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妙妙拽著他的手腕, 徑自從席間起身:“出來。”


    慕聲讓她拉著走, 走出大廳, 疾步走到了寂寂夜色之下,回廊中幽暗冷清, 與裏麵的明亮熱鬧形成鮮明對比。


    淩妙妙一路走一路左顧右盼, 終於在不遠處看到了一個石砌的小水池,水池旁邊還靠著一隻木瓢。


    “過來點。”她拉著他蹲下來, 將他的手腕抓著,扯到了水池邊,舀了一瓢冷水澆在他手背上。


    慕聲靜靜地看她的側臉,淩妙妙專心致誌地低著頭,額頭上有一層細密的汗水,發鬢上的綢帶有些散了, 長長地垂在肩上。


    他伸出左手, 幫她將那綢帶拉了一下。


    淩妙妙回頭看他一眼,放下了瓢,直接將他的手按進了池子裏。


    池子裏的水澄清透明, 看得見底下絢麗的彩石和石縫間茂盛生長的蓬鬆水草, 幾尾狹長的魚在水中警惕地穿梭來去, 有幾條擦著他的手背過去。滑膩膩的、帶著韌性的觸感。


    他這才後知後覺地感受到了一陣火辣辣地痛。


    淩妙妙仍然保持著抓他手腕的姿勢,望著水麵自顧自地笑了:“看, 小魚來咬你了。”


    “……”他纖長的睫毛動了動,烏黑的眼珠凝望著她,看起來異常柔軟。


    浸了一會兒, 淩妙妙將他的手抽出來,放在眼前細看,手背上仍然是通紅的一片,好在沒有起泡,她的指腹在上麵小心翼翼地摩挲了兩下:“疼麽?”


    “不疼。”他平淡地扯謊。


    淩妙妙這才舒了口氣,撒了手,抹了一把頭上的汗,瞥著他,晶亮的杏子眼裏滿是嫌棄:“連個水也不會倒。”


    她頓了頓,征詢道:“回去吧?”


    慕聲猛然抓著她的手腕,再次浸入池子裏,“手疼。”


    淩妙妙心裏大概有了數,他暫時不想聽。


    她沒有再勸,瞅著池子:“那你自己泡著,拉我幹嘛?”


    少年垂下的眼睫輕輕一動:“擋小魚。”


    “……”淩妙妙沒繃住,“嗤”地笑了,撩了點水到他臉上,他沒有躲,隻是閉了一下眼睛,等攻擊過去後,立即用沾濕的臉頰去蹭她的臉。


    兩人蹲在池子邊,撩著水玩,身影遮蔽了月光的影,池子裏的魚驚恐地四下穿梭。


    老頭收拾了東西,準備離開。


    他在繁華時來,給這種熱鬧再添一把火,隨即在一片熱鬧間抽身而退。


    柳拂衣和慕瑤隨之起身,跟著他走到了外間,叫住了他。


    穿著布片衣服的老頭意外地回過頭,離近了看,看得到他通紅鼻頭旁邊的皺紋,和因為開始掉牙而顯得有些幹癟的嘴,配合著一身簡陋豔麗的衣裳,滑稽荒誕。


    這也隻是個被生活打磨的民間藝人。


    慕瑤的雙目澄清,隱隱流露著急切的情緒:“可以問問您的故事是哪裏聽說的嗎?”


    傳聞逸事加工一下,還可以像模像樣,隻是很多細節,都是私密之事,他說的如此細致,好像他當時就身處其中一樣。


    老頭眼裏流露出些微茫然和警惕。


    柳拂衣上前一步:“我們並無惡意,在下柳拂衣……”


    在民間混的,大都聽過柳拂衣和九玄收妖塔的威名,他惶恐地瞪大了眼睛:“柳方士?”


    柳拂衣的表情依然謙遜有理:“別怕。我們捉妖人查案至此,在您這兒聽到了一些線索,有些不明白的地方,煩請解惑。


    “……”老頭默了默,歎了口氣,雙手合十,“小老兒靠這點口技吃飯,還請二位不要說出去呀。”


    柳拂衣誠懇應道:“那是自然。”


    “小老兒原先是混跡市井茶坊的說書人,講些演義傳奇。十多年前,茶坊附近的最有名的妓館突然失了火,燒得幹幹淨淨,老板榴娘死於非命,幸存的女子四下奔逃,花折就此倒了。”


    “有人從廢墟裏麵挑揀出了一些沒被燒毀的女子首飾,拿到集市上低價倒賣,賺些閑錢。”


    “我就是那個時候,在集市上買了一個精致漂亮的妝奩,本想拿回去送給我家婆子用……”他猶豫了一下,“誰知打開以後,無意中發現那匣子有個夾層,夾層裏裝了近百顆晶瑩剔透的珠子,我看著好奇,便捏起來看,一個沒拿住,珠子跌在地上碎了,一段畫麵便憑空入了我腦海,仿佛我親曆了這些事一般。”


    慕瑤輕不可聞地一歎:“是女人的淚珠。榴娘收姑娘入煙花之地,竟然還要收集她們苦楚的回憶。”她有些煩亂地捏了捏鼻梁,“——這個榴娘,恐非凡物。”


    柳拂衣沒說話,安慰地捏了捏她的手心。


    “後來……花折換了老板,改成了普通酒樓,我便去碰碰運氣,將這些珠子裏的畫麵稍加敘述,改編成了故事,豈料大受歡迎……我也從老板那裏拿了分成,日子過得比往常更紅火。”


    他言語間有些歉意,仿佛也知道消費逝者的悲慘過往是件不太仗義的事。


    隻不過,芳魂已逝,無人追責。


    “慕容氏的故事,可與旁人有所不同?”慕瑤追問。


    本來她隻當是普通故事去聽,直到聽到了“你我期許,名之子期”,她驟然大驚,發覺恰巧讓他們趕上的這一段,並非偶然。


    “……不瞞二位,這慕容氏的珠子,與其他女子都不同……”他麵露惶恐之色,“唯她一人的珠子,是血紅色的……”


    帝姬提著食盒出來,裙擺上繡著閃閃發光的金線,腳步輕而慢,高貴優雅。


    “殿下又去給太妃娘娘送飯了?”麵對她的侍衛出了聲,有些緊張地同端陽搭訕。


    傳聞帝姬飛揚跋扈,嬌縱任性,但這幾日看來,似乎並不如此——她身上甚至有一種異常柔婉的……女人味,總是不經意間吸引人的視線。


    這幾天,帝姬每天帶著精巧的糕點進去探望趙太妃,想來還孝順得很。


    帝姬微微側頭,眸中天真良善,又帶著不可褻瀆的慵懶優雅,平和溫軟地應道:“是啊,母妃想本宮。本宮也思念母妃。”


    跟她搭話的侍衛麵頰微紅,低頭避諱,不再言語了。站在她背後的那名侍衛卻暗自皺了皺眉——帝姬華麗精致的粉紅色後擺上,濺上了點點發黑的汙漬。


    那是什麽東西?他心裏暗想,乍一看,還以為是血跡。


    “殿下!”身後氣喘籲籲地追出來一個人,老內監滿頭白發散亂。銀絲在陽光下閃著光,滿臉褶皺,麵容浮腫而瘦骨嶙峋,肩膀竟連官服也撐不起來了,看起來老態龍鍾。


    “徐公公?”兩名侍衛嚇了一跳,異口同聲。


    老人的呼吸像是拉風箱般費力,死死看著她,一滴渾濁的淚,順著他溝壑縱橫的臉流下來,似乎是憋了許久,才鼓起勇氣:“殿下,您怎麽能……怎麽能這樣對待太妃娘娘呢?”


    “你說什麽,本宮聽不懂。”帝姬提著食盒,向著門前侍衛靠了一步,高貴而柔弱,像是匣子裏易碎的夜明珠,需要費心嗬護。


    侍衛腰上配劍“刷拉”一動,提醒:“徐公公,不得對殿下無禮。”


    “你……你……”徐公公的手指顫顫巍巍地指向了帝姬,語氣沉痛,“殿下!烏鴉反哺,羊羔跪乳,即便娘娘有再多的錯處,到底也是你生身母親,您怎麽能……”


    帝姬的紅唇微不可察地微微一翹,抬起眼來,眼中帶著一點憐憫的笑意:“以下犯上……”


    朱唇輕啟,眼中一點點結了冰,輕飄飄道:“誅。”


    吐出這個音節時的唇形溫柔,仿佛是在進行一個纏綿的親吻。


    “……”侍衛的手猶豫地放在刀鞘上,心驚膽戰地看著帝姬的臉。


    “不必,老奴服侍娘娘一輩子……”他發出幾聲幹啞的笑,話音未落,他含著熱淚,“砰”地撞在宮門前的柱子上,熱血四濺。


    侍衛的手一抖,一絲冷意爬上了脊梁骨。


    帝姬聽見這頭骨碎裂的聲響,動也未動,提著食盒走了兩步,又旋過身來看他,雙眸又純真又嬌媚:“明天,本宮還來給母妃送飯。”


    “阿聲不是你親弟弟?”柳拂衣陷入了短暫的茫然。


    世界上同名同姓的人多了去,他當時沒有那麽震驚。


    直到現在才明白慕瑤為何堅持追了出來。


    慕容氏的故事複雜,說書人折成了四折,明天、後天,便能講完,便令那惶恐的說書人先行,他走了以後,慕瑤才驟然吐出了這個驚天秘密。


    他細細思量,隻覺得一陣冷意盤桓心頭:“瑤兒,你仔細同我講,阿聲的身世究竟如何?”


    “我聽爹娘說,阿聲是三歲上讓他們從妖怪窩裏撿出來的,當時孩子父母至親皆不在。”


    柳拂衣捏著自己的手指一聲不響,他隻在遇到棘手的問題時,才會露出這樣的動作。


    他沉吟半晌:“……這事情,你怎麽從未跟我提起過?”


    慕瑤的眼裏含了一點憂愁的水色,在月色下亮閃閃的:“非但沒跟你說過,外頭的人,一個也不知道——我從小將阿聲當做親弟弟養,也不想讓他在外麵看了別人的臉色。後來家裏出了事,我每天焦頭爛額,也顧不上想這件事。”


    “……”柳拂衣沉默半晌,安慰地攬住了她的肩膀,“你還知道什麽,若是不介意,就說出來,我幫你想。”


    慕瑤靠在他懷裏,頓了頓:“你記得阿聲頭上那個發帶嗎?”


    “嗯。”


    她的眼中微有茫然:“小的時候,有一日,娘把我叫到房間。當時阿聲還小,坐在椅子上,腳都挨不到地。我依稀記得——那時他的頭發是披在肩上的,眉眼又柔,看起來像個小女孩。”


    “嗯。”柳拂衣輕拍著她的手背。


    “娘從匣子裏取了一條發帶,當著我的麵,給阿聲把頭發紮起來,紮得很慢。梳好頭以後,她就開始咳嗽,咳了好一陣,才扶著阿聲的肩膀,對他說,‘無論如何,這個發帶不能摘下來,知道了嗎?’”


    柳拂衣皺了皺眉:“這發帶……”


    “我隻知道,不是普通的發帶,紮上以後,除非他自己摘,否則便不會掉下來。”


    “然後呢?”


    “然後……”她用力回憶著,眉頭深深蹙起,“然後,娘把阿聲牽過來,對著我說,‘瑤兒看著弟弟,不能讓他把發帶摘下來’,還讓我對著那麵刻著慕家家訓的牆立了個誓。”


    “在那麵牆下的誓言,終身不能有違,我一直印象深刻,後來待阿聲與我親近了,便讓他答應我決不取下發帶,這麽多年,一直耳提麵命……”


    柳拂衣歎了口氣:“你就沒有問你娘嗎?這個發帶到底做什麽用的,為什麽不能卸下來?”


    “娘對我說過,阿聲救出來之前,讓一個妖物注入了妖力,體格並非普通孩童,性格也比旁人更加偏激。要多加引導,否則易行差走偏,切記切記。”


    柳拂衣頓了頓:“那就是約束、規範的意思了?”


    慕瑤點點頭,想到那個月夜,慕聲在她麵前露出的爪牙,心中一陣冰涼,“到底,是我這個姐姐沒做好。”


    柳拂衣搖了搖頭,定了一下神,又搖了搖頭:“不對。”


    慕瑤扭頭看他,眸中疑惑。


    “你再想想,從阿聲小時候開始想,想到現在。”


    “……”慕瑤順著他的話回想,從他初入慕家,紮上發帶,長大,陪她曆練,被旁人輕侮,到‘她’暴露身份的那個夜晚……


    那個夜晚……


    “我怎麽……我怎麽有些事情,想不起來了?”


    她茫然地扶住太陽穴,眸中罕見地閃現出了驚懼的神色。


    她很少有時間和機會去完完整整地回想她的童年生活,展開的記憶如同一個連續的長卷,她赫然發現,中間有好幾塊,竟然是空白。


    就連慕聲什麽時候有了表字“子期”,為什麽叫“慕聲”……就他七歲以前的畫麵,她都毫無印象,似乎最早的記憶,就是母親在鏡子前給小男孩紮上發帶的那一刻。


    慕聲和“她”的交集……更是混沌一片。


    而這麽多年,她為什麽會下意識地覺得,一切順理成章,本該如此?


    作者有話要說:  真相肯定會解開的啦。不過不會那麽快罷了。


    不要因為他這兩章傻白甜就忘了弟弟的屬性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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