉鷗為他張羅展覽,就是為他那種可怕的能量找揮發的出口。


    但十四天的展覽不太成功。報章隻有幾篇敷衍了事的評價,當地藝術家協會走過場地開了兩小時研討會。這是那種給了讚美卻讓人發瘋的會議,曉鷗直盼望會議快結束,在老史發瘋前結束。倒是香港來的幾個賭客意外地看中幾件木雕,要跟老史訂五百件複製品。每件複製品的價錢隻值那塊雞翅木的錢。


    老史飛回廣西去開木匠訓練班,頭批培訓的二十個工匠兩個月就把貨出齊了。他們出的是大模子,老史再在每個雕刻上打打磨磨,銼幾刀,做做假,兩個半月之後,這批貨成了交 。曉鷗為他慶功,跟他深夜對酌。他拿出一張紙,上麵寫了一個款數。竟也有六位數。刨出成本和工匠費用,算是一筆不蝕本的交 易。老史滿臉淒涼。這樣成批生產不如做家具了。曉鷗嘴上堅持著樂觀,但心裏也是一陣涼意:獨一無二的藝術品難得到認同,把它普及成批量生產的貨品就容易存在,容易得人心。麥當勞、肯德基就是靠批量勝利。沒有足夠的量不能流俗,成不了風俗又進入不了文化,文化積澱提純的,才能成為文明,你一上來就創作文明,順序錯了。以後要在美國的沃爾瑪,法國的家樂福,所有深入世俗的超級超市看見老史的第一百三十六萬個複製品,老史的大時代就來了。曉鷗聽老史半醉地惡心自己。拉起他的手,他的手冰涼。


    自從跟史奇瀾同居 ,曉鷗基本上不去賭場。她發現自己開始有早晨了。原來她是這麽喜歡早晨的人。媽閣的早晨屬於漁夫、蔬菜販子、小公務員、上學的學生,現在她知道這些人占了多大的便宜。她也知道擁有夜晚的富人們虧了多大。日出比日落好得多,看著越來越大的太陽比看著越來越小的太陽好得多。太陽從一牙兒到半圓,再到渾圓就像一件好事情越來越大,越來越近,她站在自己的陽台上,看日出看得咖啡都涼了。但她還是錯過了太陽最後圓滿的刹那。據說不是每個人都能看到那一刹那的,要心誠,氣息沉潛,不然眼皮會抖,你並不覺得它們抖動,但那微妙的抖動恰好讓你錯過太陽被完全娩出的一瞬。她想她什麽時候氣息能沉潛到那個程度,看到太陽從海裏上天。


    手機響起來。是老劉。老劉急赤白臉地問她是否見到段總了。見鬼了,她怎麽會見到段總,她又不在北京。段總前天說是去山東出差,但他女兒段雯迪給山東打電話,山東方麵根本沒見到段總!這事還瞞著餘家英!


    曉鷗聽著老劉急煎煎的聲音。皇帝不急急死一群太監。日本燒烤店裏債主們趁亂暴揍和法庭調停都沒讓段凱文老實。她梅曉鷗對他的最後一次信賴也給當了垃圾。兩百萬夠史奇瀾做多少件原創木雕?好像他原來欠她的三千多萬債還不夠築他的債台,又添上去兩百萬。


    奇怪的是她一點火氣也沒有,也不想動用任何信息手段在老媽閣搜索他。她隻想擁有從此後的每一個日出,誰也別煩她。她掛了電話,發現老史擠緊眼睛從玻璃門往外看,看見她,拉開窗簾和門走到她身後。


    "找你呢。"他夢遊般地嗚嚕著。


    他上床 已經接近拂曉。她裝著沒醒,在黑暗裏偷偷享受他的摸索聲和雞翅木的香氣。關閉視覺,那香味才能獨屬嗅覺,因此專一而濃鬱。他跟那些天然的肌理年輪擁抱一夜 ,他的肌膚也有一種油潤的涼滑。老史一向缺一點陽氣。他摸到她的手,像每天夜裏那樣,攥著她的手長長打了個哈欠,睡著了。一般他們一塊吃午飯。她把自己裁為兩截,早餐跟兒子分享,中餐和老史共進,晚餐時間兒子和同學們自習 ,在學校裏隨便充饑,夜宵她又把自己還給老史。這個公寓一共一百三十八平方米,各有各的日月和晝夜,或者說它更像個旋轉舞台,前台後台輪流,你方唱罷我登場,唯有曉鷗得不停地跑圓場,誰的後台都是她的前台。老史的手理了理她的頭發。她的發型太商業氣,這是他的意見,因此他一得手就把她頭發弄成個倒塌的麥秸垛。


    "怎麽不睡了?"曉鷗問。


    "找你啊。"他一邊回答一邊拿過她手裏的冷咖啡喝了一口。你永遠別想知道他的多情是真是假。


    "再睡會兒去。"


    "頭發這樣多好看。"他一手扶著"麥秸垛",不讓它繼續塌。


    "去你的。"她的頭強了一下。


    "電話把你吵醒的?"


    "不是……是電話把你吵醒的吧?"看來一定是的。他從來不接曉鷗家的電話,自己的手機大部分時間關機,除了他用它給曉鷗打。全中國沒人知道他的最新手機號,除了梅曉鷗。但每次電話鈴響,手機也好宅電也好,他都會經曆一番幾乎無痕跡的驚悚和興奮。他明顯地怕著同時盼著一個電話。


    陳小小的電話。曉鷗怎麽知道的?因為曉鷗也怕著陳小小的電話。她似乎乘人之危奪人之愛。這個被偷來的老史似乎會被失主認領回去,早晚的事。


    "剛才那個水利部的老劉來了個電話。"


    老史似乎矮了一毫米,一口抽到胸口的氣放了出去。他安全了,或者失望了。


    "老劉說段凱文又到媽閣來了。"她是為了讓他進一步相信電話確實來自老劉,而把它的內容更具體化一些。


    "噢。"老史不記得什麽段凱文了。記得也沒興趣。


    曉鷗把他推進門,讓他接著睡覺去。她自己走進廚房,開始為兒子做早餐。固定保姆半年前被她辭退了,眼下來的是個打掃衛生的鍾點工。她家停止購進方便麵也有半年時間。兩個保姆一個媽媽用方便麵養大的男孩,居然高考進入前十名,也許兒子是前三名的智力,但前十名是命,一個糟糕媽媽加兩個保姆給他的吃方便麵的命。


    她洗了澡,在浴室裏擦擦抹抹地維護整潔,聽見兒子在廚房翻箱倒櫃。翻方便麵呢。這孩子斷奶那麽容易,斷方便麵這麽難。對人造的鮮美上了癮,真實的鮮美再也打動不了他。在人造鮮美撫慰他童年少年無底的胃口時,天然鮮美在哪兒呢?因此他對種種人造美味不僅是味覺的需要,也是心理的需要。等他秋天上了大學,看誰敢阻攔他盡享人造美味?!


    曉鷗回到客廳。兒子坐在餐桌邊啃涼了的培根。他向母親問了早安,問了昨晚的睡眠。沒翻出方便麵他胃口萎縮,嚼木條一樣嚼著培根。然後他提出要去北京看望病危的父親。


    "又病危了?!"曉鷗一開口馬上後悔自己的尖刻。


    "嗯。"兒子垂下頭。不知是想哭還是為老病危而不去世的父親難為情。


    "那就去吧。反正考試考完了。"她不見兒子反應,"我沒不讓你去,你哭什麽呀?"


    "誰哭了?!"兒子突然失去了禮貌,哪怕那沒溫 度的禮貌。


    曉鷗不認識這個比她高半個頭的男孩了。假如她感到一點熟識的話,那就是從男孩形態中看到十幾年前渾起來的盧晉桐。在拉斯維加斯的賭場裏,她拉著盧的胳膊讓他猛然發力甩了她一個屁股蹲兒。兒子不用臂力光用那句話也甩了她一個跟鬥,心理的、親情的……


    兒子用語言跟母親鬥狠,自己倒被氣著了。他站起就走,把手裏半根培根扔回盤子,當的一聲。肉是夠冷夠硬的。曉鷗眼睛定在培根上,聽見兒子出了大門。關門的聲音碰到了她的痛感神經,震麻了。老貓打電話來了。打吧。鈴聲響了十遍,老貓放棄了。五六分鍾之後,又來個電話,還是老貓,同樣的鈴聲,聽上去是老貓在煩躁。煩吧。


    半小時過去了。四十分鍾過去了。曉鷗一動不動,兒子不可以莫名其妙把她擱在半空中,道歉沒有,再見也沒有。門鈴響了。一定是兒子回來道歉或者說句軟話,或者說,我忘了鑰匙。可以把他忘了鑰匙當和解的借口,十七歲的高中生就不死要麵子了?她走到門口,笑臉都準備好了。怎麽辦呢?這年頭都是長輩自認愚蠢,自認矮三分,記吃不記打地先賠笑。


    打開門,門外卻是老貓。黑t恤,白頭發,黑眼鏡,白色的玉石佛珠,全人類都數下來也數不到老貓戴佛珠。


    "給你打電話,你不接,就來了。"


    曉鷗心裏很堵:兒子怎麽調包皮成了老貓。此刻敲門的人隻要不是兒子,都是給她添堵。老貓看得出她客套的笑容多麽淺,根本掩蓋不住她對他的怨氣和煩惱。因此他一下子忘了急匆匆上她門的事由。


    "能抽煙嗎?"老貓問,向她身後的客廳看一眼。


    "不能。"


    她的表情在說:好像全媽閣隻有我梅曉鷗一百三十八平方米的家可以做你的吸煙室。


    "那我們到樓下去說。"老貓已經掏出煙盒、打火機。


    "什麽事?"她穿的一身居家衣裙,隻能給老史和兒子看,連老貓都不配看,何況小區的鄰居。


    "我到陽台上抽。"他說著就往門裏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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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陽台也不行!"陽台是老史和她的空中樓閣。漫說老史還睡在她的床 上。


    她轉身往裏走。老貓明白她在給他帶路。他跟著她穿過門廳,走進廚房。曉鷗知道全媽閣也不會找出比這更幹淨明亮的廚房,當吸煙室招待老貓綽綽有餘。她走到爐灶前,對老貓擺擺下巴。


    "過來。到這兒來。"她示意自己跟前。


    老貓看著她,眼裏浮起荒婬的希望:你這女人終於想開了?因為有個熟睡在她牙床 上的老史,她有了千軍萬馬的防禦似的。老貓不慌不忙邁開捕鼠的最後幾步,來到灶台前,曉鷗摁下抽煙機最高一檔的按鈕。轟隆一聲。


    "抽吧。"曉鷗向旁邊撤退一步。


    "我操……"老貓瞪著曉鷗,一副撲空的愚蠢笨拙相。他成了《貓和老鼠》卡通裏的湯姆了。


    她隨手拿了個碟子,放在灶台上,眼神是平直的,她可沒扮傑瑞跟他逗。


    老貓笑笑,晃晃蓬著白棕毛的頭,笑自己白白饞嘴了這麽多年。或者笑曉鷗自作多情,做出守身如玉的姿態,可憐她四十二歲的身子隻有她自己還當成玉來守。


    "怎麽了?"她靠在灶台對麵的廚台上,等老貓噴出一口煙才問。


    "這麽響我怎麽說話?"他指指抽煙機。


    "我聽得見。"


    抽煙機可以把他的話抽掉一些,老史就聽不清了。她怕他沒好話。


    "你知道我看見誰了?"


    曉鷗沒搭腔。已經沒什麽懸疑可以令她興奮了。何況她已經知道老貓指的"誰"是誰。


    "那個姓段的在凱旋門呢,搓牌搓得一身勁!"


    接下去他告訴曉鷗,他的馬仔如何發現了段,如何跟蹤了他,如何觀察他玩牌,如何從十萬玩成二十萬,又玩成五十萬,再玩成三百萬,一夜 激戰下來,最終剩下的是一萬一千塊……曉鷗讓給老貓的客戶讓老貓小發了幾筆財,現在他雇用的馬仔分工具體,有的專門在各個賭場搜尋欠債不還又鉤掛到其他疊碼仔名下貸款繼續賭徒生涯的人。曉鷗當然條件反射地想到她貸款給段的二百萬。直到現在也沒聽到那個"太購物中心"開工的說法。段按期償付的高額利息,原來是保障那兩百萬的本金不歸還。現在段在賭台綠氈子上推出去、刨回來的隻能都出在那兩百萬裏。


    "去不去看看?"


    那將是難堪得無法活的場麵:趁熱捉拿到那雙在綠氈子上搓牌的手,她不知段會怎樣,但她知道自己會羞臊得找地縫鑽。那雙曾經撕煎餅讀出優異成績的手,那雙平地起高樓的手,被曉鷗當蟊賊一樣現場逮住,哦,太臊人了!光試想一下就使曉鷗臊得呆木在那裏。


    "求你了,貓哥,你去幫我處理段總吧。"


    "又是你貓哥了?"老貓歹念又起地笑著,把一半笑容藏進握著打火機的手後麵。第二根煙和第一根煙之間隻有半分鍾的間隙。


    "追回來的錢歸你。"


    曉鷗在開口之前都沒想到自己會說出這句話來。


    "真的?"


    曉鷗知道追回來的希望是極其渺茫的。她對段凱文的直線淪落充滿前瞻和信心。假如她不是在跟盧晉桐爭兒子,跟陳小小爭老史,她不會對自己的"事業"這麽消極。她感到最近的生活似乎在發生質變。曾經多幾千萬身家,但她從來沒有感到生活發生過質的變化。質變是內向的,是隻能悶聲品味享受的。早點意識到這些,盧晉桐對於兒子是不會產生那麽大的吸引力的。老貓走了之後,她坐在廚房的便餐桌邊剝嫩豌豆,滿心恍恍惚惚、斷斷續續的白日夢。此刻生活的無目的就是最美好的目的。在這個季節能吃到親手剝的新鮮嫩豌豆就是生活的質變。現在什麽都貴在手工;在這個時分能用手工給兒子和老史剝嫩豌豆就是生活的質變。誰有這份奢侈把手機裏的好消息壞消息群發 笑話堵在知覺之外呢?她曉鷗現在就有。隻要兒子愛她,老史也愛她……不,隻要他們倆允許她愛他們,隨便她給多少愛他們都不嫌膩,質變就達到了恰恰好的度數……


    豌豆還沒剝完,短信來了。老貓告訴她,姓段的說欠誰的錢誰自己來要,輪不到老貓要。看來需要曉鷗親自出馬,才能把段的欠債轉給老貓。曉鷗看著一碗美麗的嫩豌豆,半桌翡翠色的豆莢,慢慢站起身。又要進入那個冤孽之地,看那些牛頭馬麵,還沒動身,她已經心力交 瘁。


    在凱旋門賭場的散座大廳口端看見老貓、元旦和段凱文。段一看見曉鷗,眼裏竟出現遇救般的神色。可憐的男人到了眾叛親離的地步,細數下來,梅曉鷗還算他親的熱的。她稱呼一聲"段總",走上去。段的右臂動了動,但沒有伸出來,意識到自己已經喪失了握手接見別人的高度。曉鷗看出了他那右臂暗含的去向,主動向他伸出手。段感到自己蒙受曉鷗的接見,謙恭地微探下頭,伸出右臂。曉鷗的手掌已經認不出這隻手了。它不是從前那敢做好事也敢做壞事的手,手心濕冷鬆軟,本身就是個大包皮,你要握就握,你要扔下就扔下,都由你做主。這哪裏是段凱文董事長的手?再來看看他的臉吧,不再是浮腫,而是癡肥,進一步證實了人在壓力、困惑、自暴自棄狀態中會訴諸最低等的快感--咀嚼--的推論。他身上一件所有中老年中國男人都有的淺灰色夾克,不是xxl,就是xxxl,比他所需的尺碼大了不少,似乎為將來繼續增長的體積預先占位置。皮鞋尖有些上翹,如同擱淺的船頭。正如他初次出現時的一切合宜,眼下他渾身的湊合。他還想找回他們初次見麵時的熱乎乎的笑容和腔調。


    "我到珠海看一塊地皮,順便過來玩兩把!曉鷗你怎麽樣?"


    曉鷗隻覺得他可憐,令她心酸,令他們兩人都羞臊。她表示自己還好,隻是生意做不動了,客戶絕大多數都讓給貓哥了。段總看看老貓。老貓不動聲色;他不用動聲色。段凱文又來兩句兒子不錯吧,長大了吧之類的客套,讓曉鷗覺得再站下去不知誰先把誰羞死。她請段總繼續玩去,別讓她打斷了他的好手氣。


    "唉,曉鷗,你可是說過,段總從今以後由我接管了。"老貓說。


    曉鷗給了一句支吾。


    段凱文的目光絕望地掃在曉鷗臉上。這麽大一把歲數,繼續給人"段總、段總"地稱呼著,一眨眼就被轉手了?不,轉賣了?千百年前賣奴隸,現在負債人也可以當奴隸賣?


    "我不懂他怎麽接管?"段盯著曉鷗。


    "這好懂:你該還她多少錢,我先替你墊上,還給她,然後我再跟你要。曉鷗,段總欠你多少?三千還是四千?"老貓說。


    當然,這裏是把"萬"字省略了的。


    "法庭上可沒有規定由第三者先幫我墊錢的,梅小姐。"


    人落魄了,窮了,智慧可沒有窮。


    "丟,我不給你墊上,你有錢現在就還她!不然她吃什麽?讓她一個又當爹又當媽的女人跟孩子一塊都餓死啊?!"


    "我沒有跟你說話。"


    "我跟你說話呢!"


    段卻還是把老貓放在自己視野之外。他以為可以沾大庭廣眾和保安的光,老貓不敢像上次在銀河的房間裏那樣暴揍他。


    "梅曉鷗,我不要他給我墊錢。"段凱文可不那麽好轉手,憤怒得眼睛都紅了。"說白了吧,他愛墊錢是他的事,跟我沒屁相幹。"說著他就要回賭場去。


    老貓又撲食了:他上去就扯那件土透了的灰夾克領口,夾克的拉鏈一路拉到喉嚨口。好在夾克尺碼大,段的脖子在裏麵還能有足夠的自由 。曉鷗馬上從身後拉住老貓,用力把他拖開。


    "貓哥,監視鏡頭對著你呢!"


    老貓對著斜上方的鏡頭,用唇型說了一句:"丟你老母。"


    段盯著曉鷗,眼神在說,沒想到你梅曉鷗下作到這種地步,跟這種人渣男盜女娼地對付我。或許你根本自己就是人渣;人渣不過男女有別,形色不同而已。他的手慢慢地、帶控訴感地拉正夾克,似乎那衣服正不正有什麽區別似的。


    曉鷗至少把兩個男人弄到了臨海的人行道上。


    "跟你沒屁相幹是吧?你又騙了曉鷗兩百萬,說是去競標,你競的標呢?!編故事騙錢!騙誰不行,還非騙一個單親母親!你是個男人嗎?!"說著他又要朝段上爪子。


    曉鷗看著這隻瘋貓,那一頭白毛比他人更憤怒。曉鷗在老貓的凶狠中看到一絲把債從段手裏追回的希望,有一毛錢追回一毛錢。


    "貓哥,讓我先和段總談一談好嗎?"


    "不行!"老貓吼道,"你問他,是不是用那兩百萬上賭場競標來了?"


    "好好好,我一定問他。"她給老貓一個眼色讓他撤下,但老貓的拳頭還是握得鐵硬。"段總,我們走吧。"她拉著段的左臂,半個身體做段的盾牌,從老貓旁邊繞了點道,走過去。


    "讓他先把那兩百萬還給你!"老貓在他們走出二十多米時追來一句。


    拉著段凱文胳膊的手活受罪,放不放開都令兩人尷尬。手自己先累了,並充滿牢騷,怨怪它的主人把它擱在如此不該擱的地方,抓握如此不該抓握的東西。這抓握也令段凱文極受罪,肌膚和姿態都僵著,盼望這種接觸馬上結束又不知如何結束最不著痕跡。最後是曉鷗先放了手,同時回頭看一眼,說現在沒事了,他(老貓)走了。似乎要段別把梅曉鷗的手臂和身體當女人,就當防身盔甲好了。


    他們找了一家靠海的咖啡館坐下來。海風把極俗的電子音樂刮得飄飄忽忽,稍微減去了幾分俗氣。段凱文叫來服務員,給他自己點了一杯美式咖啡,又問曉鷗要什麽。意思是他請客。淪為被動,不甘心啊不甘心。曉鷗決定讓他找回點感覺,吃他的請。她看了一眼桌上的菜單,點了一杯拿鐵,一份金槍魚三明治。她越點得多,他的感覺會越好。果然,他微微笑了一下,轉向海水長吐一口氣,又偉岸了一點。


    "你那個貓哥簡直是社會底層的流氓 ,"段先開了口,"我打著競標的旗號騙你錢?!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曉鷗隻能聽著。老史此刻應該起來了,每天他起床 之後會喝一杯豆奶,一邊喝一邊審視用筆記本電腦拍攝的昨夜的創作。這時的他是另一個史奇瀾,是評論家史奇瀾,客觀而苛刻,專門挑昨夜老史的敗筆。隻是不知道家裏的豆奶夠不夠……她一驚,發現自己錯過了段凱文好幾個句子。


    "……競標倒是沒什麽問題,可沒這個資質證明就接不了那樣的大型工程。"


    曉鷗把寫滿疑問的臉朝向段:啊?什麽資質證明?


    "我告訴過你,曉鷗,我這種資質證明,北京發展商裏隻有五六個人得到過!"


    曉鷗點點頭,表示相信。不過這跟他欠債還錢有關係嗎?


    "等於是高級執照!等於開發商裏的最高等級!等於這行的博士後!"


    曉鷗又點點頭,她同意,應該是非常非常高級的建築執照。


    "太可惜了,因為我在國外,沒有按時交 費,所以執照過期了,要不然我競標是百分之百的!"


    就是說因為他執照過期,所以山東泰安的超大購物中心項目落到競爭對手手中了。那兩百萬的競標押金可以如數歸還了吧?


    "我知道你會問那兩百萬的競標押金。"


    曉鷗老老實實地看著他:自己惦念自己的錢,沒什麽可丟人的因而也沒什麽可否認的。


    "那兩百萬還在那兒呢。你放心,曉鷗。就算用它整存零取嘛,每月還得這麽高的利息。不吃虧,是不是?等兩百萬本金還你的時候,加上利息,都成倍了!"


    "段總,您去了越南還是新加坡?"


    段愣了一下,隻有半秒鍾,但足夠讓曉鷗明白,她那兩百萬被他帶上了不歸路,從越南或新加坡的賭台上曲線走出去的。


    "山東是我老根據地,泰安的項目沒到手,還有蓬萊的,煙台的,我家鄉臨沂也要我去做大項目。"段凱文輕易地轉開話題。他還沒到徹底要不得、憑空撒謊的地步,沒有抵賴他去過越南或新加坡。"隻要交 了費,更新資質證明,其他開發商跟我的競爭力相比,沒比頭,根本不能同日而語!"


    聽上去他隻差那筆更新執照的費用。曉鷗心裏幫他打了個比方:就像交 會費進入某高級會所,進去了就能接觸高級生意夥伴,做成高級生意,一切都始於一筆會費。那麽這筆高級會費是多少呢?


    "那筆費是多少錢?"


    "六十萬。"


    曉鷗嚇了一跳。她以為幾萬塊錢呢。不過幾萬塊她也不會給他。幾萬塊夠她和兒子以及老史過幾個月好日子了。段凱文看出曉鷗心裏在開計算機。


    "隻要你周濟我六十萬……"


    "段總,您太瞧得起我了;我連六萬都拿不出來。像您這樣欠錢的客人不止您一個。您看,您一個人就欠了三千多萬--咱們算上利息,對吧?再來兩個像您這樣的,我還有法兒在賭廳裏幹嗎?哪個廳主還會給我籌碼讓我借給客戶?您欠廳主的錢是得我來還的呀!您是跑得了的和尚,我是跑不了的廟。為了給你們這些欠債的客戶還錢,不怕您笑話,我房子都賣了!在我們這一行裏,這就是破產倒閉!您讓我拿什麽錢借給您?"


    她稍有誇張,但絕不是胡 扯。說到自己委屈處,眼睛熱辣起來。在家剝剝新鮮豌豆就感覺無比幸福,還有人拿她當一管已經擠癟的牙膏來擠。


    "我沒說一定要借你的錢,別急嘛……"


    他伸過手輕輕撫著曉鷗手背。曉鷗瞥見他臃腫的手背上出現了淺酒窩。她惡心地縮回手--你還有本錢出賣男色?


    "借給您兩百萬,您又把它玩丟了,我沒跟您逼債吧?您還沒完了?!"


    曉鷗的嗓音恢複到三年前了。剛才上咖啡的男服務員從店鋪裏伸出半個臉。


    "誰把那兩百萬玩丟了?"他攤開兩隻手。


    曉鷗給他一個疲憊的冷笑。她懶得費勁揭發他。


    "隻要你梅小姐再搭我一把手,我肯定把我們臨沂的大項目拿到手。就六十萬,算我最後一次求你!"


    現在的段總是有一個誆一個,誆到多少是多少,夠下幾注下幾注。


    "您求我,我也得有啊。"


    曉鷗把椅子向後推了一下,站起身走了,把未動過的拿鐵和三明治以及段凱文留在身後。


    回到家,老史果真去了他的工作室。她看見未剝完的豌豆現在被剝完了,桌上的玻璃板剛被拋了光似的晶亮。不知是兒子還是老史幹的。但願是兒子。親極反疏,在一起相虐,剛一分開就急於求和彌補,這就是一家人。她推開兒子的房門,發現他把床 和書桌都收拾得很整齊:又是一個彌補姿態。現在是他最輕鬆的時候,等著大學生活的開始。應該允許他去看看盧晉桐。萬一盧一腳走了從此就會成為兒子心上一個大洞,一塊永遠無法治愈的痛楚。那盧晉桐可就徹底贏了這場感情拔河。


    她把豌豆和雲腿一塊炒,又燙了幾棵菜心,澆上蠔油,還煲了海米冬瓜湯,此刻恰好米飯也熟了。老史是不會接電話的,所以她給兒子留下一半菜飯,把另一半裝進便當盒子和搪瓷湯罐打算給老史送去。老史的工作室在老城的戀愛巷附近一座舊樓裏,頂層閣樓的空間全被曉鷗租下來,共有兩百多平方米。開車往工作室去的路上,她眼前盡是段凱文的臉。人的淪落是掛相的,心裏一堆垃圾,便從臉容漾出一片醃。曾經那是一張多好的臉容啊。她明知道可憐誰也不能可憐他。就像北京馬路邊上的殘疾乞丐,她明知道那是他們的扮演,但她總是買他們的"票",人能這樣扮演就可憐到極致了,不妨拿戲當真吧。


    她把自己幾年前至今和段凱文的交 道告訴了老史。老史在雕刻一件作品,轉過頭來看她一眼,很撫慰的目光,當然感覺到她述說段凱文時的痛心和酸楚了。汗水從額頭流到他脖子裏,頭臉光亮亮的,比他打磨的木雕頭臉還潤澤。她為他擦了擦臉,勸他歇歇,吃了午飯再幹。他嘴上諾諾應允,卻並不照辦。似乎荒唐掉太多的時間,現在連本帶利息往回撈。賭徒老史變成現在的老史是脫胎換骨,是浪子回歸,可不是每個賭徒都能完成這個回歸的。應該說能回歸的不多。得愛妻和愛子再搭上和睦家庭來置換這個回歸。夠慘痛的,但畢竟回歸了。看看段凱文吧,愛妻的半身不遂和高低不平的五官置換來的隻是他手指上一塊難看的疤痕。老史讓到一邊,意思是讓曉鷗看看他幾小時的工作成效。曉鷗表揚地微笑一下,他把胳膊伸過來在她腰上輕輕一摟。她是回歸的老史的受益人。中年男女的愛情原來就是這樣,比如十多隻土雞熬出的湯,隻有嚐的人知道多美,浮麵一滴油膩都不見。


    曉鷗的電話響起來。老史突然停下手。室內頓時是心驚肉跳的靜,直到曉鷗對著手機說:"嗯,我知道是那個段生。他怎麽有我們家的電話?"


    那一頭是曉鷗家的鍾點工,下午一點來上班,隔著吸塵器的噪音聽到電話鈴,就接聽了。段生說曉鷗把絲巾丟在咖啡館的椅子上了。那可是一條不能丟的絲巾,白底紅梅,老史的手繪。穿戴了十多年名牌衣服和絲巾,現在她隻穿老史的設計。穿了老史的設計她才明白那些名家想象力的匱乏,設計的重複和醜陋;也意識到世上隻有一個梅曉鷗:她梅曉鷗的獨一無二和不可複製性。她跟鍾點工說,假如段生再打電話,告訴他把絲巾留在咖啡店,自己會去取。手機還沒掛斷,她聽見老史開始活動了。他拖著腳步走到放著菜和飯的凳子旁邊,慢慢坐在一塊尚未雕刻出雛形的雞翅木上。陳小小和兒子是否得知他已戒賭,他不知道,但他多希望他們知道。他也明白他的不賭是不夠的,遠不夠把他們贏回自己身邊。不賭隻是個最最低的起點,從他的債務高峰算起,那起點隻是跟死海齊平的海拔。即便陳小小和兒子回來,跟他待在死海邊,仰望壓頂的債務高峰,也沒什麽幸福。關於這一點,老史越來越看清了。從每一個誤認為來自陳小小的電話鈴聲中看清的。


    餐間說起段凱文要再借六十萬的事。老史正用勺子舀冬瓜湯,半途擱回了勺子。他當然在意她是否又進圈套。她怎麽會再進圈套?幹脆地回絕了他。要不了多久,段凱文也能弄殘自己一條腿或一隻手,進修深造求乞藝術,到大街上去掙生計。差一點那就是他老史做的事了,隻差一點。不對,不是隻差一點,你史奇瀾跟段凱文人品上差距很大。曉鷗怎麽會知道?他史奇瀾自己知道:就差那一點,要不是小小帶兒子出走,就一點不差了。


    接下去的對話,是勺子和碗的、筷子和盤子的。兩人都不說話了,似乎都在為差的那一點而後怕。工作室裏開始進來下午的太陽,一縷又一縷,把萬千灰塵孵活了,歡蹦亂跳地起舞。老史忽然湊過嘴唇來親她。等不來小小和兒子,又有那麽多的柔情要施予。曉鷗感到他的親吻越來越深,攪拌著新鮮豌豆和雲腿的滋味,很是鮮美。曉鷗一向的衛生標準頃刻被顛覆,愛是生理一些更好,帶一點不潔和腥氣無妨,隻說明都是活的。她從來沒有感覺過這麽豐富的愛;豐富在於傷心和歡悅,若有所失和若有所得,混得那麽亂,又亂得那麽好。他知道她不願意完整地裸露,中年女性的身體已經消失了一些肯定的線條,一些弧度是馬虎混過的,顏色也不那麽新鮮,總之有些舊舊的感覺;因此他由她遮蓋去,在太陽中讓她的身體藏在夜裏。中年的歡愛有多美,無可奉告,隻能你知我知,連天和地都不知。


    兩人大汗如洗,最後一盎司的快感都被挖掘出來。之後你看著我,我看著你,淡淡的傷心還在,得而複失失而複得,總有那一點是得不到的,卻也隻能這樣了。老史微微一笑,她把衣服拉直,一些地方還留著快感的印記。


    "曉鷗,給他最後一次機會吧。"


    雖然是一句建議,但充滿商討的意思。曉鷗感覺有點被背叛,退役賭徒在幫一個現役賭徒的忙呢。


    "說不定他真的是缺少這一次機會。你忘了?你也給過我最後的機會。"


    曉鷗搖搖頭,表示不加考慮。老史是老史,段凱文是段凱文。


    "隻不過我沒有珍惜你給我的最後機會。"


    "你憑什麽認為他會珍惜?我那二百萬給他騙去,都讓他丟在賭桌上了!"


    "聽你說過這個段總幾次。你的口氣都是替他可惜的。他比我有能力。條件也比我好。假如有最後一次機會……"


    曉鷗收拾碗筷時,老史說那隻是他隨便說說的,隻是建議,她聽不聽都無所謂。


    離開工作室之後,曉鷗去了海邊咖啡館。絲巾卻被段凱文拿走了,留下一張紙條。一筆雋秀的字跡告訴曉鷗,到他酒店前台去取,因為他看出絲巾的不凡,怕留在咖啡店弄髒或丟失。一個小小的負責行為,讓曉鷗開始傾向老史的建議。她用手機撥通老貓,請他幫著查查看,資深開發商是否真有什麽資質證明,有的話是否需要交 費。老貓在傍晚時分查清了事實,段凱文在此事上沒有撒謊。


    她到了凱旋門酒店大廳前台,說明自己是來認領那條手繪絲巾的。絲巾被疊得四方平整,裝在一個小購物袋裏。段是識貨的,和曉鷗一樣愛這條絲巾,這和他在建築上的超好審美觀也是緊相關聯。一個有著巨大潛質做好人的混賬。現在難道輪到她曉鷗來挖掘那些精良潛質?別逗了,她沒那雄心和野心了。讓老貓去挖吧。她把老貓招來,跟他擺出條件,段凱文可以讓給他,要回的債務她隻要兩成,但現在他必須出六十萬把段救活。


    老貓瞪著她,一半上唇咧開,看著曉鷗這個葫蘆裏賣沒賣毒藥。


    曉鷗見他掏出煙盒,替他按著打火機。貓哥這難道不是下注?願意玩總得拿出賭資。幹嗎她曉鷗不自己玩?沒賭資了,也玩夠了。想想吧,貓哥,同意就簽個合同。他要一天時間考慮。給三天都行。姓段的不是地道人。地道人就不用押注了。


    地道我還請你老貓出馬?曉鷗心裏冷笑。她知道老貓不會把三天時間花費在考慮上,而是花在調查上。段的能力,曾經的豐功偉績是經得住調查的。果然在第四天下午,老貓來敲曉鷗的門。他同意跟她簽合同了。曉鷗知道他一定剛從北京回來,完成了一場透徹的調查研究加三思。


    清晨五點,老史沒有準時回家。曉鷗不放心了,起床 隨便套了條牛仔褲和t恤衫,就去了老史的工作室,工作室離她的公寓二十分鍾車程,老史一般是騎車往來。走到工作室樓下,她看見閣樓上麵燈光闌珊,不像在工作的樣子。老史在為香港秋季藝術品拍賣會突擊創作幾件木雕,現在回家睡覺的時間從原先的淩晨三點推後到清晨五點。


    她輕輕推開門。到工作室來曉鷗總是帶有一種敬畏,尋常人對創造者那種不求甚解的敬仰和畏懼。所以她每次進入這裏總是十分知趣,盡管這間工作室是租在她自己名下的。灰暗的黎明中隻有一盞壁燈亮著,老史坐在地上,背靠著牆,眼睛看著天花板。


    "你怎麽來了?"他既無倦意,也不精神。


    "你怎麽了?不舒服了?"曉鷗輕聲問,走到他旁邊蹲下來。


    "沒怎麽,就是弄不出來。"


    他指的是創作不順心,不順手。


    "我恐怕完了,怎麽使勁都弄不好。過去是心裏有手上無,現在心裏都沒有了。"


    這種狀態在這兩年中時而發生,延續的時間有長有短。它一發生,老史就說自己完了,或者說自己本身就很平庸,自以為複製幾千件居家擺設屈了才,實際上何才之有?!庸才罷了。曉鷗於是提醒他,每次這種創作低穀和自我懷疑都會過去,不過早點晚點的事。他卻說這次過不去了,因為他從來沒感覺腦子這麽空過,舉起刀之前還有點想法,可一舉起來就不知該往哪兒落了,剛才的想法跑得幹幹淨淨,剩下個空空的腦殼。有時拚命地追捕還沒完全散盡的思緒,就是捕捉不到,恨得撞牆……


    曉鷗趕緊去摸他的額頭,額頭還好,再看看周圍牆壁,牆壁也無損。他明白曉鷗的眼神,說自己要不是吃了那幾種藥,早就撞得頭破血流了。老史每天都吃三種藥,有時快睡著了,又噌地一下跳下床 ,衝進浴室去吃藥。其中幾次曉鷗見他跳下床 去開藥瓶子,馬上提醒他,他已經吃過這天的藥了,別吃重了;他會疑惑地問曉鷗是不是看清和記清了,萬一記錯,少吃一天的藥可是災難。曉鷗問他那是什麽藥,為什麽一天也不能缺,缺了會發生什麽災難;他含混地說都是些治療焦躁的精神藥類,他自己也不完全懂。這個黎明時分他告訴曉鷗,這些藥副作用很大,其中最可怕的副作用是削平創作的巔峰情緒。那為什麽要吃呢?為什麽要讓它削平他呢?停了藥不就能恢複創作巔峰狀態了嗎?


    "創作狀態倒是恢複了,你跟我的日子就難過下去嘍。"他伸過一條胳膊,把曉鷗攬進懷裏。


    再追問,老史也沒有說得十分清楚。


    "吃了藥,就可以做個正常的人。做個好人。不吃藥,可能就是極富創造力的瘋子。所以我還是做個好人吧。為你我也要做個好人,通俗平庸就通俗平庸吧,你說呢曉鷗?你配一個好男人跟你一起過。"


    老史當然不可能平庸,起碼曉鷗沒這層擔憂。她挨著他坐在地上,頭靠在他沒多少體溫 的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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