量做嫁衣, 就花了整整一天, 到了傍晚, 淩妙妙的眼睛都有些睜不開了。


    三日之內要結婚,就意味著嫁衣不可能多麽精巧細致, 刺繡墜珠肯定是來不及了, 隻得力求裁剪簡潔大方。


    表嬸鞠躬盡瘁,還帶著千裏之外給捎來的禮物——一雙匣子裏裝的珍貴繡鞋, 兩足尖飾以圓潤的東珠,行走之間光華流轉,據說這鞋連底子都是羊皮做的,柔軟異常,隻是材料嬌貴得很,沾不得水, 是淩虞娘家給的陪嫁之一。


    天氣涼了, 淩妙妙就在室內穿著它行走,裙據下麵兩汪圓月似的光,亮閃閃。


    鞋子半穿著, 她坐在床上, 伸直雙臂, 任裁縫女第三次核對她的臂長尺寸。


    量至末尾,門吱呀一聲開了, 露出慕聲的影子,他沒有猶豫,徑自走了進來。


    裁縫女發現這少年絲毫沒有避諱的意思, 而女孩也習以為常,連臉都不抬,心裏有些詫異,收了尺,點了點頭,便匆匆離開。


    慕聲這兩日忙得很。盡管婚事已經一切從簡,他要料理的事情依然堆滿了案頭,一整天都在東奔西跑,直到傍晚才抽出空來看淩妙妙。


    她將睡未睡地倚在床上,半穿不穿的鞋子“啪嗒”一聲落了地,他撩擺蹲下,握住她的腳踝,將鞋子穿了上去。


    他的手指有些涼,覆在她腳踝上,將她驟然驚醒了。


    她低下頭,慕聲正在由下往上看她。


    少年長而密的睫毛下是純粹黑亮的瞳仁,眼型猶如流暢的一筆濃墨劃過,在眼尾挑起個小小的尖,眼尾微微發紅,嫵媚得不動聲色。


    這個角度,越發顯得他的美銳利而無辜。


    “月老廟,是你想的?”他的聲音很低,幾乎像是在哄人睡覺。


    淩妙妙軟綿綿地倚在床柱上:“嗯。”


    他睫毛顫了一下,眸中有流光閃過:“為什麽?”


    “什麽為什麽?”她揉了揉酸痛的小臂,打了個哈欠。


    “為什麽從簡,為什麽……是後天?”他的語氣帶了一絲罕見的惶惑,似乎真的是在急切地請求她的點撥。


    她勾勾嘴角,揚起下巴,語氣宛如嘲笑:“子期不是很著急麽?”


    他猛地一愣,旋即站起來,輕柔地撫摸她的臉,許久,竟然有些迷離地笑了,像是透過琉璃瓶,看著裏麵垂死的鮮花:“要是真的你……就好了。”


    淩妙妙皺起眉頭:“你才假的呢。”


    他微微一頓,白玉般的臉湊過去,非常克製地喊了一聲:“妙妙。”


    他抬起臉,垂下的睫毛輕輕顫,似乎在緊張地期待著慰藉。


    是一個相當虔誠的索吻姿態。


    淩妙妙瞅他半晌,食指在自己嘴上點了點,沾了緋紅的口脂,用力按了一下他的下唇。


    緊趕慢趕的婚禮,天公亦不作美,從清晨開始就陰沉沉的。天上聚集了大朵的雲,空氣中漂浮著發悶的潮氣,在秋高氣爽的長安,竟然嗅到了木頭家具發黴的味道。


    鏡子裏金步搖像秋千一樣無聲搖晃,慕瑤修長的十指穿梭在她栗色的發間,伸手為她戴上繁複的頭麵。


    金鳳銜珠,那串精巧細致的珠鏈,垂在前額,最後一枚細小的珠子恰好印在嫣紅花鈿的花心。


    慕瑤抿唇望著鏡中人,淩妙妙的低頭瞅著自己的手指,睫毛垂著,眼尾罕見地以紅妝勾起,還沒有來得及上正紅的嘴唇。


    尋常的小家碧玉在這個時刻,都會帶上一絲平時不顯的嫵媚。


    “妙妙……你看看?”她有些生疏地扶住淩妙妙的肩。


    淩妙妙認真地往鏡子裏看,嫣紅妝麵,桃腮杏眼,出挑的鮮豔,一時將臉色蒼白的慕瑤襯得黯淡無光。


    “慕姐姐……”她有些詫異,“你臉色不好。”


    “我……”慕瑤苦笑了一下,從鏡子裏注視著她,許久,開口囑咐道:“阿聲他……”


    卻不知該從何說起——若是將真相告訴她,會嚇著她吧?


    她躊躇了片刻,淡色的瞳孔澄清:“……他若是欺負你,你就來找我,不要忍著,知道了嗎?”


    淩妙妙抿唇笑了。


    她反手握住慕瑤搭在她肩膀上的手:“慕姐姐,慕聲這個人哪,可能跟你表麵看到的不一樣,但其實也沒有那麽不一樣,你不要害怕他。”


    “……”慕瑤一怔,旋即啞然。


    淩妙妙竟把她要說的話搶先說了。


    她抿了抿嘴,眼角下的淚痣似乎在燈下閃著光,“你不知道,阿聲他……”


    “慕姐姐,”淩妙妙又開口打斷,“倘若你十年的坐騎忽然發了狂,往前一步是萬丈深淵,往後一步是平坦大道,你怎麽辦?”


    慕瑤頓了頓,下意識答:“自然要臨崖勒馬。”


    “處境很危險,其實你可以撒開韁繩跳下馬,任它自己衝下去的。”


    “可我既然能拽緊韁繩,為什麽不試一試?相處十年,想必已經心性相通,即使發了狂,也不該……”


    她驟然停住,腦子裏嗡地一下,似乎明白了她話中意味。


    淩妙妙拿起胭脂紙抿在唇上,眼中泛著明亮的水色,鮮豔的紅唇微翹,望著鏡子道:“那就請你拉他一把吧,不要讓他掉下去了。”


    紅蓋頭邊緣垂著長而秀氣的流蘇,直墜到了淩妙妙胸口。


    她走路步子很快,從來學不會矜持的輕移蓮步,因而蓋頭上垂下的流蘇就隨著她的步伐輕輕搖晃,像是在雀躍。


    下了轎,慕瑤小心地扶著她的手臂,輕聲提醒:“慢點走。”


    長安城內最大的一座的月老廟就佇立在前方,天邊濃厚的雲層低垂,仿佛吸飽了了水汽,下一秒便要滴落成雨。


    慕瑤抬頭望著發青的厚雲,眼中無聲地露出一絲憂慮。


    “來了來了……”一溜雜亂的腳步響起,是表嬸扔掉磕了一半的瓜子吆喝的聲音,幾個人這才在臨時搬來的椅子上落了座,著急忙慌地保持禮儀。


    月老廟裏有一座兩人高的石塑像,塑像頭頂的屋蓋上還有一個大洞,乎乎漏著風。


    幾天前表嬸他們專程找了據維護寺廟的人,期望能把這破屋頂趕著補一補,結果對方回複:這洞是專程留的,子夜一至,月光從這洞裏穿過,照在塑像身上,這月老就顯靈了。


    修,是不可能修的。


    表嬸仰頭看看那個洞,看到了一小塊陰沉的天,凍得打了個哆嗦——很久……沒有見過這麽簡陋的婚禮了。


    淩妙妙的嫁衣是特意訂做的,裁縫女心靈手巧,給她留了穿棉衣的尺寸,紅色嫁衣裏套了一件貼身的小襖,坦然站在那裏,一點也不覺得冷。


    扶淩妙妙手臂的力道一重,熟悉的梅花香襲來,她微微偏頭,透過紅紗看得到滿室蠟燭搖曳的紅光,身旁已經無聲地換了人。


    一對新人攜手走入廟中,走得很慢。


    他們身上的喜服是暗色調的,緞麵光滑,並無多少珠飾,新娘身後曳出長長裙擺,暗緋色的衣服借了幾縷室內的光,竟然有種慵懶的華麗。


    雙排蠟燭在月老像前搖曳,點點星火如同河中飄燈。


    表叔清了清嗓子:“咳咳,那就……”


    眼前驟然一亮,隨即“轟隆——”一道雷響徹雲霄,窗外的樹叉被風吹得幾乎要拔地而起。


    表嬸驚叫一聲,這座狹小簡陋的月老廟內,除了新郎新娘毫無反應之外,其他人都嚇了一跳。


    淩妙妙低頭看著裙據下,露出的鞋尖上兩枚圓潤的東珠閃著流光,她稍微換了個姿勢,他虛扶著她的手臂即刻收緊了,既是安慰,也是轄製,斬斷了她退縮的後路。


    “別怕。”他的聲音低低傳來。


    淩妙妙側頭,不吭聲。


    “慕姑娘,你看,快要下雨了,這……”


    別說這年久失修的廟能不能禁受得住一場狂風暴雨,就是頭頂這個洞,就是個大麻煩。


    “沒事……快一點吧。”慕瑤無奈地歎了口氣,輕聲催促。


    一切儀式都加速進行,外麵的雷聲越來越急,底下的親戚也戰戰兢兢,慕聲卻不慌不忙,幾乎是架著她一板一眼地拜了三拜。


    二人起身,麵對著那做手牽紅線的月老塑像。因年久失修的緣故,月老手上的紅線都被風霜摧殘的千瘡百孔了,看上去像是在扯麵,沾了滿手的麵絮。


    淩妙妙不由勾了勾嘴角。


    少年敏銳地側頭,無聲地盯著蓋頭後麵。她的眉眼隻看得到一點模糊的輪廓,他卻有種錯覺,錯覺她此刻是高興的。


    他垂下長長的眼睫,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除了他欣喜若狂,誰會真心高興呢。


    “立誓吧。”慕瑤急促地宣布了最後一項。


    按這個世界的禮儀,要彼此雙方許下諾言,才算禮成。


    “我要說什麽?”淩妙妙開口問了今晚的第一句話,久違的聲音脆而亮。


    慕瑤一怔,旋即低聲提醒道:“今生今世,不離不棄。”


    “好。”她頓了頓,轉向月老像,慢慢道,“今生今世,不離不棄。”


    話音落了,他卻半晌不作聲,大家都屏息等著他重複,室內一時間隻聽得到外麵狂風折斷枝丫的聲音。


    “阿聲……”慕瑤皺眉提醒。


    “……”


    “阿聲!”她又催了一聲。


    他終於開了口,說的卻不是既定的詞。


    他的眼眸漆黑,眼角卻發紅,語氣沉鬱,帶著偏執的癡氣:“生生死死,糾纏不休。”


    最後一個字吐出的瞬間,天光驟然大亮,旋即“轟隆——”驚雷爆裂,仿佛天上神祇用一記重錘砸裂了天穹。


    幾乎是同時,天像是破了個大口子,暴雨驟然傾瀉而下,“嘩啦——”


    外麵被濃重的水汽包圍了,幾人的驚呼,被驟然埋沒在這天地巨響中。


    趁水灌進廟裏前,眾人簇擁著新人,匆匆離開月老廟。


    外麵天色昏暗,雨點在淺淺一層路麵積水上打出無數個細小的水渦。


    淩妙妙門檻前停下了,有些躊躇地看著自己珍貴的羊皮鞋子。


    旋即腰被他攬住,身子猛地一輕,他將她打橫抱起,義無反顧地踩進了滿地積水中。


    緋紅柔軟的裙子在他手上疊成一堆,長長的後擺垂在他腳邊一晃一晃,阿意艱難地給一對新人撐著傘,踉踉蹌蹌地跟著慕聲的步子走。


    少年微掀眼皮,黑眸也讓水汽浸得有些濕漉漉的,平淡道:“給你家小姐打著就行了。”


    “噢……”阿意睨著他的神色,將傘傾了傾。


    慕聲掀開轎子簾,將她塞了進去,彎下的背上浸濕了一片,顯出更深的顏色。


    作者有話要說:  我


    一口氣


    寫得很爽


    酣暢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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