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一邊吵架,一邊走。從三年前的不辭而別,一直到七歲時在草坪上爭奪一隻泰迪熊。走不動了,便一起坐在路邊休息。然後繼續攙扶著,走在空寂的高速公路上。


    繼續吵架。


    直到東方微微現出一縷青色。


    終於從荒無人煙的田野,走到了近郊。


    這裏,是重型貨車進入城市的必經之地,許多長途卡車司機都在附近中途休息,從而形成了一處小小的商業圈。路旁羅列著一棟棟廉價汽車旅館,在曙色中閃著俗豔的霓虹燈。


    入城的哨卡設在正前方,幾輛大貨車正在卸貨接受安檢。


    秋璿和卓王孫坐在路旁的一塊石頭上。清晨的風有些涼,她輕輕靠在他肩上,一如相戀多年的情侶。不遠處的哨卡旁,一隊警察正詳細盤查出城的車輛。遠遠望過去,出城方向的車輛似乎排起了長隊,看來檢查十分嚴格瑣碎。


    不必說,這是大公之子失蹤帶來的連鎖反應。


    好在晨光未曙,認真檢查城內車輛的警察們並沒有注意他們。


    突然,秋璿拉起卓王孫的手,向一家名為“ckcat”的汽車旅館走去。


    旅館看上去破舊且肮髒,鐵製的吊燈已經多年沒有擦拭,多半的燈泡已經報銷,燈光顯得昏黃不明。屋子並不大,一張板式的吧台占據了二分之一的位置,狹窄局促。不知是否顧客多是卡車司機的緣故,吧台上累積了一層厚厚的機油。登記簿更是破得可怕,封皮破開一條裂口,透出幾個粗魯的簽名。登記簿旁邊,貼著一張手寫的彩色招貼,大意是旅館正開展情侶特惠,有八折優惠雲雲。


    吧台後,老板正打著哈欠,心不在焉地看著報紙。不遠處,一個小夥計正埋著頭,有一下沒一下地打掃著房間。看來這個旅館缺少人手,除了老板外,就隻有這個夥計。所以平時保潔、保安、服務都是夥計一人擔當。當夥計掃地時,老板不得不兼做前台接待了。


    秋璿鬆開卓王孫的手,走到前台:“還有空房嗎?”


    老板抬起頭,看了看秋璿,又看了看一旁的卓王孫,臉上一片驚詫:“你們……你們要住在這裏?”


    秋璿微笑:“一小會兒就好。不用多長時間。”


    老板驚喜若狂,連忙招呼一旁的夥計:“快,快,有客人了!”


    夥計似乎還沒睡醒,迷迷糊糊地抬頭看了秋璿一眼,手裏的掃帚頓時掉到了地上。


    老板狠狠踢了他一下:“傻看什麽,趕緊把兩位客人帶到205房間。”


    夥計如夢初醒,答應了一聲,突然想起了什麽,低聲道:“可是老板,前一對205的客人剛走,我還沒有打掃……”


    還不待他說完,老板又是一腳:“就知道偷懶!”


    夥計痛得咧嘴,老板把他拉到身前,低聲叮囑道:“就去205,205看得比較清楚……”


    他突然抬頭,見秋璿正似笑非笑地看著他,趕緊解釋:“我是說……205看外麵的風景,看得比較清楚。”


    秋璿擺了擺手,懶懶地道:“無所謂了,鑰匙?”


    老板趕緊拿出一把鑰匙,遞給秋璿:“上樓左拐第一間就是。”


    秋璿拿起鑰匙,拉著卓王孫上了二樓。


    他們身後,老板欣喜若狂:“這一對可真是極品,真沒想到,我們這樣的小旅店也能碰上。”


    他把登記簿往夥計懷裏一塞:“這裏交給你了,我要回房去看好戲。對了,205的監控器你確信已經換成高清的了嗎?”


    “按您的吩咐,昨天剛換的。”


    “太好了,我還要錄下來,說不定能賣個好價錢。”


    “老板……我能不能也去看看。”


    “休想。你也不在,再來別的客人怎麽辦?快去幹活,一會兒記得給我送啤酒進來!”


    秋璿推開門。


    這是一間很狹窄的房間,除了一張陳舊的木製雙人床外,幾乎難以插足。床頭上同樣貼著情侶特價的手寫招貼。


    房間並沒有打掃,被子已從白色變成了淡黃,極為淩亂地掀起,露出下麵同樣暗跡斑駁的床單。枕頭被扔到床的正中間,上麵布滿了一道道汙痕。床前的地毯髒得幾乎已看不出本色,上麵隨手扔棄著一大堆揉成團的廢紙巾。室內的燈光十分昏暗,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曖昧難言的氣息。


    卓王孫眉頭緊皺,小心地站在門口,似乎不願踏足其中。


    秋璿卻嫣然一笑,將他拉進屋內,回身關上了門。


    卓王孫將目光挪向窗外,看也不願意看這房間一眼。


    秋璿卻對四周的環境視若無睹,上前幾步,隨手將拎包扔到了床上,回頭道:“你不過來?”


    卓王孫沒有回頭:“你借洗手間,我過去做什麽?”


    秋璿在那張淩亂的床上坐下:“誰說我來借洗手間?”


    卓王孫皺起眉,不知道她又在搞什麽鬼。


    秋璿微笑著看著他,眸子緩緩凝成一線:“我決定,在這裏付賬。”


    “這裏?”卓王孫一怔。


    秋璿的語氣十分肯定:“你選時間,我選地點。就這裏。”


    卓王孫不禁變色:“這裏怎麽可以?”


    秋璿揚起頭:“有什麽不可以?”


    卓王孫看著她天真無辜的眼神,一時無言以對。


    窗外,燈光閃爍,不時有警笛聲傳來。


    秋璿展顏微笑:“天就快亮了,這裏隨時會受到盤查……”


    “——讓我們速戰速決吧。”她說著,輕輕伸手拉開了衣領。


    維多利亞式的蕾絲胸衣頓時欲隱欲現。


    卓王孫怔了片刻。


    突然,他用力握住她的雙手,將她按倒在床上。秋璿故作驚訝地笑道:“原來你這麽急啊?”


    卓王孫一言不發,整個人都壓在她身上。她剛要掙紮,他猛然將她的雙手拉過頭頂,在床頭重重一扣。


    她忍不住痛呼出聲,白皙的手指立刻起了一片紅痕。


    卓王孫並不理睬,隻將她一雙手腕交到右手,騰出一手抓住她胸前半解的領口,久久不動。


    秋璿皺起眉頭,有些責備地看著他:“不能溫柔一點?”


    卓王孫臉色陰沉,一字字道:“你瘋了嗎?”


    “我正想問你同樣的話。”


    卓王孫:“你知不知道這是在哪裏?”


    秋璿顧左右而言他:“路邊旅店。桃色交易聖地,對了,這幾天還有情侶折扣,很劃算。”


    卓王孫怒道:“很劃算?肮髒的床單、鬼鬼祟祟的老板、一地令人作嘔的廢紙巾……還有天花板上那些遮掩,分明藏著針孔攝像頭。你想二十四小時後,我們的視頻成為全世界各媒體頭條嗎?”


    秋璿滿不在乎:“沒有這個視頻,你一樣是明天的頭條。說不定,這樣還能讓你逃婚事件少受些輿論壓力。這叫什麽?轉移公眾視線,公爵們最善長的……”


    “給我住嘴!”他在她耳邊低吼,正想要起身,卻想起了身後的攝像頭,又狠狠壓了上去。


    他的動作是如此的暴虐,秋璿忍不住輕哼了一聲。


    破舊的木床發出哀怨的響聲。


    監視器的那頭,啤酒打翻,薯條掉了一地。


    卓王孫用身體遮擋住鏡頭,盡量將她隱埋在自己的影子中。


    秋璿放棄了抵抗,擺出一副委屈的樣子,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他咬了咬牙,雙手依舊握住她的衣領,將它們重新拉在一起,指節都因用力而蒼白。


    這一刻,她離他那麽近,就在他身下靜靜地仰頭看著他,櫻紅的嘴唇,幾乎就要觸到他的臉。滿頭長發散開,如黑色的水藻鋪了一枕。蕾絲胸衣上刺繡著玫瑰的圖案,一道粉色絲帶來回穿織,被繃到極緊,勾勒出誘人的曲線。仿佛隻要輕輕一拉,就會完全崩散。


    隨著她的呼吸,淡淡的溫軟從他指尖傳來。


    他深吸一口氣,終於將她敞開的扣子一顆顆扣上。


    小小的扣子,卻仿佛花了他極大的力氣。


    秋璿慵懶地躺在床上,饒有興趣地看著他的一舉一動:“你在發抖?”


    卓王孫不理她,緩緩扣上最後一顆扣子,又認真整理了一下她的衣領,而後一把將她拉起來:“起來!”


    秋璿坐在床邊,雙手向後撐起身體,纖長的小腿在床沿上輕晃,笑容有些狡黠:“你的賬呢?不付了嗎?”


    卓王孫一臉陰沉:“不必了。”


    秋璿眨了眨眼:“是你說不付哦,不關我的事。”


    她從床上拾起拎包,起身:“再見。”大搖大擺地向門外走去。


    “站住!”


    她回過頭,此刻臉上的笑容,就像一隻抓到了獵物的小狐狸:“大少爺,你改變主意了?”


    卓王孫:“你想這樣走掉?”


    秋璿指了指被晨曦映得發白的窗戶:“真遺憾,‘今晚’過去了,後悔也來不及。”


    卓王孫打斷她:“像三年前那樣走掉?”


    本已拉開的房門,又被她輕輕關上。那一瞬,秋璿臉上有些悵然,但當她回頭,卻又已是俏皮的微笑:


    “不可以嗎,大少爺?”


    “當然可以。”


    卓王孫臉色陰沉,一步步向她走來:“你還可以逃到另一個城市,也可以扔掉那部手機,你可以再這樣消失三年、五年,甚至一輩子。”


    秋璿倚在門上,抬起頭,無可奈何地看著他:“然後呢?”


    “要走,我們一起走。”


    秋璿看著窗外。迷茫的晨霧中,尖銳的警笛響起,一隊特警正逐戶搜查四周的旅店。不遠處,直升飛機的馬達聲轟鳴,探照燈宛如一柄利劍,在迷霧中來回切割,激起一片淩亂的碎塵。


    近郊尚且如此,城中的情況可想而知。


    她的聲音有些傷感:“你知道我們逃不掉的——狂歡之夜結束了。你必須回你的婚典去,有六十億人在等你。”


    “要回,我們一起回去。”他深深注視著她,“既然六十億人都在期待這場婚典,我就要當眾告訴全世界,我要娶的那個人是誰。”


    秋璿搖了搖頭:“你為什麽總是這樣孩子氣……”


    卓王孫臉色沉了下來:“現在由不得你。”


    他輕輕抬起左手。蕾絲袖口退開,手腕上是一條精致的複古銀鏈,銀鏈盤繞成龍形,首尾交纏。龍首處鑲嵌的不是寶石,卻是一塊熒綠色的液晶屏。


    “手鐲不錯,小公主送的定情信物?”秋璿仍然在調侃,臉色卻已有些不自然。


    卓王孫嘴角浮起一縷冷笑:“我隻要按一個鍵,半分鍾內,至少有二十名特警會衝進這所房間;再過十五分鍾,我的家臣就會趕到。”


    “——你是自己跟我去婚典現場呢,還是讓上百人護送你去?”


    秋璿怔了怔。


    卓王孫的神色有些得意,輕輕俯下身,在她耳邊柔聲道:


    “你放心,路上我會讓他們買好婚紗的。”


    “——我知道你的尺寸。”


    秋璿慌亂了一刹那,斜瞥他一眼:“你想讓明天新聞頭條是‘大公之子逃婚,與身份不明女子棲身情侶旅館’?


    “這標題不錯。


    “那麽這條怎樣?‘堂堂大公之子強搶民女’?”


    “隻要這位‘民女’在婚典現場一露麵,無論是十二位公爵,還是六十億人民,都會覺得這是一個驚天的好消息。”


    他的笑容有些意味深長:“連queen也會這樣認為的,不是嗎?”


    秋璿的臉色一冷:“你要暴露我的身份?”


    卓王孫抬起她的下顎,有幾分戲謔地凝視著她:“因為我覺得你以前的身份比較可愛,正如我還是喜歡你藍色的眼睛。”


    秋璿掙開他,春水般的眸子中滿是怒意:“你憑什麽決定我的人生?”


    “三年前,你已經決定過我的人生。現在,輪到我了。”


    秋璿:“強人所難,你會開心嗎?”


    卓王孫臉色沉了沉:“我隻知道,如果我現在放你走,一定不會開心。”


    秋璿不再說話,轉身要走。


    卓王孫一把捉住她的手腕,猛地將她拖入懷中:


    “告訴我,三年前,為什麽要逃走?三年後,又為什麽要隱姓埋名、涉身險境去掙那些該死的委托金?到底為什麽?”


    秋璿抬起頭,冷冷看著他:“你永遠不會明白,因為你永遠都是這樣自以為是、蠻橫無禮……”


    還沒有說完,她的話、她的動作、她的呼吸,都已被他狂亂的吻打斷。


    卓王孫握住她的手腕,用力將她推到門上,恣意親吻著她的唇。


    溫暖的戰栗,從她櫻紅的唇間傳來,與其說是抗拒,不如說是迎合。他盡情地感受著她唇齒間的每一縷溫度,仿佛要報複這多年的刻骨相思。糾纏、逃避、沉淪,


    這一吻,就如天長地久。


    突然,她細長的眸子睜開一線,透露出狡黠的笑。


    隨即一陣刺痛從他的唇間濺開。


    她咬得很重,一定是出血了。


    卓王孫不僅沒有放手,反而用力將她抱緊,更深地吻了下去。他的懷抱是如此之緊,故意要讓她痛、要她窒息、要她無法逃避。


    這才公平。


    掙紮中,她的頭撞到木門上,禁不住一聲輕哼,然後更重地咬了下去。


    片刻間,兩人口中都有淡淡的腥鹹。


    卻誰也不肯放手。


    終於,秋璿輕輕推開他:“夠了。”


    卓王孫放開手,任她從自己懷中掙開,臉上沒有一絲表情。


    一縷殷紅的血跡從他嘴角滑落。他卻一動不動,保持著剛剛放手的姿態。


    秋璿將目光移向別處,輕聲道:“我該走了。”


    卓王孫看著她轉身,緩緩抬起衣袖,將臉上的血跡拭去。


    “等等。”


    秋璿止步。


    他的聲音平靜而冷漠:“不想聽聽我的case嗎?”


    “case?”


    “既然你執意要做一個平民,就讓我們用平民的方式談生意,如何?我會以一個委托人的身份,來與弦月事務所交涉。”


    秋璿並不理會他的譏誚:“大少爺,我不是所有case都接。”


    “這樁委托想必你會感興趣。”


    他輕鬆地說:“委托期隻有三個月。在此時間內,你不必查案,不必涉險,你要做的一切,就是在我指定的時間,準時到我指定的地點,做我的情婦。”


    秋璿的臉色微微一沉。


    他冷冷道:“其他的時候,你可以經營你的事務所,做任何你喜歡的事情。而我也可以回去和克麗絲塔結婚。我們,隻是恩主與情婦的關係。這樣,你、我、國家、民眾,所有人都會滿意了,不是嗎?”


    秋璿默然片刻。


    卓王孫冷冷看著她,似乎要從她的臉上捕捉到憤怒、羞辱、委屈。


    這樣才能報複她給他的痛。


    但秋璿的沉默不過是片刻之間的事,隨即又笑了起來:“原來,你想包養我?”


    “是的。”他依然注視著她的神色,“三個月後,我就會再給你同樣的委托。這樣一直委托下去,十年、二十年、三十年……”


    秋璿笑著打斷他:“夠了,再算下去我都變成老太婆了。”


    “不夠。還有四十年、五十年……”


    “到什麽時候為止?”


    “直到有一天,你老得無法從我身邊逃走。”


    秋璿有些默然,片刻才輕聲道:“大少爺,玩笑開夠了。”


    他淡淡道:“我在等你答複。”


    秋璿看著他,漸漸地,臉上凝起一個燦然微笑:“那我決定回絕你的委托——因為你的出價太低。”說罷轉身要走。


    她怕自己再不轉身,會沒有離開的勇氣。


    他沒有阻攔她,而是繼續平靜地算賬:“我記得,你的委托金是每筆1000萬。平均而言,每個月超過300萬——多麽昂貴的情婦。”


    她在門口止步,輕聲道:“你一定要羞辱我嗎?”


    “對於以前我認識的那個人而言,哪怕把全世界擺在她麵前,都是一種羞辱。然而……”他的聲音變得異常冷漠,“對於一個願意來這種地方做交易的女人,這些,已經很多了,不是嗎?”


    秋璿一時默然。


    卓王孫逼近一步:“我記得,你身上還有我的支票,就算是首期?”


    秋璿突然回頭,冷冷看著他。


    她手中拿著的,正是那張支票。她眸中的神色是那麽冷,卓王孫也禁不住止步。


    輕輕地,她將支票撕成碎片,拋灑在兩人之間。


    紙屑紛紛揚揚,宛如下了一場雪。


    她逆著他的目光,一字字道:“這一次,我不會逃走。我會留在這裏,替委托人找出凶手——有沒有別人的幫助都一樣。”


    卓王孫沒有回答。


    秋璿退了一步,向他行屈膝禮:“抱歉打擾了您,未來的公爵大人。”


    她轉身向門外走去,再不回頭。


    這一次,卓王孫沒有攔住她。


    隻因他相信,這一次她真的不會離開。


    她會留下來,完成她的目標。從童年時代開始,他就知道,她身上有一種執著。一種任何人、任何事都無法阻止的執著。


    而隻要她還在這座城市,他隨時都能找到她。


    卓王孫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才回到床邊重新坐下,久久無語。


    門外,警笛聲、腳步聲越來越近。似乎已有幾個特警到了樓下,正在盤查這間ckcat旅店的老板。


    整個上海勢必已被搜了個底朝天,婚典現場想必更已是一團混亂。世界各地的政要名流想必還沒有離開這座城市,正議論紛紛,不知該去該留。至於他的祖父,更是強壓怒火,與queen一起商討應急之策。


    至於克麗絲塔……她還太小,應該不會有什麽感覺。


    他望著窗外,輕輕歎息。


    這個屬於他和她的節日之夜,終已破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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