燼的傷好得很快。三天之後,他就可以下床活動了。七天之後,就與受傷之前一模一樣。


    每一天,雲殤都會帶著他到村東的高台上,接受太陽的沐浴。燼甚至能感到,陽光像是有生命一般,會漸漸在他身邊聚集,然後鑽入他的體內。每鑽入一縷,他的傷勢便好上一分。雲殤說這是因為他修習的是太昊之術,得先天真陽,與日相通,日不滅則身不死,隻能被封印、沉眠於劫灰中,而不會被殺死。無論燼受了多重的傷,隻要沐浴日光,則先天真陽之氣就會慢慢恢複。這也是他"青陽"之名的由來。


    混戰,那是萬萬年以前的故事……


    燼點了點頭。他終於對自己的來曆有了一些了解了。他又問雲殤,他是怎麽誘惑西王母造出青鳥族的。雲殤靜默了一會,他清明如月的臉上難得地翳住了一抹陰雲。


    混戰之後,人、妖、魔三族逐鹿天下。人族與妖族聯合封印了魔神蚩尤。人族與妖族的實力大大增強,人族中也出現了劍仙這樣強大的修真者。於是在魔族戰爭結束後,人族與妖族開始覬覦神明的力量,爭奪天庭的統治權。


    最終,在千年大戰後,黃帝率領人族擊敗妖族,將妖皇封印在將軍墓中。


    但此時,有一個人覬覦神明的無上威嚴,誘惑黃帝座下的邪神西王母,打開封印,盜出了蚩尤之血,重新創生出魔族中最為嗜血而強大者——青鳥族。


    這個人役使青鳥魔族,展開了對人類及萬物的大戰。如果青鳥族獲勝,他也將成為新世界的神明。


    "這個瀆天之人,就是你,燼。你就是黃帝少子,青陽。正是你,讓西王母重造出魔族中最為強大的青鳥族,也讓天下重新淪入亂世。你從劫灰中醒來的責任,就是終結這場即將讓天地淪為血海的魔劫。"


    "青鳥族由你而起,亦必須由你而滅。"


    燼怔怔地聽著。是的,這是他的責任。


    雲殤看著燼,他的目光仿佛能洞穿一切,看到他痛苦的靈魂。


    他緩緩道,"後來青鳥族為了追逐力量,墮入魔道,以生人為食。她們吞噬各種生靈的血肉,實力大增,殺得昆侖山人族、半神之族聯軍大敗千裏。你發覺情況已經失控,追悔莫及,於是離開了青鳥族,想找到西王母,合你兩人之力封印青鳥族。但西王母卻從昆侖山上消失了,再也無法尋見。此時,青鳥族得知你的圖謀,兵圍昆侖山下,想要殺掉你。眾叛親離的你萬念俱灰,最終放出射日劍中的太陽真火,將昆侖山燒為劫灰。"


    "而你,在劫灰中沉眠。"


    "千年過去了,新的昆侖山在廢墟上誕生,青鳥族卻因與你一戰遭受重創,實力大損。終至於被人類聯合萬靈之力困在昆侖山中。昆侖之外,則是人類的天下。從此誕生了人王的時代。"


    他靜靜地歎了口氣:"多麽恢宏的時代。"


    可惜,沒有任何恢宏可以持續久遠。人類曾經輝煌無比,但,當他們掌握了天下之後,他們便開始內鬥,蜀山、昆侖、蓬萊三宗彼此攻訐,終至於實力大損。而蟄居昆侖山中的青鳥族,卻在臥薪嚐膽中重新取回了力量的主導權。


    於斯,天下安危懸於一人之手,隻有他,擁有滅青鳥族、維護人類的力量。


    力量,亦即責任。


    亦是他的罪。


    雲殤注視著燼,緩緩道:"黃帝的少子,上一個亂世的締造者及毀滅者,你願意承擔這份責任嗎?"


    燼沉默著。劫灰之前的記憶,他已絲毫不能想起。但雲殤所敘述的往事,卻隱隱在他心底共鳴著。


    他抬頭遙望,昆侖茫茫,人類繁衍生息的大地,在他的眼前展開。


    帝王將相,販夫走卒。盡管他習慣了以神明的目光去看他們,鄙視他們,但此刻,他忽然感覺到他們是如此親切。他們每個人的力量或者薄弱,卻創造了不朽的文明。即使黃帝,蚩尤,西王母,諸天,甚至他,都為之讚歎的文明。


    甚至,已超越了神明。


    這流傳的文明,才是最強之劍,令上古之神甘願退出曆史的舞台,將榮耀歸還給人類。


    而隻有他,神的後裔,尚徜徉在世間。他的責任,就是為他們掃去嗜血的青鳥魔族。


    這是他的責任,他必須要去完成的。


    他緩緩地點了點頭。


    雲殤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容。


    "六龍射日劍以日為本源,力量無窮無盡。日不滅則力量無窮。當日你手執此劍,連西王母都要退避鋒芒。但現在卻連一條毒龍都贏得如此艱難。這是因為你在劫灰沉睡時,所有的記憶都已失去,包括如何去運用你體內的力量。"


    "隻有受控製的力量,才是可怕的。不受控製的力量,是匹野馬,傷敵之前,先傷自己。我今有一法,雖然不能取回你本來的記憶,但可讓你得到這世界上最古老、最原始的記憶,你必將能從這股記憶中,找到控製射日劍的方法。"


    他風輕雲淡的麵容上泛起一陣肅然,一字一字道:"殺死青鳥族女王!"


    "青鳥族中有一個血池,曆代青鳥族人,都要割破手腕,將自己的血流入血池中。由於青鳥族的力量來自於血,因此,這個血池就集中了青鳥族所有的力量與記憶。隻有青鳥族女王才被獲準進入這個血池,汲取血池中沉澱的記憶。因此,曆代青鳥女王都擁有傳承自上古的記憶,精研各種秘法魔術。你若能殺死青鳥女王,將其鮮血淋遍全身,你便可以取得青鳥族曆代傳承的記憶,從此擁有可控製六龍劍的力量。"


    這的確是唯一的辦法。


    但想殺死青鳥女王,談何容易!如今的燼力量大減,幾乎連一條毒龍都打不過。而任何一個青鳥族人都可隨手屠龍。


    這一計策,無疑天方夜譚,自尋死路。


    燼沒有說話,他知道雲殤既然如此安排,就必定會有辦法。


    果然,雲殤伸出手:"你換上這些衣服。"


    他手中拿著的,是一套女子的衣衫。燼覺得有些麵熟,他突然想起,那是汐身上穿的綠衣。


    雲殤為什麽讓他穿汐的衣服呢?他有些疑惑地搖了搖頭。


    雲殤淡淡道:"青鳥族嗜血,擁有族中最強力量的青鳥女王,受血咒的影響也最重。每到月圓之時,青鳥女王周身血液沸騰滾燙,必須要吸食少女的鮮血,才能壓製下去。你穿上汐的衣服,喬裝為她,埋伏起來,施以偷襲。那時她心浮氣躁,功力大損,不難一擊成功。"


    燼點了點頭。他很相信雲殤。


    雲殤既然說能夠成功,那就必定有成功的把握。


    雲殤騎著青鹿,引著燼來到昆侖山北麓的一處平台上。平台極為清淨,似乎是由一塊大石削成的,隱隱有石紋透出。


    青鳥族的棲息地


    燼將汐的衣裳穿了起來。隻是,汐是短發的,他的頭發卻長幾乎及地,有些不像。雲殤取出一把短匕,親手將他的發裁短。他靜靜地立在花樹下,陰影將他遮住了,的確有幾分像一位靜默的少女,在明滅不定的月光下,幾乎難以分辨。


    六龍射日劍藏在他的袖中,隨時可以揮出。


    雲殤又囑咐了他幾句,便騎著青鹿離開了。廣大的天地,就隻剩下他自己。


    他抬頭,月亮是那麽圓,緩緩地在頭頂流轉著。他想到了自己的責任,想到了上古之時,他與西王母曾經創造族群,與神明一起爭奪天下。


    那會是怎樣的傳奇。


    而今,親手埋葬這份傳奇,即是他的責任。


    他還會不會再見到他的西王母?燼的心頭泛起了一陣茫然。


    汐甜美的笑容,仿佛一朵夜風中的花,突然綻放在他腦海裏。


    他禁不住感到有些惆悵。


    一聲清啼,劃破天際。


    此刻,月輪正當中天,明亮的光芒幾乎將昆侖山燭得宛如白晝,卻是一片慘白。燼忍不住一驚,急忙從幻象中清醒過來。他握住了劍柄。


    一匹背生七彩之翼的青鸞,緩緩從天而降,落向石台。這隻青鸞比屠殺劍仙穀村落的那些青鳥衛隊所乘坐的還要大上幾分,雄姿偉岸,羽翼飛揚。紫色的雙目顧盼生威,比燼搏殺的那隻毒龍還要威猛數倍,精光閃爍,氣勢奪人。


    燼心中不由得有些忐忑。


    青鸞的背上,虛虛地坐著一個人。與那些衛隊不同,她身上穿著一襲輕衫,就像是煙霧一般將她攏住。她頭上的鳳冠提示她的地位尊崇無比,一股威嚴而高華的氣度隱然自她身上泛生,讓人不可逼視。隻是,她的臉上閃爍著一道赤紅之氣,就如同火焰般燒灼著,她的呼吸,也不由得時而急驟,時而粗濁,仿佛強力在忍受著體髓深處的折磨。這讓她的身子不住地擰動著,抓著青鸞的手時而擰緊,時而放鬆。


    她落在石台上之後,青鸞恭謹地垂下雙翼,侍奉她緩緩走了下來。她重重地呼吸了幾下,舉目張望著。


    很快地,她看到了燼。


    燼側身坐在石上,右手隱在陰影裏,緊緊握著劍柄。他的頭低垂著,遮蔽著自己的麵容。青鳥女王臉上泛起了一陣驚喜,快步向他走了過來。


    她張開了雙手。也許是她習慣了狩獵,並沒料到獵物會抵抗。也許是她體內的焦渴攪亂了她的理智,削減了她的力量。


    燼也沒有想到,她此時的手,竟是那麽綿軟無力。


    傳說中那可以洞穿星辰、催滅山嶽的力量竟無影無蹤,她此刻仿佛隻是伸出手,伸向一個等候已久的人。


    燼猝然躍起,搶入了青鳥女王的懷中。射日劍劍鋒上的九點日芒,猛然炸開,在慘白的月色中撕裂出九道耀眼的光芒,一聲裂響,全部沒入了青鳥女王的胸前。


    半柄長劍,深深地刺入了她纏繞著暗赤色血紋的體內。


    青鳥女王全身陡然一震。她的臉上露出驚駭,慌亂,恐懼,疑惑的種種表情:"你……你不是……"


    她的麵容猛然變得獰厲起來,雙手一展,十根指甲猛然閃起了森寒的光芒。她陡然一聲長嘯,明月倏地一暗,仿佛天宇中的光芒被她攏在了手中,化成漫天暴雪,向燼猛然轟擊而下。


    刹那間,燼仿佛感到整個天地都在崩塌,他的身體就像是夾在暴風雪中的蝴蝶,隨時隨地都可能被撕成碎片。


    他一咬牙,全部力量都貫進了劍柄中。


    六龍射日劍發出一陣酸澀的長鳴,一寸一寸,斬入了女王的身體。女王的慘嘯聲幾乎讓燼忍不住想放棄,轉身逃走。


    但,他堅定地頓住了腳步。


    終於,他的手觸到了女王的身體。整柄劍,都嵌在了赤紅的血紋中。女王的力量,像是驟然失去一般,嘯聲戛然而止。


    鮮血,從劍柄處湧出,向燼湧了過來。燼從未想到過,一個人體內,竟然有這麽多血。那些血是黏稠的,帶著極為濃重的腥氣,又仿佛帶著渴求、欲望,緊緊攀附著他的身體,一旦找到毛孔,就立即鑽進去,跟他融合在一起。他像是被這些血包裹著,成為它的俘虜。他心底忽然興起一陣驚恐,卻已無法擺脫這黏赤之血的掌握。


    他變成了一個血人,全身都被血包裹了起來,他的思緒,也陷入了靜止。他的心,本被一塊極其堅韌的屏障包裹著,但此刻,這塊屏障卻形同虛設,這些血輕易地湧了進去,將他的心灌滿。


    他立即感覺到,他的心,原來是多麽空虛。


    廣大的知識以及記憶,立即將他充滿。多到他無所適從,隻能呆呆地看著,看世界變幻生息,輪回生滅。他心底,忽然興起了一個熱切的期盼:他能不能從這麽龐大的記憶中找出他自己來?


    但,他隨即失望了。這些記憶雖然龐雜,但沒有一絲一毫是關於他的。


    因為,這畢竟不是他的記憶。


    他緩緩張開眼睛,卻感到了一絲惆悵。


    六龍劍仍握在他的掌中,青鳥女王的身軀,卻已幹涸了。她所有的血,都湧流在他體內,她的知識,化成了他的知識;她的記憶,化成了他的記憶。


    那是青鳥族全部的記憶。


    他輕輕一抖,將青鳥女王的遺蛻震在地上。他的目光橫過六龍劍,劍身上黏稠的光芒在他的目光中分解成一縷縷,每一縷都有著不同的姿態,代表著不同的力量。雖細微但絕不相同。九點日芒明亮閃爍著,太初之初就存在的種種劍技,在他心海中一一呈現。


    他抬頭。


    天地萬物立即被撕拉到無比之近,爭相將它們的秘辛講給他聽。他在瞬息之間就能覺悟千年,亦可在舉步之間遊曆天下。


    他已能掌控六龍劍中那龐大宛如無窮無盡的力量,將之納為自己所有。


    他隻看了那青鸞一眼,青鸞便發出一聲慘叫,落荒而逃。


    他的目光垂下,看著已化為蟬蛻敗葉般的青鳥女王,忽然沒來由地發出一聲歎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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