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七, 李滿園跟李滿倉進城賣菜。賣菜回頭路過李家糧店, 看到鋪子門口剛貼上的大紅告示,雙雙沉默。


    “大哥也在賣蠶豆?而且還賣羊奶。”李滿園忍不住開口道:“不過, 這蠶豆確實賺錢,而羊奶也確實是個好東西。金鳳不過喝了幾天,氣色精神都好了許多。想必大哥這羊奶生意也不差!”


    “但這農忙關鋪歇業, 三十三家巷店依舊開門賣菜和羊奶是咋回事?”


    “難道說大哥除了這李家糧店,還有一個鋪子?”


    李滿倉聞言點頭道:“是的,就在這個李家糧店南麵不遠,不過鋪子是在巷子裏,要走近才能看到。”


    李滿園順著李滿倉所說的方向看去, 雖然啥都沒看到,但還是禁不住豔羨:大哥在城裏都兩個鋪子了, 自家還一個也沒有!


    若是自家能有個鋪子, 李滿園想:那麽他在城裏就有了穩定的營生,他爹就不能隨便叫他回村子裏住, 而且往後農忙, 特別是夏忙他不家來也能有個絕好說辭。


    李滿園再想不到李滿囤會因為農忙而讓鋪子歇業。李滿園覺得李滿囤這麽做有些傻。


    “哥,”李滿園道:“你說大哥鋪子生意這麽好,咋就舍得歇業呢?這農忙人手不夠,城裏隨便找兩個短工幫忙才能花幾個錢?”


    “大哥這麽做,可不是丟了倭瓜撿芝麻嗎?”


    李滿倉心說大哥這是不願讓人知道他鋪子和莊子裏的底細啊——他現在的羊奶生意可是雉水城的獨一份兒!


    不過李滿園的話卻是提醒了他:今年要早點約短工幫忙夏收,然後讓他爹歇著。


    家去後,李高地問李滿園進城賣蠶豆的情況, 李滿園極高興地說賣了三百多文。


    李高地聞言點點頭,然後囑咐李滿園道:“滿園啊,今兒家去後你趕傍晚就得把明兒賣的蠶豆給摘好,記得吧?”


    “曖!”李滿園趕緊答應。難得有個來錢門路,正缺錢的李滿園可不願隨便錯過。


    “爹,”李滿倉接口道:“滿園就一兩筐子蠶豆,跟我進城幹耗半天不合算。何況他剛剛上梁,馬上又是夏收,家裏無數事等著他幹。”


    “如此,倒是傍晚摘好豆後送家裏來,我明早順手替他賣了,倒是便宜。”


    李滿倉說得在理,李高地自是同意,李滿園也是心生感激。


    郭氏聞言自又是一番生氣。


    隨後李滿園又說起李家糧店賣羊奶的事。李高地聞言點頭道:“先滿囤說這羊奶最滋補的話看來是沒錯的,不然他如何能在城裏店鋪賣羊奶?”


    李高地的話意有所指,於氏聞言自然不是滋味。


    羊奶是滋補,於氏心道:但奶茶也是一樣喝了腿腳好啊!而且奶茶裏還多了金貴的茶葉,口感不知好了多少倍!偏男人認死理,非說羊奶好,不肯跟繼子要奶茶,真是氣死她了!


    “不過,”李滿園話鋒一轉道:“大哥鋪子卻貼出了農忙歇業的告示,而且從五月初一歇到五月十五,整半個月!”


    “爹,”李滿園道:“你說大哥這是多想不開?放著好好的錢不賺,關了鋪子。若是夏收實在缺人手,倒是招幾個短工啊?”


    聞言李高地心歎一口氣:看來這個夏收也是指望不上滿囤來給幫忙了——他自己莊子裏的活計怕是都忙不完,不然,他如何舍得讓鋪子歇業?


    “滿倉,”李高地問道:“下月的夏收你打算咋安排?”


    “爹,”李滿倉沉著道:“今年夏收我打算請三個短工,按一人一天能割一畝麥子算,咱家二十二畝麥子,差不多六天就能割完。麥割好就趕緊打麥,爭取四五天打完。麥子打好後,稻田水也放差不多了,這時候就耕地收油菜,插秧。這估計又是個四五天。如此差不多十五天就能把夏收大頭忙好,下剩的活計可以慢慢做!”


    李高地覺得李滿倉安排得很好,但想到短工的價錢,有些遲疑道:“滿倉,這農忙短工一天可是一百文,你請三個人十五天可是要四五吊錢呢!”


    李滿倉又如何不知農忙工貴,但一想到割麥比割稻更難——一則麥杆比稻草結實難割,一畝地光鐮刀就得準備六把;二則麥芒紮人,麥芒麥渣紮到人頭上身上腳上會癢,難受無比;三則天氣炎熱,割麥人卻要長衣長褲頭頂草帽腳包厚布,汗流浹背;四則時間不等人,若不能在黃梅雨季到來前曬幹小麥,這半年的收成就全完了,終還是說道:“爹,這時節不等人。這請短工的錢,就當咱們蠶豆沒有賺錢好了!”


    郭氏就在堂屋,當下聽到男人說要拿蠶豆錢給家裏請短工,登時就氣得肝顫——自今年春耕她帶玉鳳全盤接手廚房往後,家裏一應油鹽醬醋開銷都是自家,婆婆於氏分文不出也就罷了,現夏收收糧的短工錢,足足四五吊,咋又讓自家全出?


    郭氏氣得厲害,臉色都跟著變了。於氏一旁瞧著心中也是不悅——這二房媳婦的心可是越來越大了。她隻知道賣蠶豆賺錢,咋就不想想這蠶豆地都是哪兒來的?現地契都還是老頭子的名兒呢!


    哼,不過幫忙賣兩天蠶豆,就以為這蠶豆錢就是她的了?真是盲天沒地,不知天高地厚!


    李高地壓根就沒留意屋裏女人間的暗氣。他耳聽李滿倉如此說,便也就罷了。然後李高地又問李滿園打算。李滿園也道:“我家地少,短工隻請一個也就夠了。我也拿賣蠶豆的錢請!”


    下午,李滿倉果然又進城一趟,然後在北城門口約了三個短工說定了夏忙事項。接著李滿倉又去李家糧店花五文錢打了一大碗羊奶方才又家去。


    午飯時候,朱中人去三十三家巷喝羊奶咋眼看到歇業限業告示很唬了一跳。等定下心後看到菜和羊奶如常供應,朱中人方才舒了一口氣。


    兩天喝了四碗羊奶,朱中人覺得自己差不多都感覺不到胃痛了——這簡直是幾年來朱中人身體最輕鬆的時候。朱中人正打算好好喝羊奶調養身體,可不想羊奶的供應出岔子。


    趕緊的,朱中人又加錢預定了二十天的羊奶。


    朱中人狡猾地想:既然鋪子收了錢,那這羊奶就得每天賣了!


    與朱中人一樣想法的還有不少。


    這世醫療水平落後,大部分人除了缺鈣外,還暗生許多其他病症,比如胃痛、氣喘、頭暈目眩之類。


    這些人也和朱中人一樣,不過喝了兩天羊奶就自覺身子輕快了不少,然後就趕緊來鋪子預定。


    於是這天傍晚,紅棗聽餘莊頭跟他爹李滿囤說羊奶又預定了多少多少,禁不住好笑:她家這鋪子咋還兼職成了前世的奶站了?


    所以,紅棗認真地想:這三十三家巷的鋪子是不是該再掛塊“桂莊羊奶站”的匾?


    如張乙所願,他今天就跟著傍晚運菜進城的騾車回到了莊子——果真是在他娘進城煮羊奶之前。


    張乙有心突然地走進家門,然後狠狠地唬他爹娘兄弟一跳,結果走進後莊,看著麵前一溜七個齊整院落卻犯了愁——這哪個院子是自家的啊?


    傍晚時分,張老實正在羊圈掃羊糞積肥,忽然聽到陸大喚他:“老實,你看,前邊那個是你兒子張乙吧?他不是在城裏鋪子嗎?咋突然回來了?”


    張老實聞聲看過去,果不其然,看到了他兒子張乙。


    好好的,張乙咋回來了,不會是闖禍了吧?


    自從上次進城建房,張老實親眼看到張乙吃穿都好,而且還能跟餘掌櫃學習認字記賬以後就盼著張乙能好好幹活,然後能長久地在城裏鋪子留下來。


    張老實知道城裏鋪子學徒都是三年不歸家,現突然看到張乙來家,眉頭不禁皺了起來。


    陸大見狀拿下張老實手裏的鐵鍬道:“趕緊地家去問問,這羊圈我一個人掃就行!”


    “張乙!”


    身後突然出現的聲響著實唬了張乙一跳。他驚嚇得轉過身,然後看清說話人是張老實後,立刻驚喜叫道:“爹,我回來了!”


    “爹,老爺許我們往後每十天都家來一趟!”


    “爹,我今兒在家住一夜,明天一早就得走!”


    張乙見麵幾句話就去了張老實心中的疑。張老實轉即跟著高興起來——兒子能家來終是件好事兒。


    “家去說,家去說,”張老實領著張乙進了家門,然後高聲叫道:“家裏的,快出來看看,看誰家來了?”


    張乙他娘趙氏,自從張乙進城後差不多每天都哭。


    後來張老實進城建房,然後家來後告訴了她張乙在城裏的情況,再加上同去的幾家人家也是異口同聲地豔羨張好乙好命,福氣大得了個好去處,趙氏方才哭得少了。


    今兒趙氏,正在廚房裏一邊擇菜一邊合計還有幾天輪到她進城煮羊奶,到時就能見到兒子,不想突然聽到男人的呼喚。


    趙氏聞聲趕緊出了廚房,然後猝不及防地就看到了院子裏的兒子。


    “張乙?”趙氏不敢置信地看了張乙半天,然後方才試探地喚出了聲。


    “娘!”見到趙氏,張乙也很激動。他跑到趙氏麵前拉著她的手道:“娘,是我!我家來了!”


    摸到兒子溫熱的手掌,趙氏察覺不是做夢,立刻便嚎啕哭了起來:“兒啊——我的兒啊——”


    張乙……


    生為莊仆,趙氏這輩子最怕的就是骨肉分離。


    趙氏今年雖然才三十八歲,但已經曆過兩次生離死別。


    趙氏出生的青莊是謝家西城外一個小農莊。趙氏上頭還有個大她七歲的姐姐趙秀。趙氏和她姐姐感情很好,她就是她姐姐一手拉扯大的。


    在她姐姐十八歲那年,謝府管家把她姐姐指配給了南城外梓莊的一個莊仆做媳婦。


    消息傳來,一家人抱著哭了一夜。第二天早起,趙氏跟著爹娘看著她姐姐提著包袱一步三回頭地上了騾車哭得好懸沒背過氣去——被指到其他莊子婚配的莊仆女孩兒幾乎沒有和爹娘兄弟再次重逢見麵的機會。


    又過了幾年。等趙氏自己到了十八歲,也是如出一轍地被謝府管家隨意指配給當時的老北莊張老實做媳婦——從此趙氏離開了父母兄弟,然後就是十來年不得見麵,沒有音信。


    趙氏是真心怕兒子離家後跟她和父母親人斷了聯係一樣和家斷了聯係,然後又是一輩子不見。


    趙氏不怕窮不怕苦,她就怕一家子骨肉分離。


    張老實知道趙氏的心病,隻得勸慰道:“兒子家來是好事,你哭啥呢?還不趕緊的,去廚房切臘肉!”


    “兒子家來一趟,總不能連碗肉都不燒給兒子吃!”


    聽了這話,趙氏方收了淚,進廚房忙活去了。


    打發走趙氏,張老實便領著張乙瞧看房屋。


    “咱家錢財有限,”張老實告訴張乙道:“今春打了圍牆後就蓋了五間正房和一間偏房。不比別家一氣蓋了七八間,甚至十來間的都有。”


    “不過,你爹我這輩子能建成這五間屋,然後給你兄弟仨一人一間瓦房娶媳婦,我這心裏啊,知足了!”


    “張乙,最西邊這間你住,”說著話張老實推開西間屋的門:“先因你不在家,家裏的糧食都臨時堆在了你這屋。今兒晚上你先湊合住著,等明兒我得了閑就把這糧食都搬到你弟屋裏去。”


    “別搬了,爹”張乙一邊打量著新屋子一邊阻止道:“我難得來家一趟,糧食擱這裏正好。平常少開門,糧食不容易受潮。”


    不過看到新屋靠牆堆了足有六口大缸,張乙還是忍不住問道:“爹,咱家有這許多糧食?需要這麽多糧缸嗎?”


    一口缸能裝五六百斤糧食,張乙家往年隻一口糧缸。莊裏土地有限,張乙可不覺得自家能突然多出這許多糧食。


    “嗬,”張老實笑道:“這不是缸防潮嗎?上兩個月莊子裏的新磨坊修好的時候,餘莊頭去給磨坊買水缸和糧缸,我就趁手買了五個。”


    “我打算啊,兩個裝糧食,其他四個留著夏天裝棉襖和被褥,不怕黴!”


    張乙……


    張乙在鋪子裏擱衣裳鋪蓋用的是炕櫃。不過張乙看了一眼自家光禿禿的土炕啥也沒說。


    做炕櫃需要木料和工夫,他爹今年建房已是辛苦,現買幾口缸裝東西確是便宜。


    屋裏出來,張乙問張老實道:“爹,我哥和我弟去哪兒了?這天眼見都快黑了,咋還沒來家?”


    “他兩個下午收拾好菜園後就去山頭摘黃花去了。一般不到天黑不會家來。”


    河邊菜地、山頭黃花、羊圈羊奶現可是莊仆們的三大財路。若無例外,莊仆們都要忙活到天擦黑才舍得家來。


    聞言張乙就進了廚房。


    “娘,”張乙一邊挽袖子一邊問道:“晚飯做啥?你告訴我,我來做。我現做的飯可好吃了!”


    趙氏……


    張老實見狀立刻板下臉道:“對了,張乙,你在鋪子裏做學徒,你資格最淺,做飯也就罷了。咋家來還要做飯?”


    “這做飯可是娘們兒的活計,咱們男人可不興這樣!”


    張乙聞言一愣,轉即笑道:“爹,餘莊頭昨兒沒說羊奶生意好,一個人忙不過來,現在輪到進城煮羊奶都要帶個孩子幫忙燒火嗎?”


    張老實……


    “現我弟會燒羊奶吧?如果不會那可要趕緊學。不然,若是輪到我娘進城做工,我弟卻燒不好羊奶,可是叫我們掌櫃以為我弟笨得連個娘們活計都做不好?”


    張老實……


    “爹,”張乙望著張老實認真道:“我們掌櫃可是說了‘男學百樣好防身,女學百樣不求人’。這藝多不壓身。比如謝家的福管家,厲害吧?但我們掌櫃卻說他也炒得一手好菜。”


    “據說福管家伺候謝大爺出遠門經過那荒僻地方,尋不到好廚子,便都是福管家掌勺炒菜!”


    “對了,我們掌櫃說我們莊仆隻有似福管家這樣能‘出得了廳堂,下得了廚房’,才能得主家賞識。”


    “你說,”張老實艱難問道:“福管家會炒菜?”


    謝福惡名在外,莊仆們就沒有不畏他的。故而張老實實在想象不出來這麽惡行惡煞的一個人操持鍋鏟是個啥陣仗?


    “這原是我聽我們掌櫃晚飯後沒事時說的。”張乙無辜道:“具體如何,我也不知道。”


    “不過,我們掌櫃和餘德、餘福、潘安他們一樣都會燒火做飯,還有今天去的餘義也會燒煮羊奶。”


    “爹,餘義跟我弟一般大,他今兒燒十來鍋奶,一鍋都沒差。等幾天,輪到我弟過去,可也要跟餘義一般才好!”


    張老實……


    “對了,爹,”張乙忽然又道:“娘如果進城去了,你和大哥在家能吃上飯嗎?”


    張老實……


    趙氏一旁聽著,至此方才說道:“當家的,聽張乙這麽一說,張丙這倆天倒是要好好學學燒火。不然耽誤了鋪子的生意,可是要遭人抱怨?”


    “而你和張甲最好也能學會燒火,哪怕簡單一點,隻是熱熱飯菜。不然我一出門,你爺倆就啃冷餅子,沒得招陸大他們笑話。”


    張老實……


    屋裏掌燈的時候,張甲和張丙果然各自提了半籃黃花家來了。


    兄弟經月不見,當下見麵極為親熱。


    張乙弟弟張丙問過好後就迫不及待地問道:“二哥,你現真的認識字了嗎?”


    “嗯,”張乙點點頭,然後從懷裏摸出餘福與他的那張紙道:“這認字的紙我帶回來了。一會兒晚飯後我教你認字。”


    “真的?”張丙的眼睛瞬間就亮了。就連一向穩重的張甲目光也轉到了張乙身上。


    “當然!”張乙得意道:“餘德大哥給我寫好幾張字了。這張上的字我都會了。現可以借給你們念。”


    作者有話要說:  張老實:燒飯這個娘們活計,我到底是學還是不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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