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天又一次變幻,崩塌的山崖,飛舞的青鸞都已無影無蹤。時光仿佛一瞬間又回到了三百年後。


    在昆玉山穀之上,月酃手中握著一枚夭紅的心髒,站在宇文恕對麵,青鬱的臉上滿是猙獰的笑意。那顆心髒宛如被利刃劈開了一道間隙,鮮血瀑布般從她手中傾瀉:“你知道你剛才一劍刺穿的是誰的心髒麽?是你母親星鏵的!你親手洞穿了你母親的心髒!”


    宇文恕仿佛從數百年的記憶中驚醒,愕然望著那枚心髒。


    心髒上八竅分明,第九竅已然成型了一半,還在月酃手中微微搏動。而心髒當中的那道裂痕猙獰醜惡,宛如惡魔在發出譏誚的笑容,難道自己剛才的那一劍,穿透的並非什麽窗紙,而是母親的心髒?剛才的幻境,竟是母親殘留在世間的記憶麽?


    他心念剛動,四周的風雷水火立刻大盛,月酃赤紅的眸子頓時擴到無窮大,垂照在天幕的上方,眸子中的光暈徐徐流轉,宛如兩顆燃燒的星球。天空中傳來她森森的冷笑:“宇文恕,還有一場好戲讓你看!”她突地揮手,將四周的雲霧撕開一條間隙,透出地麵的景物來。


    濃鬱的血腥之氣撲鼻而來,山穀中宛如劫滅之後一般,傳來沉沉死氣。夭桃色的土地竟已被染的完全赤紅,一道道鮮血匯聚而成的溪流,在山穀中絕望的流淌。


    大隋的袞龍旗在這血流之河中欲沉欲浮,那破碎的龍身和一個個已被鮮血浸染的“隋”字仿佛還在茫然的向著蒼天。


    血溪邊,屍體堆積如山,卻沒有一具是完整的。猩紅的內髒殘骸和襤褸的衣物混合糾纏,宛如一道道血紅的蜘蛛網,淩亂地掛在草木之上,而殘損的四肢跟泥土攪合在一起,在山腳濺起一朵朵殘忍的血花。一顆顆頭顱滾落四散,眼睛都已被食盡,隻剩下兩個巨大的血洞。


    青鳥族人臉上都泛起飽饜鮮血後的紅暈,有的已臥地熟睡,有的還在屍堆中四處翻檢著屍體,一旦找到胸前完整的,就一把將心髒剜出,大口啖盡。有的腹部已經高高隆起,手上還抓著幾枚心髒,眼中流露出不舍的神情。而主人身旁的那一隻隻青鸞,卻都還宛如饕餮一般,雙爪踩在屍身之上,貪婪的啄食內髒,或者從眼洞中吸吮腦髓。


    宇文恕俯瞰著這一切,臉色陰晴不定。


    月酃狂笑道:“我說過,帶這些凡人來,對抗半神的種族,是最愚蠢的行為!三十萬,三十萬血肉之軀,不過成了我們狂歡的盛宴!我不知道是否要感謝你,讓我的族人陷入最快樂的沉醉。”


    宇文恕眼中迸出血光,猛地一聲龍吟,心中灰劍已然掣出,握於掌心,劍尖顫抖不止,似乎也感受到天地間這沉沉的怒殺之意!


    月酃笑聲不止,將手中那枚心髒往前一托,森然道:“刺!再刺一劍,刺下去!替我將這叛徒的心刺得粉碎!”


    那顆受傷的心懸浮在空中,傷口中鮮血噴湧,宛如一隻流淚的眼睛,哀傷的望著他:“恕兒,你已經敗了,別再久戀這裏,快,快回東土去。”


    聲音溫存而憂傷,仿佛三百年前星鏵遙望遠天時的心語。


    宇文恕的臉色一變,他握劍的手似乎也在微微顫抖。


    月酃的笑聲越來越厲,竟宛如磨牙刮骨一般,刺得人耳膜生痛。


    宇文恕眸中的神光漸漸匯為一線。


    突然,一道灰色的光芒從他體內裂出,彗星般至,瞬息已經洞穿了眼前那顆心髒!這一劍直刺而入,和剛才的傷痕交織,形成了一個巨大的十字,幾乎將那顆心髒完全破開。


    尖利的慘叫撕破長空,伴著心髒發出的愴然巨響。四周的風雷水火和上空的巨眼瞬息都已消失,山穀恢複了當初空明的姿態。而宇文恕手中的灰劍,已經深深刺入了月酃的胸膛。


    月酃的瞳孔瞬間張得極大,臉上盡是不可置信的神情:“你,你怎麽知道這顆心是我的……”


    宇文恕嘴角泛起一絲冷笑,背後金羽大張,內力催吐,竟挑起月酃的身體,向她身後的一座玉峰上飛去。


    青鳥族人全部力量來自於心血,月酃一下要害被製,雖有千種法術,也無法施展,隻得隨著他的劍氣向後飛退。


    宇文恕手腕一沉,竟生生將月酃釘在了山崖上。他望著月酃被劇痛扭曲的臉,卻沒有立刻將劍抽出,隻冷冷笑道:“本來,元天太始內照封神陣未必不能殺我,然而你太貪心了,非要我死在全軍覆滅、而又親手殺母的痛苦之中。為此你不惜用自己的心髒來發動這攝心之術的最高奧義。然而,你錯了一點。”


    月酃銀色長發瀑布般散開,嘶聲道:“什麽?”


    宇文恕冷笑道:“我當然知道那不是我母親的心。因為——”他眼中浮出一抹痛苦的笑意,用力指著自己的胸膛道:“它在這裏!”


    月酃一怔,宇文恕凝視著她,緩緩道:“你的故事,應該講到我出生為止。而後,是我親手撕開母親的胸膛,將她的心一點點吃掉。”他的聲音低沉而痛苦,仿佛在回憶一場難以忘記的夢魘:“這是青鳥族最大的秘密。為了繁衍後代,青鳥女子必須吃掉孩子的生父;母親要親手殺死不該出生的兒子;女兒要吃掉生產後的母親……這就是你們,你們自稱半神之族的繁衍規律。”


    月酃搖頭狂喊道:“不可能,我親眼看到過去,怎麽可能有錯!”


    宇文恕遙望血紅的天幕,沉聲道:“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過去的本來麵目就是這樣。那個風雨之夜,我從那顆巨卵中破殼而出,母親注視了我良久,最終不忍殺死她這本不該出生的兒子。於是她靜靜的躺下,等候這初生的嬰兒,蹣跚的爬過去,用那雙比我父親更加孱弱的手,剜出了她的心髒,一口口吃盡……後來,母親在臨死前召喚了她的坐騎,再將第二原神附著在青鸞身上,以均天神雷突破了星芸的包圍,送我來到中土。”


    他臉上又浮起了那種譏誚的笑意:“你所謂的記憶,不過是女王植入你腦中的幻象。青鳥族繁衍的規律,實在過於罪惡肮髒,連族人自己,也沒有勇氣承認。所以這個秘密隻有族長知道。族人虜到配偶後,必須前往渺無人跡的深山中分娩,而後死去。她們隻知道必須在男嬰破殼的一瞬將他殺死,卻不知到自己的孩子稍後會將自己吃掉。何況她們分娩後力量會急遽衰竭,而青鳥族女嬰出生就會具有強大的靈力,到時候就算母親想反抗,也無能為力……


    我卻是例外,我母親以她的修為,在我出生前的一瞬,洞悉了這個秘密,這一次,她接受了命運安排下的結局,靜靜的看著虛弱而笨拙的我,將她的心,一點點剜出、吃盡。


    你那天因故去晚了片刻,隻看到滿地的屍體,包括我母親的殘骸。然而你不相信靠星芸她們能夠剜出我母親的心髒,於是你去找了女王。女王怕秘密暴露,趁你不備,用攝心術將你這部分記憶清除,重新植入了你和我母親決鬥的幻象。”


    “其實,你並沒有殺死我的母親,”宇文恕長長歎息了一聲,目光陡然一凜,道:“但魔鬼一般嗜血而殘殺親人的種族,本不該存留在這世上。所以,你還是死吧!”


    他正要揚手,月酃因失血而變成青色的臉上竟然浮現出一抹笑意:“你殺了我又怎樣?你剛才看到的,不全是幻象。你的軍隊已經全部覆滅,難道隻憑你一人,就能抵擋三萬青鳥族人麽?她們一旦從醉血中醒來,就能將你撕成碎片……”她忍不住咳嗽起來,笑道:“你也是一流的高手,卻要死在無數獸爪之下。想到你困獸猶鬥、垂死掙紮的樣子,我就忍不住想笑。”


    宇文恕也笑了起來:“你忘了,我身上也流著青鳥人的血,我知道你們一個巨大的弱點”


    月酃的笑容凝結,訝然道:“什麽?”


    “當你和你們的坐騎一次饜足了太多熱血之後,就會有片刻的時間,不能飛翔。”


    月酃的臉色漸漸沉下:“那又如何?”


    宇文恕望著不遠處盤旋的五色弱水,沉聲道:“這座山穀三麵被弱水包圍,我已經用天眼通照臨過,玉鳳升龍二峰,是山穀最薄弱之處,玉山雖然堅固,未嚐不能破壞。一旦將這兩峰洞穿,弱水會在片刻之間淹沒整個山穀。”他眼中的寒意森然透空而來:“至於那三十萬隋軍,本來就是為這些饕餮準備的食物。當你們一個個饜足人血,陷入沉醉的時候,那鵝毛不能浮、封印一切靈力的三千弱水,才將成為我真正的武器!”


    月酃的臉色頓時變得極度蒼白,一種灰堊的顏色第一次出現在她驕傲的眼睛裏,她想要阻止,然而心髒被劍光穿過,全身真氣居然不能聚集半分,隻得嘶聲道:“住手!”


    宇文恕森然冷笑,一抬手,三朵並蒂雪蓮從他掌心徐徐升起,開始方如豆大,瞬間已化為三道十丈長的閃電,向玉鳳升龍二峰飛躍而去。


    隻聽隱隱雷鳴不絕,並蒂雪蓮已然到了雙峰之間,隻見蓮台一震,左側蓮心突然噴出千萬條彩絲,彩絲淩空暴漲,化為無數巨龍般的狂飆,在圍繞著兩峰狂嘯盤旋,那崔巍純玉山石竟似經不起這巨飆侵襲,裂開道道巨痕,搖搖欲墜。正在此時,第二朵雪蓮突地暴開,騰起一團淩厲無比的雷火,向雙峰怒撲而去。隻聽一聲巨震響過,雙峰碎玉亂飛,數丈見方的玉岩分崩離析,向穀底急墜。隆隆雷聲中,碩大的峰巒竟然隻剩下了當中兩線玉髓,懸之一線,不絕如縷。這時,第三朵蓮花光華陡然一盛,瞬息已經恢複了常態。這一變無聲無息,似乎遠不及前兩朵風雷之勢淩厲,然而月酃卻已然看出,這三朵並蒂雪蓮,其中暗藏的竟然是道家三重天劫之意。其一為風,二為雷,三為天魔。風雷來勢雖烈,終為外力,修行極高之人未嚐不能相抗,然而天魔卻全為內心魔劫,無聲無息,防不勝防。


    青鳥族人已有半神之體,並不需修仙渡劫,然而對這道家三重天劫還是有所知聞。宇文恕不過三百年修行,竟能以人力模仿出天劫之威,天縱奇才,實在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地肺隱動,恐懼的氣氛在赤血大地上蔓延,青鳥族人似乎已經預感到了災難的來臨,欲要喚起青鸞,振翅飛起,卻全身宛如宿酒未醒一般,沉沉乏力。


    就見那兩線山峰被第三朵蓮花所發光華一照,瑩瑩玉光頓時委頓下去,片刻死寂之後,玉山內心竟迸出道道裂紋,然後由內而外,完全崩塌!


    青鳥族人還未來得及驚呼出聲,五道天河般的巨流已然衝破碎玉,暴頃而下!


    “不——”月酃一聲慘呼,灰堊的色澤迅速在她臉上蔓延開去。宇文恕微微冷笑,手腕一沉,劍光直劃而下,要將月酃的身體整個剖開!


    月酃眸中的驚痛漸漸散去,顯出一片絕決之色。她悶哼一聲,十指如勾,伸向自己體內猛力一抓,而後連著一團血肉帶灰色長劍一起,重重拋開。


    宇文恕手腕一震,長劍竟忍不住脫手——沒想到虛弱到隻存一息的她竟還能爆發出如此大的力量!


    那顆夭紅的心髒與同宇文恕的劍尖竟被她高高拋起,而她的殘軀卻迅速往穀中墜落。


    身下已是滔滔弱水。她留下的最後一瞥依舊固執而傲慢。


    夭血亂濺,宇文恕飛身上去,將飛墜的長劍接住。劍身震顫不休,月酃的心髒正貫穿於劍上。八竅分明,第九竅已然成型大半。


    大地轟然震動,那三千弱水卷起的洪波,在天地間肆意衝決著,將觸及到的一切,都吞入它巨大的腑髒當中。


    傳說世間的惡到了極處時,天神將降下洪水,將一切洗滌幹淨,隻有純善的人才能獲得拯救。但這個世界上,有善的存在麽?難道種下這惡因的,不是操縱人世姻緣的神明本身?


    三朵蓮花重新成型,浮蕩在宇文恕的腳下。弱水滔天,他的身軀也隨之上漲,一雙平靜的眸子,冷冷地看著這一切。


    三十萬大軍,三十萬血!


    三萬青鳥,三萬半神!


    但在這滔天的弱水中,一切都平等了。一切在沉醉中荒嬉、糜爛,忘掉憂愁困苦的同時,也失去了身體與意誌,成為洪水的一部分。青鳥也好,凡人也好,他們的戰鬥,永遠地停止了。


    同時停止的,是無盡的傳說。


    宇文恕歎息了一聲,收起回劍,緩緩舉步前行。唯一不能停止的,是他還在燃燒的仇恨。


    為什麽,神明會讓這樣凶殘的種族降生世間,還如盲如聵的庇護了她們數千年?為什麽,偏偏是他,一出生就陷入殺母的罪孽,體內還恰恰流淌這最惡毒的血液?


    穀中五色弱水滔滔,肆意衝突決蕩,重重拍在四圍玉山之上,碎石亂飛,卷起滔天巨浪。


    五色河流上,隻剩下幾隻脫落的鳳羽,在水麵片刻回旋後,也沉入那無底的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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