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深自防盜。


    魏氏看著他們幾個,和杜氏相視而笑,心中也歡喜得很。


    她是過來人,趙栩一提要借著騎馬結社,又煞費苦心地送了四匹馬來,雖然言語中輕描淡寫,她又怎會不明白這孩子的心思!從陳青這裏她也知道六娘進宮已成定局,心裏更是憐惜趙栩。高太後想必是要將孟家的六娘許配給吳王。這普通百姓家也不能把兩個女兒嫁給兩兄弟,何況是天家?隻看九娘剛才的猶豫,恐怕這個極通透的孩子心裏也明白得很。


    如今他們高高興興地結社,稱兄道妹,在各自成親立業前的幾年裏,若能開開心心聚在一起,也是美事。她做長輩的,能多幫他們一些是一些,將來也盼著他們念及今日,都能會心一笑。


    待玉簪她們磨好墨,七人也都想得差不多了,便上前各自寫下了心中所想,請魏氏和杜氏來看。


    孟彥弼笑著大聲道:“現在知道哥哥多吃幾年飯不是白吃的了吧?可輪到我來好好笑話你們了!”他一抬腿,一甩袖,唱一聲:“咚鏘咚鏘咚咚鏘,靈格郎裏靈格郎。”圍著那長案就轉了兩圈,衝著六娘一個亮相,卻是個擠眉弄眼的猴子臉。


    六娘心裏又酸楚,又快活,直笑倒在杜氏懷裏。二哥以往總是和九娘才這般沒大沒小任意說笑,現在應是知道自己要進宮了,才這般哄自己高興吧。


    蘇昕雖然一直聽說孟二郎是個瓦子裏說書的調調,可今日才半天,就已經被他逗得肚子都笑痛了。


    杜氏也笑著直罵孟彥弼潑猴。因趙淺予年紀最小,魏氏和杜氏就先看她的。


    趙淺予高高興興地拿起自己的那張紙:“我之前想了好些社名,六哥都說不行。現在我們正好八個人。那四川有蜀中八仙,唐朝有酒中八仙,道家有上洞八仙。所以我覺得就叫八仙社好了。說不準啊,咱們汴京八仙社,日後也能流芳千古呢!”


    眾人見她說的頭頭是道,都笑起來。蘇昉笑著說:“你可不能把社長和副社長兩位酒中大仙少了啊。咱們社可是十個人呢!”


    趙淺予一愣,紅著臉就要撕掉自己手中的紙。九娘笑著攔下來:“留著留著!阿予這個主意其實很妙!就是不知道阿予是要做蜀中仙、酒中仙還是那神通廣大的何仙姑呢?”


    趙淺予瞪了眼:“自然我要做那最漂亮的何仙姑啦!快讓我看看你起的社名是什麽!”


    眾人過來看九娘的,那紙上卻是三個飄逸靈動的行書“桃源社”。趙栩和蘇昉都同時說了聲:“好字!”


    九娘前世寫一手衛夫人簪花小楷,筆斷意連,筆短意長,寫韻為主。這世卻習王右軍的行書,委婉含蓄,結體妍媚,飄逸靈動。


    九娘既已願意結社,便大大方方地笑道:“如阿昉哥哥所說,能聚在一起就是緣分。我們八人雖然享父母祖輩之蔭,無溫飽之憂,卻也肩負著趙、蘇、陳、孟之姓。如今雖然年紀小,可日後恐怕身不由己,哥哥們免不了要為家族為國家效力,全一個忠孝節義;姐妹們也都會各有所去。不知道以後還能否再見麵。現在能在社裏貪一晌之歡,也許是三年五載,哪怕就算是一年半載,也不辜負這青春韶華。桃源一向絕風塵,我們也做一回武陵人。阿妧既盼著咱們個個無迷津,不問桃源何處是,也盼著能不別桃源人,咱們社能長長久久下去。所以一時感慨,起名桃源社。”


    眾人咀嚼著桃源社這三個字,都心有所觸。六娘感念九娘同意結社和起這個名字都是因為自己。她便將自己那張紙揉了:“我喜歡阿妧這個,桃源社好!最好能夠浮世度千載,桃源方一春。”


    趙淺予手快,搶來一看。六娘紙上端端正正的顏體楷書寫著“雲水社”三個字,就沮喪道說:“六娘你這個也比我的好多的了。我起的名怎麽這麽俗氣呢?你這又是什麽出處?”


    六娘笑著搶了回來:“哪就非要有什麽出處了?就是想到這個而已。”


    蘇昉倒是驚訝她一個小娘子寫那麽闊大端正的顏體,就對趙淺予說:“六娘這個雲水社的出處,應是王維詩裏的‘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倒像她的性子。”


    孟彥弼拍著大腿說:“阿嬋這個也好,你們小娘子像水一樣,哥哥們就是雲。阿嬋你放心!不管你要奔騰到哪片海不複回,哥哥總會看著你跟著你!”他說得有意,六娘聽得也用心,兩兄妹相視一笑。


    九娘卻知道六娘定是想起那首戴舒倫的《古意》了,心底不免暗歎一聲。失既不足憂,得亦不為喜,她是抱著這樣的心才入宮的吧。雲水俱無心,斯可長伉儷。也隻有這樣,才能守住本心,至少不會受傷。


    眾人又去看蘇昕的。蘇昕大大方方地笑道:“我因為要騎馬,臨時想到‘莫待春深去,花時鞍馬多’,就取了個春深社。但我也更喜歡阿妧這個。桃源不我棄,庶可全天真。而且我這個名字是分不是聚,是終不是起,不好。”


    趙淺予就問趙栩:“哥哥們,你們起了什麽名?我也覺得阿妧這個好。在宮裏悶得很,咱們這社啊,可不就是我的桃花源!”


    蘇昉笑著將自己那張取了出來,上頭衛夫人的簪花小楷寫著三個字,竟然也是桃源社!


    九娘眼睛一熱。眾人都嘖嘖稱奇,說怪不得蘇昉和九娘自小就合得來,特別親近,連取個名字都想到一處去了。


    蘇昉笑著說:“我喜歡桃源二字,是因為我娘親以前說過心有桃源身常春。今日結社,無論以後時間長短,日後去向何方,沙場也好,皇城也罷,青山常在綠水長流,我們總不忘彼此情分。我和九娘所想的差不多,所以才湊巧取了一樣的社名。也盼著咱們桃源在在阻風塵,世事悠悠又遇春。”


    陳太初笑著道:“好!桃源社這個名字的確好,當浮一大白!六郎你看呢?”


    趙淺予笑著伸手搶過陳太初的那張紙。眾人見上麵卻是三個褚體楷書,寫著“一泓社。”


    九娘一看忍不住讚道:“太初表哥的字深得褚體精髓,清遠蕭散,魏晉風流盡在其中!”蘇昉也細細看了說好。


    蘇昕默默念了念一泓社三個字,笑問:“這個名字也取得好。一泓秋水千竿竹,靜得勞生半日身。猶有向西無限地,別僧騎馬入紅塵。是因為學騎馬起社才得的名嗎?”


    陳太初溫和地朝她笑了笑,轉頭看九娘和蘇昉趙栩在議論他的字。其實他落筆時心中所想的,卻隻是那個早晨,車簾掀開,觀音院前所見的那個小人兒,一泓秋水笑意盈盈。


    趙淺予又去搶趙栩的那張紙,一看就大笑起來:“六哥,你的字好,可是這名字一點都不好!”


    眾人都湊過去看,上頭三個大字“得意社”,字字鐵畫銀鉤,大開大合,筆筆出鋒,如寶劍出鞘,有二薛和褚遂良的印記,卻又自成一體。


    趙栩卻不以為然:“阿妧起的名字,是比我這個好。”她答應結社,日後就能常見著麵說說話,自然怎樣都好。


    除了陳太初,其他人隻聽說燕王的字畫和脾氣一樣有名,卻都是頭一回見到他的字。六娘和蘇昕幾個都不出聲,隻盯著那三個字看了又看。


    蘇昉看了會兒,問趙栩:“得意忘憂,窮達有命。這個名字也好。六郎這字出自二薛,又獨具風骨,錚錚金鳴,激揚江山,神采飛揚,端的是字如其人,難道是你自創的字體?”


    趙栩幾年前就和蘇昉在書法繪畫上有過一談,頗引為知己,倒也不謙讓,點頭道:“是自己這兩年寫著玩覺得順手而已,還談不上自成一體。”


    蘇昕和六娘都喜愛書法,已經忍不住隔空臨摹起來。六娘感慨道:“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殿下此名,其實和桃源二字,異曲同工。”


    蘇昕卻道:“雲月為晝兮風雨為夜,得意山川兮不可繪畫。字有畫意,看似得意,處處卻無意,也妙。”


    九娘猜想以趙栩的處境,這個“得意”恐怕是阿昉所說的出處,看著這三個字,實在欽佩他。趙栩年方十四,竟已寫出自己獨特風格的字來。她前世喜愛衛夫人的字,三歲執筆,先練大篆,再練隸書,最後練楷書,日練八尺,九歲時爹爹才開始允許她練習鍾繇的小楷,十歲才開始習衛夫人的簪花小楷。就是蘇瞻這樣極具天賦又極用心的人,也是二十歲後才寫出了自己的蘇體。


    九娘轉過眼,撞到趙栩一雙桃花眼似笑非笑地在看自己,似乎正等著被誇讚。她大大方方地正色道:“你這字體看似傳自薛稷,結字卻更難。下筆應是極快,才有斂而不發的豪情。牽絲之處恣意隨性,頓筆和長筆卻極細,我有些想不明白是如何寫就的,難不成你平時是用畫畫的勾線筆所寫?字字都有蘭竹之骨,顯刀劍之鋒,看似寫字,卻似繪畫,已然是大家風範,真是了不起!當好生傳下去才是!”


    陳太初撫掌笑道:“九娘真是極為聰慧,我頭一次見到他這字,猜了幾回也猜不出竟是勾線筆所寫。”


    趙栩一怔,想不到她僅從這三個字就看得出自己習慣用勾線筆寫字,展顏笑道:“不錯,我平時都用勾線筆寫字。你連這個都看得出,才是了不起!”


    眾人都意外之至,趙栩書和畫的造詣竟然已到了這樣的境界,連用具都模糊了界限。


    魏氏就笑道:“得意社也好,我很喜歡,就怕外人聽著太張揚了些。那咱們可就定下桃源社這個名字了。今日起社,來,每人需喝上一大杯。”


    眾人回到桌前,又讓婦人斟上酒,喝了一盞。


    趙栩說道:“社日也要定下來,齊雲社一個月四個社日,咱們少一些也不要緊,一個月三個社日也行。”這才是起社最要緊的事呢。


    孟彥弼喊了起來:“不行不行!最多一個月兩個社日!我統共才休沐三天!”


    陳太初笑著接口:“孟二哥還得留一天去陪陪二嫂呢。兩個社日已經不錯了。”


    孟彥弼臉一紅,卻沒否認,看了一眼娘親,側了頭嘟囔道:“妹妹們在女學一個月也隻能休三日,今天還是特地請了假的呢。快商量哪兩天是社日吧。”


    眾人七嘴八舌一番,因為學裏是旬休,趙栩也是旬休,孟彥弼和陳太初二人當值不定休,便遷就眾人。最終定下每月的初十和二十這兩日為桃源社的社日,都一早到城西的陳家會合,再去學騎射。蘇昉算了算日子,這頭一個社日,八月初十,正是秋社後的那天。


    趙栩說道:“還是去西邊的金明池合適,離舅母家也近,平日裏有禁軍把守,士庶不入,安全上也盡可放心。還有一事,既然起了社,咱們就該照著結社的規矩,按排行或小名稱呼,可不要再殿下殿下的了。尤其孟家表舅母,隻喚六郎阿予就是。妹妹們跟著阿予叫就好。”杜氏笑著點頭。孟彥弼自告奮勇要送四個妹妹一人一張弓。


    魏氏和杜氏幹脆讓他們八個人重新序齒。


    小郎君裏麵,孟彥弼最長,仍喚他二哥。陳太初和蘇昉同年,蘇昉卻還比陳太初小兩個月,兩人便互稱名字,女孩兒們也沿用太初哥哥,阿昉哥哥稱呼。趙栩便是六郎或六哥。


    小娘子中,蘇昕最長,按她排行,就喚她三姐。趙淺予一聽蘇昕竟然和趙栩是同年同月生的,就叫了起來。一序日子,趙栩是正月十六射手宮,蘇昕卻是正月初五天蠍宮。趙栩和蘇昕就也各按排行互稱六郎和三娘。依次再是六娘、九娘、趙淺予。


    這邊炭張家裏熱火朝天,其樂融融。翰林巷的木樨院裏,程氏卻收到了長兄程大官人送來的帖子,明日要過府一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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