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日來, 李高地城裏去了幾趟, 都是看兒子和侄子們買的新宅子。


    今兒看到李滿囤,李高地覺得有必要給大兒子也提個醒。


    “滿囤啊, ”李高地說:“你雖然在城裏置了鋪子,但我瞧你那鋪子,可有些小。”


    “這幾天, 你兩個兄弟滿倉、滿園都在南城置了宅子,你二伯家的滿壟、滿壇,還有族長家也都在南城買了房。”


    “這城裏的房子都賣瘋了。”


    “你比你這些兄弟都剩錢,倒是也趕緊在城裏置一處宅子才好。”


    李滿囤聽說族裏這麽多人都在南城買了宅子,也是一愣, 但轉即便就釋然:自古以來,莊戶人家手裏有了錢, 便都用於買地和置宅。現壓根沒人賣地, 族人們買不到地,可不就要置房嗎?


    “爹, ”李滿囤笑著告訴李高地:“我今兒來就是告訴你, 我在南城也買了處宅子。”


    “嗯?”李高地聞言便笑了:“宅子也買在南城?”


    人上了年紀便就希望兒孫都在跟前,現三個兒子不約而同把宅子買在一處,可見兄弟間緣分深厚。


    “是啊,爹,”李滿囤點頭道:“前幾天,王家的有了。”


    王氏胎已坐穩。李滿囤便就不能再把王氏有孕的消息瞞著他爹了。


    “啥?”李高地驚了:“王家的,有了?”


    與李高地話音同時落地的還有於氏手裏的茶碗, 不過,李高地家的堂屋是泥地,粗瓷碗掉地上,隻是滾了兩滾,並沒有碎。


    紅棗看著地上的碗底朝天地趴地上,徹底沒動靜後,抬頭看看於氏的臉色,便即極乖巧地走過去,把碗撿起來,遞還給於氏道:“奶奶,碗沒碎!”


    “就是您的鞋子濕了,要換了!”


    聞言,於氏低頭查看自己的衣裳,方瞧到自己左腳的半個鞋麵以及褲腿全濕了。當下,於氏也不接碗,自顧走進臥房,關上了房門。


    眼見於氏不接碗,紅棗也不惱,她把碗轉遞給一旁立著的郭氏。


    “二嬸,碗給你!”


    “哎–哎!”郭氏如夢方醒一般接過了碗,轉身去了廚房。


    打發走兩個臉上表情皸裂的女人,紅棗方回到她娘王氏身邊,挨著她娘坐下。


    王氏快意地看著於氏和郭氏失魂落魄的模樣,不覺挺直了腰杆:她將有自己的兒子,她家的錢財再不勞她婆婆和妯娌惦記了。


    李滿囤沉默地看著紅棗坐下,方才出聲回道:“有了。城裏醫館郎中都瞧過了。”


    “隻是,那時候,月份淺,所以沒說。”


    “現在胎坐穩了,才來告訴,讓爹您高興、高興!”


    說著話,李滿囤的目光落在李高地的臉上。李滿囤想知道他爹聽到這個消息的第一反應。


    李高地耳聽消息確鑿,當即就咧開了嘴。


    李滿囤沒兒子,一直是李高地最大的心事。這件事,他確實感覺到了虧心。


    故現聽說王氏有了身子,他是真的高興––這下好了,大房有後了。他不僅可以心安理得的見祖宗見陳氏了,而且他另兩個兒子滿倉和滿園也不必再因爭著把兒子過繼給滿囤而傷和氣了。


    李高地雖說不管家務,但於氏三番兩次的問他給滿囤過繼哪個孫子還是讓他留了心,而剛剛於氏和郭氏的反常也讓他敲定了心中所想。


    經過了分家一出,李高地已隱約感受到三個兒子間的隔閡——滿囤與滿倉和滿園離了心,而滿園又和滿倉起了嫌隙。


    這樣的情況下,王氏有孕,不止能讓大房有後,而且還免了二房和三房間的爭執--他和他的三個兒子終於都可以消停過安生日子了。


    這真是太好了!


    “好,好,好!”李高地激動得一連誇了三個好字。


    李滿囤看他爹是真的高興,方才放下了自己的小心思。言語間也不由得多了幾分親昵。


    “爹,”李滿囤告訴李高地:“我想著如果王家的這胎是兒子。”


    “我就送他進城念書。”


    “故此,我就買了南城孔廟對麵的房子。”


    “我沒別的想頭,就想讓孩子打小就沾沾孔廟的文氣。”


    李滿囤說一句,李高地讚一句,一直到李滿囤說完,李滿地方滿意道:“你想得對。”


    “咱們莊戶人想往上走,可不就得靠孩子念書上進嗎?”


    誰都知道莊戶人家改換門庭的唯一法子是科舉。科舉的起步是童生試。童生試要經縣考和府考。縣考到也罷了,考試就在城裏縣學,這府試卻是要去府城禹州考試。


    雖說禹州離雉水縣隻120裏,牛車半天的路程,但窮家富路,一趟行程食宿也得有幾吊錢,若是一次考中還好,若是考不中,來回這麽幾次,又豈是一般人家能供得起的?


    所以,高莊村的孩子雖說也上學念書,但都隻是識字,念些《千字文》、《百家姓》、《增廣賢文》之類,並不學對韻和經書。


    高莊村至今隻裏正家的孩子去府城試過童生試,且還落了第,故李滿囤並不願誇口,直言孩子將來要科舉。


    李高地心底明白李滿囤的顧慮,也不明說。但心底的歡喜卻是比知道兒子們都在城裏買了房還更甚––村裏買房的人家多了去,但似滿囤這樣,為孩子念書上進而買房的,卻還沒有。


    滿囤能有這份見識,李高地覺得他死了也能閉眼。


    聽明白了李滿囤話中未盡之意的,還有李滿倉。


    李滿倉趕城裏買房,起初隻是出於心裏一個不可為人說的執念––他不能差大房太遠。大房既然在城裏花三十吊錢置了鋪子,他有錢自然也要買個等價的宅子。


    但此刻聽到李滿囤的話,為兒子們將來的營生愁苦了許久的李滿倉方如夢方醒:他錢財上雖趕不是大房,但他有三個兒子呢!


    他三個兒子中,隻要有一個,能讀書出頭––不說似城裏謝家的謝老太爺、謝老爺一樣能中進士、舉人然後做官,哪怕隻要能中一個童生和秀才,都足以使孩子在族裏村裏甚至城裏真正立足了。


    就比如他吧,城裏買了房,又能如何?他在城裏還是沒有營生。他還是得在高莊村種地、摘枸杞。而他的三個兒子,若沒有其他出路,便就還和他一樣,繼續種地、摘枸杞。


    他,李滿倉這輩子,可能就這樣了,但他的三個兒子,貴雨、貴祥、貴吉呢?


    家裏現在富裕,一年光賣枸杞就有七十吊錢的收益。但再過二十年呢?孩子們大了,還不是得分家?


    貴雨,作為長子,還好,能得7層家業,以枸杞算,一年能有49吊錢的收入,可貴祥和貴吉,要怎麽辦?一年才11吊錢,這可叫他們怎麽活?


    所以,李滿倉早就在想,一味的土裏刨食是不行的。兒子們必須有其他出路,比如進城開個茶水鋪或者學個手藝啥的。


    正思慮著呢,可巧得了李滿囤這些話。


    老話都說,李滿倉心想:“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天下還有啥營生能好過讀書科舉?他現在家中剩錢,倒是可以讓兒子們去博一把科舉試試。


    能博中最好,即便博不中,也不怕。家裏有地,孩子們吃飯不是問題,而且書念多了,城裏尋個營生也更容易。


    於氏進房後並沒有去換鞋。她將耳朵貼在門板上以便能更清晰地聽到堂屋的動靜。


    原來十月初一,大房一家進城,除了燒香,還看了郎中。孩子當時就已經有了,隻是瞞著沒說,這一瞞就瞞了一個多月,大房可真會瞞啊!


    於氏邊聽邊恨,同時又不住懊悔,悔自己家分得急––明明這麽多年都忍過來了,為啥就不能多等半年?


    隻要多等半年,大房的老北莊就得拿出來與家裏原先的地一起分,這樣,即便按族裏規矩分,大房得七成,滿倉滿囤合得三成,兩人也能有40畝水旱田和50畝山地,遠大於現今兩人,特別是滿園所有的地。


    一想到將來她的四個親孫,都隻有幾畝地,甚至幾個人才分一個山頭,而王氏肚裏那塊還好壞不知的肉塊,卻能有幾百畝地,於氏嫉恨得指甲戳破了自己的手掌心,也不自知。


    郭氏端著碗立在堂屋門口又呆成了一尊雕塑––王氏有了身子,老北莊就再也和自家沒關係了。


    李滿園先前在屋裏瞧到李滿囤進宅時提著籃子,便就一直留心上房動靜。後見到郭氏拿著碗站在堂屋門口偷聽,便就知道有事。幾乎立刻的,李滿園也摸到了堂屋門口,然後,便也成了一隻呆雞––他肖想了兩個月的老北莊沒了,他大哥李滿囤要有後了。


    說好孩子和房子的事,李滿囤跟李高地告辭,李高地難得的看了王氏一眼,然後囑咐李滿囤道:“王家的既有了身子,你以後就讓她好生在家養著。”


    “這冰天雪地的,滑了腳,可不是玩笑。”


    “馬上過年,親戚間,我替你說一聲。”


    “拜年啥的,你就隻帶著紅棗去吧!”


    李高地這是真心為李滿囤著想,李滿囤感激不盡,自是應了。


    “對了,”李高地想起一樁事,問道:“族裏讓我問問,你年下有豬賣嗎?”


    李滿囤:“嗯?”


    李高地:“你知道,咱族裏有幾家,原先隻養了一頭豬。”


    “沒成想,今年枸杞剩錢,家裏又分了家。”


    “這便就要買豬過年。”


    李滿囤想了想問道:“要幾頭?”


    “三頭。”


    “行,”李滿囤點頭:“回頭,我和莊頭說一聲,讓他送三頭豬來。”


    說完話,李滿囤一家出了堂屋,屋外,已經沒有了郭氏和李滿園的身影。


    李滿園回到廂房,獨自悶氣,錢氏瞧見也不敢問,自去準備午飯。


    郭氏回到廚房,心裏也是空落落的,但午飯不能耽擱,她還得打起精神來做飯。


    族人要豬的事提醒了李滿囤,他臘月裏,還有個十一頭豬的年例。


    將王氏和紅棗送回家,李滿囤鎖了門,獨自去老北莊。


    見到餘莊頭,李滿囤說起族人要買三頭豬的事,餘莊頭自是滿口答應。


    “知道了,老爺”餘莊頭答應道:“我下午就送三頭豬到老爺族裏去。”


    看到李滿囤點頭,餘莊頭又問:“老爺,您其他的八頭豬,有安排嗎?”


    李滿囤:“我準備留一頭家吃,其他七頭都給賣了。”


    餘莊頭:“老爺,您這七頭豬能賣給城裏肉鋪的張屠夫嗎?”


    李滿囤:“嗯?”


    餘莊頭:“往年,小人們的豬,都是賣給張屠夫。”


    “今年,小人們都托老爺的福,家家都要殺年豬,竟沒人賣豬給張屠夫。”


    李滿囤一聽就明白了,當即道:“行,這七頭豬,就賣給張屠夫。”


    賣誰不是賣呢?


    幾句話,李滿囤就處理好了十一頭豬。


    傍晚,餘莊頭給李滿囤送來了十頭豬的豬錢,22吊錢。同錢一起捎來的,還有兩張硝好的綿羊皮。


    為了趕上春節節禮,第二天一早,李滿囤就趕緊帶著兩張皮子進了城,來找沈鞋匠。


    沈鞋匠,瞧見李滿囤送了羊皮過來,立刻收了羊皮,然後把做好的兩雙靴子和一頂帽子拿了出來。


    李滿囤瞧那帽子外蒙的布麵是與他大氅一樣顏色的黑色粗布,當即就滿意了三分。他把帽子戴到頭上,然後把帽子兩側的耳朵下的帶子在下巴處紮緊,冰冷的臉頰立感覺到了暖意。


    “合適,真合適!”不必照鏡子,李滿囤就滿意的值點頭。


    沈鞋匠聞言也是趾高氣昂:他就是個做衣裳的天才。看看,這帽子,他做得多合適!


    李滿囤將兩雙靴子試了試,確認沒啥問題,然後又約好三天後來取另一頂帽子,便即就離開了沈家鞋鋪。


    目送李滿囤背影消失,沈鞋匠使兒子拿出一起做好的一雙皮靴和一頂帽子擱到了貨架最醒目處,然後又貼出一張紅色價目表:


    “年尾酬賓


    小店新品綿羊皮靴,一雙壹吊錢


    新品綿羊皮帽,一頂500錢


    來料加工定做


    皮靴一雙400錢


    皮帽一頂200錢”


    一張皮子能做四雙皮靴和兩頂皮帽,沈皮匠拿兩雙靴子和兩頂帽子的工錢換的兩張皮子,能做8雙皮靴和4頂帽子,足足十吊錢。


    沈皮匠能堅持專業製鞋四十年,就是因為這行利潤夠大,比製衣大多了——製衣,幾乎人人都知道做一件衣服需要幾尺布,而製鞋,則是他說多少就是多少,少有人質疑。


    作者有話要說:  李滿囤以為他占了便宜,結果沈鞋匠才是賺錢高手。


    想想,還是加更一章吧,畢竟是我第一個強推,值得紀念。


    感謝各位mm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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