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六百八十個喜蛋,都是李滿囤不假於人手自己染的。


    染好蛋李滿囤數四百個蛋裝進竹筐,搬上板車。想到路上可能會遇到的村人,李滿囤想了想又多裝了一筐紅蛋放到了車上。如此李滿囤便拉著整五筐紅蛋去了高莊村。


    果然,李滿囤一進村就遇上了二房郭氏的娘家哥哥。對方看到李滿囤拉喜蛋進村,心中雖然替她妹子和閨女惋惜,但嘴裏卻隻道恭喜。李滿囤見狀自是高興,笑咧著嘴送了對方六個喜蛋。


    如此一路行來,又遇上五六撥人,發出去三十好來個喜蛋,李滿囤方才行到了李豐收家門口。


    第一份喜蛋,論理該送老宅。


    但李滿囤生平第一次送生子報喜蛋,心情是既興奮又緊張。


    李滿囤不想在老宅前露怯,故而這第一份喜蛋,李滿囤就順路先送到了族長李豐收家——李滿囤打算先拿族長家練練手。


    送喜蛋素有不得主人邀請,不得進門的規矩。所以李豐收家的大門雖然隻是虛掩,但李滿囤卻還是雙腳站在門外,依規矩叫了門。


    來應門的是李貴林。李貴林開門瞧到李滿囤穿著新衣裳,然後又瞧到板車上的五筐喜蛋,立刻滿臉堆笑地拱手道:“滿囤叔,大喜大喜!”


    李滿囤也拱手道:“同喜,同喜!”


    拉開大門,李貴林道:“滿囤叔,快進來吧!”


    李滿囤把裝著喜蛋的竹匾遞給李貴林道:“不了,貴林,我這兒還趕著送蛋呢!你爹跟前你幫我說一聲,我就不進去了!”


    “再就是六月初十早晌,我兒子洗三,你們都來我家吃午飯!”


    “曖!”李貴林極幹脆地答應了。


    李貴林端著喜蛋走進院子,坐屋裏炕上做針線的陸氏隔著窗戶瞧到,立刻揚聲問道:“貴林啊,剛是誰來了?”


    “剛是滿囤叔來報喜,他今兒午晌生了兒子,然後讓咱家人後天晌午去吃洗三飯!”


    “王家的午晌就生了?”陸氏聞言趕緊下炕道:“貴林,你趕緊去瞅瞅咱家的白糖還有新的嗎?若是沒有,明兒你進城買饊子的時候,記得給捎一包!”


    “還有江家的,”陸氏又叫兒媳婦道:“後兒你滿囤叔家洗三,那天貴林和興和吃飯的衣裳你一會兒都記得拿出來熨熨!”


    嘴裏吩咐著兒媳婦,陸氏自己也開了炕櫃給男人李豐收準備出門衣裳。


    準備好衣裳。陸氏想了想,就又來問男人:“當家的,後兒滿囤兄弟家兒子洗三,這月子禮和添盆禮,咱們要怎麽準備?”


    過去一年,自家沒少吃李滿囤送來的雞鴨魚肉,而且近來又每天喝李滿囤莊子上送來的羊奶,故而陸氏以為此番走禮當比平常要多添一些——禮尚往來嘛!


    不然光收不回,那成啥人了?


    李豐收吸著旱煙,眼睛看著飯桌上李貴林拿進來的十個喜蛋道:“這禮如常就好,不必額外添加!”


    陸氏聞言一愣,還待勸說,但看到她兒子李貴林跟她搖手,終是沒再出聲!


    李貴林知道他爹李豐收的心思——他擔心族人說他趨炎附勢,不能一碗水端平。


    其實,李貴林以為他爹很不必如此——畢竟人都有親疏遠近,比如這些年他爹自己不也同他三爺爺私交極好,家常走禮都比旁人要添些嗎?


    現若隻因畏懼可能有的人言就不敢和滿囤叔家交好,李貴林以為他爹這麽做對他滿囤叔也是不公平。但他爹年歲大了,脾氣卻越來越執拗,他也不好多勸。所以,他還是想著從其他地方給彌補吧!


    第二家喜蛋送二伯李春山。李春山家來應門的是他的孫子李貴銀。李滿囤把他剛和李貴林說的話重說了一遍,不想憨小子李貴銀卻不吃他一套——他上手就要幫李滿囤推車,嘴裏嚷嚷道:“滿囤叔,你生兒子這麽大的喜事兒咋能讓我給你去說呢?這事兒,你得自個兒跟我爺爺說去!”


    “我爺剛放牛回來,正在念叨這事兒呢!”


    不由分說,李貴銀把李滿囤給扯進了院子。


    李春山就蹲在院子裏吸旱煙。他抬頭看到李滿囤推車進門正要問呢,結果就聽到他小孫子李貴銀興高采烈地笑道:“爺爺,大喜啊!我滿囤叔今兒午晌給我添了個兄弟!”


    李滿囤……


    剛說好的進來讓我自己說的呢?咋現在,你自己又幫我說了?


    而且明明是我媳婦給我生了個兒子,怎麽這話過了你的嘴就成了“我給你添了個兄弟”?


    這一刻,李滿囤無師自通了紅棗式吐槽。


    被搶了話的李滿囤當下隻好無奈笑道:“二伯,今兒午晌我家裏的生了,是個兒子!”


    “好,好!”李春山放下煙鍋站起身,拍著李滿囤的肩膀笑道:“滿囤啊,現知道你有了兒子,我就放心了,往後也能去見你爺跟你奶了!”


    李滿囤為李春山說的傷感,強笑道:“二伯,您這個侄孫子六月初十洗三,午晌您賞臉來吃飯!”


    “來,來,一家子都來!”李春山連連點頭,然後想起一事說道:“對了,滿囤,我先謝謝你天天給我送羊奶!”


    “這羊奶確是個好東西,我喝了這一個月,腿腳好了許多,下雨也不怕了!”


    “不過,這羊奶是你賣錢的生意。我天天白喝,卻是心裏不安。”


    “二伯,”聞言李滿囤想說一碗羊奶而已,不值啥錢,結果卻為李春山擺手攔阻道:“滿囤,我知道你心好孝順,但這事兒呢牽扯甚多。”


    “比如族長吧,他作為一族之長,想的事兒也多。而且咱們族裏有些人吧,你也是知道的,正事不幹,就喜歡說人閑話。”


    “所以這事兒呢,我就和族長商量了一下,然後就想了一個折中的法子,你看行不行?”


    “我聽說你鋪子裏預定羊奶都是月頭收錢然後每天自取。這拉羊奶的車呢,天天都打咱們村口過,故而我就想著我跟族長也都跟按月跟你訂奶,然後讓貴銀每天早起在村口跟車打兩碗羊奶也就是了。”


    “如此往後咱族裏還有其他想喝羊奶的人,也可以跟我和族長一樣按月交錢,然後讓貴銀一起給打回來,如何?”


    經李春山這麽一說,李滿囤就明白了,一準是族裏有人眼紅說閑話了。故而李滿囤點頭道:“二伯,這事兒我聽你的就這麽辦吧,不過,明天可能辦不了,那就後天開始吧!”


    打李春山家出來,李滿囤終於站到了老宅門口。


    和走前麵兩家親戚一樣,李滿囤並沒有和往常一樣直接進門——他站在門口先穩了穩心神,然後又深吸了一口氣後方才拍門板叫人。


    時李滿倉已經駕牛車進城接孩子去了,郭氏和李玉鳳去山頭下荒地摘缸豆留待明天賣,故而來應門的竟是李高地。


    李高地開門看到打門的李滿囤不由一愣,隨口說道:“滿囤啊,既然來了,咋不進去呢?這大門沒拴啊?”


    話音未落李高地就看到李滿囤身前板車上的紅蛋,臉色陡然變得難看——長子這是把他這兒當親戚走呢!


    李高地探頭往李滿囤身後的來時路上瞅了瞅,然後便拉開大門說了一聲“進來”,就自顧自氣呼呼地進屋去了。


    李滿囤也是沒想到會是他爹來應門,當下四目相對也是頗為尷尬。


    按李滿囤先前的設想,不管來應門的是滿倉還是郭氏,他都把先前跟李貴林和李貴銀說過的話再說一遍,然後再借口他還要給其他族人送禮就推著車離開——如此既表明了他的態度,也沒有當麵折他爹的臉麵。


    今兒天色已晚,他妹李桃花得明天傍晚才能接到家來,故而李滿屯不想趕今天跟他爹說…話,以免給他後娘作妖的機會。


    李滿囤是真沒想到,二房夫妻兩個竟然會都不在家!


    自古都是“人怕見麵,樹怕扒皮”。不管李滿囤先前想了多少應對,但此刻真的麵對他爹,卻是一句也說不出來。


    眼見他爹當先氣走,李滿囤狠狠心終是把車推進了院子——既然事已至此,李滿囤破罐子破摔地想:那就沒有半途而廢的道理。


    總之,他絕不讓他後娘在他兒子的洗三席麵上指手劃腳,說三道四。


    和陸氏一樣,於氏現也坐在自家的炕上紡紗。


    天氣炎熱,窗戶洞開,於氏剛聽到敲門聲,然後就看到李高地過去應門,接著轉眼又看到他氣呼呼地走回來。


    自李貴銀的兒子李興文出生後,於氏就一直替王氏算著日子。


    前兩天李興文滿月酒上於氏還問過何穩婆王氏生產的日子,故而她知道王氏生產就在這兩天。


    果不其然的,六月初五那天就有人看到繼子莊子裏的人來背何穩婆去接生,然後至晚方回。


    村裏人都以為李滿囤家的生了,結果跟何穩婆一打聽,方知是虛驚一場。


    雖然都說是虛驚,但於氏以為王氏的肚子既然有了動靜,那麽離真正發動也就快了。


    故而自六月初五以後,於氏就一直心神不寧的在家等消息。


    現於氏看到李高地開門一趟卻生氣回來,就經不住心生疑惑:繼子家該不是生了吧?然後又生了個女孩?


    於氏放下線框,想去問問,不想卻看到繼子李滿囤推著板車進院——板車上五個竹筐裏裝著的豔紅喜蛋映著天上的晚霞,竟似比已轉到西頭的落日還要刺眼。


    到底,於氏氣湧心頭:還是叫那王家的生出兒子來了!


    一進堂屋李高地就坐了自己慣常的位置後開始吸煙。


    李滿囤在院裏停好板車後拿竹匾撿了十個紅蛋進堂屋放到李高地麵前的桌上。


    “爹,”李滿囤竭力鎮定說道:“今兒午晌,我家裏的替我生了個兒子,這是喜蛋!”


    李高地低頭抽煙不說話。


    李高立心中氣苦,但卻不知從何說起——畢竟,確實,已經,分了家。


    故而長子滿囤若真將他這兒當親戚走,他除了成為別人嘴裏的笑話外也挑不出理來。


    李滿囤站了一刻,終說道:“爹,這日頭眼見就要落了。您若沒啥事,我就先走了。我還得趕在太陽下山前把蛋送掉!”


    說完話李滿囤就打算邁步出門——村裏要送三十九戶人家,而他才走了三戶,他得抓緊時間才行!


    聞言李高地終於抬起頭,厲聲喝道:“滿囤,你敢不孝?”


    思索半天,李高地黯然發現,現他唯一能拿來說事兒的地方也就是滿囤的行為讓他不開心——可算是不孝!


    不孝?李滿囤被李高地的話給生生氣笑了——古話都說“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先前因為他沒兒子,他爹說他不孝,把他分家分出去,他認了;但今兒他有了兒子,他爹竟然又說他不孝!


    感情這孝與不孝,全都在他爹的嘴皮子上?


    想朝廷審犯人都還得三審五審呢,而他爹嘴皮子一張竟就想定他罪名——這未免也太過便宜。


    所以,李滿囤想:他就是拚著今天趕不及給族人報喜,他也得跟他爹把這事說道說道。


    “爹,”李滿囤正色道:“‘不孝’是朝廷法典《大誥》裏的十惡大罪!”


    李高地……


    不是,李高地心說:我一個當爹的在家說幾句兒子不孝,跟朝廷法度有啥關係?


    一時間李高地覺得自己有點懵。


    “爹,”李滿囤接著說道:“但《大誥》裏也說朝廷推行孝道,提倡同居共財,即不與父母祖父母分居析財。故而‘不孝’大罪隻用於和父母祖父母同戶共居的子孫。比如,現和您一個田稅徭役戶頭的滿倉!”


    李高地……


    李高地真是做夢也想不到,親生兒子李滿囤會義正言辭地拿朝廷的法度來和說事——這話若是傳出去可是比剛剛有人瞧見兒子李滿囤站在祖宅門口似走親戚一般敲門還讓他難看。


    高莊村建村至今,還沒有兒子跟爹開口閉口朝廷法度的先例!


    “爹,”李滿囤抬起頭正視李高地坦然說道:“我以為先前的分家,就是我對您最大的孝順!”


    李高地……


    雖然李滿囤語氣平和,言語婉轉,但李高地依舊聽出了長子對他違反朝廷“嫡長子繼承製”的無聲控訴——生平第一次,李高地不自在的躲閃了兒子的注視,難得的覺得有點無地自容。


    他確是違反了朝廷律法!


    李滿囤定定地看了李高地一會兒:“爹,六月初十早晌,我兒子洗三,您高興就來吃飯!”


    丟下話,李滿囤走了,李高地頹然地癱坐下來!


    作者有話要說:  好了,李高地的“不孝”撒手鐧失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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