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舊是夜行在沙漠裏。


    徐青楓的情況越來越嚴重,終於開始了腹透,他一周要去醫院兩三次,剛開始是住院,然而住院並不方便,病房管理有各種要求,東西不全,梁晉還要日複一日的陪床。


    陪床的床墊很硬,床又小,梁晉要蜷著睡才行。徐青楓看著梁晉一天天瘦下去,心疼的想要他回家去住,可是不等開口自己隻能閉了嘴——他隻有梁晉一個親人,而梁晉又何嚐不是。這會兒他住院,梁晉即便被他趕回家裏了,心裏也必然是放心不下的。


    徐青楓難以避免的再次糾結起來。


    有天他照鏡子,抬頭的時候可能沒找好角度,竟然從自己微凹下去的腮幫子上看出了一點形銷骨立的意思,他微微遲愣,從鏡子裏觀察一旁的梁晉。


    梁晉從鏡子裏抬頭看他,一向嫩到出水的皮膚上竟然幹皺起來,甚至微微有些細褶。


    梁晉稍稍一愣,笑著問他:“怎麽了?”


    徐青楓看他一眼,又忍不住扭過頭,把梁晉拉到跟前,輕輕摸了下他的下巴後堅定道:“沒什麽,我想回家了。咱出院吧。”


    梁晉眨了眨眼,順從地說好。


    他們跟醫生下了保證,又買了各種藥,終於回到了積塵很久的家。


    徐青楓坐在沙發上,看著梁晉挽著袖子,先把透析液和各種藥小心仔細地分開包裝,放在冰箱裏存著。又折身回來,拿著小方毛巾擦拭家裏的各處角落,最後再彎著腰把地板拖到一點灰塵都沒有。


    透析的事情也是梁晉幫他,每次換完藥梁晉都會出一身汗,徐青楓知道,那一半是累的,一半是緊張的。


    好在透析也的確有效果。徐青楓一度食欲不振,所謂的不振並不是吃三碗飯還是兩碗飯的問題,而是他真的吃不下。後來透析後他逐漸能咽下東西,有天梁晉陪著他吃午飯,吃完後梁晉邊洗碗邊哼歌,徐青楓好笑的在一邊幫他,忍不住問:“怎麽這麽高興?”


    “高興啊!”梁晉笑開,眼底有三五縷的輕褶:“你今天吃了兩碗米飯呢。”


    徐青楓:“……”


    -


    又有時候,倆人一起出門買菜。路上他放慢腳步,梁晉在他的一旁,輕輕碰著他的指尖,等沒人的時候倆人手指自然而默契的勾在一起,等到了菜市場再悄悄的鬆開。


    這是以前不曾有過的體驗,梁建軍活著的時候家裏一直有保姆。後來倆人一起住,辭了保姆後工作又太忙,也多數是從超市買一堆放冰箱裏。


    梁晉指著攤上的西紅柿說:“你看,西紅柿要挑這種,看起來有白點點的,這種有沙。而且屁股這不能太硬,屁股硬的都是催熟的,不好吃。”


    徐青楓點頭。


    梁晉又說:“這個攤主的西紅柿好吃,但是別的菜都比那家的貴,咱去那家買點豆芽吧。”


    他以前都是吃超市裏的有機蔬菜,西紅柿都是打包好,四個一盒,要二十元。何時需要他去看是不是沙瓤,又何曾在乎過一分一毛的錢了。


    徐青楓跟著他往前走,去更靠裏的攤位上買東西,忍不住說:“貴點就貴點,何必在乎這點錢?”


    梁晉卻總是笑他,手下挑揀菜葉的動作不停,言語卻又頗多算計:“錢要花在刀刃上,誰還嫌多麽。咱吃一樣的菜當然要選最實惠的,要講究性價比。”


    徐青楓無奈,又不忍反駁他。


    反駁什麽呢?公司雖然照常運營,但他的精力的確大不如以前了。更何況他已經提前把權利一點點下放到各處,現在公司內部穩定,他尚還能保證一句“不必在乎這點錢”,倘若長此以往,誰能保證高層之中不會有人動心思?


    病一天,病一個月,病一年,時間短,又或者是情況愈來愈好,那都好說。可是隻要稍微有一點差池,他徐青楓遲早都會變成被人架空在病房裏的舊老總。


    到時候梁晉的日子,恐怕更難。


    梁晉看的明白,接受的也很坦然,他應該高興才是。


    可是徐青楓就是高興不起來。


    現在的每時每刻都像是偷來的,剛得知病況的時候他的表現未必比普通人豁達多少,甚至因為他的經曆和那些隱約的*野心,使得他在生死病老這件事上格外的驚慌失措。


    那時候甚至還沒有預見這“透析”的一天,那時候他僅僅是想了下自己躺在病床上的場景,就已經難以忍受。


    那時候還“悲觀”的以為以後要帶病延年三四十年,又想著那該是多麽難過的場景。


    可是這一切發生的如此意外又迅速——他不過半年多的時間,就過上了天天插著管子換藥的日子。


    他外表看起來像是個正常人,然而他沒有正常人應該有的一切。他離家不能太遠,怕耽誤換藥。他再也不能出去談合作,一場酒談一件事。他沒有健康的身體,需要梁晉的照顧,需要後者計算倆人的開支早點為將來做打算,甚至和梁晉少有的性生活都要戰戰兢兢,後者全程都提心吊膽怕他出事。


    活著未必是一種恩賜。


    這樣的日子裏,每一個被愛人珍惜愛護的時刻,都應該是幸福甜蜜感到滿足的。可是這甜蜜畢竟經不住細想,一想,便像是摻了玻璃渣,一口糖,一口血。


    徐青楓不止一次的懷疑自己的決定是否值得,放棄這次換腎的機會對不對,可是隋玉蘭就像是一道長不上的傷疤,不揭的時候還能忍,一旦動手觸碰,他便感覺生不如死。


    生不如死不是什麽美好的體驗,徐青楓自然沒有想到,隋玉蘭也會有同樣的感受。


    她和追債公司的人幾次耍橫,耍無賴,大喊大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所憑不過是自己真沒錢。追債公司也是公司,也是要掙錢的,既然自己沒錢,他們敲不出東西來自然慢慢也就懶了,不找她麻煩了。


    可是她料錯了,追債公司的人哪有什麽善茬可言?以前她耍潑撒賴的對象都是老實人,大家沒有精力也沒那個心思和她沒完沒了的掰扯,吃了虧也就認了。而今追債的人專門幹這個,哪裏還橫不過她?


    頭兩天的時候還是嚇唬她一下讓她去籌錢,後來隋玉蘭不在乎這個了,追債的人自然也開始對策升級。最狠的一次是清明節那天,她一出門就在拐角處被人拽住了。對方是她眼熟的追債人,隻是這次對方沒嚇唬她,也沒和她說話,而是直接把她抓車上拉走,最後車子一番顛簸,她被扔到了一個破倉庫裏。


    郊外的廢棄倉庫,四處是破銅爛鐵,腐臭的垃圾堆,鐵棍鐵床。她被綁著手,周圍四五個大漢不懷好意的盯著她。


    隋玉蘭頓時就慌了。


    這也是齊葉當初不想讓梁晉找這些人的原因,但凡追債總和暴力威脅非法□□扯不開關係。萬一他們弄大發了,稍微出點事,梁晉都難免會受到波及。後來梁晉也考慮到了這一層,於是多花了錢。


    多花錢一是怕他們不好好幹活,二是怕他們中間有地方做的過了火,真鬧出了事。


    那天隋玉蘭被像是隻小雞一樣被人抓著拖過來又扔過去,衣服幾次在她淒厲的尖叫聲中堪堪保住,等最後被人再次拖上車的時候,她整個人幾乎是崩潰的。


    人自然是沒出什麽事,那些人裝裝樣子,原樣拉走又原樣把她丟下的車。


    可是她卻真的嚇壞了。她在一個小路的路口被人丟下來,前麵不遠處就是熙熙攘攘的醫院大門,叫賣茶蛋的烤腸的煎餅果子的人都在,賣水果的賣花籃的,擺攤算命取名字的,給家屬朋友出來買東西的,進進出出開車的。


    人很多。


    可是她卻腿軟到爬不起來。她心裏隱隱有劫後餘生的慶幸,卻也擔心著那些人的下一次報複。這次她終於丟盔卸甲,哆哆嗦嗦的拿出手機,給梁晉打電話。


    她隻有梁晉的號碼,是當初梁晉給他們墊付醫藥費的時候,留給她丈夫的。


    隋玉蘭並不算徹底的後悔,因為她此時想的並不是“我錯了,不該以怨報德”而是“原來這人並不是什麽好人。”


    “不是好人的梁晉”這次接通了。


    隋玉蘭抖著聲問:“你……你好,梁梁……梁先生……”


    她還想繼續自我介紹,那邊已經微微不耐煩的嗯了一聲,道:“什麽事?”


    “……”隋玉蘭咽了一口唾沫,抬頭看了看這處胡同,忽然四肢僵硬了起來——這是徐青楓當初救她小兒子的那個地方!


    她嚇的一個哆嗦,忽然想起了梁晉上次那句陰測測的威脅——她孩子的命,她的腿,他都要替徐青楓拿回去!


    再也沒有了任何的僥幸,隋玉蘭幾次張了張嘴,最後嚎啕大哭道:“求求你——我求你,求你饒我們一命吧——”


    那邊沒有回聲。


    隋玉蘭哭出來之後三魂七魄的才像是慢慢回來一般,她趴在地上,嘶啞著邊哭邊求道:“那錢我還!我們還……你容我一陣子行不行……我怕死了,求求你先饒了我行不行,他們今天差點就……就……就把我……”她頓了頓,終於難以啟齒,嚎哭起來:“……我還怎麽活啊我不如死了算了——”


    她哭的上氣不接下氣,翻來覆去就是求梁晉饒她一命。


    “……”電話那頭一片靜寂,一直等她哭完了,才有隱隱低沉的聲音傳過來。


    那頭的人問她:“隋玉蘭,你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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