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虎送東西來的時候,全喜娘正在給郭氏化妝。


    郭氏專注的看著鏡子裏的自己,對隔壁三房錢氏的喋喋不休充耳不聞。


    原來隻要這麽一點胭脂香粉然後加兩小塊粗細棉布和三把羊毛刷就能讓自己的氣色似換了個人,郭氏暗想:往後有機會倒是也買點脂粉才好,不然,即便戴頭麵穿綢衣裳也顯不出自己的臉麵來。


    李金鳳因為裹了腳,擠不過別人,直到現在才算站到了全排。


    李金鳳立在炕前熱切地看著她二伯娘郭氏的臉在全喜娘的手下由黑變白,然後在眉眼、鼻梁和兩腮幾處又添上了深淺不同的紅後心裏恍然大悟:怪道紅棗臥房炕頭年畫上的美人好看,原來都是由畫師這樣畫出來的呀!


    看到李金鳳越靠越近,幾乎要擠到自己前麵去了,站在一邊排隊的李玉鳳立拉了李金鳳一把。


    “金鳳妹妹,”李玉鳳道:“你站我後麵,等全喜娘給我畫好了,就給你畫!”


    一想到自己馬上也能成為年畫上那樣的美人,李金鳳高興地點了下頭,答應道:“曖!”


    全喜娘撩眼皮看了李玉鳳和李金鳳一眼,心說:這李家三房三個小姐,眼下看大房小姐李紅棗,不管人才還是機會都是最好的,而二房和三房的兩個小姐,大的魯莽,小的慢性——人才都隻是普通,但今兒沾姐妹的光,能去謝家吃席,機遇也算是好的,酒隻不知往後十年、二十年,她們姊妹三個各自的境遇造化又將如何了。


    李杏花抱著劉茶兒坐在主桌上看著三房血親,除了李貴銀的媳婦林氏外,其他人,連遠嫁的李桃花在內,人人都有銀頭麵和綢緞衣裳,獨她一人隻有三根銅簪梳頭和細布衣裳。


    一想到一會兒還要穿著這身去謝家,李杏花便委屈得直想哭:不過一年而已,她咋就突然落魄成這樣了呢?


    明明過去一年她比往年都勞作的辛苦,而她家也比往年賺了更多的錢。


    於氏看李杏花臉色不豫不覺皺了眉頭,她站起身推說上茅房,然後出門經過李杏花時便扯了她一把。


    李杏花會意地等了一會兒,便借口給劉茶兒把尿出了堂屋。


    李桃花瞧見兩個人的小動作不過扯了扯嘴角,便扭過頭去和她婆婆繼續說話。


    “娘,”李杏花一見到於氏就忍不住訴苦:“您看我穿成這樣一會兒怎麽去謝家啊?”


    “怕啥?”於氏把李杏花扯到茅房對麵的僻靜處方低聲道:“你的臉就是紅棗的臉。一會兒你大嫂若是要臉,少不得要拿她的頭麵和綢緞衣裳給你穿戴,不然,你就大大方方的去謝家,謝大奶奶瞧見了說不定憐惜你,送你兩件好衣裳也是有的。”


    “真的?”李杏花半信半疑:“謝大奶奶能給我衣裳?”


    雖然王氏進門幾年,李杏花才出嫁,但兩個人卻沒啥交情。從先前貴中洗三滿月和紅棗大定小定都沒請她來看,李杏花可不覺得她大嫂王氏會借她頭麵綢衣穿戴。


    “那你以為我身上的衣裳是哪裏來的呢?”於氏反問道:“今年枸杞跌價你又不是不知道。而且現家裏枸杞收入都在你嫂子手裏,我又哪裏來的錢做綢緞衣裳?”


    話語間於氏不自覺地帶上了對郭氏的抱怨。


    雖然今年枸杞跌價,但今年因為開春施過肥的緣故結的果子個頭大收成好——過去兩月半家裏也收入了四十吊錢,比去年其實也沒差多少。


    何況過去半年滿倉還每天早出晚歸進城賣菜,一天收入也有百八十文。而自八月節後滿倉更是加賣了八爪鼇,每天又能多收入一兩百文。


    郭氏有這些錢還不夠,家常還每每哭窮錢不夠使,恨不能把她手裏僅剩的一點糧食錢也要過去,簡直貪得無厭。


    李杏花抬頭看著於氏的銀頭麵,遲疑問道:“娘,您這銀頭麵是新買的嗎?”


    聞言於氏便覺得生氣——李杏花不信她的話不算,還想她銀頭麵的主意。


    於氏覺得她有必要打消李杏花這個不切實際的想法,當下冷笑道:“是新買的!”


    “杏花,為了這回去謝家,滿倉滿園給他們媳婦都買了銀頭麵,你爹知禮,說媳婦不能越過婆婆去,便也拿錢給我置了一套。”


    “杏花,這俗話說‘嫁漢嫁漢,穿衣吃飯’。你女婿今春賣蘆蒿掙了不少錢,你在家幫襯家務,你讓他給你打一套銀頭麵也是該的。”


    “我前兩天進城經過你們大劉村,看你們村女人日常拿銀簪梳頭的可不少!”


    李杏花……


    因午後有事,今兒的席開得比一般早了兩刻鍾。


    正吃著飯呢,主院裏的婦人們又聽了到客堂傳來吹打聲。看眾人都住了筷子側耳傾聽,王氏笑道:“想又是謝家來催妝的。咱們且隻管吃喝,橫豎真有事會遞消息進來。”


    女人們聽說便依言繼續吃喝。


    李滿囤家的喜宴菜色極好極足,紅燒肉、白切羊肉一碗都有一斤的肉、雞鴨也都是整隻地上桌——能確保每個人都能吃上一個雞鴨腿或者一個雞鴨翅膀。


    雖然現今族人們的日子比往年富裕,但族裏女人,即便是熬到於氏這個年齡輩分的女人一年到頭也很少能吃上雞腿、雞翅——都省儉給男人和孩子們吃了。


    至於鴨腿鴨翅,那更是想都不要想——自從去歲鴨蛋漲價後,族裏現有人家養鴨,但鴨子都要留著下蛋,又哪裏舍得殺吃?


    因此當下幾乎所有人都吃得滿足。而待想到往後兩天都還能在桂莊吃席,可以把雞腿雞翅鴨腿鴨翅輪換吃個遍,更是止不住地歡喜。


    紅棗因不想再次被人圍觀謝尚送的情詩和東西則一直豎著耳朵留意客堂那邊的動靜。


    果然吹打停了沒一會兒陸虎就捧著匣子進院來了。紅棗看陸虎把匣子交給四丫,然後四丫再捧進了堂屋,便搶先使了一個眼色給四丫,四丫見到腳步一轉便把匣子悄無聲息地捧進了紅棗臥房。


    紅棗眼見四丫臥房出來,而主院婦人們忙著吃席都沒留意到四丫的動作不覺舒了一口氣,心說:俗話說“事不過三”,而這謝家的催妝禮都下四回了,也該差不多了吧!


    飯後紅棗借口回屋方才悄悄地看了梳妝台上新多出來的一個雕著荷花蘆葦和鴛鴦的匣子。


    打開匣子,裏麵的花箋上又是一首五言:


    “芙蓉初出水,蒹葭未經霜。


    相逢在總角,與子結鴛鴦。”


    再次疊起花箋,紅棗看到盒子裏裝了綠色茉莉香、玫色玫瑰香、黃色桂花香和白色梅花香的四塊胰子,不覺心說:這謝尚年紀不大,花樣卻多——送個洗澡用的肥皂還要套個鴛鴦戲水的典,真是夠了!


    明霞院裏剛收了碗筷,雲氏想想不放心便問謝子安:“大爺,尚兒自己一個人寫催妝詩,真能行?”


    謝尚雖已學過對韻,但催妝詩不是一首兩首,雲氏擔心兒子年歲小,一個人吃不住。


    “行不行,”謝子安把手裏的擦臉巾丟給丫頭,自己不負責任地往炕頭靠枕上一倚,半合眼道:“現不都按時辰送過去了嗎?”


    “送是送過去了,但裏麵到底寫了啥,合不合適,尚兒不說,咱們也都不知道啊!”


    “你想知道,直接問尚兒不就行了?”


    雲氏……


    “行了,這事兒你就別管了。幾首催妝詩而已,難不住咱們尚兒。再說,李家有人懂詩嗎?”


    雲氏……


    “啊——,”謝子安抬手捂住一個到嘴哈欠:“趁現在人還沒來,我再睡一會兒。”


    “這鄉試的號子房比縣衙大牢還不如,狹仄不說,硬木板當床,連捆稻草都不給——硌得我幾宿都沒睡,唉,回來都這些天了,我還是覺得乏!”


    謝子安養尊處優慣了,鄉試考了九天,睡了七天的硬木板,便就覺得自己吃了人間極苦,自從府城坐船一路躺回來後便見天地躺在明霞院主院炕上理直氣壯地跟雲氏要東要西,無病呻吟。


    偏雲氏就吃謝子安這一套。聞言雲氏即殷勤說道:“大爺,你且歇著。妾身給你捶捶腿,你看看是不是能鬆快點!”


    “嗯!”


    至此謝子安方滿意地合了眼。


    五福院裏謝福給謝尚通告了一回後晌“迎嫁妝”和“謝嫁妝”的安排後疊好手裏的日程字貼笑道:“尚哥兒,現才午正,您還能歇半個時辰。”


    謝尚點點頭,候謝福走後連鞋往炕上一倒,懷瑾和繹心兩個小廝見了趕緊過來幫忙脫鞋子。


    謝尚身邊伺候的丫頭錦書、靈雨等人八月節前便都搬回了明霞院西院,現五福院這邊跟謝子安青雲院一樣隻用小廝伺候。


    酒席臨近尾聲的時候,席位安排在主院東西廂房的婦人看到王氏進來言說男人們這就將進來搬抬嫁妝後一個個都興奮得跑出了屋,站到了房屋的前廊上——萬兩銀子的嫁妝啊,誰不想靠近細瞧瞧?


    果然沒一刻,婦人們便看到桂莊的餘莊頭高喊著“一,一,一二一”這個簡單新鮮但聽著極帶勁地號子領著兩隊穿著一色藍布衣裳腰紮紅布帶的漢子打頭走進來,穿過院子,進了後院。


    婦人們都是頭回看見這樣的行進方式,受氣勢所染,一時間竟忘了言語。


    接著又是兩隊一樣的隊伍,然後又是兩隊……


    如此前後足過去了有六回,整十二隊人後,婦人們才看到李貴林打頭領著同一輩的兄弟進來。


    看了剛才統一步伐整齊行進的隊伍,現再看族裏年青一代散亂無序的隊形,族裏婦人忍不住都笑了起來。


    “貴林,”有人叫道:“你咋不喊號子啊?”


    有人附和:“是啊,貴林,你喊兩聲‘一二一’聽聽來!”


    李貴林……


    眼見李貴林不開口又有人喊:“貴林,你該不是不好意思了吧?”


    “貴林,你這樣不好意思可不行,現你不練,一會兒進城十裏路,圍看的人更多,你要咋整?”


    “是啊,快喊!”


    “對,喊啊!”


    ……


    “看啊!貴林真不好意思了啊!臉紅了啊!”


    “哈哈……”


    李貴林……


    難得看到李貴林的窘態,紅棗站在堂屋門前的前廊上也禁不住哈哈——李貴林是族裏少有的清俊男人,族裏婦人不分年齡日常都喜歡拿他打趣。


    這世雖然男女大防,禮教森嚴,紅棗邊笑邊想:但隻要有三個以上的婦人聯手就能公然調笑男人——這果然是前世歌裏唱的“團結就是力量”啊!


    好容易穿過主院,李貴林下意識地擦了把額角,然後方低聲道:“咱們十幾個人就抬一個奩儀錄,雖然肩頭上不重,但也要相互配合好一起起步一起停才行。”


    “貴林哥,這奩儀錄到底是啥啊?”李貴銀不恥下問:“我就聽滿囤叔說奩儀錄、奩儀錄,一點也不知道是啥?”


    “其實就是嫁妝單子,然後裱糊得好看一些!”


    “啥?”李貴銀驚呆了,不敢相信地問道:“就一張紙,讓我們十幾個人抬?”


    “這不是照顧咱們一會兒還要吃席嗎?”李貴林解釋道:“所以滿囤叔把重物件都安排給莊仆們抬了!”


    愛惜地撣了撣身上的綢衣裳李貴銀感歎道:“還是滿囤叔想得周到!”


    紅欄杆、綠屋頂、四周有牡丹、月季、梅花、荷花、桂花等絹製的百花做裝飾——看著眼前有轎子那麽大的一個披紅掛彩的五彩亭子,李貴銀回頭問李貴林:“貴林哥,這就是你說的嫁妝單子?”


    李貴林先也隻是聽說,現在看到這個轎子樣的彩亭也是意外。他仔細地瞧了瞧,然後在五顏六色的百花中找到中間的紅匣子道:“看見那個紅匣子沒?嫁妝單子就那拿裏頭了!”


    “貴林哥,”李貴銀瞪著兩隻牛眼問道:“這就是你剛說的裱糊得好看?”


    這那是裱糊啊?李貴銀心說:這亭子除了尺寸小了點,都是木竹做的真貨,而百花更是絹製的細物。


    “難道不好看?”


    李貴銀……


    按八抬大轎的站位,李貴林把李貴金等成年族兄弟的位置安排好,然後又安排了李貴雨、李貴富牽著紅布帶在亭子前開路,李貴祥和李貴銀拉著紅布帶在亭子後押陣。


    亭子就是看著大,抬起來其實一點也不沉。因對麵就是謝家村的緣故,高莊村李貴林這輩的男孩子小時候沒少玩過抬八抬大轎的遊戲,故而當下由李貴林喊起、走,竟然都做得還挺妥。


    對於李貴林隻給安排了拉紅帶的輕鬆活計,李貴雨極為滿意——他活計不重,卻還走在所有人前,如此他私塾的老師和同窗隻要今兒來看熱鬧,往後就知道他是城裏謝家大房的新親了!


    李滿囤同著一群吹打進來後,看一切都準備妥當,便站在彩亭前拱了手笑道:“各位子侄,有勞了!”


    話音未落,吹打聲隨即響起,主院婦人們聽到,精神不覺為之一振,心說:來了!


    婦人們翹首以待,結果看到最先出來的卻是李滿囤——他得去莊門口看著放炮呢,立刻哄笑道:“滿囤,你也送嫁啊?”


    “是啊,滿囤,怎麽是你啊?嫁妝呢,我們來是看嫁妝的,又不是看你的……”


    “滿囤,……”


    李滿囤生平頭一回遭遇族裏婦人群嘲調笑,一時有些吃不過勁,趕緊加快腳步跑出了主院,結果招來更大的哄笑。


    哄笑聲裏,先出來吹打,然後便是李貴雨和李貴富牽引著的彩亭奩儀錄。


    “這是貴雨?哇——”李貴雨才剛露頭便就有相好的族人推郭氏道:“郭家的,你兒子這身打扮,看著真是文究啊!”


    先拿到綢緞,郭氏原打算給兒子們也都一人裁一身絲綢袍子,但卻被李貴雨攔阻住了。


    “娘,”李貴雨如此說:“貴中洗三,謝大爺去桂莊穿戴的是秀才衣冠。我和貴祥現都在私塾念書,受聖人教誨‘溫良恭儉讓’,穿細布長袍正是本分,並不失禮。而穿綢緞,反倒是與咱們家業不合,顯得驕奢。”


    聽李貴雨這麽一說,郭氏方才歇了心思,然後給李玉鳳也隻裁了布袍裙。


    此刻看到穿著布袍的長子,氣度比旁邊穿著綢緞的貴富一點也不遜色,郭氏內心登時充滿了驕傲——今兒整個雉水城人都將看到她兒子的出色!


    錢氏也是激動得滿臉放光——她兒子今兒擱城裏走這麽一趟,先前公羊巷的街坊鄰居們見了得多豔羨。


    可惜一會兒她去謝家得坐車,不好拋頭露麵,不然還能讓她們瞧瞧到她的銀頭麵和綢緞衣裳!


    至於二房的男女孩子都沒穿綢緞,隻穿細布,錢氏壓根就沒放在心上——二房才剛買了人,根本不敢撒手讓買的人一個人上山摘枸杞,郭氏什麽都得自己看著,哪有工夫做衣裳?


    聽著周圍族人對自己孫子的誇讚,於氏心裏自是得意——不是元嫡又如何,於氏暗想:今兒紅棗放嫁妝,還不是得靠她親孫子來給紮台型?


    貴中倒是元嫡,可他行嗎?


    王氏抱著貴中就站在前廊,周圍的議論自也是聽在耳裏。她目光自李貴雨和李貴富身上掃過,然後低頭看看懷裏腦袋已完全長圓了兒子心說:她既已隱忍了十三年,便也不在乎再多等十年。十年後紅棗圓房,萬事自有貴中鼎力操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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