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三早起,紅棗同謝尚吃過早飯後先去東院給雲氏請安, 然後又去西院給李滿囤王氏問安。


    兩下裏見麵, 謝尚告罪道:“嶽父、嶽母,難得你們同貴中弟弟來京, 論理我該陪你們各處逛逛。奈何我白日多要上衙, 一旬隻一天休沐, 委實有些失禮,還請二老多加擔待。”


    聞言李滿囤自是表態道:“大尚, 你仕途前程要緊, 我和你嶽母理會得。何況我們來, 原是不放心紅棗, 所以來瞧瞧,哪裏能給你們添亂,反要你們分心來陪我們玩樂?這不本末倒置了嗎?”


    謝尚抱拳感謝道:“小婿謝嶽父嶽母體諒!”


    “時候不早了, ”李滿囤笑道:“大尚, 你還是趕緊上衙去吧!別隻掛念我們。”


    ……


    謝尚走後, 紅棗笑道:“爹, 娘,你們女婿不得閑, 我讓樹林來安排, 一準讓你們好好逛逛!”


    王氏看看丈夫,告訴女兒道:“剛你爹的話你都聽到了,這是我和你爹的真心話,並不隻是一味的體諒女婿。”


    “你這是頭胎, 得好好養著,哪裏能再操心這些有的沒的的小事?我這麽說吧,不看你平安生產,我和你爹還有你弟,哪裏都不去!”


    想她親家母為女兒生產還特地跑來看顧,她和男人、兒子作為親娘親爹親兄弟如何能放著女兒不管,隻想著自己玩樂,沒的叫人看低!


    不過這話沒必要告訴女兒就是了!


    “娘,”紅棗勸說:“算日子,離我生產還有大半個月呢。你看我現在一切都好,實沒必要叫爹和弟弟都在家悶著!”


    “紅棗,”李滿囤插口道:“你真沒必要擔心我和你弟會悶。你弟正是用功念書的時候,而我昨兒既應了女婿寫字,那必是也得好好練習,不能辜負了女婿的好意!”


    “爹,”紅棗笑道:“這練字非一日之功,也不差這十天半個月的!而且你女婿還說了要給弟弟留個位置,所以這碑廊一時半會地也修不好,您別著急,盡可以慢慢練!”


    紅棗可不想她爹來一趟卻背了個精神負擔。


    李滿囤聞言笑了,直言不諱道:“紅棗,你就別再哄我了!你爹我現在別的沒有,自知之明還是有一點的。”


    紅棗:?


    “我小時候沒機會念書,”李滿囤講述道:“現能讀書寫字,甚至還中了個秀才,除了運氣還有一個勤字!”


    “每每的,我也總以此自得!”


    “直到昨兒在醴泉亭看到聖上的禦筆,”李滿囤沉默一刻後方繼續道:“我雖才疏學淺,不敢妄加評論,但也知曉那不是一日之功。”


    而是幾十年的苦功。


    天子尚勤奮若此,他先前真是太膚淺了!


    紅棗聽明白她爹的言外之意,心裏感歎:夫唯病病,是以不病。聖人不病,以其病病,是以不病。


    她爹看到了自己的不足,雖是好事,但卻失了早先簡單的快樂。


    果然是世事難全,有得必有失。


    “爹!”紅棗勸道:“聞道有先後!”


    做人實在沒必要太難為自己!


    “每恨性昏聞道晚,”李滿囤張口吟道:“長慚智短適時難。人生三萬六千日,二萬日來身卻閑。”


    “似安樂先生這樣的大儒尚以聞道晚,半生閑度而自況,我這個真正半路才入學的人又再有什麽理由不好好用功?”


    “所以紅棗你別再攔著我,不叫我用功了!”


    “不瞞你說,”李滿囤接著道:“昨兒女婿跟我提的時候,我一開始並不敢應。”


    “現碑廊雖說都還空著,沒一塊勒石,但我知道女婿現在翰林院,日常交往的都是有聰明而又肯勤奮用功的飽學之士,想我一個扒著門檻才取中的秀才如何能在這裏出醜?沒得還連累你給人恥笑。”


    他不能幫扶女兒就罷了,如何還能再拖累女兒?


    謝尚陪李滿囤、李貴中看泉的時候,紅棗正陪著她娘和她婆說話,並不知曉當時的情形。


    現聽到她爹的心聲,紅棗頗為懊悔。


    俗話“世間無難事,隻怕有心人。隻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固然沒錯,但預定給這碑廊題字的人,除了她爹,誰不是幾十年不綴的勤苦功夫?


    她爹可要怎麽比?


    “爹,”紅棗自責道:“這都是我先前思慮不周的緣故。先你女婿跟我提碑廊貼的時候,我就想著叫你高興所以便應了,沒想這麽多!”


    “如今看確是太難為您了,可算是好心辦壞事!就是弟弟,現也當以舉業為重,犯不著在這怡情小道上下功夫!”


    “爹,您也不用覺得不好意思,前兒我婆娘家侄女婿來,他家還是世代官宦,他自己也是秀才,你女婿讓他時,他也是推辭沒寫!”


    “韓文公言: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您不精書法,不寫也沒關係!”


    耳聽女兒引經據典地照顧自己麵子,李滿囤忍不住笑道:“紅棗,爹雖說有時愛麵子了些,但當著你女婿,嗬,完全知根知底的自家人,還不至於抹不開臉。何況你女婿也一貫的不強人所難。”


    “我之所以改主意隻不過是因為我覺得這是一個機會!”


    “機會?”紅棗一臉疑惑:“什麽機會?”


    “一個給我們李家揚名的機會!”李滿囤深思熟慮道:“如你所說,你女婿這個碑廊不是一般人敢寫的,能寫的都是有才學有聲名的。”


    “你女婿好意把這個機會給我和你弟,未嚐不是在大力抬舉你弟,給他入仕鋪路!”


    就是俗話說的“愛屋及烏”了!


    沒聽說女婿的親表姐夫都沒機會嗎!


    別說寫不出來。


    畢竟是個家學淵源的正經秀才,這當場寫不出來,但肯通融——似跟對他父子一樣給個十年八年,啥寫不出來?


    什麽?聞言紅棗的下巴驚掉到了地上——不是為了激勵謝奕用功嗎?


    這都是從何說起啊!


    “還在前年秋天你女婿中解元發賣《四書文理綱要》時,貴林就感慨過你女婿為人實誠,在為會試造勢的要緊關頭還在書封上刻印你的名,並不獨攬功勞。”


    “當時還擔心你女婿這樣做會招人非議,影響前途。幸而陛下聖明,依舊點了你女婿狀元。”


    “你弟可難有你跟你女婿寫《四書文理綱要》的本事,即便將來僥幸中了舉人有機會進京會試,想來也難造出大的聲勢!但有這一塊碑就不一樣了。”


    “隻要你弟這塊碑寫得夠好,名聲,起碼一個字好的名聲就出來了——你懂了嗎?”


    這是個多大的人情啊!


    言說至此紅棗終於恍然大悟,喃喃道:“原來這碑廊還有這項用途!”


    怪道謝尚還說要給兒子們留一麵牆!


    他這心思可太深了!


    連她都瞞得滴水不漏——不是她爹今兒說開,她真是再想不到!


    李滿囤聽見奇怪問道:“不然呢,你以為是什麽用途?”


    紅棗不好意思告訴她爹她隻以為是閣老書法一字千金,集齊所有能抵萬金,隻能又扯謊道:“這不是自己的字也能俯仰禦筆,光宗耀祖嗎?”


    “當然,”李滿囤信以為真,感慨道:“這也是一個方麵!你身在內宅,不科舉,想不到這碑廊揚名的好處也是有的。”


    “不過你想不到是正常,女婿則必是都想到了。”


    想必如此才修了這條碑廊。


    “貴中,”李滿囤轉與兒子道:“你姐和你姐夫這樣盡心給你鋪路,你若再取不中,可怪不得人!”


    “爹,”李貴中有些煩躁道:“你說的我都知道,我會好好用功的!”


    “姐,”李貴中叫紅棗道:“你就讓爹在家練字吧!”


    “爹信了姐夫昨兒講的老道士一代更比一代強的話,決意寫出曠古爍今的大作來激發我用功!”


    紅棗琢磨了好一刻方才琢磨明白她弟話中的因果,不覺好笑:還能這樣?


    如此謝尚的胡掰倒是不必再告訴她爹了!


    “爹,”紅棗轉問李滿囤:“那你決定寫什麽了嗎?”


    是詩、是文,還是隻一塊匾?


    李滿囤正為這個發愁呢,趕緊問道:“你有什麽好主意嗎?”


    紅棗……


    “要不,”紅棗提議道:“就寫一塊匾吧!”


    她爹都四十好幾了,紅棗覺得還是不要太拚了,有個意思就成!


    橫豎她爹又不會試!


    “隻一塊匾?”聞言李滿囤有點心動,但想起惡補過的《九成功醴泉銘》不免猶豫問道:“會不會字數少了點?”


    紅棗聽笑了:“隻要寓意足夠好就成。比如前兒雲家二舅來便取了玉鑒池的水清而書了一張《冰凝鏡澈》,你女婿已經叫人去拓了。”


    想雲意一個二甲進士也才書四個字,李滿囤瞬間便同意了:“那我也寫塊匾吧!”


    “隻是寫什麽呢?冰凝鏡澈,這是《醴泉銘》裏的一句。嗯,上善降祥,上智斯悅,流謙潤下……冰凝鏡澈,用之日新,拒之無竭。”


    沉吟片刻,李滿囤笑道:“既然雲大人寫的是泉水的清,那我便寫泉水的用好了!”


    “那一句?”紅棗問道:“流謙潤下嗎?”


    “對!”李滿囤認同:“不過這流謙出自《易》‘天道虧盈而益謙,地道變盈而流謙’。你同女婿還年青,當不起這句,所以得改改!”


    紅棗聞言來了興趣:“怎麽改?”


    李滿囤道:“我古文念得不多,挖空心思就想出曹植《登台賦》裏的一句‘臨漳川之長流兮,望園果之滋榮’,就寫《滋榮潤澤》如何?”


    《登台賦》是曹植借歌銅雀台的華美來頌他爹曹操文治武功的華文。紅棗覺得她爹引這句有些不妥。


    不過轉念想到她爹種了大半輩子的地,對泉水用途的第一反應想來就是澆地澆園,滋養草木,如此再引這句也是正常,不好苛責。


    “好!”紅棗鼓掌笑道:“現園裏一應草木可不就指著這泉水澆灌嗎?”


    “爹,您是不知道,這京師可不似咱們江州,幹得很,一個月都下到一回雨。幸而家裏有這眼泉,不然花園的草木可不得這麽潤澤!”


    得了女兒的誇獎,李滿囤興致勃勃,高興道:“字定了,這字體就還是顏體楷書!”


    李滿囤隻會楷書,而楷書裏練最多,寫最好的就是顏體。


    由此就沒啥好猶豫的了!


    ……


    眼見說定了爹的字,李貴中跟著聞道:“姐,你覺得我寫什麽合適?”


    “自己想!”


    紅棗還未出聲,李滿囤已然喝道:“想不出來就不寫!什麽都問你姐,你考試也叫你姐替你考去?”


    李貴中……


    紅棗……


    紅棗瞧她弟可憐,日常被懟,但她爹也說得對,給出主意道:“要不你和謝奕商量商量,他也要寫的!”


    “奕兒也要寫?”李貴中聞言轉了轉眼珠,心道:那確是得問明白謝奕寫什麽——謝奕的父兄爺爺太爺爺都是官,李貴中狡猾的想:他們給他選的文體、文題必然更有利於科舉。


    所以他姐說得對,這事兒不著急。


    既然李滿囤和李貴中一個要練字,一個要念書。紅棗便同了王氏來東院拜見雲氏。


    雲氏正在佛堂念經,出來見後有些意外道:“尚兒媳婦,你爹娘兄弟難得來,即便尚兒不得閑,你不好出門,也當安排人陪他們出門逛逛!”


    “親家母好意,”王氏笑接道:“我和我家老爺心領了。隻紅棗再有二十天就要生了!現正是祈福好時候,哪來閑心出去逛?”


    “說得也是,”雲氏聞言笑道:“那便等尚兒媳婦生了再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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