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莊出來不過十來步,陸氏便悄聲問兒子道:“貴林,你咋了,身子不好嗎?臉色怎麽這麽難看?”


    “娘,沒事!我剛隻是聽了些話一時沒轉過彎來,現已經沒事了!”


    “你滿囤叔,給你氣受了?”看到兒子發白的麵色,陸氏著實心疼,不覺抱怨道:“你看你,先我說由我來試試你滿囤嫂的口氣,你偏不聽。非要自己去跟你滿囤叔商議。現知道厲害了吧?”


    “也不想想你滿囤叔今非昔比,這脾氣能小得了?”


    李貴林無奈道:“娘,您誤會了。滿囤叔今兒根本就沒說啥。先咱們都想岔了,滿囤叔家真正拿主意的人是紅棗,今兒跟我撂話的也是她!”


    “紅棗?”陸氏有些不信:“你滿囤叔即便寵她,人前再給她臉,她又能懂啥?”


    “娘,咱們家去後說吧!”


    坐在李豐收家的堂屋,李高地不過聽李貴林轉述說了紅棗的一句“我爹我娘委屈求全、顧全大局的下場,去歲分家,我都看到了”,便就跟被馬蜂蜇了屁股一般從凳子上跳起來,嘴裏恨道:“啥都不懂的丫頭片子,什麽都敢擱嘴裏胡咧咧!”


    “大局?她知道屁的大局!”


    “滿囤呢?貴林,滿囤當時在吧?他聽了紅棗這話,就沒當場給她一巴掌,抽她一頓?”


    “不孝,滿囤也是不孝……”


    李豐收低頭吸著謝大爺送的紅木黃銅煙鍋不說話——他先已聽過兒子講述過一遍,該激動的都激動過了,現發愁的是後續往後。


    李春山看李貴林住了話頭,便扯了李高地道:“弟,你給我坐下,先聽貴林講!”


    李高地無奈地坐了下去,然後聽李貴林講“……以直報怨……恩斷義絕……痛恨……”後又跳了起來。


    “哥,”李高地怒吼道:“我聽不下去!你聽聽這紅棗都說得啥?”


    “‘她爹娘搶我家的東西’?什麽是她家的,啊?她這眼裏還有沒有我這個爺爺?”


    “如此目無尊長,族長,”李高地轉與李豐收道:“你得好好教訓她一頓板子!”


    聞言李豐收方慢慢道:“小叔哥,我現教訓紅棗一頓板子容易,但然後呢?這孩子可是跟她姑桃花一樣記仇啊!”


    李高地……


    “去歲分家的事,她早不說晚不說,偏趕現在大定要出門前說,這就是叫咱們知道她什麽都知道,她心裏明白記著呢!”


    “現打她板子?沒得叫她更恨咱們!”


    李高地……


    至此李春山方問:“貴林啊,這‘以直報怨’是什麽意思?和我們往日裏說的‘以德報怨’有什麽不同?”


    李貴林如此說了一通,李春山方恍然大悟,然後便問:“紅棗小小年紀咋會知道這《論語》裏的話?”


    “就是滿囤早年也隻念過三年學堂,也沒念過《論語》吧?”


    “二爺爺,”李貴林道:“今年開春給滿園叔建宅時,滿囤叔就買了《四書》家常念!”


    李春山點點頭,沒再說話,心裏則想著滿囤真正是今非昔比了!


    李貴林繼續道:“……諸謀殺人者,徒三年……三審五審……”


    “紅棗一個七歲的孩子,”李高地又禁不住批評道:“如何能知道《大慶律》?這些話一準是滿囤教她說的!”


    “滿囤自己不敢跟咱們強嘴,便借紅棗的嘴來說,這心眼子可夠使的啊!”


    李春山撩眼皮看到李豐收麵前桌上藍封皮的《大誥》,問道:“族長,這《大誥》裏確是這樣說的?”


    “嗯!”李豐收於吧嗒吧嗒地吸旱煙中點了點頭。


    “是這樣又咋樣?”李高地不滿意道:“族法比國法嚴還不是該的?如此才能防範單個人給氏族招禍!”


    “不然誅九族啥的,那可是全得死!”


    “咱們這村子幹啥叫高莊村?還不是五十多年前高家犯事被滅了族,莊子充公安置難民來的?”


    “……人命關天……填塘……”


    “……白紙黑字……族規……”


    “……不教而殺謂之虐……”


    “……□□設三司五刑衙門……”


    “……以事論事……己所不欲……”


    如此,李貴林說一句,李高地批評好幾句地講完了過程。故此等李貴林講完,李高地也渴了,他抓起桌上茶壺連倒了兩回才算是解了口幹。


    “族長,”放下茶碗,李高地問道:“滿囤目無族規不罰可不行。這紅棗還沒嫁進謝家呢,他便就狗仗人勢不把我這個爹連同咱們氏族一眾長輩放在眼裏。這樣下去,如何得了?”


    這麽一長篇話,李高地可不以為是紅棗能說的,於是便對長子李滿囤愈發不滿了——接連被長子當眾掃臉,李高地早積了一肚子怨氣,現可算是尋到由頭了!


    “怎麽罰,小叔哥?”李豐收苦笑反問:“打板子嗎?”


    “滿囤不是滿園,他要臉!如果他一怒之下學當年謝老太爺一樣脫離氏族——小叔哥,你就真不打算要這個兒子了?”


    “他敢!”李高度怒拍桌道:“我還在呢!”


    “可你分家了!”李春山涼涼提醒道:“弟,你現跟滿倉住。滿囤出宅別居,自立門戶。所以他想離族自建,你還真管不了他!”


    李高地……


    沉默良久李高地不甘心問道:“難不成咱們往後就由著滿囤騎咱們頭上,不管了?”


    直等抽空了煙袋,李春山方才抬頭問道:“貴林,這件事你怎麽想?”


    李貴林下意識地看向他爹,李豐收點頭道:“貴林,你就照你想的說。紅棗這話裏一堆《論語》《中庸》,我們即便得你解說,也隻是聽了個大概,這話深裏的意思還得你再細講一回。”


    如此李貴林方才說道:“二爺爺、三爺爺,我理解紅棗話裏其實說了五樁事。”


    “第一樁是玉鳳的事。紅棗表明她往後不跟玉鳳親近來往的態度。”


    “第二件是對滿倉叔一家的態度,紅棗雖然沒名言說不來往,但肯定不親近。”


    “親叔叔都……”


    李高地甫一開口,就被李春山瞪了一眼,愣是咽下了未出口的怒氣。


    “第三件是對我的意見。她不滿意我今兒拿姐妹情類似的大義來做說項,暗示往後她也不接受類似這樣其他情義類的說項。她隻認自己的理!”


    李貴林說的委婉,但所有人都明白紅棗這話其實是針對所有人,然後所有人的臉色都很難看——氏族裏難得出了一個跨門第的高嫁女,偏女孩卻是個不通人情世故的,如此她嫁得再好於氏族的幫襯也是有限。


    “第四件紅棗說了她自己判斷公道的依據是《大慶律》,然後以此為據以為咱們族法嚴苛,不認同。”


    “第五件則應該說是對族裏的建議。紅棗希望咱們族法也能白紙黑字落於紙麵,便於族人日常了解警醒自己的行為。”


    本著聖人“為尊者諱,為親者誨”的教誨,在去掉一切感**彩的詞匯後,李貴林言簡意賅地說了自己的理解。


    “弟,”李春山轉頭問李高地道:“六月二十六以後,滿倉和他媳婦私底下去桂莊給滿囤、紅棗賠過禮嗎?”


    聞言李豐收、李貴林的目光都轉向了李高地。


    ?李高地……


    李春山一看就來了氣:“這閨女闖了這麽大的禍,過去一個多月做爹娘的連個招呼都不打?”


    “滿倉怎麽這樣不懂禮數?”


    “哥,”李高地解釋道:“先族裏不是把元嫡單獨排名了嗎?”


    “糊塗!”李春山不客氣地批評道:“元嫡單獨排是族裏統一安排,跟滿倉個人有啥關係?還是說滿倉覺得自己不需要跟滿囤私底下來往,如此,這便就不能怪滿囤借紅棗的口說兩家不要親近來往了!”


    “這樣第一、二條便都不用議了。”李春山氣呼呼地說道:“滿倉自己不去打招呼賠罪,隻咱們幫著說項,可不是叫滿囤誤會咱們族裏偏向滿倉,拿情義壓他嗎?”


    李高地……


    聞言李豐收複又低下頭,心裏則不高興:他日常看滿倉一臉愁苦,以為滿倉擱滿囤處碰了壁才想著幫忙敲個邊鼓——畢竟是看著長大的女孩子,結果敢情滿倉自己家常除了發愁,竟是啥也沒幹啊!


    這事整的!


    李貴林跟著轉過了頭,心裏也在歎氣,他本以為由他開口比由他娘開口更合適,但到底還是叫紅棗給誤會了!


    人在臥房但心在堂屋的陸氏聞言也是無語,心說:郭氏這是咋了?既知道私底下跟自己幾番告罪求懇,咋就不知道讓男人滿倉去跟滿囤求個情呢?


    不會是她一家子拉不下麵子,然後拿她當槍使吧?


    “有前麵兩條,這第三條,就得往後走著看了,看紅棗這話是隻對滿倉一家,還是對所有族人。不過,”李春山話鋒一轉,有些無奈道:“往日族裏沒什麽人跟滿囤和他媳婦交好,連帶紅棗跟族人也都不親近——這孩子,我現回想起來,雖說外頭見人都是一臉笑,但實際裏,”李春山歎息:“比如桃花,似她這般大的時候,每嚐還來家裏走走,但紅棗卻是除了年節,從沒家來過——即便滿囤來,她也沒說過要跟著來討個果子吃啥的。她這性子,竟是比她姑桃花還冷情!”


    李高地……


    李桃花本就是李高地的心病。現李高地聽李春山說紅棗比桃花還冷情,當即便覺得頭皮發麻——紅棗跟他原就比桃花跟他又隔了一層,她若真跟桃花一般的六親不認,他還真沒轍。


    經李春山如此一說,李豐收也回想起來了,然後便點頭道:“二叔說的是。紅棗這孩子確是從不串門。”


    “不過,從紅棗今兒幫滿囤說這一段話看,這孩子還是聽滿囤的。”


    後麵的話李豐收沒說,但屋裏人都明白了李豐收的未竟之意——想籠絡紅棗,就得先牽好李滿囤這根線。


    由此李高地雖然心中不忿,但也不再提處置長子的事了——交好謝家的利益太大了,大得他能為了氏族的長遠而主動放下個人意氣!


    “後麵第四件、第五件有關族法的事兒,還是讓貴林先講……”


    李貴林……


    李貴林道:“二爺爺、三爺爺、爹,這族規茲事體大,我不敢隨便講。不過,第五條,我以為落於文字卻是有百利而無一害。”


    “比照朝廷的《大慶律》,族規原該是族人都知道的規矩,而落於紙麵則可以跟族譜一樣更易於傳承……”


    今兒聽紅棗提後,李貴林個人也覺得族規裏有些規定太過嚴苛,但他沒膽跟他爹和兩個叔爺明言便就想著先都寫下來再議,不然東一條西一條的容易顧此失彼。


    送走李春山、李高地兩個長輩轉身回來,李豐收忽而問兒子:“貴林,你其實心裏邊也覺得咱們族規嚴苛了,不該拿玉鳳填塘?”


    李貴林默了一刻,方鬥膽試探道:“爹,難道您不是這麽想?”


    “不然,這些年您如何會在處理族務時多雙方勸解而少用族規罰人?”


    聞言李豐收不說話了,他想起他爹臨終前私下和他說的話——“豐收啊,咱們雖是長房,但子嗣不豐,現今就隻存了你一個兒子和貴林一個孫子。這些年,我一想起這事就每嚐後悔自己早年處事嚴苛,傷了陰德。往後啊,你得了我的教訓,遇事多跟你兩個叔叔商議,別學我遇事不留情麵……”


    李豐收回想了好一會兒方道:“貴林,得閑你先把族規寫出來吧。然後我拿去跟你二爺爺、三爺爺合計合計。”


    “似別的倒也罷了。這人命關天,確是不好輕斷。”


    看李高地家來,於氏立放下手裏的綢緞站起身倒了碗茶遞過去,殷勤問道:“當家的,剛貴林來叫是什麽事?”


    “還能什麽事?”李高地怒道:“還不是因為玉鳳,現帶累得族長都得了不是!”


    “怎麽會?”於氏訝異道:“族長這麽好說話的人,能有啥不是?滿囤這回都抱怨些啥了?”


    氣憤之下,李高地便一五一十說了。


    聞言,於氏心裏一動,心底忽地冒出了個主意——繼子李滿囤不是能嗎?那就讓他自己離族自建啊!


    隻要繼子一家讓出長房的班次,於氏想:她兒子滿倉便就成了三房的長子,大孫子貴雨就又是三房的長房長孫了,而即便繼子離族,繼子和老頭子依舊還是父子,她依舊能跟先前一般沾光——如此她便是名利雙收,簡直不能更完美!


    所以,為今之計便就是讓繼子李滿囤主動離族了!


    有了讓李滿囤離族的想法,於氏自更不甘心讓親子李滿倉給繼子賠罪了,故而她在李高地提起此事的時候便即笑道:“當家的,還是你想得周到。這滿倉和郭家的確是該去給滿囤和王家的打個招呼。”


    “但有一樣,紅棗出門在即,莊子裏每天都是人來人往,滿倉和郭家的趕現在去,沒準就落了旁人的眼,反而不美。”


    “所以我想著不若這樣,紅棗出門前夜,郭家的得過去添妝,到時我讓郭家的加倍給禮,如此滿囤和紅棗一見可就明白了嗎?”


    李高地聽著有理,竟就認了。如此,李滿倉和郭氏竟就未如李春山說的來桂莊賠禮。


    八月初八,請期。一早李氏三房人,除了李玉鳳,一個不少的來了桂莊。


    李滿囤和王氏、李桃花聞訊來莊門接的時候,心裏還惦量著一會兒見麵當如何說話——畢竟昨兒紅棗的話可是打臉了全族。結果不想見麵後除了他爹李高地有些陰沉外,其他人,比如族長、他二伯都是神色如常,不覺便放下心來,跟往常一般說話招待。


    隻李桃花見到陸氏心情有些複雜。她昨兒想起當年她說親時,陸氏曾給她說了一個後村秀水村的人家,但她話都沒聽完便就一口回絕了,如今想來,當年陸氏也未必不是好意。


    作者有話要說:  發非發自內心的道歉有些惡心人,所以還是不道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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