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梅吳娘把梅大榕的遺腹子生下來,跟接生婆要水喝,接生婆走出睡房,來到灶間,揭開沉重的木頭鍋蓋,舀了一瓢滾水。她知道梅吳娘把她支開要做什麽。一句謊話很金貴,值二十塊大洋。梅吳娘讓她撒了三次謊,隻要生男就告訴梅家人是死胎。接生婆用謊言買了二十棵桑樹,蓋了一爿蠶房。就在她舀起一瓢滾水的時候,梅家公公、婆婆進來,推了接生婆一把。接生婆的頭在滾水裏漂洗一遭,爬起來連頭發帶頭皮都熟了,一拉撕下一大把。梅家公公婆婆搶下被掐啞了的梅家孫子。


    從此梅家多了個用小旦假嗓說話背書的梅亞農。梅亞農的聲帶給梅吳娘掐扁了。


    一天梅亞農用假嗓子細聲細氣地念叨,下一個從門口出來的是仔是囡,假如是仔,他就贏了。梅吳娘從樓上小窗望下去,看見兒子跟四五個同學坐在廊簷下,盯著對門雜貨店。此刻從雜貨店出來個買燈油的後生,同學們哄了一聲,恭喜梅亞農贏了。


    又一天梅吳娘聽見兒子的假嗓說,大家剝開十個繭賭雌賭雄,雌蛹比雄蛹多,賭雌的人就贏,反過來,就是賭雄的人贏。贏家得什麽?得十個熟蛹吃。


    那年梅亞農十二歲。梅吳娘賣了繅絲坊,帶著兒女們到了上海虹口,投奔在那裏做南貨生意的娘家表兄。梅吳娘以為廣東沿海地方刮賭風,到上海便避過風頭了。到了上海她發現什麽都能賭,賭馬,賭狗,賭蟋蟀,孩子們用一把棒糖棍子,一遝洋畫,一摞紙煙盒就在弄堂裏賭。梅亞農贏了鄰居男孩所有煙盒,假嗓子從弄堂一路響到家門口,戲台上小旦從後台一溜兒圓場唱到前台似的。梅吳娘已經等在門後,手裏拿一根捅煤爐的通條。兒子臉蛋紅亮氣喘不勻地向母親報喜,褂子前襟兜裝滿贏來的煙盒。全是贏的?全是!以後還去贏?當然!梅吳娘把爐子通條往自己手心一擱,一股青煙連同一股肉香躥起。


    梅亞農紅臉蛋綠了,用假嗓子"老母!老母"地喊。


    梅吳娘的右手仍然抓住爐子通條告訴兒子,怪隻怪她這隻手不好,不夠快不夠有力氣,沒在那個小賭鬼出娘胎時掐死他,隻掐出個不男不女的嗓門來,代他跳海做水鬼的父親來跟她梅吳娘討債。


    梅亞農的嗓子突然變了,變成低沉嘶啞的野獸嗓子。他用這條嗓子繼續"老母老母"地喊,央求老母再去燒一燒爐子通條,往他手上來,是他的手的罪過;他的手不是他自己的,是他跳海的父親的。


    梅吳娘在突然變嗓的兒子麵前慢慢鬆開爐子通條。幾個月後,她養蠶繅絲的手便有了一張堅硬如核桃殼的手掌。皮肉變成了痂,直接結在骨頭上。


    以後梅亞農成了學校的楷模學生,門門功課前三名。


    再以後梅亞農考上了北京的京師大學堂。


    辛亥革命成功了,梅亞農在北方做了幾任官,這個總統上來,那個總統下去,他在革職複職之間跌宕,終於棄官經商,官和生意從未做大,三代人算是衣食無憂,但有一條讓梅吳娘最中意這個不得意的兒子,就是他從不沾賭。


    梅曉鷗知道祖父母在北京東城的兩間房還是曾祖父置下的。梅家一代代人都凡俗平庸,隻把這個做過京官的祖先當傳世光榮。


    第二次看著盧晉桐斷指的梅曉鷗心那麽冷那麽硬,就是梅吳娘附體。梅吳娘似乎明白男人在此刻要唱的苦肉計,幹脆她替他們唱,把她自己的手掌製成一塊核桃殼,這一唱就唱絕了。曉鷗冷眼旁觀盧晉桐第二次對著自己的手指頭舉起刀,可她一動不動。她怕自己動;她一動就會奪過刀朝盧的腦殼剁:要剁就剁它。禍從它起,跟手指無關,那裏麵裝著瘋了的腦筋,輸錢輸瘋了,想錢想瘋了,祖祖輩輩把窮瘋了的苦楚和屈辱通過祖祖輩輩的父精母血灌輸下來,灌輸在那腦殼裏,漸漸形成一句暗語:發財要快啊!


    曉鷗總是納悶,中國男人們以別的方式發財之後,為什麽還要到賭桌上來發財。賭桌上一翻手可以是一筆橫財,難道是這橫空出世般的快給他們其他發財形式所無法給予的滿足?紙牌一模一樣的背麵掩藏的未知和無常太奧秘了,從那奧秘到輸或贏的謎底揭示,也許隻要半秒鍾,假如翻開的是一筆財,那麽這筆財發得就太快了。從古至今,改朝換代在中國是眨眼間的事,因此發財要更快,慢了就來不及了,兵荒馬亂又該過來了。上一次兵荒馬亂和下一次兵荒馬亂之間,給人留下發財斂富的間隙是多麽短促,過去得多麽快!因此華夏蒼生一代比一代焦慮,錢財落袋越快越好,正如莊稼入倉越快越好,慢了就趕上下一場兵燹之火、天災人禍了。


    於是從北美大陸 的東西南北向拉斯維加斯進發的"發財團 "大客車上,滿載萬千華夏子孫。發財要快呀!


    梅曉鷗乘坐著萬千發財團 大巴中的一輛,懷著三四個月的身孕,依偎在她以為有望改邪歸正的盧晉桐身邊,盧那根斷了又被嫁接回去的手指擱在胸前,包皮著的繃帶白得晃眼。那時她是個幸福的小女人,本來她覺得,隻有盧晉桐離開他老婆整個屬於她曉鷗才是幸福,而那一會幸福變簡單了:他的不賭就是她的幸福。她寧可要不賭的半個丈夫,也不要一個賭棍做她完整的丈夫。原先沒有多少美德的男人,由於戒掉一個巨大惡癖而在她眼裏成了完人。而這個完人是她造就的,或說一大半是她造就的。那個二十出頭的傻女孩沒有料到自己造就的完人半年後就又回到賭桌旁。


    盧晉桐在她生命裏永不消逝的,她幾乎每天會在兒子身上發現一點盧晉桐:那方方的腳丫,微翹的大腳趾,那一刷牙就一手叉腰的姿勢,那剃了頭便浮出後腦勺的淺淺的可愛肉槽,還有兩顆上門齒之間細細的縫隙……當然還有手。手少見的大,手指是少見的長,兒童時就是少年的手,少年時已是青年盧晉桐的手。她居住的別墅區裏戶戶鋼琴聲,一個女鄰居上門說願意讓曉鷗的兒子跟自己女兒搭夥請一個鋼琴老師,琴都不用曉鷗買,因為她看到男孩長了那麽又大又長的手,老天給的鋼琴家的手!曉鷗甜美地謝絕了女鄰居。兒子一雙長絕了的手不是老天給的,是兒子的賭棍父親給的。這樣的手不必奏鋼琴,隻要不搓紙牌就美到了極致。


    盧晉桐第一次的斷指之痛或許連通到當時還在胎裏的兒子,雖然他當時還是一尾半透明的、淺紅色的、雌雄曖昧 的人魚。曉鷗多年後一直記得刀刃和指骨相撞的悶響發生時,她腹內的奇特感應。巨大的恐懼和震驚在刹那間傳導給子宮中的人魚,它猛地打了個挺。那一尾細小的人魚感到溫 暖昏暗的小空間天翻地覆了,它無比安全的溫 床 幾乎傾覆,它的打挺給了曉鷗一記鈍痛,從腹部漫延到下肢,漫延向後背。這是她的神誌斷片之前感受到的。


    每次她和兒子麵對麵坐在廚房小餐桌邊,她看著兒子用大得幾乎不太靈活的手剝開蛋殼或塗抹果醬時,她不時會看見盧晉桐永遠失去的中指複活在男孩手上。兒子可以一無所成,隻要這雙手不去撚弄紙牌,就是一生大成。兒子抬起臉,陽光從母親右側的窗口進來,他看見母親眼中有個噩夢正在淡去。他注視了兩秒鍾,又低下頭。他從小就知道母親有些不可告人的故事,而他從未見過麵的父親則是那些不可告人的故事的重要部分。


    "昨晚回來到你房間去看你,又是沒關遊戲機啊!"母親說。


    "昨晚幾點鍾?"


    "十二點多。"


    兒子不做聲了。讓母親去意識"十二點多"還能不能算"昨晚"。五月假期能把不賭的人變成賭徒,曉鷗伺候款待一批批賭客,昨夜十二點多算是最早一次歸家。把兒子送上學,她洗了個澡,打電話叫來她的按摩師。在推油的一小時中,她睡著了。女按摩師把賬單放在茶幾上,又往她身上搭了條薄被,悄悄地走了。


    這是無夢的睡眠,像兩小時的死亡。手機在十一點半響鈴。阿專告訴她,段總正要上輪渡去香港,給曉鷗買了一包皮肉脯,一盒杏仁餅。曉鷗讓阿專替她把肉脯和餅吃了,替她謝謝段總,也替她祝段總一路順風。


    阿專明白他的女老板對段總已失去了崇拜和敬仰,於是來一句:"肉脯才多少錢一斤?我剛才差點替你扔給他,告訴他我老板從來不吃肉脯和杏仁餅。"


    曉鷗把手機的麥克打開,放在洗臉池台子上,開始往臉上貼麵膜。曉鷗對每個客戶的態度就是阿專的風,風向一變,他馬上奮力使舵。隻不過曉鷗的風刮一級,阿專的舵會轉九十或一百八十度;曉鷗略微的失望、失敬,在於阿專,就是橫眉冷對。女老板的任何態度趨勢都被他若幹倍放大,並去除裏麵的微妙和複雜,落實成底層人痛快的非愛即恨。每一個奴才在執行主子意圖時都會把意圖誇大得走樣,同時誇大自己的奮勇和忠心。


    "何必得罪他?維係一個客戶不容易!"曉鷗的嘴唇被麵膜製約了,吐出的字眼都有些變形。


    "什麽爛仔客戶,到處打地洞!把幾個賭場下麵都打通,你的錢搬到他家,他的錢再搬到下一家!怪不得托老劉找到了你,因為他在那兩家欠太多錢,借不出錢了!老劉也是個老爛仔!丟!"


    她跟阿專再見之後,關了手機。


    曉鷗走進臥室,打開電視。假如她增長一點時事知識,那全得歸功麵膜。麵膜給麵孔灌溉施肥的時間是二十分鍾,曉鷗每天便多了二十分鍾有關經濟在美國複蘇,伊拉克撤軍在即,中國沿海台商逃跑,浙江 小商品廠主潛逃之類的知識。這是個富人躲債的時代。


    二十分鍾的時事講堂關閉,曉鷗摸了摸麵膜。幹了的麵膜像麵孔穿小了的衣服,繃在皮膚上。她走到落地窗旁的梳妝台前坐下來。陽光還算年輕,不到三十歲的陽光。梳妝台是前衛式樣,三麵鏡子都很大,可以折疊,同時照著她的各個角度。照著這個戴白色啞劇麵具的女人。這是一個怪誕的瞬間,發式、浴袍、麵具掩藏了作為梅曉鷗的一切證據,或說一切都不能說明麵具後的人是梅曉鷗。於是一個更怪誕的想法產生了,她用指尖一點點撕開的麵膜下,該是個陌生麵孔,是個新鮮麵孔:沒有盧晉桐斷指時留在她眼裏的永恒恐懼,沒有史奇瀾欠債的災難蝕進她眉間的淺淺筆畫,也沒有她慰問慘輸的客戶而推到雙顴上的難堪笑容。這對顴骨被她越來越缺誠意的笑澆鑄出來,高高地聳在臉上,強迫她向那個廣東祖先梅大榕返祖。因而她總是坐在梳妝鏡前磨蹭,讓臉貪婪地吸食麵膜最後一點養分,讓臉容多一點自新的機會……這是廠主們、公司總裁們、銀行行長們大逃亡的時代,異國他鄉的徹底陌生就是他們的啞劇麵具,一抹煞白上固定著傻笑,啞劇大師的喜劇都是悲劇。假如可能,段凱文們,史奇瀾們,盧晉桐們都會像梅曉鷗此刻一樣,躲藏到一抹煞白的麵具後麵,去賭,去劫,去造孽,甚至去愛。也像她此刻一樣懷有一線無望的希望:揭開的麵具下會露出個更好的臉龐,更好的自己。


    十天後段凱文果然逃亡到無形的麵具後麵去了。每次電話都是忙音,偶然接通說是正在開重要會議,半小時之後打回來。發過去的一條條短信都似乎在天上飛,從來不著陸。最近曉鷗得到的反應就是關機。她揪住老劉,要他去段總公司看看,公司是否關張了,如果開張,段總是否還活著,還坐在他大辦公室的交 椅上。老劉流露出輕微的憤慨,梅曉鷗你被老媽閣弄壞了,對段總這樣的實業家都不往好處想。好處用著想嗎?賭場裏的人隻看到人的壞處。老劉最後答應去幫曉鷗催問一下段總,什麽日子可以把三千萬還上。並要代曉鷗提醒段總,她梅曉鷗是替賭廳討錢,段總不開恩把這錢還給賭廳廳主,就把她梅曉鷗擱中間了,把梅曉鷗推到欠債人位置受窘受辱。受窘受辱還好受,不好受的是她跟賭廳生意做不下去了:她所有的客戶都甭想再跟賭廳拿一毛錢籌碼。


    第二天老劉用一條很長的短信向她報告走訪段總的經過。段的公司當然沒有關張,輝煌項目的沙盤一個又一個,段總要把青海和新疆都建築成北京。段總不僅活著,並且一個人活十個人的時間,隻有半分鍾跟老劉說話。老劉便把這半分鍾的談話轉告曉鷗:下星期一下午四點準時匯錢,請梅曉鷗收到款用短信告知。


    星期一下午,曉鷗等著老季錢莊收到段的匯款信息。五點整老季來的信息:"沒錢到賬。"


    曉鷗給段發的短信還是客氣的:"段總,錢沒有按預先說好的時間到賬啊。是不是匯路出故障了?"同時發了個懵懂表情符號。


    段凱文這次倒是理會了一下她,回短信說,財務忙別的事去了,沒忙完,延遲一兩天再匯款。


    曉鷗等了三天,星期五給等來了,請她等一兩天。她給的可是等三天的麵子。所有電話線路照常地擁堵,曉鷗把電話打到段凱文公司前台,前台問她姓名。姓李,工商行的。半分鍾之後,前台客氣地替段總向"工商行的李女士"抱歉,段總正在接待客人,半小時之後請再打過來。


    半小時到了,曉鷗再次撥通那個前台小姐,小姐問她難道沒有段總辦公室的直撥號碼?有的,不過一般都打不通,不是忙音就是空響。那就打他的手機呀!手機更不接。前台小姐閑著也是閑著,答應替曉鷗再試一次。


    段總沉穩的丈夫腔調出來了。


    "知道是你。"他沒有理會曉鷗強裝出的淘氣笑聲,"一般我是不接電話的。真接不過來!"他聲音很昂揚。


    曉鷗趕緊恭維,這麽忙的如今都是大人物,聽說段總要把青海和新疆都建成北京了。


    "不是存心不承諾啊,是財務換了人,前麵那個病倒了。新的這一個什麽頭緒都抓不到,所以錢也就沒給你匯過去。"段凱文截斷曉鷗繞的圈子,直接把她想責問的告訴她。"下星期一下午下班前,錢一定匯出去。一分錢不會少你。"


    曉鷗謝了又謝,才掛上手機。段凱文的話聽上去字字實在,日子、時間都實在,下星期一下班前,那就是四點五十九分之前,錢一定匯到。微熱的手機在手心裏涼下去,她覺得被段凱文的大氣比得太小。催債催得太無情,太猴急,太不上流。她在十分鍾之前把段想成什麽人段清清楚楚。他連恭維寒暄都不要聽,抓緊時間把你梅曉鷗要聽的告訴你。你想聽的就是日子、時間、錢數。她已經把段排列到老史和盧晉桐的隊伍裏了,現在為了段在她內心背的幾周壞名聲過意不去。擁有巨大資本的段凱文被小本經營的梅曉鷗當成個無賴催逼,多麽地缺涵養,多麽地懷疑成性,多麽徹底地暴露她梅曉鷗一般隻跟下三濫相處因此你不做下三濫就無法與她相處。


    她打了個電話給老劉。把段總錯怪了,老劉也許能從側麵替她討到一點諒解。老劉很為她高興,因為她這次的錯誤懷疑被驅散了,真正認識了一個漢子段凱文,應該是大好的事。老劉再次打是疼、罵是愛地責備她,怎麽能懷疑一個年效益好幾億的段總呢?


    她不能不懷疑。她懷疑每個人欺詐、誇張財力、撒謊成性,懷疑每個人都會耍賴,背著債務逃亡。她靠懷疑保衛自己和兒子,保衛賭廳。她的懷疑早於對一個人的認識,早於一件事務的開始,她堅持懷疑直到疑雲被"終究不出所料"的結局驅散,或被"沒想到這人還挺守信用"的結局驅散。她不喜歡懷疑,明白人的快樂就是"不懷疑",因此她明白,她是不快樂的。正如十多年前拉斯維加斯貧民醫院急診室那個護士 一語道破:"哦,孩子,你多麽不快樂!"


    從她應該幸福的第一次愛情,她就開始懷疑:懷疑盧晉桐實際上是離不開老婆的,懷疑他不在自己身邊的時候其實都在他老婆懷裏。那時她不到二十歲,她的懷疑開始得多麽早。其實開始得更早,六七歲就開始了。六七歲的她懷疑父母相互之間毫不相愛,懷疑她夜裏聽到的嗚嗚聲是母親在哭:被父親打了之後在哭。後來她的懷疑跟著她的歲數成長、成熟和老到。她懷疑離異的母親變得好看起來的那天是淡淡抹了口紅,輕輕擦了粉。她懷疑母親是為了一個無恥的目的好看的。母親常常摟著她說,她隻有兩條命根子,就是曉鷗和弟弟曉鷹。但她懷疑母親一定在外麵做下了什麽虧心事才這樣緊摟她;母親恰恰是有了另一條命根子才這樣喋喋不休地稱她和弟弟命根子。


    她的懷疑往往被最不堪的結局驅散。母親改嫁給一個比她小八歲的教授,長相比她父親還要老十歲。教授是教中文的,從他娶了曉鷗母親家裏就沒人在用正確的中文說話,因為他時時提醒你造句的語病、你讀別音的字詞。於是她又開始懷疑,懷疑雌性功能健全的母親不是用他做男人,是用他做師爺。


    那是個十四歲的梅曉鷗,門門功課本來平平,可有了這個免費家庭教授卻變得一無是處,他讓她把自己看得一無是處。她懷疑這個處處提高她、改進她的優秀中文教授會讓她喪失對中文的最後一點胃口。正因為他升任大學的教務主任,大學對於她便成了一個可怖的去處。她考不上大學,是為了教訓他;從此她想把中文說成什麽樣就說成什麽樣。從此她的中文和她都活過來了。


    這時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混北京的男孩女孩多的是。其中有個混北京的北京女孩,就是十八歲的梅曉鷗。她和所有混北京的年輕人一樣,工作朝不保夕,飯食饑一頓飽一頓,不斷跳槽,不斷換室友、搬家。她懷疑所有的室友都編造背景、杜撰簡曆,懷疑所有室友都偷一點別人的東西,懷疑所有女室友都在外掙一份不太幹淨的錢。


    一次她回到母親家,看出母親的眼睛有些異樣。她懷疑母親剛跟繼父吵過架,又是一場哭鬧。她的懷疑很快被逐散,隻問了一句"你哭了?"母親就不再撐出她"老婦少夫"的幸福矜持笑容了。比她年少八歲的老夫子克扣她就罷了,克扣他自己更凶殘,做得好好的飯不吃,從鄰居家撿回魚雜碎來爆炒!鄰居眼裏她這個大媳婦是個什麽夜叉,餓得小女婿拾人家扔在垃圾箱裏的魚下水吃?!就說他從小受苦吃慣魚下水,又是江 南水邊長大,但這麽跌份的事他怎麽幹得出?雖說那是八斤重一條魚的肥下水……


    十八歲的曉鷗又一大懷疑被驅散,繼父隻是個口頭夫子,口頭高貴考究,行動卻是個叫花子。因而她懷疑母親和繼父也不相愛,他們走到一起是由於一個醜陋的根源。她順著懷疑摸索下去,這懷疑一直伸向她的童年,父親和母親讓她不得安寧的那些深夜……六七歲的曉鷗見過一個二十歲的男子,瘦弱得佝僂,永遠一身發白的藍衣服,肘部膝部打著新藍補丁。她看見母親的針線簸籮裏放著一模一樣的簇新藍布,兩個橢圓窟窿可與那肘部兩個補丁拚七巧板,天衣無縫。


    幼年時的朦朧懷疑到青年時清晰了:十多年裏母親就像供養她的兒女一樣,含辛茹苦供養曉鷗將來的繼父。繼父在暗地分食她和弟弟本來不多的夥食,完成了他最後的發育,從癆病裏重生,讀下一個又一個學位。懷疑被一種可怕的想象驅散:母親自己養大的小牲口最後自己殺了吃。她不想再見到跟繼父在一起的母親,這是她跟上盧晉桐的最重要原因。


    她在混北京的第一年就碰上了盧晉桐。盧是父親朋友的兒子,在跟上盧的初期,曉鷗是快樂的,因為她在那個階段停止了懷疑。盧的出處那麽可靠,父親好朋友的兒子,所以她就犯懶了,懶得懷疑。到十八歲,她懷疑了十二三年,懷疑累了。剛認識一個年輕的電子企業老板,她想歇一歇再懷疑。年輕的盧老板要讓她一輩子都歇下來呢,什麽也別做,就踏踏實實做他的愛人。


    她跟疏遠的父親恢複熱線聯絡是魚下水事件之後。過年過節,她是父親家的一個遠親、一個客人,受著繼母一視同仁的招待,隻是在出門時手心裏被父親偷偷塞入一遝錢。父親塞給她的錢不論多少,都是一個年節到下一個年節的全部父愛。偶爾父親送她去汽車站,路上問起她和母親的日子。她提到母親和繼父有關魚下水的口角,父親的眼睛亮了,眉毛飛揚起來。從此她懷疑,凡是有關母親和繼父的壞消息,都能改善父親的心情。母親和繼父為電費吵了,為母親參加音樂猜謎繳的費用吵了,母親為了繼父吃發黴的花生米大哭了……所有壞消息都讓父親振奮,憋都憋不住看笑話的陰暗快樂。因此曉鷗又開始大膽展開新的懷疑:父親其實是愛母親的,愛得像生大病。在和繼父十多年的情場角力中,他對母親的愛用妒忌做肥料,滋養得深奧曲折,在他內心盤根錯節,離異隻是截斷表層的軀幹,根須卻從未停止向靈魂方向伸延。早知他前妻把知識人物當神敬,再把敬意當雌激素催化她發情,他從雲南建設兵團 回北京就會拚死考大學,而不貪圖現成的工資到旅遊局當導遊。旅遊局的外語人才太匱乏了,父親在雲南自學的兩冊"許國璋"通過熟人關係,就成了中國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後的第一批外語國寶。


    曉鷗知道,東方男人身上都流有賭性,但誰血管裏的賭性能被發酵起來,擴展到全身,那是要有慧眼去識別的。梅曉鷗明白她有這份先知,能辨識一個藏在體麵的人深處的賭棍。是她祖先梅大榕把這雙眼給她的,深知自己血緣淵源存在過痼疾的人因為生怕痼疾重發而生出一種警覺,這是一種防止自己種族染病滅絕的直覺,是它給了曉鷗好眼光去辨認有發展前途的賭客。


    成了父親家一位常客的曉鷗發現父親開始主動打聽"教授夫人和教授"的近況。曉鷗這種時候會逗父親開心一番,講到教授繼父和母親的一些荒誕事件,比如一次母親下班回來找不到自己的球鞋,後來發現它們被穿在繼父腳上。母親驚訝她三十六號的鞋怎麽能穿在一雙男人的腳上。繼父說他童年少年都穿小鞋,因為他節儉的長輩總讓他跟弟弟搭夥穿鞋,如果兩雙鞋壞了一對,另外兩隻同樣尺碼的鞋有可能湊成完好的一雙,因此他的腳在十五六歲就停止生長,並且穿小兩號的鞋毫不受罪。曉鷗看著父親仰臉大笑,從此她找到讓父親開懷的方式。很快她懷疑父親這樣仰臉大笑並不是開懷的表示。看起來他笑那位教授的失敗,失敗地保持住一個女人的心火,因為女人的心對一個男人上火時是看不見那些怪誕細節的。其實他是笑自己的失敗:他與之角力十多年的,原來是這麽個病夫怪胎。父親敗給了這個怪胎,因此這場多角關係中,他是所有失敗者手下的失敗者。他曾以自己的失敗做犧牲,讓自己心愛的女人贏,讓女人所愛的男人贏,但他發現到頭來他白白犧牲了,他的犧牲讓所有人都失敗。曉鷗懷疑父親是為此仰臉大笑。


    一個星期過了一半,曉鷗的懷疑又回來了。段凱文講定是下星期一:不容置疑的日子、時間、錢數,那他二月三月間的媽閣密行是怎麽回事呢?他在其他賭場的賬戶怎麽解釋呢?明明是無法償還其他債主的債務,才結識她梅曉鷗的,換個露骨說法就是梅曉鷗成了他的東牆,被他拆了去補西牆或南牆的。在他眼裏多姿多情的梅曉鷗無非是潛在的一堆殘磚碎瓦!懷疑使曉鷗站到段的角度和立場,回顧她梅曉鷗的所有言行:這堵正被拆毀的磚瓦還在無望地扮俏裝媚,無望地拿色相誘引他踐諾。


    懷疑了三十年的梅曉鷗決定不再做被動的懷疑者。她馬上訂機票,打算乘下午四點的飛機飛北京。這天是星期四,如果星期五老季的錢莊還收不到段凱文的電匯,梅曉鷗會在他的豪華辦公室突然現身。


    到達北京已是晚間九點多。媽閣飛回國內的飛機照常誤點。她先撥了個電話給史奇瀾。電話關機。當然關機。繼續墮落還是挽救工廠和他自己,老史都必須依靠關閉的手機屏蔽 掉外部世界。老史的外部世界現在沒什麽好山水了,滿是討債人的嘴臉:殺氣騰騰的、憤慨的、絕情的、慘兮兮的……


    第二個電話是給老劉打的。她說媽閣最近生意清淡了一些,正好偷閑在家抓抓兒子的功課。老劉說他們部裏派人去西非幾個國家考察,要在那裏開大型電廠和農作物加工廠,教非洲人務農。曉鷗了解老劉,他在手機上風馬牛的答話證明他老婆正和他緊密廝守。他們可以盡管各說各的。她有什麽要跟老劉說?無非是段凱文。段總的項目上了北京日報和晚報,標題叫"讓邊疆人民住上北京的人",老劉熱烈推薦曉鷗讀一讀。可她人在媽閣,怎麽讀呢?上網讀啊!老劉說自己五十多一把歲數卻已經上網讀報讀慣了,何況年紀輕輕的梅小姐!老劉不笨,知道曉鷗想聽什麽,題外話其實很點題:段總正在大展宏圖,亮相率這麽高,會是區區的賴賬小人嗎?他若賴賬連藏身之地都沒有。


    曉鷗跟老劉道了"拜拜"。然後她打開筆記本電腦,北京日報的網站登出三張照片:段凱文和段太太站在沙盤前微笑(段太太一副世俗笑臉,腰圍富態,油光光的妝容),沙盤上林立著大群的迷你高層住宅樓。另外一張是戴安全盔的段總,挨著設計師們,向遠方伸出指點江 山的領袖手臂。最後一張是和一群建築民工合影的。看上去民工們和段笑得都有些傻,像啞劇麵具,但願段沒有欠發民工的工資。


    她進入自己的郵箱。第一封郵件是個匿名者來的,她的防火牆提醒她,可以拒絕這位陌生訪者。


    曉鷗卻讓陌生訪者進來了。原來訪者不陌生,是改頭換麵的史奇瀾。老史躲在關閉的手機、停業的工廠、密封的門窗後麵運作了個新網站,出售硬木家具和雕刻。一件件作品配上解說詞和音樂,未語先聲,異國風情的樂器奏出單純的海洋島國土著的旋律,接著一片南國土地淡入,解說員告訴你,小葉紫檀的故鄉南洋群島在七十年前的模樣,畫麵漸出現泥沼中的樹林,畫麵淡出又淡入,樹林稀疏了。解說員又告訴你,這是五十年前的紫檀樹們,多少年才能長一毫米,畫麵淡出再淡入,樹林不見了,隻剩一些瘌痢枝幹,似乎沼澤地原先種下的是一片林子,而收獲的卻是一片拐棍。解說員於是告訴你,小葉紫檀被伐得差不多了,這些還沒長成樹的幼苗其實已是老壽星,歲數在一百到一百五十歲之間。因而這是世界上數一數二的昂貴木材。畫麵再次淡出淡入,那片"拐杖"被收藏之後,正被一雙手打磨,木質在這雙手下漸漸閃動靈光,鏡頭再一切,木料已經圓熟潤澤,看上去微帶體溫 ,如同活物的肌膚,畫麵展開,那雙手上拿著的是一個筆筒的半成品。


    曉鷗太認識這雙把弄珍貴木料的手了。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之間微微發黃,因為老史抽煙一般都抽到過濾嘴快著起來,出於儉省或是專注。一雙化腐朽為神奇的手,同樣也能化神奇為腐朽。在賭台的綠氈子上隨便動一動,成百上千件神奇作品都糞土一般不值一文地被整車拉走。


    但曉鷗還是愛這雙手。愛得想把自己橫陳到這雙手下麵,讓它們打磨拋光,拋掉所有其他男人的指紋。這雙手是怎麽長的?每根手指都是流線體,就像沒長關節。那一顆顆指甲都是完好飽滿的橢圓,更合適一個閑散無聊的女人去擁有。


    夜深了,曉鷗敢於放肆地想一想自己對老史的感情。不純粹是感情,還有情欲。老史的浪蕩、老史的消極、老史的才情,合成一種老史才有的風流 。曉鷗暗暗地相信,這是她一個人認識的老史,而所有人認識的都是很不同的老史。她甚至覺得,老史隻在她麵前做真正的老史,而在所有人麵前做人們共識的老史。曉鷗這樣認為,是因為她隻在老史麵前做那個敏感、多憂,卻又成熟得像老史的小母親的梅曉鷗。她憎惡老史的淪落,可她自己早已是個淪落的人,淪落是老史和她所獨有的境界,形成了她和他獨有的情調。而她和他獨有的境界是沒有陳小小份的。


    她用msn給老史回了幾句話。


    "看到新網站了。很美。這些天常想到你。"


    老史的郵件在十分鍾之後過來,是一張他信手劃拉的速寫,寥寥數筆,勾勒出他憂愁的苦笑。題字為"斷腸人在天涯"。五十歲的一個男人,這種時候總玩得很年輕。


    曉鷗又回了幾個字:"傳神!你是個寶!"


    老史沉默了。曉鷗覺得自己拋了個球過去,沒被拋回來,這一夜 就要寂寞地結束了。再說,她拋過去的球有點像繡球。於是她又寫了一句話。


    "法院的事進展如何?"


    "有點進展。"


    "什麽樣的進展?"


    "找到了一個熟人,跟法官溝通了兩回。不過對手們也都在法院有熟人。這年頭同一個熟人吃雙方是常見的。還有吃三方、四方的呢。"


    "法官應該比你的債主們英明啊,應該勸阻債主們把你往死裏逼,因為逼到死你充其量就是一條命和一庫房存貨,不逼你的話,他們就等於在你廠裏存了一筆整存零取的巨款,幾年後結算連本帶息,就遠不止他們存進的數目了!"


    老史那邊沉默了。沉默長達五分鍾。


    曉鷗發了一個"?"過去。又是三分鍾啞謎。


    然後老史發過來一張漫畫:一隻母雞蹲在草窩裏,旁邊放著三四隻蛋,從各方向伸過來抓蛋的手起碼有幾十隻,一隻手直接伸進母雞屁股,去摳那個即將臨盆的蛋,血順著那手流出來。母雞頭上長著史奇瀾式的半長中分頭。


    曉鷗明白那意思:怎麽做也來不及,產一個蛋有十隻手等著來收,沒產出的蛋已經被擁有,這是他老史目前的悲慘現狀,未來也許更悲慘,那些伸入母雞產道摳蛋的手最終會掏空它,掏盡它最後一滴血。


    老史或許是沒錯的,他就算能下金蛋也抗不過太多的收蛋的手。他窮盡一生產蛋量也許還遠遠不頂那些手的需求量。他畢竟是個比赤貧線還要貧窮一億幾千萬的窮光蛋,需要產多少金蛋才能從負數值的身家回到正數值?五十歲的老史很可能看不見自己東山再起的一天了。


    曉鷗看著"產蛋圖",淒然得很。她也是那眾多搶蛋的手之一。老史這隻高產蛋量的母雞產下的蛋有十分之一會由她收走。那隻伸進母雞產道,摳出血淋淋的早產蛋的,或許正是她梅曉鷗的手。


    她站起身,在房間裏踱步。刹那間她抓住自己一個可怕的念頭:告訴老史,隻要他再不上賭台,她就勾銷他欠她的債務。但她立刻冷笑了:一千三百萬,她孤兒寡母,這世上有誰會白給她一千三百萬?如果她欠人一千三百萬有誰會饒她一個子兒嗎?十多年前,那個姓尚的給了她十萬美金,說是說禮金,是贈她的賭資,幾年後找到她家門口,一點虧都沒有吃,按零售價嫖的話,他的花銷早就超出了十萬。因此他預付的是超值批發價,批發了整整一年的梅曉鷗的青春。二十二歲到二十三歲的曉鷗,吹彈得破的曉鷗。那時候,誰會白給她一毛錢?


    好險!她在窗前頓住。好險!差點事情就成了另一個性質:史奇瀾當然清楚他和曉鷗一直以來心底的情感暗流,他會明白梅曉鷗用一千三百萬交 換什麽,一千三百萬,她梅曉鷗也給自己批發了一個情夫 ,隻不過相當昂貴。太昂貴了。


    她像從懸崖邊回頭一樣,離開窗口,走回寫字台。老史沒有再發郵件給她。她關閉了"產蛋圖",回到先前的視頻:老史那流線型的手指愛撫著溫 潤的紫檀,紫檀那深色肌膚舒適得微顫……這是她所見到的最富感知的手,即使撫摩木頭,木頭都舒適,何況人非草木。她愛屋及烏地從那手愛上那人,盡管是一種缺乏靈魂和詩意的愛,很生物的一種愛。


    她洗澡出來,給保姆打了個電話,詢問兒子放學之後的瑣瑣碎碎,作業寫完了?飯吃的是什麽?幾點睡覺的?從保姆的報喜不報憂的回答中,她打些折扣,得出大致正確的答案,比如保姆說:"九點鍾睡覺的,睡前玩了一會遊戲。"那就是說:"九點開始洗漱,十點上床 ,十一點多入睡。"


    然後她發現兩條短信。是她洗澡時阿專發來的。史奇瀾在媽閣出現了!第二條短信是阿專請示曉鷗,要不要跟老史接觸。


    剛才的"產蛋圖"竟是從媽閣發過來的!視頻也是一路北上,穿越三千公裏送達曉鷗的!


    曉鷗看了一眼手表:夜裏十一點五十五分。她按下阿專的電話號碼。老史那多情風流 的手把一塊烏黑的紫檀木料都摸活了,摸出體溫 了,險些摸得她梅曉鷗醉過去,一筆勾銷掉那一千三百萬!


    阿專在獻給艾麗絲急急忙忙的第四個樂句之後接起手機。


    "你在哪裏看見他的?"


    "就在這裏。"阿專知道女老板所指的"他"是誰。"我現在正看著他。他一進,就讓我一個小兄弟看見了。小兄弟第一次是從電視新聞上看到他的,就是他跳樓那次。"


    "他看見你沒有?"


    "沒有。我藏起來監視他的。"


    "他在賭嗎?"


    "他在看人家賭。"


    曉鷗奇怪剛才那一會自己怎麽可能愛老史這麽個混賬。對這麽個浪蕩破落戶,她明明隻感覺一腔惡心。不僅惡心老史,也惡心愛老史的那個梅曉鷗。怒氣上頭,衝得她眼睛發黑、耳鳴一片。這一刻她怒得能殺人。她不僅能殺了死不改悔的老史,也會殺了死不改悔地憐愛老史的梅曉鷗。


    "你現在走到他跟前,跟他打個招呼。"曉鷗遠程導演阿專。


    阿專照辦了,一手仍擎著手機,帶著手機裏的曉鷗穿過黑壓壓的賭客,賭客的哄鬧聲浪衝出曉鷗手機的聽筒。這種小賭場的氣味尤其葷厚,從手機穿過來,直達曉鷗的嗅覺。曉鷗總是驚異眾人在聚賭時散發的氣息為什麽那麽濃。不僅僅是賭客們消化不良 和不洗不漱的氣味,而是某種荷爾蒙的氣味。豬、牛、羊在看見屠刀時身體內會飛速分泌一種荷爾蒙,這種生命在極度絕望和恐怖時分泌的荷爾蒙等於毒素,假如有嗅覺探測器,一定能探測出這種毒素的不佳氣味。牲畜和人在死到臨頭的一瞬會突然發出難聞的氣味,或許這就是為什麽賭徒們聚在一塊發臭一樣。他們每人都在臨危一搏。


    阿專把手機上的麥克打開,於是曉鷗隔著三千公裏旁聽以下對話--


    "史總!"


    "喲,阿專啊!你老板呢?"


    "……她沒來。"


    "陪別的客人,還是在家呢?"


    阿專沒聲音,或許他回應了一聲支吾,但隔著三千公裏和賭客們的吵鬧曉鷗沒聽見。


    "我在香港辦一個展銷會,順便過來看看曉鷗和你。"


    你是不是辦展銷會很快可以核查出來。曉鷗的手腳頓時涼透了,捉奸捉雙捉弄到自己的男人也不會比這更讓她心涼。她覺得自己體驗到某種思維休克。她不知道這陣休克持續了多久,意識回來時,她聽見阿專在呼叫她。是阿專把她叫醒的,真的在叫一個休克的人似的那樣惶恐。她緩過一口氣,發出蘇醒的第一聲呻吟。阿專的急救卻還不鬆懈,口吃地問她怎麽了,沒事吧?……


    "他人呢?"孱弱的曉鷗問道。跟這混賬真成難分難解的一對兒了,醒了不顧自己死活的,先擔心他。


    阿專跟她是默契的,馬上安慰她,要她別急,別氣。混賬還坐在那裏看人玩,自己沒動靜。阿專已經離開了史奇瀾,在史的側後方找了個更佳的觀察位置。


    十分鍾過去了,曉鷗坐在床 沿上一動不動。這一夜 的睡眠被老史糟踐了。她在三千公裏之外監視這個混賬。手機響起來,段凱文的號碼。十二點多鍾他想和她漫談。可是她已經睡了。睡這麽早?淡季嘛,抓緊時間補覺。抱歉吵醒了她。給段總吵醒是造化!這個時分誰有福分讓偉大的段總想起來做漫談的談手啊?


    她的調情很放肆,太放肆了,因此就不是調情了。段被她打發掉了。臨近子夜,離段還款大限不到十六個小時,這十六個小時她可不能讓他把兩人關係弄亂,她要把他鎖定在欠債人的位置上。


    她給阿專撥號。《獻給艾麗絲》惶惶不可終日地奏了一遍又一遍。貝多芬暗戀過的明戀過的調過情的女人無數,偏偏這個莫名其妙的某艾麗絲通過二十一世紀上億人的手機彩鈴得以永垂不朽。農民工們、小保姆們、小區保安們,成千上萬遷移中驚魂未定、居無定所的人們聽著《獻給艾麗絲》尋找老鄉、熟人、住處、工作。貝多芬做夢都不敢想,自己在三個世紀後擁有成千上萬蒙昧而赤誠的中國粉絲。那首隨興而作的小品在三個世紀後如此被中國大眾推廣,成了他們音樂教育的啟蒙,他那幾句神來之筆的樂句原來可以如此被庸俗化、廉價化,並潛藏著催促感,"米來米來米西來多拉,米拉西,米拉西多……"把中國人的生活節奏催得風馳電閃,聽上去像扭緊兩腿夾著一泡尿找廁所。當手機聽筒裏奏出毛焦火辣的"米來米來米西來多拉……"的時候,你看看人們那一雙雙魂飛魄散的眼睛!


    曉鷗聽著阿專手機奏出的《獻給艾麗絲》,感覺到這些音符在跟她貧嘴,像隻饒舌鸚鵡。如果阿專再不接電話,她就會把手機裏這隻貧嘴鸚鵡摜到對麵牆上,摜死它。


    "喂?"音符的饒舌終於停止。阿專在曉鷗第三次給他撥號時接聽了。


    "怎麽不接電話?!"


    "沒……沒聽見!"


    "馬上換一種手機鈴!"曉鷗太陽穴亂蹦。她明白自己很不講道理,"聽見那鈴聲就討厭!"


    你是討厭貝多芬還是討厭艾麗絲?你有權力討厭他們嗎?永垂不朽的貝多芬和艾麗絲在這支旋律中有著至高無上的音樂審美權威,早就把你梅曉鷗的"討厭"否了。哪怕你喜歡也無濟於事,喜惡的權力都在三百多年前被免去了,或說被強迫無條件棄權了。


    現在你梅曉鷗對它的喜惡更得棄權,它被聽得爛熟於心,它是人們在一片陌生中可抓得到的一點熟悉,它是人們從一個點走向下一個點的連線,最後把所有陌生的點連成一盤棋。所以你梅曉鷗不能把貝多芬和艾麗絲從億萬粉絲心裏拔出去,至於你喜歡還是討厭,完全徹底無所謂。這大概也是阿專刹那間想說卻不敢說的,或說阿專直覺到的卻想不到的。


    "為什麽?……"女老板的火氣確實讓阿專覺得她沒有道理。


    "反正你換一種鈴聲就是了!"


    "……好的。換哪一種?"


    "老老實實的電話鈴怎麽不好呢?你就不能讓我舒服一點嗎?每天給你打幾十通電話,要我聽幾十遍那個鬼音樂嗎?!"


    阿專碰到過曉鷗不講道理的時候,但很少這麽不講道理。


    "你要再讓我聽一次那個鬼音樂,你就給我結賬,走人!"


    "好的!馬上換!"


    阿專是很難被誰氣走的。他的忍受極限彈力很大。此刻他一聲不吭,曉鷗幾乎能看見他在三千公裏之外俯首帖耳。一分鍾就這麽過去了。靜默讓曉鷗都不好意思起來。她歎了一口氣。老史的罪過,讓她失控到這種程度。若是把忠心耿耿的阿專氣跑,老史該全權負責。歎息之後,她讓阿專把他的手機遞給老史。


    "喲!你大小姐給驚動了?!"老史逗她玩的口氣,"阿專!我叫你不要驚動梅大小姐的大駕呀!"


    "還用阿專驚動?史老板現在是媽閣的名人,看了那次史老板落網記電視新聞的人都記住您的尊容了。"曉鷗陰陽怪氣地回答。


    "我是去香港參加一個展銷會,順便來看看你。"老史不在乎曉鷗的揶揄。


    "什麽展銷會啊?"


    "是一個貴重木材藝術品和家具展銷會。"


    "在哪裏啊?"


    "在中國領事館旁邊的文化藝術中心。"


    說假話比說真話流利自信的人不少,可像老史這樣流利自信的,大概不多。


    "陳小小和你一塊來的嗎?"


    "沒有。廠裏、法院裏的事那麽多,她哪兒走得開?孩子也需要照顧。"


    "你住在哪家酒店?"


    "湊合住,住在離泗蜢鋼不遠,離大大龍鳳茶樓很近,叫什麽來著……對了,富都!"


    "你答應過小小和我,不會再進賭場了。"


    "我沒玩,看看還不行?!"老史的嗓音揚上去,罵街的嗓門。


    曉鷗看著手機,她似乎看見了一個惱羞成怒的賴子。會羞會惱就還不是地道賴子。給他台階下吧。有阿專的望哨,老史不會出大動作。等北京這頭的事務結束,確保段凱文的還款到位,她再去招架老史。


    她躺回床 上。這一夜 已所剩不多。


    後來她聽說老史給各個賭徒當了一夜 免費參謀。一張賭台轟走他,他會在賭廳盤旋一陣,盯好一張台的路數,再朝那張台俯衝。一夜 之間,老史不辭辛苦,使一些人贏了、一些人輸了,他也間接輸輸贏贏。那些贏了的人,老史參謀或不參謀都注定會贏,因為他們的贏是一次次的輸鋪墊起來的。那些輸了的人也是注定要輸,但是有個自充參謀的老史,他們的責怪便有了去處:他們的運氣是由於誤導而轉向的。老史從而被聯合起來的贏者和輸者一同憎惡,一同驅趕。不過他在最初沒有引起公憤之前,還是從幾個贏者手裏搜刮到幾筆"抽頭"。無非一千多塊錢。


    第二天早上六點,阿專跟著老史向金沙走去。小賭廳的低端客人多,氣度也就小,心也就黑,贏的概率也就低些。這是老史聽人說的。他要玩就跟金沙這個級別的莊家玩。往金沙的路上,老史被阿專貼得難受,叫他離遠點。阿專稍遠一點,可還是一塊上乘狗皮膏,甩不下去他。老史發了大脾氣,自己給曉鷗打了個電話。


    曉鷗就是這個時刻被吵醒的。北京灰白的早晨剛上窗台。老史的嗓音和調門都不像老史,像某個年代悠久的電影 中的人物:由於當年錄製條件和聲音審美觀以及片子和磁帶被閑置太久而生發出特有音色,速度有些偏差,因而聲音失真而接近卡通。他大致是罵阿專死不識趣,狗一條,真是條狗也該被打走了。


    "你慢點說。"曉鷗厭煩地打斷他。


    他慢不了,在賭場一夜 不寐的人都有種病態的速度。此刻的老史比《獻給艾麗絲》還饒舌煩人,從罵阿專轉過來罵曉鷗了。一串一串的醜話持續加速,意思是梅曉鷗拿她自己當誰呀?!上次是關,這次是看,他史奇瀾的老婆也不敢這麽過分吧?!


    "嚷嚷什麽?!再嚷嚷我讓賭場保安直接把你推出媽閣海關。"曉鷗的牙關使著一股力,咬出的字眼氣大音小。


    史奇瀾沒聽過梅曉鷗如此險惡的腔調,被嚇住了,繼而因為自己被一個女人嚇住而窘住了。


    "辦什麽展銷?我還不知道你?滿嘴謊話!一查就查清楚了,哪兒來的什麽貴重木製品展銷?!"


    "你跟小小聯係了?"史奇瀾把一切希望建築在小小和曉鷗翻臉的現實上。自上次的"跳樓"事件,陳小小跟梅曉鷗就斷絕了關係,老史鑽的就是這個空子。


    "我不用跟她聯係。一個展銷會還不好打聽?網絡是幹什麽的?"曉鷗無情揭露,"一個展銷會不需要做廣告?除了是一幫白癡,不想讓人買他們的東西!"


    史奇瀾又不說話了。其實梅曉鷗什麽都沒打聽,並且廣告做不到位的展銷會也多的是。她就憑一點穩準狠地識破這位老史,那就是:他聲稱的事物反麵一定是真相,他撒謊倒過來聽就是實話。他聲稱去香港辦展銷,這句謊言的反麵便是根本不存在什麽展銷會,他也沒因此去香港。


    "那展銷會是十二月份開,我先去打探路子……"


    老史現在的謊是為麵子撒的。謊現在是他的衣裳,你知道是假的也不能把人剝得赤裸裸的。而曉鷗就是要剝得他赤裸裸的。赤裸裸一個垃圾男人,看你梅曉鷗還為不為他心癢癢。


    "那我問你,"她壓低聲,幾乎壓成了女低音,一種危險的聲音,天邊滾動的雷一樣,"你老實回答我,你從香港怎麽過來的?媽閣海關怎麽會讓你過來?上次你可已幹過一回了。"


    老史早已在海關掛了號。倘若老媽閣有一百個海關官員,曉鷗起碼跟二十個做了半熟人,跟五個做了朋友。否則她梅曉鷗應已被史奇瀾們害死或逼瘋十次了。


    老史之所以能發揮才華就因為他對某些事物的大意。他的大聰明是他無數細小愚蠢的反麵。沒有諸如忘記護照之類的小愚蠢,他就不會有雕刻傳世之作的大智慧。他的大智慧和小蠢笨是他人格、氣質的拚鑲,緊緊茬在一起,天作之合。他把曉鷗手裏捏著的這樁致命把柄忘了!


    無地自容的老史掛了手機。


    曉鷗也掛了手機,隨手把它往枕頭上一扔。似乎老史通過它跟她說話,跟她撒謊狡辯把它都弄髒了似的,她不要它耽在自己手裏。她的眼淚慢慢從麵頰上流下。這個不成器、扶不起的老史。這個知道他扶不起還在鍥而不舍地硬扶他的梅曉鷗。她恨透了老史,因為老史已成了一堆汙穢,可他對曉鷗還是一味藥,雖然是早先吃下去的,但功效一直在作用她。而每次見他、聽他、想他,功效都會擴大一會。擴大到差一點勾銷他一千三百萬的債務!她也在混賬的作用下成了混賬,在媽閣和香港這樣的地方,做個慷慨的混賬,稀裏糊塗勾銷欠債人一大筆債務是沒人讚譽的;做個精明敬業的生意人,一橫一豎地記賬討債才是本分。本分人是為自己和家人把自己的活兒幹漂亮。一個社會人人都做本分人就穩定發達……


    兩小時之後,曉鷗在吃早餐看晨間新聞時接到阿專電話。老史反跟蹤成功,現在各個賭場的小兄弟都向阿專報道老史失蹤的消息。


    中午了,老史繼續失蹤。


    下午一點,錢莊的短信來了。一筆款子從北京匯到老季賬戶。曉鷗正在試衣間試冬季裙裝,馬上脫下新衣,換上自己的衣服。不用做無聊的事來消磨時間排遣焦慮了。她係好紐扣,對著鏡子整理頭發,然後把一套套新裙裝端正地掛回衣架。差點買下一套她以後肯定不會穿的衣服。隻有焦慮能讓她走進昂貴無比的"香奈爾"、"迪奧"、"普拉達",把一堆不合意的甚至設計荒唐的衣服往身上套,當著自己一個人的麵出自己一個人的醜,看看這些衣服究竟能把你打扮成什麽怪物!其間還讓膽怯地懷有希望的導購小姐一次次煩擾她:"號碼不大吧?""我們還有另一個樣式也特適合您!""您氣質那麽好,試試這一套!"這些導購小姐用"氣質好"來罵她不漂亮,"好氣質"是"青春已逝"、"紅顏漸老"、"不夠漂亮"的同義詞。


    她理好頭發,看著"氣質好"的自己。錢終於到位,段總,謝謝您阻擋了幾乎在我心裏垮塌的段凱文形象。從鏡子裏看到衣鉤上幾件貴得驚人的裙裝掛得隆重端莊。每件衣服的價值都能讓老史在賭台上玩一把,快活一會兒。因此她覺得它們跟老史的玩上一把、快活一會相比,更不值當,更無聊。她一開門出去,就要讓導購小姐失望了。她知道小姐剛才在門外等她試衣時有多焦慮。她馬上就要平息小姐的焦慮,用失望。不到三十七歲的梅曉鷗認為,失望比焦慮好。


    一件重要的事她忽略了,錢數。與錢莊老季的約定是手機短信中不提具體數目,為三方的安全。出了"迪奧"的大門,站在被各種國際品牌店築起的寬闊走廊裏,她給老季撥了個電話。匯數是多少?三百萬。不對吧?不對是什麽意思,錢莊跟她梅小姐做了十年生意,不對過嗎?


    焦慮扼住了曉鷗的喉管,使她艱難地向黑幫腔調畢露的老季解釋,不是說他不對,是錢數不對,匯款方不對。然後她掛斷老季,連"拜拜"都省略了。她馬上撥通老劉的辦公室電話。老劉是遵守上下班時間的好幹部,不然他上哪兒找八個小時讀完日報、晚報、參考消息的每一條新聞,上哪兒去找到辦公室那麽安靜的地方去看股市行情,順便吃進、拋出?


    "喂!"老劉在他的副司長辦公室電話上的聲調跟在手機上略有不同,拖出一點官腔,"哪裏呀?"


    "你那位朋友跟廳裏借錢是有整有零,現在還錢就有零沒整了。零頭都不夠。三千多,他還個三百,什麽意思?"賭徒們都習慣把大數目後麵拖泥帶水的一係列零去掉,尤其在電話上,三千多萬在這裏就是三千多。


    "……誰,誰呀?"


    曉鷗不理他。老劉當然明白她說的那位朋友是誰。其實老劉對自己拉給曉鷗的每個客人輸贏數目都記得很清。他不願帶禍害給曉鷗,也在乎曉鷗掙了大數後給他個小數。


    "你現在打個電話,看他在哪裏,在不在他的公司。別說是我讓你打的。"曉鷗指示道。


    "那我給他打電話說什麽?"


    是啊,說什麽?段凱文這樣呼風喚雨的大人物,此刻一定要有大事才能給他打電話。找借口也得找個大借口。


    "你就說,梅曉鷗問他,剩下的三千是不是匯出了,收款人沒收到。三千不是小數,值當問一聲。"


    "那他會納悶,梅小姐怎麽不親自問……"


    "放心,他不會納悶。"


    老劉就像脊梁上被抵著刺刀尖似的,不願意也由不得他。他把辦公室桌上的電話擱在一邊,讓曉鷗聽他用手機跟段凱文通話。撥通了號,老劉的手機打開了麥克,曉鷗馬上聽見段的手機彩鈴變了,變成了《獻給艾麗絲》。堂堂段總,音樂教育啟蒙比農民工還晚。


    手機沒人接。還欠款不足零頭的人一般都不會接手機。曉鷗"拜拜"了老劉,跑下樓,奔了幾條街。兩台插卡電話落著北京的沙塵,背靠背站在街上,很久沒人理會它們了;擁進城市的村民農夫們對著自己的廉價手機大叫大喊,從它們身邊來去,似乎都不認識它們了。它們一副知趣的站相,自己都嫌自己多餘。


    曉鷗皮包皮裏備有一百元一張的電話卡。她的行當要求她隨時保持通訊暢通,並備有替代通訊方式。卡被插 入卡口,手指開始按撥號鍵,她用心做著每個動作,這種老式通訊方式對於她成了新式的。她不能讓對方識辨梅曉鷗的手機號,於是這麽麻煩她自己。因為用心,馬路上的喧囂歸於沉杳,她聽見自己的心髒怦怦地跳。


    段凱文是個讓人畏懼的人。欠了這麽一大筆債也不妨礙別人畏懼他。


    電話接通。前台小姐背誦著禮貌辭藻,那些從沒爬過她的大腦的辭藻。她說段總不在辦公室,去某個大飯店開會了。哪家大飯店?不好意思,不知道。還回辦公室嗎?不好意思,不清楚。能幫著打聽一下嗎?比如問問段總的秘書或者助理什麽的……不好意思,不讓打聽。


    曉鷗掛上插卡電話。再聽一個"不好意思"她就會精神錯亂。"不好意思"舶來二十多年,村姑們變成了售貨員、前台小姐、餐館服務員都對你"不好意思"。二十多年來"不好意思"把中國人的廉恥心和責任感都"不好意思"光了。藏在"不好意思"後麵的是麻木不仁、無動於衷、厚顏和不在乎,出了紕漏,一聲"不好意思",全然既往不咎,自己給自己的仲裁早於你的責備已經出來了,我都不好意思了,你還有什麽可怪罪的?電視劇裏的清朝人、民國人都一口一個不好意思。


    她發現自己在馬路上快步地走,跟著心裏訓斥那個左一個右一個"不好意思"的前台小姐的話的節奏。她自己也常常"不好意思",這就更讓她仇恨這句舶來的詞句。如今隻有這種似是而非的話才會在中國社會高度流行。網絡和手機中流通著多少似是而非的語言!


    假如前台小姐尖叫著"不好意思"阻攔她衝進公司大門,她就高喊"不好意思"給她兩個耳光。聲稱段總不在公司說明他就在公司。躲債者往往把你從他確實的藏身處引開。


    到了段凱文的公司大門口,從玻璃門看見那個前台小姐正在閱讀麵前的空白。曉鷗推了推玻璃門,推不動。這是為了防禦逼債者新添置的安全措施?她站在玻璃這一麵,相信自己進入了小姐正閱讀的空白,使之有了可讀內容,不再虛無,然而小姐依然瞪著白日夢的大眼--她們來做前台小姐唯一的功課準備是一副假睫毛。


    她拍了拍玻璃。然後手掌就那樣緊貼在玻璃上,讓冷漠的光滑去去她的火氣。手掌發黏了,從小姐的位置看,它被玻璃擠得扁平,略呈青白色。看來她的手比臉更有表現力,或說可讀性,前台小姐按了一下前台上的鍵鈕,玻璃門的鎖開了。曉鷗剛推開沉重渾厚的玻璃門,小姐已從前台的椅子上下來。要擋駕了。


    "怎麽不開門呀?"曉鷗先發製人地說,"在門口站半天了,你沒看見?"


    "看見了,可您沒按門鈴啊!"小姐笑眯眯地說。


    這是曉鷗的不對。她來勢洶洶,把門鈴都漠視了。


    "那你也不能不開門吧?"曉鷗也笑眯眯的。她厲害的時候也可以笑眯眯。


    "不知道您要進來呀!不好意思啊!"


    一個"不好意思"讓曉鷗不笑了。


    "哦,我不進來在那站半天幹嗎?"


    "不好意思。"小姐開始忍讓。她麵前出現的任何一個人都可能在老板跟前奏她一本,因此任何一個人都可能導致她的晉升和被辭。


    曉鷗在跟小姐對話的時候打量了這個公司的地理。公司坐落在朝陽門外一座新辦公樓的三十八層上,圈下了一整層樓。辦公室和所有辦公室一樣,毫無特色,被透明或不透明的玻璃隔成小空間,一種工業化的、無人情味的工整,讓所有進入此地的人發現,此地沒有比上班更好的事可幹,所以就隻能一心一意上班。


    前台上放著絹花,角落的植物是天然的。植物旁邊掛了一溜鏡框,全是公司建築項目得獎的獎狀。前台左右各一扇玻璃門,不知哪一扇門通向段凱文的辦公室。曉鷗像是識途老馬一樣往左邊的門走去。百分之五十的概率是正確路線。


    "哎,不好意思!您找誰啊?"


    "找小陳。約好的。"


    小姐臉上堆出個茫然微笑。正如曉鷗所料,她對如此之大的公司有多少員工根本無知。陳是大姓,誰都可能是小陳。這種小姐的跳槽率、被炒率很高,更加強她對員工的無知。曉鷗利用的就是她的無知,接下去的胡 編就更有鼻子有眼了。


    "就是去年調來的那個,搞電腦平麵設計的小陳。"


    "不好意思……"


    一個男人的嗓門冒出來:"您留步,段總!……"嗓門是從前台的右邊冒出來的。隨著冒出一個拿著男人手袋的中年男人。


    "不好意思,我記錯了,小陳的辦公室在那邊!"曉鷗向右邊走去。


    曉鷗和中年男人擦肩而過,男人臉上的肉很厚,笑容早已停止,但溜須的無恥笑意由於那層厚肉一時下不去,正如夯得太實的泥土,潑上水也是一時滲不下去。這種笑意多了,就成了一層層堆積的無恥。全中國現在有多少人由於快樂而笑?曉鷗讀過一本上上世紀的西方人寫中國人的書,說中國人是內斂的、喜怒不形於色的,因而是缺乏麵部表情的。當今的中國人這二十年的表情進化超過了遠古上萬年進化的總和。


    一個年輕男人擋住曉鷗。曉鷗已經站在"董事長辦公室"門口了。年輕男人是段總的秘書,段總的會見日程由他一手安排。不在日程上的,首先要被排進日程。男小秘有些女氣,段凱文這種偉岸大丈夫"娶"了他日子會舒心方便。曉鷗表示驚訝,她和段總說好的下午茶怎麽沒被排入日程。男小秘打開電腦上的日程排列,認真查看,同時表示不好意思,確實沒有"下午茶"的項目。並且呢,不好意思,段總從來不約人喝下午茶。曉鷗把嗓音提高,打出個明媚的哈哈:段總跟一個女人約下午茶,會在公司日程中立項嗎?這個音量使好幾扇玻璃門打開了,門縫出現一張或半張男人或女人的臉。這個音量足夠穿透"董事長辦公室"的門。這扇門是唯一的非玻璃製品。堅實而古樸,幾百年歲數的中國槐,據說是從段凱文老家運來的。段凱文是懂得審美的:冷冰冰的玻璃世界裏鑲上兩塊老木頭,樸拙無華的木頭就被鑲成了玉,鑲成了瑰寶。信息革命的殘酷效率中,兩扇老家的槐木大門通向過去,通向人情味的舊時光,通向段凱文貧苦但夢想不斷的童年。


    男小秘把守著兩扇槐木大門。多禮文雅、無懈可擊的一個家丁,不讓曉鷗看見大門究竟通向什麽。這位女士要是想見段總,沒關係,日程是可以安排的。曉鷗再次提高嗓音分貝,謝謝了,她和段總見麵是常事,不久前在媽閣還見了,用得著什麽日程安排。


    看你段凱文還聾不聾?還啞不啞?梅曉鷗接下去可能會把此行目的昭示給你的全體員工。三千多萬的賭債,還了三百萬,零頭都沒還清還不配聽句解釋或者道歉?曉鷗對付過無數賴賬的無賴,但沒有對付過如此高傲的無賴。她一麵跟男小秘周旋,一麵在急促算計,把段的老底全兜出來的利和弊各占多少。兜老底的有利之處是,段是見報出鏡的人,對於公共輿論的顧忌會讓他不顧一切地把債務還清,從而掩蓋他更不堪一擊的那一麵:嗜賭如癖。兜老底的弊端,在於段反正被扯破了臉麵,那就索性不要臉地繼續把賬賴下去、賴到底。媽閣的警察是那二十七點三平方公裏的片警,管不到大陸 這邊來。你當眾指斥我賴賬,我頂下這罪名了;我頂得要值。眾人聽你揭露我賴賬了,要澄清是不可能的,段某還了債也不可能洗去大家對段總的壞印象,那麽好,索性不洗它,讓你梅曉鷗花三千萬買下他的名譽損失。你梅曉鷗的代價是三千萬港幣,我段某的代價是被弄髒的名聲。


    曉鷗算計結果是,不兜老底對自己更有利。此刻她把動作做到就行。這個動作是讓段凱文看到兜老底的事梅曉鷗完全幹得出來,眼下沒幹是給雙方一次機會。最後的機會。


    男小秘的手機振動了,他輕微抽搐一下,從廉價西裝口袋掏出手機。看了一眼剛到的信息。段發指令了。男小秘錯愕三分之一秒鍾,目光照了一下對麵這個三十六七的女人:在此之前曉鷗長什麽樣,穿著是否時尚對他都無所謂。然後他微笑了。


    "不好意思,段總說他一直在等你喝下午茶呢!"


    曉鷗頓時柔弱下來。段隔著槐木大門確實一字不漏地聽到了她和男小秘的對話,聽到她尖利的笑聲,略帶訛詐意味的語言,撒潑的聲調。槐木大門那一邊,段凱文連她潛藏在身體裏的大動作都看到了:她會振臂一呼,大家聽著,宏凱實業公司的董事長段凱文是個大賭徒,大輸家!他給男小秘發的信息肯定說:"三點左右,我跟一位姓梅的女士共飲下午茶。現在我在等梅女士。"


    槐木大門打開了,段凱文手扶在門裏麵的銅環上(銅環似乎也是正宗的老舊),滿臉誠懇的邀請。兩分鍾之前還死活要往裏衝鋒的梅曉鷗又一次被段凱文的宏大氣概壓迫得那麽小。小氣,小器,小人之心。


    "請進。"


    曉鷗聽話地向槐木大門裏邁步。辦公室占據整個公司的一個角,占據著最好朝向,但凡有一點陽光都會先盡著這半環形的落地窗采入。


    "請坐。"


    曉鷗聽話地坐在段總手指指點的那個沙發上。沙發麵料看上去是粗糙的皮革,但觸上去異常柔軟,甚至不像皮子那樣冰涼光滑,它有種絨乎乎的質感。講究的東西現在越發低調,越發包皮藏著隻有享用者才感覺到的奢華。


    "今天給你匯了這個數。"段伸出三個手指,"剩下的明天、後天、大後天陸續匯出。銀行緊縮銀根,快到年底了嘛。"


    曉鷗點著頭。她的聽覺吃進每一個字。每個被吃進的字迅速被大腦消化。消化得好,才能懂得詞下之意,是否有不老實、不誠懇的浮頭油膩。她的思維把段的每個字都消化得很好。但她既看不出段的老實誠懇,也看不出他的不老實不誠懇。在媽閣和在大陸 是兩個段凱文,大陸 這個段凱文是中國人中的中國人,內斂到完全沒有情緒信號。他翻牌時的撲克臉也比現在的臉通俗易懂。九億農民的智慧和堅忍凝練出一滴晶體,它叫段凱文。什麽樣的貧瘠饑荒都應對得了,這區區三千多萬港幣的債務能壓碎這一滴結晶?中國的世代農民需要怎樣的智慧從幾千年的一無所有中活過來,這九億農民的一滴精華能從你梅曉鷗手裏活不過去?


    段凱文現在在梅曉鷗麵前的大,就大在這裏。她的小,就小在看不出這大,低估了這大。


    "所以曉鷗,你大可不必擔心。"


    他大到了為對方慷慨。她對這份慷慨領情地笑了。


    "不是我擔心。是賭廳擔心。廳主派我來北京,把所有客戶欠廳裏的債務都稍微清一清,也是年底之前的例行工作。"曉鷗滴水不漏地回答,接過段總遞給她的一杯茶。袋泡茉莉花茶。這頓下午茶夠簡約的。


    段總自己喝的是礦泉水。偉人的淡泊。他坐在自己的半圓形辦公桌後麵,把皮轉椅轉到四分之三朝向曉鷗,四分之一朝向窗外塵霧中的北京。曉鷗隻能左側肩頭抵在沙發靠背上,左邊屁股斜坐而讓右腿向左前方支出,擔負平衡身體重心的職責。她覺得自己是在某個舞蹈中擺造型,為歌星陪襯的那類拙劣舞蹈。歌星當然是段凱文,你都不配看他一個正麵。


    曉鷗走到牆角的扶手椅上坐下來,突然發現段凱文麵前的茶壺嘴對著的是什麽。是他背後牆上的巨幅水墨畫,一匹瀑布掛在陡峭的山崖上、他段凱文乘駕著瀑布,又不能讓大水衝了,這是茶壺嘴反衝大水的作用。


    幾乎認作朋友的人用一切手段,甚至下三濫的法術讓她梅曉鷗輸;以四倍的代價輸!曉鷗木雞一般呆住。


    "可是我聽說的不是這樣哦。"段的口氣帶些揭秘性,"我聽說賭廳在十天內必須從你們手裏收回借給賭客的所有錢款。"


    "我們?"她知道他指的"你們"是誰。是疊碼仔們。是梅曉鷗、老貓、阿樂們。但她裝不明白,因為她需要多兩個回合的問答給自己買下些時間,來拆他下麵的招。


    "你們就是幹你們這行的人,在賭廳和賭客之間當掮客的唄。"


    "哦。那我們怎麽了?"她笑笑。她在準備被戳穿。段把賭廳、掮客、賭客的三方麵關係早就摸得門兒清。賭廳怎麽會派你這個女疊碼仔來催債?賭客和賭廳結了局之後的十天之內,疊碼仔可以聲稱自己是為賭廳討債,但十天一到,賭客如果還不上賭廳的錢,疊碼仔必須把賭客的欠款還上。用傭金還,還是用積蓄還,或者砸鍋賣鐵去還,隨便。賭廳隻認一條:十天大限之內,欠款歸賬,否則作為疊碼仔的掮客在賭廳麵前便失去了信用。段要戳穿的就是這點。別拿賭廳壓人,現在的官司隻在他段凱文和她梅曉鷗之間。人人都清楚這筆官司,但誰也不會像段這樣不留情地戳穿。拿賭廳擋在中間,官司就變得間接了,雙方都可以給自己和對方留點麵子,也多一點回旋餘地。段凱文偏不給自己和梅曉鷗留麵子,也不需要回旋餘地。這又是段的人格讓曉鷗意外的一點。


    "我打聽的沒錯吧?現在我欠的款,就是你梅曉鷗的錢。欠賭廳的,你早就替我還清了。"


    曉鷗承認不是,不承認也不是,笑不對,不笑也不對。好像一切都是她的一場大陰謀,現在段凱文把它識破了,該難堪的是她梅曉鷗。


    "所以,我就請你梅曉鷗女士放心,下麵幾天的還款都會按時到賬。"他把轉椅更朝窗子轉了一點,給她二分之一的側麵。


    曉鷗看著這個驕傲的男人,董事長,某女人的丈夫,某女人的情夫 。居然輸那麽慘還能羞辱她。她站起來。下午茶該結束了。從來沒人讓曉鷗感到這麽低賤,感到她那職業的低賤。他似乎已經把她忘了,回到他對於大事的思考中。那是什麽樣的大事啊!因為這些大事一件接一件地發生,中國在飛速改變,世界也在飛速改變,哪裏起了高樓群,哪裏的海邊成了陸地,哪裏爆發了戰爭,哪裏緩解了經濟危機。這二十多年,段凱文使多少中國人改變了生存空間。


    就在曉鷗道別的時候,段叫住她。


    "怎麽走了?我馬上就下班了,請你吃大董烤鴨。"


    "不用了,我晚上要回家看我母親。"


    她和母親是在父親去世後徹底和解的,兒子的誕生進一步改善了她們的關係,改善到連見到中文係主任她都能在臉上堆出笑容了。


    "把你母親叫來一塊吃。"


    "真不用了。天一冷我母親就不願意出門。"


    段凱文按了一下鈴,小男秘來了。


    "讓司機去梅女士家,接一下她母親。"然後他轉向曉鷗,"把你家地址告訴他,他會告訴司機的。"


    "那算了吧,我跟你去吃飯。"她拉出母親,用老太太礙事,或說用她給自己省事,卻不成。段凱文時刻都是大丈夫,欠你多少錢還是做你的大丈夫。


    到達大董烤鴨店天已經黑了。車在三環上蹭地麵蹭了一個小時。路上段總指點著這一群、那一片的高層住宅,他蓋的或者他參與蓋的。一座座插入初冬陰霾的高層住宅樓亮起密密麻麻的燈,窗口摞窗口,人摞人,假如說曾經以四合院為典型建築的北京是平麵的,那麽現在是立體幾何的,多重立體,樓中樓,馬路上架馬路,幾何的北京把若幹北京摞在一起,設想把這若幹北京再拆成平麵,攤開來……實際上每天早晨,每棟高樓裏釋放出密密麻麻的人的時候,便是多重疊摞的北京被拆成平麵的時候。每天傍晚你又一次看見攤開來的北京,堵塞的人和車成了攤不開的疙瘩。天黑之時,就像此刻,若幹北京又疊摞起來,被段總這樣的人疊摞成立體的北京。深夜後北京將成為一堆複雜的幾何,樓摞樓,人摞人地睡去,除了夾角裏的流浪漢們,對於他們,複雜的幾何般的北京是像十八層天堂一樣的謎。


    跟段凱文共進晚餐的時間裏誰也沒再提欠債還款的事。債主遠比負債人更加小心地繞過正題,保護晚餐氣氛。債主拿自己的過去做話題,坦白了跟盧晉桐和姓尚的兩段情史。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坦白,也不知道坦白是愚蠢還是聰明。總得有個話題下飯。段聽得入神,現在他明白一個女人為何鋌而走險幹起疊碼仔了。


    曉鷗在說話時接到阿專一係列短信息,她也回了一係列短信息。阿專找到了史奇瀾這個老爛仔。老史下榻在工匠街一個本地佬家裏。本地佬做古玩生意,其實就是收破爛的。本來阿專是不可能找到他的,假如不是他主動給阿專發短信的話。老史發短信是要借五千塊錢。曉鷗回信斥責阿專:"當然不能借!難道這還用請示?自己沒有大腦判斷嗎?"


    "沒想到你這麽苦,這麽堅強。讓一個像你這樣的女孩吃這麽多苦,世上還要我們這些男人幹什麽?!"段凱文感慨道,同時為曉鷗卷了一個精致的鴨卷,親自放到曉鷗盤子裏。


    曉鷗剛道了謝,一條短信著陸。是史奇瀾發的。


    "五千塊錢你不能不借,是救命的錢呀!"在三千公裏外的老史逼著她,"可憐可憐老史吧!"


    曉鷗這麽個九十來斤的單薄女人,被多少男人欺負過和將要欺負,被老史這種老爛仔逼成這樣,三千公裏的距離都擋不住。她瞟一眼正在為她做下一塊鴨子肉荷葉餅的段總,眼淚啪嗒、啪嗒地滴落在桌子上。她側過臉,在自己肩膀上蹭掉淚水。這種時候都沒有一副男人肩膀讓她蹭一把淚。段凱文看她一眼,沒說什麽。她特別希望他別說什麽,就當沒看見她。她大大小小的不同的麻煩和委屈像裝在抽屜繁多的中草藥櫃子裏,打開一個抽屜麵對一份麻煩、忍受一份委屈,最好別把幾十個抽屜的麻煩弄混,混了她命都沒了。


    "求求你親愛的曉鷗!"老爛仔又來了一條信息,還加了一個悲哀的表情符號。


    啞劇大師們快死絕了,人們現在藏在這些表情符號的後麵演出悲喜劇,正確地說,是喜悲劇。她還是不理睬史奇瀾。假如陳小小下回再讓她去拖家具抵債,她肯定不客氣,頭一個衝進庫房,選最貴的拖。


    她的眼淚一個勁地流。盧晉桐、姓尚的、史奇瀾、段凱文同時拉開中草藥櫃子上的無數抽屜,曆史和現實的麻煩與委屈混成一味毒藥,真的向她來索命了。


    "怎麽了?"


    她一驚,發現段凱文拉住她沾滿眼淚的手。然後他塞了一張餐巾紙在她手上。她哭得周圍的客人都安靜了。今晚他們花這麽多錢,卻不能專注於口腹之欲,讓這個女人哭走了神。哪裏不能哭非到昂貴的大董烤鴨店來哭?她擦了擦臉,站起身,頭幾乎垂到胸口地往衛生間跑。手機忘在了桌上,假如老史再發哀求信息,段凱文會意識到曉鷗哭的緣由。


    她在衛生間洗了把臉,從手袋裏拿出粉盒和唇膏隨便抹了抹。女人哭一場老一場,這樣一想她眼淚又出來了。


    回到餐桌邊時,段總不見了。再一看,他在通向單間的走道上接電話。人們的生活也跟大都市結構一樣,成了幾何生活。曾經每個人在一個時段隻過一份生活,現在是若幹份生活摞在一塊過。三維空間加上遠程的時空,曉鷗和段總各有各的多重遠程時空,他們於是像眼下和未來的北京一樣,擠在複雜的幾何生活中,像夜晚的流浪漢一樣感慨上十八層天堂下十八層地獄的日子。


    手機上果然又落了好幾條短信。每一條都是更悲切的乞憐。從一條條信息著落的時間分秒計算,它們也許被段凱文"一不小心"窺見過。最後一條信息是阿專發的。阿專發信息之前還給她打過兩通電話。阿專的短信是給老史幫腔的,五千塊必須借給老史,讓他去付黑擺渡的偷渡費,不然那黑擺渡會幹掉他。


    曉鷗馬上忘掉自己各個小抽屜裏的麻煩和委屈。一個按鍵就撥通史奇瀾手機。


    "怎麽回事?"


    "曉鷗姑奶奶,哈哈,你可來搭救你史大哥了!"老史仍然一副沒正經的腔調。


    "你不是去香港辦展銷會,順便到媽閣來看我的嗎?"


    "就五千塊,老妹子就別老提那不開的壺了!阿專可是看見那家夥了,為了五千塊能要人一條命的家夥!"


    "……史奇瀾你記著,這五千塊是我梅曉鷗送你的;你就當喪葬費收了吧,以後別讓我再看見你!"


    "那哪兒能不看見我呢?我還欠你一千三呢!"


    "一千三我不要了!反正你是還不出來的!"


    "真不要了?"停了一拍之後,老史問道。


    她沒說話。她反正可以去拖他的貴重木料製品和雕刻。


    "你不會不要的!你不要我也得讓你要!要不這樣好不好?老史死了以後所有遺產辦個基金會。叫什麽名字你知道嗎?"


    她還是不吱聲。


    "你不想知道基金會的名稱?"


    "想知道。"


    "那我告訴你……"


    "你什麽時候死?"


    老史又是一個停拍,然後大笑起來。她從來沒聽過比這更自暴自棄的笑。


    "我死之後,我所有的遺產所有的錢,養老婆孩子的刨出去,其他全部捐給梅曉鷗''戒賭基金會''。"


    曉鷗不等他說完,就把手機掛了。然後她馬上給阿專發了短信:"給他五千,回去我還你。"正在發信息的時候段凱文回到了座位上,一臉的未盡事宜,暫時顧不上注意曉鷗。


    段凱文開始給自己和曉鷗盛湯。曉鷗輕柔奪過湯碗。她是賤貨是沒錯的,對老史的可憐段總有份兒了。老史可憐到差點為五千塊被人殺了的地步。那隻被無數隻手搶蛋的母雞漫畫在曉鷗腦子裏動漫起來。無論他史奇瀾創造多少利潤都沒用,利潤在產生之前已經歸屬一幫受益人了。他這隻產蛋量奇高的母雞下輩子的產蛋額都算上,也滿足不了那些搶蛋的手。老史的淪落讓她動柔情,而柔情總要有施於人。段凱文占了便宜,接過那碗如奶汁般純白的湯。


    "你沒事吧?"


    曉鷗搖搖頭。湯很鮮美,潤物細無聲地浸入她的髒腑。跟段凱文她有什麽苦可訴?一訴苦就把藥櫃上多個小抽屜都打開並弄翻了。


    "對不起啊,剛才你的手機來了好幾個短信息,十萬火急的,是不是出什麽大事了?"段看著她,微微埋下臉,想找她的眼睛,好比大人硬把自己的臉擠進孩子的視野。整天想大事做大事的男人突然意識到別人也會有大事發生。女人也會有大事。


    曉鷗"從何說起"地笑笑。最戰無不勝的就是她梅曉鷗這時的可憐楚楚。


    "告訴我啊!"段總又成了"總",有點煩了。


    她把史奇瀾的賭博 史簡單講述給段。害己害人的一個大才子,欠了她一大筆債,連五千塊偷渡費都拿不出,差點被黑幫殺掉。段總麵無表情,但曉鷗知道他字字都聽進去了。他是當自己的下場聽的。他是當一個借鑒或啟迪聽的。


    "哦,你就是為這種垃圾哭。"聽完後段說。


    阿專的短信回來,問曉鷗是直接把五千偷渡費付給黑擺渡,還是給史奇瀾,讓他自己去付。阿專多了個心眼。這心眼該多。跟下三濫打了小半輩子交 道的阿專,可以在心裏穿下三濫的鞋去走下三濫的心路,完全知道怎麽拐彎抹角。五千塊給老史,夠老史到哪個下三濫賭檔裏玩小牌玩上半夜一夜 的。


    曉鷗回複說:"直接給擺渡。想得周到,謝了。"


    既然段凱文已了解史奇瀾的曆史,不如讓他跟進正發生的章節。她把阿專和她的溝通說了一遍,她正眼平視他。但願您的下場不同,段董事長。


    "說不定他是裝死給你看的。"段推理道,"說不定他不覺得欠你債。他覺得你掙夠了,是用他掙的。"


    梅曉鷗當了十年疊碼仔,頭一次聽到這樣的奇論。她瞪大眼睛,梅大榕好奇納悶的目光從裏麵發射出來。假如當年梅大榕領教段凱文的奇論,說不定用不著跳海。


    "怎麽是用他掙的?"


    段凱文沒有直接回答。喝了幾口湯,他開始拿他一個賭鬼朋友的話支撐他的奇論。疊碼仔掙的最牢靠的收入是碼傭,走多少碼子,無論賭客和賭廳誰贏,他們的收入是走碼量的百分之一。一個賭客跟賭廳一夜 輸贏的終局可能隻有十萬,但十來個小時贏了的輸回去,輸了的贏回來,進進出出的走碼量幾百萬都常見,那麽這個巨大的走碼量(rolling)產生的百分之一碼傭便是何等巨大!鷸和蚌搏殺,最後誰殺死誰,得利的都是漁翁。所以段那位賭鬼朋友便理直氣壯地賴賬:疊碼仔用他賺那麽多碼傭,他憑什麽還錢?讓疊碼仔還賭廳錢去,史奇瀾的賴賬很可能同出一轍。評估完曉鷗的形勢,段往椅背上一靠。


    "你啊,不容易啊,麵對什麽樣的頑敵啊這都是!"


    曉鷗躺到酒店床 上才突然想到,段凱文是不是也把她曉鷗當了女漁翁?也用這怪論支撐他的賴賬?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媽閣是座城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嚴歌苓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嚴歌苓並收藏媽閣是座城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