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上的人又尖叫起來。原來那旗杆上倒掛金鉤的趙栩,見到九娘落了水,將手中的半幅錦旗隨手一丟,雙手抱了龍鳳長旗,竟順著旗子飛快滑了下來,一手摟住趙淺予,雙腿用力在空中擺動,想要靠近船身。陳太初見狀,立刻撕下身上一片衣角,包住右手,雙手倒持金槍頭,縱身一跳,雙腿倒鉤住船頭,也一個倒掛金鉤向下朝他們伸出槍柄,喝道:“抓住!”


    趙栩柔聲吩咐妹妹:“乖,阿予別怕,伸手去抓槍柄,太初哥哥能救你。”趙淺予哭著抓住槍柄。


    趙栩大喝一聲:“起!”他單手抓旗,一個旋身,一手將趙淺予和槍杆朝上托,人卻頭下腳上,雙腿抬起,用力蹬在槍杆上。槍杆被他一蹬,頓時朝上而去。陳太初氣沉丹田,大喝一聲,雙臂使出全力,趁勢持槍向船上揮動,槍柄上掛著趙淺予,那槍杆立刻彎成了半圓,趙淺予剛靠近船身,槍杆眼看著又要斷裂。


    眾人尖叫聲中,又有一人站上船頭,探出半個身子,一把拉住了趙淺予的雙腿,卻是蘇昉。兩人在船首前後晃蕩了幾下,幸好船頭的宗正寺的諸人不再犯蠢,牢牢抱住了蘇昉的腿。蘇昉畢竟力氣不足,隻能死死抱著趙淺予,半個身子已朝前墜去。


    哢一聲脆響,金槍從中斷裂。陳太初毫不停留,立刻將手中的槍頭用力刺入船身,手上借力一壓,一個鷂子翻身,騰身而起,竟一把住趙淺予手中的半根槍杆,將趙淺予一起拉回船裏。


    趙淺予尖叫聲中,人已經被帶回船頭。三人聯手硬生生從半空中救回了趙淺予。這邊蘇昉剛將大哭的趙淺予抱了下來,就聽見砰的一聲入水聲,好多人大喊起來:“郡王落水了!承安郡王落水!來人來人!放小船!”


    趙栩一看妹妹得救,立刻手一鬆,直直入了水。他早已發現不對勁,九娘自掉下金明池,除了開始撲騰了幾下,就再沒有翻騰掙紮的痕跡。


    陳太初手中握緊槍頭之處,已經一片殷紅,鮮血滴答滴答落在甲班上。禁軍和侍從們湧了上來跪倒請罪,寶津樓廣台奔處數十人,去岸邊解那係著的小舟。


    蘇昉和陳太初朝下望去,池水依舊碧波蕩漾,雪白水花漸散,哪裏有趙栩和九娘的身影?兩人將趙淺予交給麵無人色的女史們,更不多話,直奔下去,找那搜救的小舟去了。


    從趙淺予九娘摔下船頭,到趙栩如水,統共不過幾十息的功夫,驚心動魄之處,那親眼得見的人幾乎都停了呼吸。船頭朝下看著的趙檀和趙瓔珞對視了一眼,退了開來。六娘七娘和蘇昕已經哭得一塌糊塗,扯著幾個侍從的衣裳要他們趕緊下水救九娘。孟館長臉色蒼白,和蔡館長麵麵相覷。


    池麵上的小舟分散開來,搜救的鼓聲此起彼伏。陳太初和蘇昉心急如焚,帶著人往四處尋找。半盞茶後百餘名參加水嬉的禁軍當頭已經有七八人遊到龍舟下頭,卻沒有一個去摘那致勝的彩球。問清了趙栩入水的位置,下潛者,魚遊者,也有順著水流方向劈浪遊下去搜救的。


    寶津樓二樓,女史匆匆上來,到太後的耳邊輕聲稟告。高太後麵色一變,身後的吳賢妃已經一聲尖叫:“啊——,四主主摔下龍舟了?”大殿內立刻鴉雀無聲。


    陳婕妤一怔,就要起身。前麵的向皇後轉身示意她的女史按住她,低低說了聲:“稍安勿躁。”吳賢妃趕緊垂首請罪:“妾惶恐,請娘娘恕罪。”


    高太後皺了皺眉,示意女史明說。女史便放聲回複道:“幸虧陳衙內和承安郡王救了四公主。四公主已經安然無恙了。”這才又低聲回稟太後:“四公主身邊一個孟家的小娘子為了救主主,確確實實落水了,此刻還沒有音信。”


    一直陪著太後說話的梁老夫人登時渾身冰冷。等小聲問清楚是九娘後,老夫人閉上眼,覺得自己擔心了好些天的事終於成真了,不由得懊惱沒有趁早阻止九娘參加捶丸賽。


    再聽女史又低聲說承安郡王下水救人,現在兩人都沒了蹤影。陳婕妤兩眼一翻,已經暈了過去。梁老夫人趕緊跪下來向太後請罪。外命婦們不知所以然,也紛紛跪了下來。高太後鳳眼一掃,看著吳賢妃厲聲喝道:“今日之事,有驚無險,休得再提!”


    滿殿的外命婦齊聲應是,吳賢妃垂首不語。向皇後厭惡地看了她一眼,吩咐女史們將陳婕妤抬去偏殿,召禦醫官來診脈。


    高太後扶著向皇後和梁老夫人的手,行至殿外的高台上,看那龍舟附近人也多船也多,波浪翻滾,寶津樓廣台上還不斷有禁軍入水。她遠遠看見陳青策馬奔向西岸,扶著欄杆,默默無語。


    趙栩一落水,已經猜到九娘的胳膊恐怕為了救阿予又脫臼了,否則不可能不撲騰求救。他一入水中見不到人影,浮出水麵,略分辨了一下風向和水流的方向,深吸一口氣,又紮了下去,直往西北邊遊去。


    九娘前世的水性並不差,可惜一隻胳膊脫臼後使不上力,疼得幾乎要暈過去,腳上的鹿皮靴子又吃足了水分,重得要命。她死命撲騰了幾下,越發下沉,幹脆閉了氣,用力擺動雙腿,好不容易上了水麵換氣,卻發現竟然已經隨波到了西北麵畫舫的半個船身處,可惜所有的人都蜂擁去了船頭,竟沒有一個人能注意到這水中一個小人兒在苦苦求生。


    九娘一張口就要喝水,隻能閉氣換氣,隨著水浪而去。不一會兒,就看見了楊柳青青的西岸一條線,有一片青綠的蘆葦叢格外顯眼。她隻覺得兩條腿直抽筋,實在打不動水,這春日裏雖然暖和,但池水太深,十分陰涼,她泡在水裏已經一刻鍾有餘,又冷又疼,肚子裏也灌了不少水。實在難以為繼。


    想不到重生來才短短幾個月,竟然又要喪命在此。九娘想起阿昉,臉上不知水多還是淚多,腿兒發麻,連著人也漸漸麻木了,漸漸沉入水裏。


    恍惚間,腳上一緊,雙腳被人抓了個正著。


    水鬼?!九娘從生死關頭驚醒過來,一張嘴又喝了好幾口水。一蹬腳,才覺得水中的不是鬼,哪個鬼要偷你的靴子!九娘水中扭頭一看,竟然是趙栩正在扒拉她的鹿皮小靴子。


    見她回頭,趙栩水裏隻朝她點點頭,手上再用力。九娘看著那雙心愛的鹿皮小靴子被趙栩費力地扒拉下來,毫不留情地丟入水中消失不見,竟然沒有一絲舍不得。看到趙栩,她才鬆了一口氣,可時間仿佛瞬間慢了下來,她茫然地看著離自己越來越近,像是慢慢飛來一樣的趙栩。


    池水清澈無比,他那身道袍早不見了,一身雪白中衣在水中飄蕩著,平時服帖垂肩的長發在水中入海藻般散開,臉孔雪白,容色越發絕麗,那雙桃花眼卻血紅的,伸過來的手也那麽慢,那麽慢。


    原來是你啊,原來竟然是這個孩子來救我。九娘疲憊地合上眼:趙栩,你真是個好孩子。可是這麽深這麽廣的池子,你為了一場捶丸賽,為了你妹妹,以身犯險,實在不值得啊,何況我也打不成球了,真是對不起啊。前世對不起阿昉,這世恐怕有點對不起你了。


    九娘意識模糊地揮揮手想推開趙栩。她心裏還是知道的,自己會水和救人,完全兩回事。趙栩你自己遊上岸去,不要管我了。可完全說不出,眼睛也睜不開。


    生亦何歡,死亦何哀。起碼阿昉現在安全了,起碼阿昉知道保護自己了。娘,沒什麽可擔心的了。


    身體越來越輕,好像浮在了水中。和前世死之前的無邊漆黑不同,眼前忽然有一片光亮的甬道,似乎爹爹娘親在甬道的那一頭朝著她在招手。阿玞——阿玞——阿玞歸來——娘親的呢喃那麽溫柔。


    好的,娘,爹爹,阿玞來了。


    可是,阿昉,對不起,娘還沒來得及告訴你。娘,是喜歡過你爹爹,很喜歡很喜歡過,可後來就沒有你以為的那麽喜歡了。娘很慚愧,娘一直在騙你嗬。娘一直在假裝和爹爹很相愛。阿昉,你不要難過,不要生你爹爹的氣。娘一點也不失望不生氣。你以後會知道很多夫妻,都不會靠喜歡和相愛過一生。也不是你喜歡別人,別人就會喜歡你的。


    恍恍惚惚中沿著光亮的甬道朝前走,輕飄飄的。九娘卻記起從杭州回京後的那個深秋,蘇家收到一封常州的喪信,蘇瞻的堂妹早逝了。她太過聰明,從蘇瞻風露立中宵就覺察到不對,看著他短短一個月憔悴不已衣帶寬,隻稍稍花點心思在蘇家的老仆人口中打聽,才知道原來蘇瞻當年真正心儀的人是他的這位堂妹,她和他青梅竹馬相互愛慕,卻因為同姓不婚以及蘇王兩族早定好的聯姻,而被蘇家遠嫁到常州。那一日,她在爹爹書房裏等著蘇瞻來相看,正是這位堂妹遠嫁之日,蘇瞻徒步走了八十裏路相送,一夜未歸。


    可他還是遵從父母之命宗族之命娶了她——青神王氏長房嫡女王玞。是啊,青神王氏和眉州蘇氏,百年交好相互扶持。


    可她還是有她的驕傲,有她的心。既不能傾心相愛,她也是堂堂正正能把日子過好的青神王九娘。不管如何,蘇瞻也是給了她足夠的尊重的。再何況,她還有了阿昉。她是阿昉的娘啊!


    阿昉,阿昉……娘舍不得你。甬道那邊的光亮漸暗,娘親的呼喊越來越輕。九娘站在甬道的中間,來回顧盼,茫然無措。


    娘——娘——!


    阿昉在叫我。


    九娘——九娘——!


    是林姨娘的聲音啊。


    阿妧!阿妧!你給我醒過來!誰允許你睡的!醒醒!我好不容易救了你!你的命是我的!到哪裏都是我趙六的!你給醒過來!!!


    這又是誰這麽凶巴巴的說話好沒道理?趙六?


    阿妧?我不是阿妧,我是阿玞啊。我是阿玞啊。我就是有點累了……


    甬道的光亮漸漸消失。九娘開始覺得渾身在疼。


    “阿妧!阿妧!”趙栩氣喘籲籲地繼續拍著她的小臉。


    九娘模模糊糊地覺得自己的身子又沉重起來,臉上火辣辣地疼。


    趙栩連著按壓十幾下九娘的小肚子,看她還沒有醒轉,伸手捏住她的臉頰,湊上去渡了幾口氣,再按壓十多下,看著她吐出幾口水來,不由得大喜,趕緊拍拍她的臉:“阿妧!阿妧!醒醒!”


    九娘這才開始覺得火辣辣地痛,喉嚨痛,手臂痛,腿痛,哪裏都在痛。她眨了眨眼,眼皮很重。臉上又被拍了幾下,疼。胸口肚子又被人大力擠壓,也疼。


    九娘咕嚕嚕又吐了幾口水,才睜開眼。


    趙栩的頭發好些粘在額頭上,臉頰上,顯得十分滑稽,眼睛血紅,毫無平時的風采。


    哈哈,趙栩,你現在可比阿昉醜多了。九娘咕嚕嚕又吐了兩口水。


    趙栩鬆了口氣,將她扶著坐起來,讓她身子前傾。九娘哇哇吐出幾大口水,才有氣無力地說了句:“趙——栩,謝謝你,你真是好——”肚子裏的水又往外冒,生生把剩下的“孩子”兩個字給吐走了。


    “廢話!我當然好了!”趙栩沒好氣地說:“上次就說過你了,自知之明你有沒有啊?就你還想著救別人!差點把我也給害死了!”


    九娘慘兮兮地努力笑了笑:“對——不起,你,你沒事吧?”


    趙栩搖搖頭,抿了唇,將她胳膊抻直,狠狠心不理會九娘疼得齜牙咧嘴哇哇叫,用力一拉將骨頭一正:“別動!”又撕下一幅中衣的邊料,替她把手臂吊在脖子上:“你這一個月不到就脫臼了兩次,得好好掛個七八天,不然以後稍稍用力就會脫臼。”


    九娘一呆,上下看看極其狼狽的趙栩,又問:“你呢?你沒事吧?”她已經發現了,趙栩拖著她上岸的地方正是那片蘆葦叢,他臉上被蘆葦葉割出許多細碎的傷口,靴襪大概是被他一入水就蹬掉了,一雙腳上全是泥濘,透出血漬來,草地上還有些血跡,肯定是被有些殘餘的蘆葦根戳破腳了。


    這還是那個極要好看極挑剔的孩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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