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你厭棄了塵世時,無常的世事會厭棄你麽?


    不會。


    辛鐵石臉上的神色漸轉驚疑,因為他的身上一點變化也沒有。飲者立即便中毒,周身浮腫的極樂散,竟似對他毫不起作用,他連一點異樣的感覺都沒有。


    九華老人的臉色更沉,這隻能有一個解釋,那就是辛鐵石已經服過解藥了。但辛鐵石卻一直強調自己手中並沒有解藥。他的話還可信麽?


    他先前為自己辯解的一切,是否恰恰說明了他的罪惡?


    自己一手救活、養大的徒弟,竟然對自己下毒,然後還一再慌稱沒有解藥,情何以堪?


    九華老人的拳頭握起,他咬牙道:“殺了他!”


    段老太爺跨上一步,喝道:“讓我來動手。”他有心要為自己的寶貝兒子出氣,一抬手,打出了一道火光,向辛鐵石炸了過去。他見辛鐵石重傷在身,便沒有施展出全力,先用真火丹試探。這真火丹乃是采集大鵬火山上的火煉銅石製成,火熱之極,一旦聚力打出,便炸開成一團烈火。尤其毒辣的是被此火燒中之後,火毒便透體而入,極難救治。


    辛鐵石眼見辯無可辯,心灰意冷,站在那裏閉目待死。


    他實在沒有活下去的勇氣了。


    突然,一隻團白光橫飛過來,正與那道毒火撞在一起,反向往段老太爺身上飛去。段老太爺反手揮出,又是一枚真火丹打出,兩道烈火相撞,在空中炸開,立即引燃了周圍的樹木,熊熊燃燒了起來,散發出一股皮毛燒焦的氣息。


    飛來的是一隻狐首。


    就聽一個悠悠的聲音道:“你要看清了,這不是暗器,是刀,飛刀。”


    就見江玉樓緩緩從地上站了起來,雖然血跡已沾染了他極為秀美的臉龐,但他的神情卻仍然是那麽高華、驕傲。他肩上的白狐頭已然不見,狐裘破開一團大洞,帶著一絲嘲弄,向著段老太爺。


    他沒有看辛鐵石,因為他知道此時的辛鐵石一定不願意別人看他。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恰好在此時醒了過來,大概這就是所謂的命運。


    命運讓他再為辛鐵石擋一次難,那就擋吧。


    段老太爺心中微怒,一反手,十二枚火器一齊在手,就聽江玉樓冷冷道:“你最好不要動手。”段老太爺怒道:“就憑你?”


    江玉樓淡淡道:“如果我沒有料錯,連續重傷兩次的九華老人,隻怕此時也隻有站立的力氣了吧。如果此時我發出解憂刀,你能躲過的機會有多大?”他的眼睛抬起,盯住九華老人。


    九華老人雙目倏然一張,冷冷注視著江玉樓。


    江玉樓全然不懼,悠然道:“也許你覺得自己對辛鐵石大有威懾力,也許你不習慣讓別人掌控局勢,所以你還是親自趕過來了。但憑你現在的身體,你能做得了什麽?”


    九華老人冷笑道:“憑你現在的身體,你又能做得了什麽?”


    江玉樓默然,緩緩道:“我做不了什麽,我隻是能發出這柄刀而已。”


    他的手緩緩翻過來,手中握了一柄很小的刀。那與其說是刀,不如說是一片冰,一抹光,一點歲月中殘餘的少年回憶,卻又已經無法追懷,隻剩下一種地老天荒的蒼涼。


    刀身極窄,極薄,打磨得極纖瘦,然也極冷冽。一刀在手,江玉樓立即變了。他身上的疏放、落拓、玩世不恭全都消失殆盡,一變而為刀一般的銳利、冰寒,照住所有的人。


    他看著這柄刀,仿佛是看著自己。


    刀光照亮他細長的眸子,和如美玉一般的肌膚。


    作為男子而言,他實在是美秀得有些過分了。


    或許,正是這超出群倫的美讓他帶上了幾分邪氣,以至於他行走江湖以來,從未作惡,但任何人都堅信,他便是魔教未來的希望。


    終有一天,這個慵懶、奢華、狂狷的美少年會化身為魔,給這個世間帶來一場災劫。


    而這一刻,江玉樓的神色如此凝重,那雙通透如琉璃一般的眸子裏,第一次被殺氣侵滿。


    他慢慢道:“我向來以鞋子、鏡子、佩做武器,就連與荀無咎對戰時,我仍然沒有拿出這柄刀來,那是因為我覺得沒有人值得我用真正的刀。但現在……”


    現在,他手中的是真正的刀。


    而現在,也是值得出真正的刀之時了。


    因為再不出刀,他就隻有死,他的朋友也隻有死。


    恍惚之中,他似乎與這把刀已融為一體,絕對沒有任何人可以輕視這個氣勢,因為他已有了死的絕決。


    江湖中人,整日在刀頭上喋血,往往就有很多的禁忌,比如有的人就決不會走在別人前麵,而有的人從來不穿紅色,有的人,永遠也不會動用他最後的武器。


    這些禁忌與其說是迷信,不如說是他們在生死之間累積起來的感應。


    所以當江玉樓拿出真正的解憂刀時,也就是他打算做困獸之一搏之時。這一擊,絕不可小覷。就算他力已竭,路已窮,也一樣。


    九華老人陰冷著臉,他的目光緊緊盯住這把刀。刀身上的光芒仿佛越來越強,照住了他的目光。他不動,江玉樓也不動。因為震懾有時比殺人更有效。


    緩緩地,九華老人道:“你說的沒錯,我的確已重傷,躲不過你的解憂刀了。但我保證你若是出手,必定不中!”他話音互落,忽地兩團白雲飄來,掩映在他身前。


    那是靈均的水袖。


    江玉樓抬起目光,靈均臉上一點神情都沒有,濃雲般的長發被山風烈烈吹起,底下一雙毫無光澤的眸子卻宛如惡魔的夢魘,凝懸在江玉樓的頭上。


    九華老人慢慢道:“不信你就試試。”


    江玉樓本來高聳的信心忽然就全部瓦解了。握著他全部心血練就的解憂刀,握著這本是最後關頭才展露的秘密武器,他忽然一點把握都沒有。震懾最怕的就是一句話:“不信你就試試。”隻因靈均那靜默的眸子。這靜默中仿佛蘊涵著極為強大的力量,蘊造出無邊的威脅。江玉樓笑了:“我現在才明白,為什麽辛鐵石說最不願意對上你。”


    靈均傲然不語,江玉樓也不期待著他會回答:“因為你太深藏不露,沒有人能看清你的底細。越是高手,就越不願意打沒把握的仗,所以永遠不會有人貿然向你挑戰。但我偏要試試。”他的手忽然握緊,那柄薄薄的利刀立即顫抖起來,江玉樓身子也開始顫抖!


    九華老人的臉色變了,因為他知道江玉樓要孤注一擲了!


    這世上隻有一種人最可怕,那就是不要命的!


    江玉樓被譽為魔教第一少年高手,絕非一個衝動的人,但現在他為什麽會如此拚命呢?九華老人的目光望向了辛鐵石。


    難道武林中真有所謂友情麽?竟然讓這兩個人甘願為對方而死?


    九華老人輕輕咳嗽了一聲,段老爺子立即明白了,冷笑道:“我先殺了這離經叛道的孽徒再說!”一揚手,十二枚火器同時向辛鐵石擊了過去。


    江玉樓臉色一變,驚道:“不可!”


    江南霹靂堂的火器絕非浪得虛名,才一出手,立即騰起一大片炫煌的火光,一枚發出,便是鬼神俱驚,何況是十二枚同出?立即火烈如山,轟然向辛鐵石罩了下來。


    但就在火勢最盛之時,突然一道微微的冷光閃了閃,那衝天的火焰宛如受狂風所衝,轟然從中裂了一個巨大的缺口,頓時火勢相互攪在一起,形成一個巨大的火焰龍卷,衝天而起。而段老爺子同時發出一聲狂吼,雙手用力舉起,向頭上抓了過去。他的麵門正中間,釘著一柄刀,解憂刀。


    沒有人看清楚這柄刀是怎麽發出的,也沒有人知道這柄刀什麽時候插在了段老太爺的額頭上!刀入體才淺淺的三分,但段老爺子無論如何都無法將雙手舉到刀邊,終於,他的吼聲越來越小,他的臉色也越來越紅,摔倒在地。


    衝天的火焰立即罩下,在他身體上熊熊燃燒起來。段老爺子縱橫天下幾十年,因火器之威而號稱火神,最終卻也逃不了葬身火中的結果,跟死在他手下的正道邪道武者們卻也沒差到哪裏去。


    九華老人長長的壽眉一動不動,顯然,每個人都在想著同一件事:這一刀若是飛向自己,我能躲開麽?沒


    有人知道答案!


    江玉樓的臉色卻越來越慘白,隻聽“咯”的一聲輕響,他的琵琶骨再度折斷!


    閻王神醫冷冷道:“你妄用真力,致使斷骨再斷,現在就算是藥王神下凡,也救不了你了。”


    江玉樓笑了笑,道:“不就是條胳膊麽?斷了就斷了,好了不起麽?本來我的解憂刀大半也是用腳發出的,以後還是用腳便好了!”他毫不在乎地吞了一大口酒,忽然轉頭對辛鐵石道:“你不用感激我,我隻是覺得老頭子特別討厭而已。老了就該曬曬太陽、喝喝茶,還在江湖上東跑西跑,倚老賣老地對著年輕人指手畫腳的真是討厭,我真恨不得見一個殺一個!”他一麵說,一麵瞥著九華老人與謝鉞。他很想看看兩人生氣的表情,但出乎他的意料,謝鉞絲毫都不生氣,而九華老人的臉色更是平靜,隻是緩緩吐出兩個字:“靈均。”


    兩道雲一般的水袖從他的背後蒸騰而出,鬱結在這片林中空地之中。無論什麽時候見到靈均,他都是那麽高華,那麽空靈,就仿佛神仙中人,絲毫不食人間煙火。


    江玉樓情知自己再也無力抵抗,索性笑嘻嘻地對靈均道:“你怎麽這麽聽這個人的話?你又沒有眼睛,怎知道他就是你師父?說不定他隻是謝鉞雇來的一個口技高手,假裝你師父來騙你呢!你真正的師父已經被謝鉞殺了,裝在泡菜壇子裏醃成了臘肉,準備今年過年吃。你不信?你不信你睜眼看看啊?謝鉞找來的這個人可真是醜,又是瘌痢,又是禿頭,既疥且癬,又駝又腫。你天天叫這麽個人做師父,你不惡心麽?”


    他也不管靈均怎樣,自顧自說得興高采烈。他像是忽然看到逼近了的靈均,驚詫道:“你不會生氣了吧?我是跟你開玩笑的。這隻是個冷笑話,冷笑話你知道是什麽吧?莫非你聽不懂冷笑話,還是說你不但是個瞎子,而且是個聾子?”


    靈均一任他怎麽說,都是緩步行來,越逼越近。他的水袖卻宛如凝冰一般,一動不動,顯然,他已經動了殺心。猝然,他的頭扭動,水袖跟著起了一連串的波紋。


    一道暴戾而狂悍的殺氣從他的背後升起,迅速在這個靜寂的森林中蔓延開!


    就見辛鐵石長劍筆直前指,厲喝道:“讓開!”他的全身都仿佛籠在一層淡淡的血霧中,身上的殺氣更是銳利之極,幾乎隔著林中靜默的風就直擊在眾人的臉上。他的神情少有地霸道而狂悍,就連手中的長劍也隱隱透出一股血芒!


    他的眸子已空,密林蒼蒼茫茫,他的身影顯得那麽悲涼。


    誰能明白他為何總要將劍對準自己的兄弟?


    閻王神醫喃喃道:“你終於吞下懶龍血了!那就讓死亡之典開始吧!”


    辛鐵石就仿佛是他的傀儡一般,又仿佛已拒絕思考,隨著他這句話,長劍一揮,身子倏然化為一道血光,向前方飆射而去。


    血劍半空中破開層層赤波紅紋,向靈均轟下!


    靈均眉頭皺了皺,他雖然目盲不見,但憑著心中的靈感,他敏銳地感覺到了辛鐵石身上發生的變化,所以他雙手舞動,水佩雲衣功力層層迭發,就宛如一道洪濤一般,向辛鐵石怒嘯而去。


    辛鐵石一聲大喝,血劍宛如巨大的死亡隕石一般,破空斬下!


    水佩雲衣激起的漫漫雲水立即被這一劍衝激成碎玉片冰,向四周飛散而去。靈均臉色的神色變了變,身形飛舞,水袖漫起滿天的雲霧,他身子騰空而起。


    兩截水袖被他盤旋帶起,就宛如兩條巨大的龍卷,圍繞著辛鐵石怒濤盤旋,層層勁力不斷旋擊而至。靈均就宛如乘雲禦氣的天仙,在水袖與龍卷之中浮升翔動,每一招施展出,都如踏著天地間至美的節拍,賞心悅目。但攻勢卻越來越淩厲,將那血劍的光芒壓製得越來越黯淡。


    猛地龍卷中響起一聲黯啞的嘶吼聲,辛鐵石見久戰不勝,竟然一劍將自己的胸膛破開,怒血立即飆出!


    飛血劍法得了他體內精血之助,登時威力大盛,血腥之氣刺鼻,那懶龍精血頓時被完全激發,血劍怒飛,隱約之間已現龍形,水袖被硬生生斬開一截,血濺水出!


    他愴然大笑道:“你們要我死,那就死吧!”他的手攤開,手中赫然握著幾顆從段五那裏奪來的九霆雷迅。辛鐵石更不猶豫,一揮手,九霆雷迅一齊破空飛出!


    要知道段老爺子對段五極為鍾愛,生恐他在江湖上受人欺負,所以私下給了他幾顆鎮堂之寶——九霆雷迅,打算是在危急之時救命用的。整個霹靂堂也不過才有三十餘顆,就算對上再強的敵人,也不過連發兩顆,又幾時像這樣一發就是五六顆?


    九華老人與謝鉞都是經多見廣之人,見那九霆雷迅還未離辛鐵石之手,便有一道紫火透出,紛張如同鳳翼。知道這等火器威力巨大無比,都是臉上變色。隻聽轟嗵一聲地迸天裂的大響,跟著哢嚓嚓之聲不絕於耳,這些百餘年的古樹,竟然被這九霆雷迅摧倒了十數棵,林中登時空出好大一片空地來,其中一片焦黑,連石頭都未剩下!


    那九霆雷迅的反震之力一如山嶽崩崔,動地而來。辛鐵石連吐出幾口鮮血。他也顧不得看自己究竟受了多大的傷,一把將江玉樓抓了過來,叫道:“你一定要出去!”


    江玉樓笑道:“那是當然,我們都要殺出去,氣死這群老頭子!”


    辛鐵石道:“不!你現在就走!”他猛然振臂,奪過一隻九華飛鷹。這是他在出手之前就看準了的。


    九華飛鷹雖然靈俊,終究不過是扁毛羽類,失去了主人的指點,倉卒之間哪裏應變得及?瞬間已被辛鐵石控在掌中。


    辛鐵石拉過飛鷹:“乘上這隻飛鷹,趕緊走!”


    江玉樓看著他,神情一點點冰封:“你叫我丟了朋友自己逃走?”


    辛鐵石用力搖頭:“不!我是叫你不要再賴在這裏拖累朋友!”


    江玉樓身子顫抖著,大吼道:“你說什麽都沒用,我江玉樓不是不顧義氣之人!”


    辛鐵石扶著他的肩頭,道:“好,那我就不說了。”他突然一掌切下,正中江玉樓的後頸。江玉樓軟軟倒下,辛鐵石看都不看他一眼,對鬼音娘子道:“拜托你將他帶出去。”


    鬼音娘子點了點頭,她實在不知道該說些什麽。辛鐵石喃喃道:“其實拖累朋友的人是我……但我也決定從此不再拖累朋友了!”


    他打開飛鷹的機括,看著鬼音娘子跟江玉樓漸漸消失,然後,他的眼睛變得很紅,越來越紅。


    他知道,隻有殺戮,才能讓他存活下去,他寧願做一個沒有感情,不知道感恩的人。


    閻王神醫輕輕道:“對了,就是要這樣,你才能快活,那麽,由著自己的性子做去吧!”


    辛鐵石響起了一聲咆哮,如狼,如虎,蒼涼而悲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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