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空之上。


    重華冷冷笑道:“龍珠絕非一時可以找到,看來殺我之心,你早已有了。”


    蒼梧搖了搖頭:“我不想殺你。隻要你成全我和瓔嚀——讓她不再永遠生活在冰冷的月光之中!”


    重華沒有看他,隻抬頭仰望被一柱炎龍燒得赤紅的天幕,淡淡道:“你假托遊曆四方,原是為了龍珠,倒不知如此處心積慮,最後拿到了幾顆?”


    蒼梧正要回答,重華雙眉突地一立,垂地的廣袖仿佛動了動,一道灼熱的白光劈開濃濃夜色,宛如星河倒瀉般,崔崩而下!


    天地萬物,仿佛都被這道白光瞬間透體,帶著那永遠難以愈合的傷痕,在這白光滅世般的威嚴下瑟瑟顫抖!


    金烏族曆傳王者聖器、六龍射日劍終於出自重華手中。


    重華手中的劍光宛如太陽本身,發出奪目的光華,那條翻騰呼嘯的炎龍生生被抵擋在日華之外!


    重華雙瞳中金光燃燒,向前邁了一步。隻聽蓬的一聲巨響,炎龍身上的火焰頓時竄起數丈,將整個天空染的赤紅。炎龍爪鬣飛揚,不住向射日劍亂撲。重華嘴角浮起一絲冷笑,又是一步踏出。那條炎龍一聲厲嘯,全身火花亂濺,竟被劍光推逼著往後退去。


    重華羽翼翻飛,已然在陣中走了九步。那頭炎龍被他強壓著步步後退,隻急得怒聲咆哮,將烈火越燒越高。


    烈日光焰傾瀉在重華臉上,他一手推開炎龍,緩緩向蒼梧走來:“弟弟,你真讓我失望。”


    蒼梧仿佛不勝他逼人的氣勢,往後退去。重華羽翼一振,全身化為一道金光,向他電射而來。正在這時,蒼梧突然抬頭:“走!”拔身而起,向樓上的瓔嚀飛去。


    重華一怔,腳下高台連同山穀中的土地一起塌陷,形成數十丈見方的大坑,雲英、泥土、山石都沸粥般不住翻騰。


    十二條火龍從地心深處拔空而起,夾雜著陣陣雷鳴,炸開無邊岩漿,向重華當頭罩下!


    原來,方才那條火龍仍是誘敵之計,真正的炎雷陣卻布在高台後方的地下。重華仗著自身力量將第一條炎龍逼退,卻無意中踏入真正的陣法核心!


    重華的臉色在炎流的映照下陰晴不定。他驚訝的不是蒼梧竟然在短短的數年內集齊了十二龍珠,而是——到底是誰,能避開他幻力的籠罩,將這些龍珠按照星相方位,事先埋藏在山穀中!


    瓔嚀!


    整個山穀都由他幻力結成,月宮穀中每一縷清風,每一片落花,鶯飛草長,鳥啼蟲鳴,都不能避開他的知覺。隻有瓔嚀。


    她是月宮穀的主人,不應在自己的監視下生活。因此,重華主動將她的一切行動屏蔽在自己的神識之外。


    也因為如此,她才能事先將十二粒龍珠埋藏在山穀下。使這最強的炎雷大陣能在他意料不到之處發動,讓他陷入了這足以擊殺天神的絕陣核心之中!


    重華抬起頭,月光下瓔嚀的麵容宛如古畫中的仙子,無比美麗也無比蒼白,薄如畫紙。她秋水般的雙眸中盈滿淚水,望著重華。有些悲傷,也有些關切。


    隻是她的關切到底是為了誰?


    火閃雷鳴。


    無邊炎光下,重華冰霜之色也化為滿麵怒容,他身後的雙翼突地延伸開去,金色實體越來越淡,漸漸化為一雙巨大的虛無之翼,籠罩了整個夜空!


    十二火龍翻騰咆哮,似乎感到了虛無之翼上的濃濃殺氣,逐漸沿著法陣遊走,卷為十二團巨大火球,突然,十二道道血紅的雷光聚為數十圍的雷柱,向著法陣核心轟然擊下!


    重華長發飛舞,眸子瞬間轉為熾白,六龍射日劍化為昊天長虹,向雷柱正中迎了上去。


    瓔嚀失聲道:“不!”


    她怔怔的伸出手去,似乎要抓住什麽,突然她腕上一緊,已被人握住。瓔嚀訝然低頭,卻是蒼梧。


    瓔嚀一把抓住他,嘶聲道:“撤陣!”


    蒼梧愕然:“你說什麽?”


    瓔嚀急聲道:“我要你撤陣!無論如何,他是你哥哥啊。”


    “瓔嚀!”蒼梧一聲斷喝。瓔嚀似乎冷靜了一些,眼淚卻忍不住落下。蒼梧搖頭,他的眼中也透出難以言明的悲傷:“已經晚了。他強行闖入陣法核心,現在,十二炎龍已經不再受我控製!”


    瓔嚀怔怔的望著他:“那我們現在怎麽辦?”


    蒼梧回頭望著熊熊燃燒的山穀,重華手中劍光與雷柱劇烈撞擊,萬億道雷火不住綻放,四周雷鳴龍嘯,此起彼伏,天地也裂開道道罅隙,鮮紅的雲氣從裂隙中蒸騰而出,仿佛在黑夜中衝開萬道血泉。


    曾經繁花似錦的山穀頓時變成了人間煉獄。


    重華手中的劍光,在十二炎龍的壓製下,漸漸黯淡下去。


    蒼梧猝然閉眼,他內心也如受雷擊,震顫不已。


    就在此時,南方天際傳來一陣仙樂之聲,大片彤雲夾著車輪隱隱,向這裏急速馳來。地下的十二神龍仿佛受到主人的感召,齊聲長吟!


    蒼梧愕然:“祝融?”他臉上的驚愕漸漸變為絕決,拉過瓔嚀道:“走!”


    瓔嚀一怔,道:“重華呢?”


    蒼梧深深的望著瓔嚀,愴然笑道:“我現在隻能顧你了。”他的笑容是如此無奈和淒涼。


    更深的自責和失去親人的悲痛,卻被他小心的掩藏在心底。


    瓔嚀終於忍不住投入他懷中,不住啜泣。


    蒼梧歎息一聲,緊緊將她摟住,身後羽翼催動,向北方尚存一線清明的天空飛去。


    突然,身後傳來一聲巨響,隻震得星隕月沉,熾熱的炎流瞬間洶湧而至,蒼梧胸口一熱,雙翼齊齊折斷,帶著瓔嚀向穀底飛墜而下。


    四空烈焰飛舞,蒼梧忍著劇痛將瓔嚀護在斷翼之內,自己卻重重跌落在穀底巨石上,鮮血濺上被烤灼已久的岩石,立刻化為股股青煙。


    瓔嚀一聲驚呼,撥開染血的亂羽,去看蒼梧的傷勢。熊熊燃燒的山穀突然劇烈震蕩,震耳欲聾的雷鳴一聲高過一聲,洶湧的熱浪中,突然亮起一道金色微光。金光開始隻大如麥芒,立即擴散開去,卷起一道無邊的漣漪,所過之物無不被洞穿!


    瓔嚀隻覺雙眼猛然被這道金光占據,而後就失去了知覺。


    紫絡站在幻境下,撇了撇嘴,道:“沒想到,你和我姊姊都這麽自私。”


    蒼梧臉上掠過一絲怒容:“我們自私?”


    紫絡點頭道:“至少,你哥哥是真的很愛姊姊的。他就算不好,你們也不該聯合起來下這樣的殺手。”


    蒼梧搖頭道:“炎雷陣的威力可以殺戮,是金烏族代傳的禁忌。因為傳說十二炎龍齊集之後,能召喚出火神祝融,那時所見一切,都將被燒為灰燼。我當年冒著大忌布下此陣,本不想殺他,而是想讓他麵對炎雷陣,知難而退。”


    紫絡道:“那你最後成功了麽?”


    “沒有。”蒼梧歎息道:“當年我跟你一樣不了解他——”


    “這個世界上,或許真的有殺死他的方法,但決沒有人能讓他知難而退。”


    大幻仙境中時光流轉,星隕月墜。


    當瓔嚀醒來的時候,眼前的山穀已是一片焦土。


    雷聲漸小,十二神龍簇擁著祝融的戰車,向南天飛馳而去,片刻之間就已不見了蹤跡。天空中駭人的紅色也由濃變淡,隨著夜風漸漸消散開去。


    山穀中的火勢卻絲毫不減,越燒越旺。一股奪目的金光就在大火中凝聚成形,無邊的殺意宛如潮水一般,瞬間淹沒了整個山穀。


    瓔嚀不知所措,蒼梧卻掙紮著起身,將她拉到身後,他臉上的神情卻比看到祝融時還要陰沉:“你……你快逃。”


    無數漆黑的雲母向穀中飛馳匯聚,片刻之間已經將整個山穀完全籠罩,死亡的氣息從濃黑的雲幕中透出,沉沉壓在兩人心頭。


    瓔嚀似乎感到了什麽,扶起蒼梧:“要走一起走。”


    蒼梧的衣衫都被鮮血浸透,他搖搖頭:“我走不了了,你快逃……”


    瓔嚀蒼白的臉上閃出一片絕決的神色:“不同生,則同死。沒有你的人間,對我毫無意義……”她不再話下去,隻強行架起蒼梧重傷的身體,一步步向穀口挪去。


    她的身體十分纖弱,扶起蒼梧在山道上攀行,自是舉步唯艱。隻消片刻功夫,已然大汗淋漓。前方一片山石十分陡峭,好幾次她都從上麵跌倒下來,手足都被碎石磨出了鮮血。


    蒼梧搖搖頭,伸手拭去她額上的汗珠:“放下我罷,這樣誰也走不了。”


    “不!”瓔嚀厲聲道,她仿佛也被自己的聲音驚住,片刻才道:“我一定要帶你你開這裏。”說著一咬牙,用盡全身力氣向山石上攀去。


    砰的一聲輕響,一張金色的光屏無聲無息的在她麵前展開,她和蒼梧的身體剛剛一觸,立刻被遠遠拋開,從半空跌回穀底。


    瓔嚀全身宛如破碎般的劇痛,鮮血從嘴角溢出,沾濕了她清麗的麵容。她的手仍然和蒼梧緊緊握在一起。


    熊熊大火衝天而起,一團搖曳的金光從烈火中徐徐走出,逐漸聚成人形。


    一個熟悉的聲音破開獵獵狂風,在她耳邊響起:“我不會放你走。”


    瓔嚀愕然抬頭:“重華?”


    氤氳的光華漸漸消散,一個人影拖著巨大的雙翼,長身立於瓔嚀麵前,他的束發已被打散,金色長發如海波一般在身後起伏,左側臉頰上被雷電劃開一道深深的傷痕,鮮血汩汩而出,半麵盡染,然而他整個人依然太陽一般光芒四射,不容諦視——不是重華又是誰?


    重華冷冷看著她:“我初見你的時候,就承諾要給你永恒的青春和美貌,無論你怎樣對我,我都一定會做到。”


    “這不正是你想要的麽?”


    瓔嚀怔怔的看著他浴血的臉,不知從哪裏來了勇氣,嘶聲道:“不錯,我是曾羨慕過半神們不老的生命,可是我不要永遠的十八歲。我寧願和他一起,長大、變老,二十、三十、四十!我也不要在這永遠月影婆娑的山穀中,每天對鏡看這張十八歲的臉!”


    重華微微冷笑,遙望天幕道:“我知道人類是善變的動物。但我也知道怎麽將你變回來。”目光更加森寒,卻投向蒼梧。


    瓔嚀搖頭道:“我沒有變。我從來不曾愛你。是你自以為是……”


    “住口!”重華喝斷道:“人類從來不曾明白什麽是愛。”


    倏的揮袖,寒光劃破長空,六龍射日劍已然對準了蒼梧的心髒。


    蒼梧不住咳血,勉強笑道:“殺了我又能怎樣?她選擇的是我,你已經輸了!”


    重華回頭,冷眼看著瓔嚀:“是麽?”


    瓔嚀撲上去,用自己的胸口擋住劍尖,嘶聲道:“是,永遠都是!”


    她的眼淚順著蒼白的臉頰滴落:“我寧願選一個可以和我生活的人,而不是高高在上的神!”


    重華看著她,眼中白光如雪,卻再也看不到一絲溫度。


    良久,他緩緩搖頭道:“那麽——你選錯了。”突然一揮手,瓔嚀就仿佛被無形的繩索拉起,撲倒在他懷中。


    重華緊緊擁住瓔嚀,這些年來,竟是第一次擁她入懷。他嘴角浮起一絲嘲諷的笑意。


    滴答——鮮血宛如靜夜更漏,在夜空中點滴響起。一道月白的寒光,悄無聲息的從她背後透出。


    蒼梧這才明白了什麽,嘶聲吼道:“不!”


    重華起身,將瓔嚀的身體橫抱懷中。長空鮮血飛散,六龍射日劍,已經完全穿透她的心髒。


    蒼梧怒吼道:“不!”向重華撲來,重華隻手一引,森寒的劍光已然架在他的脖子上。蒼梧雙目赤紅,全然不懼,竟用血肉之軀向著劍鋒亂撞,重華劍氣透出,將他全身製住,再也動彈不得。


    重華冷眼看著他:“金烏族王子,竟和一個完全不懂法術的莽夫一樣戰鬥。你的血,不配灑在射日劍上!”


    蒼梧根本沒去聽他在說什麽,隻一遍遍嘶聲道:“你殺了她?你殺了她?”


    重華低頭看著懷中瓔嚀毫無血色的臉,眼中透出一種冰冷的柔情:“她會按照我的意願,在月影中永生。”


    蒼梧斥道:“你瘋了!你已經徹底瘋了!”


    重華抬頭,麵色又已冷如冰霜:“瘋的是你。火龍是天界炎龍的肉身,斬殺神龍,罪孽極大,十二炎龍,也會為自己的肉身複仇,如果剛才祝融真的出現了,第一個要殺的,就是你。”


    蒼梧大笑道:“殺了我,又怎樣?”


    重華冷冷道:“不止是你。瓔嚀接觸過龍珠,同樣是祝融報複的對象。為了阻止祝融降臨,我為消滅青鳥族、一統昆侖神山而修煉的第二原神,已被完全震散,射日劍也至少要五百年才能恢複靈力,你作為金烏族人,不覺得慚愧麽?”


    蒼梧愴然大笑:“好大的犧牲!為了救我們,讓你雄霸天下的夢想成了泡影,真是慚愧已極!”


    重華淡淡道:“我不過是不想你們如此卑賤的死去。”


    蒼梧怒道:“那你還等什麽?快用你高貴的劍刺穿我的心,讓她的血和我流在一起……”


    他的聲音突然一頓,一聲血肉撕裂的輕響不知從何處傳來。他忍不住低頭,卻發現,射日劍已然陷入自己胸口,鮮血在他的注目下,此時才緩緩流出,順著劍柄淌入重華手中。


    重華一言不發,突地掣劍,大蓬鮮血宛如一朵朵夭紅的花,在兩人之間綻放。


    重華不再看他,將瓔嚀逐漸冷卻的身體抱起:“你是金烏王子。這一劍並不足以殺死你,它隻會留你在人世間,獨自經受數百年的寂寞與傷痛,或許總有一天你能明白,自己到底做錯過什麽。”


    言罷,一道金色的光環從他雙翼間展開,托著他破空而起。


    蒼梧捂住胸前的傷口,嘶聲道:“放下她!”


    重華陡然斂翼,懸停空中,徐徐放開雙臂,數千點熾白的星光從他手中飛出,圍繞著瓔嚀上下旋轉。重華宛如踏著無形的階梯,帶著瓔嚀的身體疾走,縷縷星光漸漸凝聚成一個巨大的蠶繭,將瓔嚀緊緊包裹住。


    他冷漠的聲音從空中傳來:“她也不會死。她會在我的朱水石陣中,以人類的鼎盛年華,得到神一般的永生。”


    “之後數百年的歲月中,她會成為天地間最美的石像,能看到、感到周圍的一切,卻不能說、不能動。”


    “她或許會為你而相思、痛苦,卻永遠陪伴在我身邊。”


    他一抬手,大片濃黑的血雲傾瀉而下,將自己周身籠罩,封鎖了一切光線,也封鎖了破陣的方法。


    良久,一輪七彩流轉的光影從黑雲中緩緩脫出,宛如皓月東升,向昆侖頂峰飛去。隻是那光影比月光更加明媚,更加晶瑩。


    月影中,瓔嚀潔白的身形綽約而立,一如守候在月宮中的姮娥,無比美麗,也無比憂傷。


    這就是天地精靈,人類世代祭祀的月影女神。


    五百年來,朗風穀中智慧的詩人們為月影女神寫下了無數的詩篇,誰又知道,這團氤氳光影中蘊含的悲哀往事?


    重華展開雙翼,也隨著月影向山頂而去。他身後落下一道光柱,瞬間劈開山石,形成一道瑩潔的天階,綿延而下。


    那頭早被拋在一邊的雲煙獸,悄悄躲在岩石後,此刻“喵嗚”一聲悲鳴,沿著山路跑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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