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女兒女婿,李滿囤問李貴林:“貴林,紅棗女婿說文章難做,這做文章到底難在什麽地方?”


    “不是說《四書五經》背熟了就會寫了嗎?”


    李貴林回道:“寫文章有專門的格式,滿囤叔,這就和咱們寫信,開篇都是‘見信好’,結尾都有‘此致’一樣,隻要按格式寫出來就叫文章——從這點上說寫文章其實不難,知道了格式,誰都能寫。”


    “但想文章能寫好,寫出彩,隻靠念《四書五經》卻是遠遠不夠,還得通曉經史子集。”


    李滿囤疑惑:“經史子集?”


    李貴林解釋道:“滿囤叔,所謂的經史子集,其中經,就是經書,比如我們念的《四書五經》;史是史書,記載曆史的書;子是先秦百家除了儒家外的其他著作;集是文集,即前人的文章。”


    李滿囤覺得自己聽懂了,但想想又糊塗了。


    “貴林,”李滿囤問道:“既然《經》你們都會背,為什麽還要說通讀經史子集呢?隻讀史子集就行了啊!”


    李貴林苦笑:“滿囤叔,其實《四書五經》隻是《經》的一部分,似《穀梁》、《公羊》、《爾雅》幾部經書一般私塾雖然不講,但不代表不要讀。”


    “穀梁、公羊、爾雅?”李滿囤驚訝了:“這不是滿倉、滿園和貴林你們城裏宅子所在的巷子名嗎?”


    “怎麽就成書名了?”


    李貴林被李滿囤逗笑了:“原就是書名啊!滿囤叔,這三部經和《孝經》一起再加上《四書五經》合稱《儒家十三經》。不過知道這三部經的人不多,所以咱們縣的某任縣太爺為了教化,便拿這三本經名做了南城巷子名,以助旺文昌。”


    一直以為穀梁巷住賣糧食的人,公羊巷住屠夫的李滿囤……


    “貴林,”李滿囤喃喃道:“不是你講我還真不知道!”


    李貴林謙虛道:“我也是聽人言罷了。”


    李滿囤想想又問:“貴林,那這些書,你現都讀過了?”


    李貴林:“我治《春秋》,必是要背記《穀梁》、《公羊》和《左傳》。這三本書,我早年都曾抄過一本!”


    聞言李滿囤方覺放心,轉念又問:“貴林,你剛說什麽左邊傳?”


    李貴林無奈:“滿囤叔,是《左傳》……”


    被李貴林掃了一回盲,李滿囤不覺關心問道:“貴林,這史子集,你也都念過了吧?”


    李貴林沉默片刻,方道:“滿囤叔,史比經的類別還多,而子更是天文地理,釋道法醫,無所不包——說是書山學海,一點也不誇張!”


    經李貴林這麽一說李滿囤也想起來了,趕緊道:“怪不得私塾門聯都掛的是‘書山有路勤為徑,學海無涯苦作舟’。先我看到我還琢磨這書山是哪裏的一座山,沒想竟真是指拿書堆出來的山——這豈不是要把書鋪裏的書都讀過了才行?“


    “書鋪裏那許多書,不提買回來要花多少錢,隻說先讀哪本,再讀哪本,次序弄明白就不容易了!”


    讀過《千百家》和《四書》,李滿囤也知道讀書得按順序來!


    “就是這話了!”李貴林感歎:“讀書雖說要勤,但實際裏,再勤再苦都抵不上一位良師的幾句指引——要不,怎麽俗話說‘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呢?”


    “但可惜能遇到良師的機會太少了。”


    李滿囤想想不對:“貴林,你不是在城裏念過書嗎?”


    “我聽人說你塾師的學問不錯啊,怎麽,你塾師授業藏私,不教你真本事?”


    “所以,貴林,”李滿囤自覺又有了一個大發現:“你至今沒送興和去私塾其實是這個緣故?”


    李貴林卻道:“滿囤叔,我塾師為人挺好,教課也不能說不用心——先《穀梁》、《公羊》、《左傳》就是他借與我抄的,但他能力有限——史子集自己都沒讀過幾本。”


    “怎麽可能?”李滿囤實難相信:“他不都是秀才了嗎?這中都中了,咋還會不知道?”


    李貴林:“滿囤叔,你有所不知。城裏秀才能中靠的是多背中文,而不是通讀經史子集,所以都走不遠。”


    李滿囤:“中文?”


    李貴林:“所謂‘中文’就是院試、鄉試考中了的文。每回考試後學宮都會印中文卷子,隻收工本錢,價錢和自己抄書差不多,然後再加上每年考中的人也都會印製自己的中文卷子放到學宮免費送人。”


    李滿囤趕緊問道:“那我親家印了嗎?”


    “印了,”李貴林道:“從考秀才的縣試、府試、院試,一直到中進士授官的會試、殿試都有。孔廟的魁星閣就能自己拿。我冬節就去拿了!”


    “有這麽厚一大遝子!”


    “那我明兒一早就去孔廟燒香!”李滿囤不假思索道:“我也讀讀我親家的中文,長長見識!”


    “貴林,這讀背中文確是個不錯的法子。但凡能中的文章都是極好的,背熟了便就是紅棗說的‘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會吟’——自然就會自己寫文章了。”


    “不過,貴林,你剛說的走不遠是什麽意思?”


    李貴林:“就是考中秀才就到頭了。”


    “怎麽會?”


    “滿囤叔,現實就是如此。您沒見過去五十年,咱們城裏自吳舉人過世後,便就隻謝家老太爺、謝大老爺和謝老爺三個本地進士舉人了!”


    李滿囤聞言點頭道:“要不怎麽都說我親家家學淵源呢。”


    李貴林歎息道:“是啊,家學淵源,羨慕不來。但滿囤叔,您想過沒有,咱城裏的其他秀才為啥都跨不過鄉試這道坎呢?”


    李滿囤下意識地問道:“為什麽?”


    “因為基礎不行。考秀才走的是捷徑,前生的時光都花費在背中文上了,反而疏忽了真正的學問,但等到了優中選優的鄉試,文章就做不過真正的飽學之士,中不了舉。”


    “貴林,”李滿囤疑惑:“似我親家,他不要背中文嗎?”


    “若是要背,那他還要讀史子集,又哪來這麽多時間?”


    “滿囤叔,”李貴林道:“您這話說到點子上了。”


    “這念書就跟我們割麥一樣,幹得好的一天能割一畝麥,幹不好的三分地都沒有。比如謝老爺,他讀中文時因為有經史子集的基礎,可能不用半天就能讀通,而不似我們為文裏一個典查三天書都查不到來源——這經史子集就相當於我們割麥時手裏的那把鐮刀!”


    李貴林的比喻太形象,李滿囤一聽就懂了,說道:“貴林,我親家他家裏有考科舉的快鐮刀,所以才能父父子子都是進士舉人!”


    “滿囤叔,”李貴林告訴李滿囤道:“過去幾天,我於《孟子》的認識,蓋過了我過去的二十年!”


    李滿囤訝異:“這話怎麽說?”


    李貴林:“聽起來有些難以置信,是不是?滿囤叔,但事實就是如此,過去,我背誦一遍《孟子》要三個時辰,而現在,我在腦子裏過一遍《孟子》隻要三刻鍾。”


    “這麽快?!”李滿囤忍不住驚叫道。


    李貴林點頭肯定道:“滿囤叔,等你有過我這種背書時思維若潺潺流水,連綿不絕的體驗後就知道我所言不虛了。”


    李滿囤被李貴林說得心馳神往,心說要不他背本《大學》體驗一下?


    “滿囤叔,”李貴林道:“現您知道念書能得良師指點有多重要了吧!醍醐灌頂,豁然開朗,古人誠不我欺也!”


    李滿囤被李貴林讚得有些不好意思,謙虛道:“貴林,你別這樣誇紅棗,她還小呢,當不起什麽良師。”


    李貴林笑道:“滿囤叔,古人有‘一字師’的典故,現紅棗與我釋了《孟子》整一本書的疑,我敬她一句‘良師’也是該的。”


    李滿囤為李貴林說的高興,嗬嗬笑了一會兒,忽然疑惑問道:“貴林,照你這個說法,考秀才要麽就似我親家那樣通讀經史子集,要麽就似城裏其他的秀才一般多背中文——總之,都是要多背書才成。”


    “可我前兒聽說今年跟你一起縣試的竟有好幾個十五六的孩子——這不是得在娘肚子裏就開始念書才能這點大就下場嗎?”


    李滿囤嘴裏不說心裏卻想:這都是誰家的孩子?竟然比他家裏有科舉快鐮刀的女婿還會念書?


    “滿囤叔,”李貴林笑道:“這多半是私塾師傅覺得孩子孺子可教,但又有些不知天高地厚,所以讓孩子去見見世麵,從而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道理!”


    “啥?”淳樸的李滿囤傻了,心說師傅還能這樣教訓孩子?


    “滿囤叔,”李貴林度李滿囤心思繼續道:“咱們城現有的三個進士舉人老爺,謝老太爺二十五歲才中秀才,謝大老爺二十四歲中秀才,謝老爺十八歲中秀才,而謝老爺更是咱們縣誌上記載的自隋唐以來最年輕的秀才。”


    “紅棗女婿是謝老爺的長子,謝老爺對他必是傾囊相授。紅棗女婿說他十八歲才能考秀才,這和謝老爺中秀才的歲數一樣,可見謝老爺對他的功課早有安排,絕非他人所能比。”


    “滿囤叔,你不用替紅棗女婿憂心。單看他父輩三個俱是進士舉人便知他未來可期!”


    李滿囤為李貴林戳中心事,真是又不好意思又高興,連聲道:“我不憂心!不憂心!”


    去了對女兒未來的憂心,李滿囤轉又想起兒子:“貴林,那你現知道這經史子集要怎麽念了呢?”


    雖然知道親家就有科舉快鐮刀,但李滿囤不想讓女兒難做人,便請教李貴林。


    李貴林搖頭道:“過去這十幾年,我把我念的中文裏的用典都集了起來,大概列了個書單。等今兒家去我抄一份,明兒拿過來。”


    “不急!不急!”李滿囤趕緊阻攔道:“你現考試要緊。”


    “我今兒跟你說這一大通話,真是耽誤你念書了!”


    “趕緊的,你念書吧,我走了。”


    作者有話要說:  18:00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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