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飯後如常去五福院與老太爺請安。


    時二房老爺謝知遇一家已經先謝子安他們到了。


    謝知遇自從一早到後便同他的五個兒子謝子荇、謝子芢、謝子蓉、謝子苕、謝子芹以及孫子謝允正圍著老太爺陪說話,而二房太太劉氏則替了素日柳氏剝西瓜子的差事,站在一邊拿著瓜子夾給老太爺剝瓜子。


    謝尚甫一進門瞧見便下意識地挑了挑眉,然後安也不請便撒腿跑到老太爺跟前,橫插在老太爺和他二爺爺一家人之間伸脖子叫道:“太爺爺!”


    老太爺對於謝尚突然闖過來打斷他和兒子謝知遇說話一點也不以為忤。他熟撚地拿起桌上碟子裏的一片早立糕貼到謝尚額上笑道:“願兒百事俱高!”


    謝尚高聲答應道:“高!”


    把糕塞謝尚嘴裏,老太爺又問:“尚兒,你媳婦呢?”


    聞言謝尚回頭叫紅棗道:“少奶奶,快來!”


    還是新婚第二天紅棗在和謝尚半真半假拌嘴的時候有玩笑性質的讓謝尚稱呼她少奶奶,紅棗沒想到當時不置可否的謝尚會趕現在當著人叫出來,一時間頗為尷尬。


    “少奶奶?”


    老太爺聽謝尚如此稱呼紅棗,覺得有些新鮮。


    “太爺爺,”謝尚不無得意地笑道:“我爹人前稱呼我娘都是大奶奶,我叫我媳婦可不就是少奶奶嗎?”


    “原來是這樣!”老太爺恍然大悟,然後便讚同點頭道:“有道理!”


    謝尚得了他太爺爺的誇獎越發得了意,跑回來拉紅棗的手道:“別發愣了,快跟我來沾太爺爺的福氣!”


    不由分說,謝尚把紅棗扯到了老太爺跟前。


    人都站老太爺麵前了,紅棗也不好失禮。她蹲身給老太爺道了個福,嘴裏叫了聲:“太爺爺!”


    老太爺笑嗬嗬地點了點頭,拿起一片早立糕貼到紅棗前額祝道:“願兒百事俱高!”


    紅棗趕緊答應道:“高!”


    對於謝尚再一次無禮打斷自己和老太爺親熱說話,謝知遇心中著實氣惱。但眼見老太爺笑嗬嗬地不計較,謝知遇便也不好拿身份斥責謝尚。


    打不得,罵不得,謝知遇為避免尷尬便隻能在一旁撚須微笑以昭顯自己的大度和混不在意。


    耳聽老太爺和謝尚說話不算,還又叫了他媳婦來說話,謝知遇終掛不住臉上的笑不自覺地垂下了眼睛。


    大房聲勢日大,謝知遇苦惱地想:而他這房人至今卻還是科場無功,除了眼睜睜看著他爹抬舉謝子安這房人,可再有別的辦法?


    二房太太劉氏看男人似老僧入定一般低頭垂目,心中滿是歎息——“盛年不再來,一日難再晨”。她男人老了,再不是三十年前那個誌得意滿,意氣風發的少年郎!


    謝子安站在一旁看老太爺把糕送到紅棗嘴邊給她吃了後方才和雲氏輕笑道:“大奶奶,咱們也過去請安吧!”


    雲氏為謝子安一聲大奶奶玩笑得心神俱搖,強做鎮定地低聲嗔怪道:“還說呢!看看尚兒跟你都學了些啥?當著老太爺的麵管他媳婦叫少奶奶?”


    “這有啥?”謝子安不以為然道:“老太爺不都沒有介意嗎?”


    “《說文解字》雲:妻,貴女也,婦與夫齊者也。”


    “比如你是我三媒六聘,大紅花轎親迎回來的妻,我人前敬你便是敬己。”


    “尚兒能明白這點,原是我教得好!”


    即便被反駁,聞言雲氏心窩窩裏真是比早起喝蜂蜜水時還甜……


    看到謝子安,老太爺和對待謝尚一樣拿起早立糕抬手便往他頭上貼,謝子安見狀隻得低下頭來以遷就老太爺坐著的手高。


    看到一向桀驁不馴的大孫子對自己的低頭,老太爺一向笑得隻半睜的眼眸裏難得的閃過一絲欣慰。


    世事一場大夢,老太爺溫情地想:他顛倒半生,因果無數,晚年能攏回這個孫子,人生也算無憾!


    老太爺笑道:“願兒百事俱高!”


    謝子安好脾氣地笑應道:“高!”


    比如二十四孝的彩衣娛親,謝子安如此想,所以他這聲答應得極其幹脆。


    謝知遇和劉氏的長子謝子荇今年三十歲,是老太爺的娘過世那一年在京城出生的。


    不過謝子荇的記憶裏並沒有三歲前在謝家莊生活的印記。他隻記得二十年前老太爺告老還鄉之前他都是京裏謝學士府的大少爺,他爺爺最看重的孫輩——他的名字便是由他爺爺在他出生時親取《詩經》開篇《關雎》裏的“荇菜”而來。


    荇菜所居,清水繚繞,汙穢之地,荇菜無痕。故而荇菜有“高潔”之意,被用於祭祀。


    當年他爺爺給他取名“荇”,謝子荇內心裏每嚐暗想:對他其實是寄予厚望的吧!


    謝子荇一點也不喜歡雉水城。他覺得自打離開京城來到這裏,便就似那戲裏唱的“虎落平陽被犬欺”一樣就沒個順氣的時候——囂張胡為的土包子謝子安仗著他是元嫡長孫萬事占先,處處要強,搶了原本屬於他的一切。


    冷眼看著他爺眉開眼笑地給比他還大了五歲的謝子安額頭貼重陽糕,謝子荇心中怨恨:早知今日,當日他爹就不該貪念老家的祭田而放棄京城的基業回到這鳥不生蛋的雉水城來,以致如今他們這房人人財兩空,看不見前程。


    還在謝子安和雲氏上前請安的時候,紅棗便自覺地往後側退了兩步。


    紅棗身後原站著二房孫輩謝允、謝允愢、謝允懷等人。


    他們看紅棗顧前不顧後地直往後退,不好硬頂,隻得一邊避讓一邊暗自嘀咕:謝尚魔王,娶個媳婦也是夜叉。瞧瞧這大刺刺橫檔在他們麵前的渾然,可有一絲女子該有的謙卑?


    紅棗知道身後站著二房的孫輩,但想著謝尚一步不能退的話,便就擠占了謝允剛剛的位置——統共就這麽一間屋子,她若不站這裏,便就得站到二房女眷中去。


    而比起女人們的言語官司,紅棗以為二房男人這點子敢怒不敢言的眼刀真的是無關痛癢。


    站在了老太爺的椅側紅棗離近了看老太爺身上藍紫色暗紋提花緞袍正是前天她婆婆送的,其袍子上的折枝菊花雖是暗紋,不似她袍子上的菊花有紅粉黃綠白五色,但胸口、肩膀和衣擺等各處菊花的姿態跟她身上的卻是一模一樣——見狀紅棗便忍不住回想前兒她婆婆送去赤水縣給老爺太太的衣裳,是不是也是一樣的折枝菊花?


    下意識地紅棗又看老太爺前方下首椅子上的謝知遇,眼見他和劉氏的衣裳雖也是菊花紋錦緞,但菊花的花型卻與她一家子的不同,紅棗不覺眨了眨眼,心說:也不知這二太太是不是也曾孝敬老太爺重陽節衣裳?若是如此,那老太爺選穿她婆婆給送的衣裳就有說法了!


    嘴裏嚼著糕,謝子安聽老太爺叫他坐,便轉頭向謝知遇拱手道:“二叔,重陽安康!”


    謝知遇見狀心裏這個氣啊——這謝子安,人來這麽久,直等想要他的座位了,才跟他招呼?


    不過謝知遇素知謝子安的瘋狗脾氣,不敢輕易招惹,當下稍一權衡便站起身笑道:“子安,你坐這兒,方便和老太爺說話!”


    謝子安微微一笑,沒一點推辭地撩袍子坐下——他爹現不在家,那麽這個位置,便隻能由他來坐。


    剛算他二叔識相!


    謝尚看他爹坐下後便倚坐在老太爺椅子的扶手上親熱叫道:“太爺爺,您今兒吃了我爺爺送的八爪鼇重陽糕了嗎?您覺得好吃嗎?”


    “我覺得可好吃了……”


    雲氏看謝子安謝尚父子都有了座,便和劉氏笑道:“二嬸,沒道理這侄孫媳婦都進了門了,還隻累您一個孝敬老太爺。”


    “您且先歇會兒,這裏讓尚兒媳婦來!”


    紅棗聞言趕緊走過去,福身道:“二太太!”


    站起身,紅棗吩咐彩畫道:“彩畫姐姐,麻煩打盆水來給我淨下手。”


    剛沒洗手就剝瓜子的劉氏……


    謝知遇坐在謝子安下手,看謝尚一人霸占了老太爺的話頭不算,他那個剛進門才半個月的莊戶媳婦也搶走了他媳婦手裏的瓜子夾,不覺心裏暗恨——難得的和老太爺見麵親近的機會,竟又讓謝尚這兔崽子給攪渾了!


    謝老太爺目光掃過謝知遇,看到他坐立不安極力忍耐地模樣,不覺心中暗歎——知遇是他身邊看著長大,然後又幫著娶妻生子的兒子,即便再不成器,那感情也不是說沒有就沒有了的。


    何況知遇對他一直都很孝順。


    當年告老,老太爺也曾在留京和回鄉中兩難。


    彼時老太爺猶清楚記得十年前靈堂上發妻周氏揮拐棍抽貴妾阮氏時臉上的淩厲以及長子謝知道當著他這個父親的麵毒打兄弟,甚至不讓他們參加出殯的陰狠,而事後他為防長子一房獨大假托亡母遺言以設祭田的名號分走了發妻嫡子手裏的地這件事更是讓已經薄成紙片的情份雪上加霜。


    老太爺兒子多,原也不是太在乎長子這一個兒子的孝順。但老太爺沒想脫孝回京前,長房長孫謝子遠會突然夭折。


    頭兩天老太爺聽說謝子遠吃壞肚子原也沒當回事——時謝子遠已經十歲,並不是三四歲的幼童,偶爾吃壞肚子,看郎中吃兩貼藥也就是了。


    所以噩耗傳來,老太爺也是怔愣——謝子遠並非夭相,怎麽說沒就沒了呢?


    鬼使神差的,老太爺當即便卜了一卦,卦象顯示是犯女子小人,且方向是後宅。


    老太爺不信,便又占了一回,結果銅錢滾到了地上——不成卦。


    老太爺愈加不肯信,然後一氣便占了十回,結果回回都是各種意外的不成卦。


    由此,便由不得老太爺不信這謝子遠的死是**了。


    京城官宅裏的陰私手段如何是身在雉水城的周氏和謝知道所能知曉的,周氏和謝知道盤查一回一無所得,老太爺在謝子遠下葬後回京複職,但從此便添了心事——他為了自己的官聲和其他三個兒子以及他們子孫的前程隱含糊了重孫的命案。


    而待聽聞謝子遠的生母,長子謝知道的元配楊氏因為憂傷過度,病逝的消息後,老太爺的心事就更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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