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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閉閉閉嘴》


    文/容默


    第一章


    春日,雨後初霽。


    被雨水洗過的竹林仿佛燙了層金,在陽光下發出細碎的光輝。一道小溪蜿蜒而過,好似流金碎玉。


    遺珠站在門邊,替父親和皇後娘娘放風。


    隔著一道老舊的木門,皇後溫柔的聲音徐徐傳來:“先生當真不肯答應同我入宮麽?”


    步行雲捋了捋根本沒有長須的下巴,一臉深沉地歎道:“唉,草民年紀大了,不中用了……”


    遺珠還待再聽,卻見麵前一道紅影閃過,竟是皇後已經走了出來。遺珠連忙避開,隻聽得皇後一聲無奈的歎息。沒過多久,四周便再次恢複靜謐。


    遺珠走進木屋,隻見一室淩亂。步行雲正慌亂地收拾行李,見她來了便道:“快收拾一下,咱們現在就走!”


    “這樣急?”遺珠不明白,“難道皇後還會對您用強?”


    步行雲剛要回答,隻聽“哐當”一聲,竹窗之中鑽出兩條黑影,瞬時打破了幽篁裏原本的寧靜。


    “快跑!”步行雲大吼一聲,一邊拉著遺珠逃跑,一邊回頭罵道:“有門不走,偏要從窗戶飛進來,裝什麽武林高手!”


    人家還真不是裝,一眨眼的功夫,黑衣人便越過他們,堵在遺珠父女麵前,手握長刀,殺氣逼人。


    步行雲立馬換上一副笑臉:“兩位大俠一路上辛苦了!這位小哥,我看你赤脈侵睛,乃是大凶之兆啊!臨死之前要不要老夫替你把把脈?”


    殺手不言,回答他的,是一道淩厲的寒光。


    步行雲撇撇嘴表示自己沒有辦法,隨後拔出背後長劍,與兩人鬥了十幾個回合。


    看著兩個年輕的男孩子在眼前緩緩倒下,步行雲委屈又無奈地說道:“是你們逼我的……”


    “行了爹,快走吧!”遺珠看不下去地扯他的袖子,“後麵又有人追來了。”


    “媽呀!”步行雲回頭一看,不遠處竟有烏泱泱一大片黑衣人。“嚇死老子了!”縱是他武功蓋世,有遺珠在旁他也對付不了這麽多人。


    他趕忙架起遺珠,施展輕功,在竹林中靈活地鑽來鑽去。遺珠察覺到他似乎並不急著逃出竹林,而是在尋找什麽。她還未來得及問,就見步行雲眼前一亮,好像見到生身父母一樣激動地大聲喊道:“皇後娘娘!”


    皇後聞聲轉過身來,麵帶微笑地看著他問:“步先生怎麽了?”


    步行雲不要臉地拉著遺珠湊到皇後身邊,自有大內高手替他解決身後那些討人厭的跟屁蟲。


    “皇後娘娘,草民願意進宮給二皇子殿下治病!”


    “哦?”皇後眉梢微挑,非常通情達理地說:“您不是說自己年紀大了麽?本宮不會勉強先生的。”


    “我想我還可以堅持一下!”步行雲撫著自己餘驚未平的小心髒,一雙烏黑的眼睛亮晶晶地看著皇後,好像一隻搖尾乞憐的小狗,“求皇後娘娘收留!”


    皇後又是一笑,沒說答應也沒說不答應,隻是瞟了不遠處的廝殺一眼,徐徐問道:“步先生可知,是何人在追殺你?”


    “不知道啊,可能又是哪個喪心病狂的病人家屬吧!您也知道,生死有命,富貴在天。草民就是醫術天下第一,也沒有起死回生的本事啊。”


    遺珠在心裏默默翻了個白眼,步行雲醫術是還不錯,不過要號稱天下第一……也忒不要臉。


    可皇後似乎是病急亂投醫,她爹這種看起來就不靠譜兒的大夫,皇後竟然真的把他帶進了皇宮。


    還連帶著她這個拖油瓶姑娘一起。


    傍晚,日頭偏西。(.)


    遺珠坐在馬車裏,掀簾眺望著在眼前逐漸放大的魯國皇宮。


    她頗有些失望地說:“就算比不上趙國和燕國,魯國好歹也算中原第三大國了吧,怎麽宮門竟然如此寒酸?”


    “犯傻了吧!”步行雲嘴裏叼著個蘋果,含糊不清地說:“除了王侯將相,庶民和奴婢進宮都要走後門,這都不記得了?”


    “庶民,奴婢……”遺珠嘴裏輕聲念叨著這兩個詞。


    步行雲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許諾道:“放心吧,以你爹我的本事,肯定很快就能加官進爵、走上青雲之路,為你迎娶一位身份高貴的後娘。”


    遺珠“哦”了一聲,拆他的台,“和以前一樣,靠坑蒙拐騙?”


    “別說的這麽難聽嘛,那是技巧,技巧你懂不懂?”步行雲話音剛落,馬車突然停了下來。早有皇後派來的宮人等在宮門底下,替他們引路。


    步行雲被請去鳳儀宮與皇後議事,遺珠則徑直往二皇子所居的俢仁宮去。


    夕陽似火,霞光萬丈。


    火海之下,一座宮殿肅然而立,古樸而肅重。


    遺珠依皇後的年齡來推斷,這二皇子應該比自己大不了幾歲,不知怎麽會住在這種像是老頭子所居的寢宮裏。


    莫不是他的怪病,竟是未老先衰?


    遺珠很快就否認了自己的想法,因為她見到了二皇子本尊。


    起初隻是一個側影。幾步之外,青年男子負手而立,出神地眺望著遠方的落日。他皮膚極白,甚至是帶著點蒼白、病弱的白,此時卻連同一身白袍一起,被染上一層溫暖的紅暈。


    聽到聲響,他微微側首望過來,隻此一眼,遺珠竟有一種一眼萬年,恍若隔世的感覺。


    她突然讀懂了那句“一顧傾人城”,沒什麽別的原因,隻因為麵前這個男人的相貌實在太過出挑。麵如冠玉,玉樹臨風這樣的詞語,都不足以形容他清冷的雙眸、動人的眉眼。他就像是畫中的仙君,有著完美的輪廓,超凡的氣韻。


    在此之前,遺珠見過最好看的男子是她的親弟弟,隻是那孩子長得太過妖氣,過於女相,而麵前的二皇子花禦一卻是麗而不妖,清越脫俗,如同一支挺拔的青蓮,隻可遠觀,不敢褻玩。


    當然,以花禦一尊貴的身份,也沒人敢褻玩他。不僅如此,如遺珠這般平民女子,還得給他行大禮問安。


    “民女步遺珠,拜見二皇子殿下。”她落落大方地行禮,與旁人別無二致的動作,偏生叫她做得行雲流水,頗有些淡定從容的意味。


    花禦一淡淡看了她一眼,沒說話。


    遺珠有些尷尬,以為二皇子沒聽清,於是揚聲又說了一遍:“民女步遺珠,拜見二皇子殿下!”


    這回花禦一明顯有了反應,他皺了皺眉毛,好像不大高興的樣子。


    遺珠卻是恍然大悟,看來二皇子並不是個聾子。那就是——啞巴?


    嘖嘖嘖,長得這麽好看,可惜了。


    既然是個啞巴,遺珠就不能指望他叫自己起身。於是她自行站了起來,走到花禦一麵前來,露出一個自認為非常溫柔可人的微笑,“殿下放心,既然不聾,隻是啞的話,那就還有希望。”


    誰知花禦一的臉色忽然變得非常難看。他胸口起伏,十分憤怒地說:“閉、閉、閉、嘴!誰、誰、誰是啞、啞巴?!”


    遺珠:“……”


    原來是個暴躁的結巴……


    “你、你吵、吵死了!”花禦一瞪起眼睛,指向門外,示意遺珠走人。


    遺珠心中那個美好如謫仙一樣的男子,瞬時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個長得非常好看但是脾氣無比暴躁的結巴皇子。


    遺珠正為難間,她的救兵及時趕到。隨著一聲“皇後娘娘駕到”,花禦一沿階而下。走過她身邊時,他看都沒看她一眼,徑自去往門口迎接皇後。


    遺珠突然懷疑,除了結巴之外,花禦一是不是還瞎。


    都說長得好看的人世界都會對她溫柔以待,遺珠就是這樣。從小到大除了那些殺手,誰見了她第一麵不是一口一個沉魚落雁、閉月羞花地誇?


    偏生這個花禦一,粗暴無禮至極,還□□裸地無視她……


    不過這個二皇子還真是奇怪,就算是給皇後請安時,他也是一聲不吭的,隻是默默地行禮。他又不是真的啞巴,有必要這樣麽?


    遺珠頗有幾分不以為然。


    “禦一,”隻聽皇後慈愛地道:“快起來。這位就是母後先前同你提過的步先生。”


    花禦一:“步……”


    見兒子開口,皇後欣喜地點頭:“對,就是步先生。”


    “不要他!”花禦一終於說完了他想說的話。


    皇後:“……”


    步行雲:“……”


    遺珠:“……”


    “聽話,不要任性。”有外人在場,皇後頗有幾分下不來台,隻得低聲勸道:“過幾日就是你的冠禮了,你還不趕緊治病,是想叫儷襄宮的人看我們母子的笑話麽?”


    聞言,花禦一還是繃緊了一張俊臉,不肯配合。


    他早已不是小孩子了,內心其實非常不喜歡母親擅自為他安排的這些事情。


    “兒、兒、兒……”


    “嗯?”皇後微微挑眉。


    “兒臣沒病!”花禦一指著遺珠說:“讓、讓他們……”


    等了半天都沒有下文,遺珠實在忍不住插嘴:“先住下?”


    “歌……”


    “啊?”


    “舞……”


    遺珠一頭霧水:“歌舞?這個,殿下突然叫我表演歌舞,我也沒有準備呀。”


    “歌舞恩——滾!”


    遺珠:“……”


    盡管花禦一極其不客氣地讓他們滾,遺珠父女還是靠著皇後這條無敵粗大腿和他們的超級厚臉皮暫且在俢仁宮裏住了下來。


    好在二皇子一時半會兒也沒空收拾他們。正如皇後所說,三日後就是他的加冠之禮。身為徐皇後所出的嫡子,花禦一的加冠禮上不僅會有朝廷命官、宗親命婦,還會有別國使臣前來觀禮。若是出了什麽岔子,那就不僅僅是給他自己丟臉,還會讓他們魯國成為天下的笑話,這當然不是花禦一想看到的。


    可要命的是,三加之禮,每一次祝辭之後,冠者都要應答,這對花禦一來說可不是什麽容易的事情。應答的內容他早已爛熟於心,可要完整地說出來,尤其是當著那麽多人的麵說出來,說句老實話,花禦一沒有信心。


    所以他隻能練習,反反複複,沒日沒夜地練習。


    糟糕的是,花禦一越心急,說起話來就越是斷斷續續。


    遺珠遠遠看著憋屈到在院子裏頭踢樹的二皇子,不無擔憂地問身旁的父親,“您不想想辦法麽?”


    步行雲嘴上叼著片葉子,毫不在意地說:“我管他呢,這臭小子不是讓咱們滾麽,咱們就滾得遠遠兒的,安心等著看他的笑話就是了。”


    “這樣不大好吧……”這幾年她跟著步行雲顛沛流離,風餐露宿,已經很久沒過過這種悠閑的日子了。在她看來,食君之祿,擔君之憂,皇後提供給他們優渥的生活,步行雲負責給二皇子治病,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步行雲教育她:“這你就不懂了吧,其實放任他出醜,就是治療的第一步。”


    “啊?這話怎麽說?”


    “這還不明白嘛,這臭小子一看就是被捧慣了,平日裏話都懶得說一句,全靠旁人揣度他的心思。本來先天條件就不好,後天又不多開口,臨時抱佛腳有什麽用!隻有讓他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他才會主動求醫。到時候就是他來求我們,而不是我們求他咯!”


    “話雖這麽說……”


    “好啦珠珠兒,別太擔心了。”步行雲拍拍她的肩膀,“反正咱們也不是魯國人,管他丟誰的人呢!”


    “我不僅僅是擔心這個,”遺珠壓低聲音說:“二皇子的冠禮,趙國和燕國也會有使臣來賀吧……”


    步行雲麵色微變,沉吟道:“的確很有可能,既然如此,到時我們躲得遠一些,不要被人發現。”


    等到了冠禮那日,遺珠父女為了避人耳目,就特意去得晚了一些。


    此時花禦一已經完成了第一次加冠。隻見他係著冠纓,換上玄端服出房。一身玄色,無一絲章彩紋飾,卻越發襯得他身形頎長,俊美無儔。


    遺珠不得不感慨,花禦一不說話的時候,當真是一幅極其賞心悅目的畫麵。


    可他終究還是要開口說話的。


    到了該還禮應答的時候,花禦一情不自禁地熱血上湧。他憋紅了臉,頂著各色目光張了張口,卻是如同被人狠狠扼住咽喉一般,發不出一點聲音。


    鳳起高台,吹過他的衣袍,帶來人們的閑言碎語。


    “怎麽回事啊,魯國的皇子竟然不會說話?……”


    “哎呀,二皇子的惡疾又發作了……”


    “二皇子是怕丟人,所以故意不說話的吧……”


    不知是出於緊張,還是因為身著太多層繁複的禮服,花禦一的額角開始沁出汗珠,眼前甚至出現了重影。他不知道那些刺耳的聲音是出於真實,還是來自於他的幻覺。他隻知道自己想要逃離人群,一刻都不想在此停留。


    可他剛邁開一步,就迎上了皇後殷切中帶著一絲懇求的目光。花禦一沒有辦法,隻得咬著牙完成剩下的儀式,從始至終保持沉默,一言不發,最終在議論紛紛中倉惶離去。


    花禦一回到修仁宮,就提起長劍,在園子裏亂砍亂伐。


    下人們起初還要上去勸,後來都學著遺珠父女的樣子,躲得遠遠的,保住小命要緊。


    隻要長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二皇子眼睛裏頭有殺氣。這個時候到他身邊去,無異於送死。


    可有一人例外,那就是徐皇後。


    她尾隨著花禦一回宮,上前勸道:“事已至此,你這樣折磨自己也沒用。不如讓步先生好好醫治一番……你還年輕,隻要配合,就還有康複的希望。”


    “我、我不要!”花禦一將劍一甩,大喊出聲。剛才堵在他喉嚨裏的東西似乎消失了,可不知道為什麽,花禦一反倒更加難受。


    “禦一,你究竟在怕什麽?”皇後沉靜地看著他,“你又不是真的啞,難道就放任他們這樣編排你麽?”


    花禦一胸口起伏,痛苦地看著皇後,許久方艱難而沉重地說:“我、我寧願……我是……真的……啞。這、這樣……母後……就、就不會……對我……抱有希望了。”


    皇後聞言頓時心中大慟。但她硬下心腸,沒有回答花禦一。隻是壓住浮起的淚意,揚聲對步行雲道:“步先生,禦一就麻煩你了!隻要能治好禦一,本宮一定重重有賞。”


    突然被點名的步行雲嚇了一跳,他一個鯉魚打挺站了起來,挺起肚皮道:“是!”


    花禦一見自己又是白費口舌,隻得悵然一歎,失望又難過地閉上了眼睛。


    遺珠遙遙望著庭院裏站著的那個人,望著那清瘦而孤獨的背影,心中竟奇異地與他感同身受。都是背負著父母沉重的期望活著,在這紅塵俗世裏苦苦地掙紮……或許,這個表麵上冷傲孤高的男子和她一樣,都有著不為人知的故事。


    皇後走後,步行雲就神神秘秘地溜出了宮,不知道幹什麽去了。別國使臣還沒有全部離開,遺珠怕他被故人撞見,擔心了一整個晚上。直到宮禁時分,步行雲才風塵仆仆地回來。


    遺珠皺眉問:“您去哪兒了,怎麽衣服這麽髒?”


    “我去摸魯國皇宮的地形了……”


    遺珠瞪大眼睛,“您想做什麽?!”


    “你別誤會。”步行雲擺擺手,“我隻是為咱們將來隨時跑路做準備而已!”


    “跑路?為什麽又要跑?”遺珠警惕地問:“又有殺手追過來了?”


    步行雲搖搖頭,“不是,魯國皇宮戒備森嚴,他們不會那麽快。我是擔心那個二皇子……”


    “二皇子?他怎麽了?”


    步行雲翻了個白眼,冷哼道:“就他那個勁勁兒的樣子,這病不好治!臉又那麽臭,劍還耍得不錯,要是一怒之下把咱們兩個給砍了怎麽辦?”


    “不至於吧……”遺珠自己都沒發現,她在下意識地為花禦一說好話。


    步行雲咂著嘴巴瞅她,突然問了一句:“珠珠兒,你今年也有十六了吧?”


    遺珠頭皮發麻地回答:“嗯,再過兩個月就滿十六了。怎、怎麽了?”


    瞧步行雲這一臉的沒安好心,遺珠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竟不自覺地結巴起來。


    “我說你該不會是被那臭小子的皮囊給迷惑住了吧?”步行雲支起下巴,用手指頭在自己光滑的臉上彈來彈去,“我的珠珠兒,你見慣了我這麽好看的爹爹,還會犯這種膚淺的錯誤嘛?”


    雖然遺珠內心非常鄙視步行雲的自戀行為,可是事實上,她又無話可說。因為步行雲的確長了一張妖孽的臉龐,別說是她爹爹,就說是她哥哥也不為過。


    遺珠歎息一聲,無奈地說:“您放心,我對那種沒禮貌的男人沒有興趣。”


    “這樣就好。”步行雲笑眯眯地道:“說來也怪,這個二皇子脾氣這麽暴,皇後娘娘人卻很不錯哦?”


    步行雲不知道的是,與此同時,“人很不錯”的皇後娘娘,正在暗中調查他們父女的底細。


    鳳儀宮裏,皇後眉頭緊皺,十分驚訝地說:“究竟是什麽人在追殺步行雲,竟然一點線索都查不到?”


    皇後的心腹,女官華榮回道:“此事的確蹊蹺,如果當真如步行雲所說,隻是一般的病患親屬,那他的這個病人,隻怕不是一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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