鬆風築並不是個很出名的酒廬,荀無咎本不想來的,所以,當踏入這由兩棵鬆樹築成的店門時,他的臉色並不好。尤其是當他看到坐在酒廬正中間的江玉樓。


    在這世上,總會有一個人,與你彼此恨到切骨,一見麵就要拚個你死我活,不見麵也要恨不得對方死。


    荀無咎、江玉樓就是這樣的人。


    或許,並不是他們本身如此,而是他們的身份。


    一個是正道最年輕的英俠,而另一個,則是魔教第一少年高手。


    所以,他們的宿命早就注定。


    尤其是他們都用刀。兩柄江湖上最厲的刀。


    而真正最厲的刀,卻隻能有一把。


    每天都有無數的人在打賭,是荀無咎的柳月刀為江玉樓解憂,還是江玉樓的解憂刀斬破荀無咎的柳月?


    他們甚至為此還專門約戰了一次。這次約戰的結果無人知道,但一戰之後,荀無咎沉寂柳湖一年零三個月,而江玉樓回了西昆侖山一次,三日前才重新下山。


    荀無咎絕對不想在這裏見到江玉樓,


    所以,他的手迅速地按在了柳月刀上。


    形如柳,出如月,荀無咎刀法的精要,就在一個快字上,尤其是出鞘一刀,恍如夢中驚雷,威不可擋。而此按劍一式,便是柳月出鞘的前兆。


    這一刀,江玉樓於西昆侖山上靜思半載,卻依舊沒有招架的把握。


    但他並不在乎。


    鬆風築雖不出名,但主人很雅,這座酒肆借景春山,引鬆引風而入肆中,尤其是當門所在,更是鬆風會聚,雪月爭輝之處。江玉樓就斜倚在一座巨大的太師椅上。


    這隻太師椅與整座鬆風築格格不入,它寬大,笨重,頹老,荒唐,但坐臥者是江玉樓,就完全不同了。它清冷,飄逸,空靈,純粹。


    它有了鬆之風,亦有了風之鬆。如風如鬆,似雪似月。


    帶一襲輕長的狐裘,掩住了江玉樓淺淺的眉。


    江玉樓似乎是在淡笑,又似乎在低頭回味酒杯中悠淡的滋味,狐裘將他的臉半遮住,隻露出淡淡的一張臉來。


    眉掃如雪。


    琥珀玉盞卻如一杯血,被他執在手中。狐裘流瀉,將他全身染滿,這一杯血,就是他猩紅的桀驁,妖豔的不遜。


    也因這一杯血,勾勒出了魔教第一少年高手的鋒芒。


    解憂刀。


    刀在何處?


    天魔千變,它或為落葉,或為飛雪,或為剛從美人鬢上拈下的一瓣牡丹。


    無論是什麽,它隻會在他該在的地方,或許是咽喉,或許是眉心。


    江玉樓殺人隻用一刀。


    一刀解憂。


    這一刀並非殺人,而是解憂。


    因為每一個為刀所傷的人,都會忘記曾有過的憂傷。隻記得,那持刀的少年,白裘如雪、秀眉如畫。


    所以這一刀有萬種風情,無限溫柔。


    所以他雖為魔教中人,卻傾盡天下芳齡少女的心。


    荀無咎的手不禁握緊。


    刀如柳中之月,淡而清遠。


    究竟是荀無咎的武功高,還是江玉樓的風度更盛?


    這是天下爭傳的話題,追逐著這兩個天下無雙的人。


    似乎感受到他不懌的殺氣,江玉樓緩緩自沉雪狐裘上抬起頭,他的眉梢嘴角流動著一抹微笑,輕輕將手中的血紅玉盞抬起:“我用這杯酒賭你這一刀砍不下去。”


    荀無咎冷冷一笑。


    破鞘,刀出。卻不是刀之芒,而是月在柳眉中綻開一隻眼睛。於是萬條扶疏,化作碧煙青潯,托著這抹淺眸,劃空而出。


    空為清,月為冷。


    此刀無跡可循,空無一物,所以絕無從招架。


    此刀一出,荀無咎本身亦變得空清,靈虛,仿佛也變成了那無限遙遠而寂寥夜空,仿如無物。


    刀光尚未及體,他身後的畫案,立即碎裂。


    但無論多淩厲的刀光,卻斬不碎江玉樓臉的笑。


    狐裘不動如雪,那杯深蘊在琥珀盞中的血,也絲毫絕無一滴滴下。


    刀如月,人如雪。


    月驚雪落,但江玉樓渾然已出天地之外。


    他忽然抬手。


    卻不是掣出那柄天下聞名的解憂刀,而是將琥珀盞中的杯血抬起,飲向唇間。


    他的眸子細長,淡眉輕掃,竟似如鬆月花間,飲一杯美酒。


    ——他竟視柳月刀如無物。


    除了那眉梢間隱蘊的一抹促狹的微笑。


    荀無咎並不覺得生氣。


    他閉上眼睛。


    每當他要破掉秋林晨間第一抹靜寂的時候,他總是閉上眼睛。正如他看到名花凋殘,美人遲暮。


    憑借刀尖上透過來的風,他已經嗅到了死亡的味道。


    這一刀已將江玉樓的生機全都封鎖住,名花美人,英雄寶劍,即將沉埋。


    所以他閉上眼睛。


    刀風陡冷!


    刀風已近鬢邊!


    忽然,江玉樓背後探出一柄劍。


    這柄劍就掠著江玉樓的脖頸刺出,如果劍鋒有絲毫偏差,或者持劍之人有絲毫不測之心,那麽就可將江玉樓立斃劍下。


    但江玉樓紋絲不動,似乎知道就算天地崩裂,這柄劍也絕不會斬到他身上。


    劍去勢並不快,卻恰恰點在荀無咎的刀尖上。


    柳消月落,荀無咎的眸子忽然睜開。


    冷氣四溢,荀無咎殺意陡盛!


    但當他看到這柄劍的時候,他眸中的冷意忽然全都消除。


    柳月刀消失,荀無咎退後一步,無論身上眼中,都已沒半點殺意。


    江玉樓大笑起身:“你若是再晚來片刻,我隻怕就會被小荀宰掉了!”


    荀無咎比他稍大,兩人又是死敵,但他就是要叫荀無咎小荀,沒有別的意思,他隻是想,若是殺不了他,那就氣死他好了。


    這柄劍輕輕顫動,就宛如一笑,跟著一振,劍光揮灑而出,貼著荀無咎的脖頸刺出。


    奇怪的是,荀無咎也絲毫不動,竟似就算被劍之主人殺掉,也心甘情願一般。


    嚓的一聲輕響,劍尖穿透一物,慢慢收了回來。


    這是一隻鞋子,江玉樓伸出兩根手指取了回來,穿在了腳上。


    他的腳上隻有襪子。


    荀無咎的臉色變了。


    他竟然完全沒有看出江玉樓是如何踢出這隻鞋子的!


    他自然深知江玉樓的功力,就算自己這一刀能殺得了江玉樓,隻怕也會被這隻鞋子擊成重傷!


    從無人見過江玉樓的刀。


    他的刀可以是一盞美酒,也可以是一隻鞋子。甚至是剛從名妓鬢邊上拈下的一瓣牡丹。


    荀無咎一聲悠然長歎。


    一年了,一年來他苦練刀法,卻不想仍然是兩敗俱傷的結局。


    他忽然有些意興闌珊,甚至想就此轉身,回到荀府,繼續在月下花中練刀。


    如果不是他在此時見到了劍的主人。


    劍歸鞘,江玉樓的身後走出一個人,他一麵走,一麵歎氣,但他的臉上,卻掛滿了笑容。


    那是一張樸實的臉,同荀無咎、江玉樓站在一起,更顯得這張臉平平無奇。但他臉上那溫和的笑容,卻讓人不由自主地信任他。因為,有著這樣笑容的人,絕不會害任何人,絕不會做任何壞心腸的事。


    那人歎道:“我其實早就來了,我本想看看,你是不是真的要受這一刀。哪知你隻是想臭死小荀。”


    江玉樓的琥珀盞剛好舉到唇邊,淺淺一酌,悠然道:“那不是臭鞋,那是刀、飛刀、解憂刀!我向來隻跟人家解釋一次,你這隻臭石頭卻總是記不住。何況……”


    他嘴角蘊了一絲笑意,那已不再是對戰荀無咎時的冷笑,而是歡愉的笑意,是知己相逢時的感動。


    “何況,我若是想臭死小荀,拿你這塊臭石頭就夠了。”


    若是鬆風築中還有第四個人,一定會吃驚到死去。傲岸冷峭的魔教第一少年高手竟然會跟別人如此談笑,似乎這個“臭石頭”是他生平最好的朋友,這實在是件很難想象的事情!


    但事實就是如此。


    那人又向荀無咎道:“我一直很疑惑,你們兩人一年前約戰天木崖上,究竟比的是什麽?難道就是比誰的鞋子更臭麽?”


    荀無咎的臉上,也露出了一絲笑意。


    若是鬆風築中有第四個人,他一定會更加吃驚。荀無咎公認為翩翩濁世佳公子,向來不苟言笑,宛如一輪清月,不染半點塵滓。一怒一笑,都極為難得。


    此時,荀無咎這一笑,竟也仿佛是遇到了極好的朋友。隻有可生死相托的朋友,才能讓他露出這樣的微笑來。這笑容宛如光風霽月,洗滌他一身的冷峻。


    他淡淡道:“能讓你這塊破鐵如此困惑,可真是難得。”


    那人苦笑道:“一個叫我臭石頭,一個說我破鐵,難道就沒有人知道我的名字叫辛鐵石麽?”他伸出手,一隻手拉住江玉樓,一隻手拉住荀無咎,笑道:“酒正醇,春正好,你們兩人為什麽一見麵就要拚個你死我活呢?”


    江玉樓淡笑,荀無咎冷笑。


    這句話,也許早就潛在兩人心底,卻從無人說出。


    這句話,也許亦在天下武林人的心底,卻無人說出。


    此時,被辛鐵石說出來,荀無咎跟江玉樓都有種猛舒胸臆之感。辛鐵石也是一陣默然。


    天上天下,隻怕他是最不願看到此二人拚個你死我活的了。


    因為他們兩人都是他的朋友,最好的朋友。


    一年前他聞聽江玉樓與荀無咎決戰於天木崖,他匆忙趕到時,卻見荀無咎一言不發,低頭奔出,而江玉樓仰天狂笑。


    兩人都是血透重衣,無論荀無咎還是江玉樓都未同他交一言。


    他便想著,總有一天,他要破除這個傳奇,讓兩個優秀的人不必再死鬥。


    三人齊齊默然,辛鐵石卻是最不喜歡沉默的,他笑道:“我今日約你們前來,是想求你們一件事。”


    手展處,一副白絹在桌上鋪開,筆墨硯台全都備齊,辛鐵石笑道:“江湖上也隻有我知道你們二人除了善刀之外,還都有一身風雅之骨。在我評點,荀書江畫,並不亞於柳月解憂。三日後便是我恩師大喜之時,恭請兩位合作書畫一幅,作為賀禮。”


    他笑道:“就請兩位看在我身無分文的份上,賜一墨丹青吧!”


    荀無咎長眉挑起:“你讓我與他書畫同軸?”


    江玉樓淡淡道:“有何不可?你我本就是冤家,不是冤家不聚首,何況天地本一大軸,大塊乃一巨硯,你又能不與我共麽?”


    他飲了一口酒,噗的一口吐出,跟著筆走龍蛇,身逐腕轉,隨意揮灑起來。那酒是紅色,墨卻為上好鬆煙,微帶青綠,朱碧交揉,片刻間畫就了一副九華含秀圖。


    江玉樓的畫法宗法宋人範寬,以雄峻大氣,突兀縱橫取勝。雖然隻是水墨山水,但加了先前的一口美酒,墨色潤開,登時煙騰山壑,霧鎖重城,連綿峻兀,秀壓天下。


    江玉樓最後一筆拖曳,九華峰頓時自畫軸末端拔地而起,直衝蒼天盡頭。江玉樓這一口氣方才吐出,擲筆還架,眉間拉出一絲冷笑,斜看著荀無咎。


    荀無咎臉色本冷峻不屑,直至江玉樓最後一筆拖出,方始有了些鄭重。他低頭仔細看著氤氳的山嵐,眉峰之間,越來越鄭重。突然,衣袖揮出。


    衣袖宛如流雲,拖住最粗的那支狼毫,在硯池中轉了轉,已入他兩指之間。荀無咎筆開縱橫,宛如天雷轟震,地崩山裂般寫下兩個大字:


    “九華”。


    這兩個字一篆一隸,一古樸一秀雅,兩字相托,指天立地,憑依滿紙雲煙,就宛如一座巍峨的主峰,將水墨山水中的萬種靈秀盡皆烘托了出來。


    荀無咎跟著縱筆狂草,添完了“靈風”二字。


    這兩人一工畫,一擅書,風格或大開大闔,或細膩柔潤,但兩相合在一起,卻是極為契合。不但辛鐵石出其不意,江玉樓荀無咎也是大出所料。


    荀無咎所書的四個大字幾乎將江玉樓畫筆完全塗滿,但那朱碧相合的靈氣,卻隱隱然透紙而出,滿空舞動。尤其是最後信手飛舞的那一筆,更如神龍夭矯,縱然濃墨重彩也無法掩映得住。


    這是否也預示著,這兩個人無論誰都無法壓誰一頭,這一生注定了都要做死對頭?


    辛鐵石執卷細看,滿意地點了點頭,道:“書畫都好,反正看在我這外行眼中,挺熱鬧的。就是一點不好:我這幅軸子本是送給恩師賀喜的,你們弄這麽多墨上去,隻怕恩師看了會不高興。”


    江玉樓笑道:“你恩師這麽大年紀了,還要再娶,當真是為老不修。還要賀什麽喜?自己喜就可以了!”


    辛鐵石驚道:“你豈可如此說我恩師!”


    江玉樓大笑道:“說不定你恩師見了,卻高興的很呢!”


    荀無咎也難得地露出了笑意:“別忘了問問他老人家,究竟是畫好呢,還是書好?大喜之日,在下一定登堂拜賀。”


    兩人像是約好了一般,一南一北,同時走了。


    這兩人什麽時候都忘不了較量一下。辛鐵石捧著這幅卷軸,不由得苦笑。不過江玉樓或許說的不錯,恩師說不定會喜歡這樣的賀禮呢。


    這麽一想,他就高興起來,九華,畢竟還是可上的。


    這就是辛鐵石。


    他容貌很平凡,不要說與這兩位一邪逸出塵、一清俊如玉的朋友無法相比,就連在幾位師兄弟中,也不是特別出眾。他武功算不上高,也不擅長計謀,更無什麽精靈古怪之處。


    但他卻是獨一無二的辛鐵石。


    隻有他,能夠讓江玉樓與荀無咎都心甘情願地當他是朋友。你若是在江湖中呆過半日,便明白這是多麽不容易的事。


    想到馬上就要見到闊別一年的恩師,辛鐵石不禁高興起來。這一年他奔走江湖,尋找失散多年的若華妹子,直至今日才回九華。


    但若華,他青梅竹馬相依為命的若華,卻再也找尋不到。


    天長地久,她是否還在人世?


    這一年,辛鐵石踏遍大江南北,雲中塞上,卻沒有半點線索。一想到此處,他便心如刀割。隻有恩師的喜訊,能讓他灰冷的心稍微溫暖些。


    所以他收束住自己的悲傷,趕回山來祝喜。等親眼見到師父幸福後,他就再下九華,哪怕踏遍天下山川,也要找尋到若華。


    他不能沒有若華。


    辛鐵石心中雜亂地思想著。九華在望,辛鐵石也漸漸高興起來。


    恩師身體是否還好?他晚年有人照料,辛鐵石實在極為高興。隻不知道未來的師娘是哪家俠女,竟讓高絕天下的師父如此青睞?


    一想到平時古板威嚴的師父也要穿上紅衣,讓八方來賀的英豪們鬧洞房,辛鐵石就很想笑,他的腳步也就更輕快了。


    古老的九華山似乎也沾染了欲來的喜氣,雲氣暗低,嬌翠欲滴。辛鐵石才踏入山門,六師弟沙月雪就跑過來高聲叫道:“二師兄!你回來了!”


    沙月雪最喜歡也最佩服這位二師兄,辛鐵石也最為喜愛這個淘氣的六師弟。兩人相見,都是極為高興,攜手走進了大殿。


    隻聽一個威嚴的聲音道:“石兒,你也回來了麽?”


    辛鐵石猛抬頭,就見師父九華老人站在大殿中間,正微笑看著他。他心中一熱,忍不住搶上跪倒:“恩師!”


    九華老人笑嘻嘻地將他扶了起來,道:“我這老不死的一時荒唐,倒讓你們小一輩被別的門派笑話了。”


    辛鐵石站起,見九華老人滿臉都是笑意,一年不見,師父似乎更年輕了些。他心懷開暢,也笑道:“師父能得人照顧,弟子歡喜得緊。別派都是一片賀喜聲,弟子隻嫌耳朵不夠,沒有多聽些回來講與師父。”


    九華老人笑道:“我弟子六人,就你最會討我歡心。你師娘不太慣九華濕氣,有些不適,就不必去拜見了。好在佳期將至,也不急在這一刻。”


    辛鐵石笑道:“弟子特準備了一點小小禮物,敬賀師父雲鶴雙翱,天月同心。”


    說著,將那幅卷軸拿了出來。他心中還有些忐忑,怕師父不喜歡。


    但九華老人眼睛才一瞥,兩隻長長的壽眉一挑,驚道:“老夫也薄收了一些賀禮,但以此畫最為珍貴。”


    辛鐵石一喜,忙道:“師父喜歡就最好了,談不上珍貴。”


    九華老人伸出長長的手指,沿著那雲煙縱橫的筆意撫摸著,歎道:“這才是江湖人的賀禮啊!你是不是看著滿紙雲煙與這四個縱橫之字,覺得它一腔墨黑,隻怕會觸了為師的黴頭?”


    辛鐵石於丹青之趣並無太多涉獵,聞言笑道:“弟子魯頓,實是沒看出別的什麽來。”


    九華老人搖頭道:“所以你於翰墨之道,始終不能得其三味。此人畫這幅山水,用的雖是筆、是墨,但手法卻依著刀法,而且是江湖上流傳最廣的四門刀法。”他手隨著那山水脈絡而動,尖長的指甲隨著筆畫的折鉤而屈伸,道:“你看這片山石,正是一招‘仙鶴迎春’;這個亭子,卻是‘梅柳渡江’;而這鬆濤延綿,筆勢橫斜,卻正為‘八荒攬秀’。”他點著頭,道:“此人自六十四路四門刀法中精挑細選出如此十六招來,每一招都或明或暗含著一個‘春’字,其用心可謂深奇。但這‘九華靈風’四個字,卻就更奇了。”


    辛鐵石雖於筆墨之道不通,但武功上的見識卻是有的。聽九華老人這麽一說,他仔細看去,果然,那些連縷的墨跡依稀勾勒出了一招招的四門刀法。回想起來,倒真如九華老人所雲,每一招刀法中都嵌了個春字。想不到江玉樓這小子竟然還有這樣的靈心慧手。但荀無咎所寫的四個字有什麽妙處,辛鐵石又看不出來了。


    他隻有苦笑道:“弟子請師父指教。”


    九華老人道:“山水畫得縝密苦心,這四個字卻寫得大開大闔,就如這副軸子不是一人所畫一般,不免讓為師奇怪了。”說罷,他倒提起那幅畫來,笑道:“你再看看。”


    辛鐵石凝目看時,忽然恍然大悟道:“原來如此!”


    但見那寫得極大的四個字一旦倒過來,跟背麵山水組在一起,竟然形成了一大一小兩個偎依在一起的“喜”字。大者仿佛一帶劍俠士,而小者卻如一簪花仕女,正攜手相語著什麽。山水雲煙倒過來之後,卻仍然是一幅極佳的畫軸,隻是雲煙全都到了腳下,兩人宛如憑虛而行,望之如神仙中人。如此一來,滿紙頓時盡是洋洋喜氣。


    九華老人歎道:“最令為師感慨的,卻是此處。”


    他的手指循著江玉樓最後一筆劃出。而荀無咎大筆潑墨寫下的“九華”的“華”字,一筆縱橫飛舞而下,堪堪貼著這一筆淡然而過。恍惚之間,這一大一小兩筆卻仿佛化成了兩柄淩厲的刀,一靈秀而一磅礴,正貼鋒而過!


    辛鐵石一驚。他雖不擅丹青,但也看出了這兩筆刀意,宛如天靈妙舞,實無人能及。雖一大一小,但不分軒桎,都是當代最高明的武功。


    九華老人道:“以武為敬,正是我輩中人。隻是怎鋒芒如此之盛?”


    辛鐵石忍不住低聲罵道:“這兩個家夥,也不早說,害我在恩師麵前失臉!”


    九華老人笑道:“怎麽,這軸子真的是兩個人畫成的麽?”


    辛鐵石道:“畫者為江玉樓,書者為荀無咎。”


    九華老人眼中光芒一閃:“號稱邪道第一少年高手的江玉樓、與正道十三門中第一的荀無咎麽?”


    辛鐵石笑嘻嘻地點了點頭,他的朋友能得恩師的讚賞,他也覺得與有榮焉。


    九華老人又仔細地看了軸子一遍,歎道:“人稱此二子文成武備,俊彥一時,看來當真是名不虛傳。你送這副畫給我,用意很好。為師一輩子的心願,就是想要正邪混一,大家再也不需要打來殺去。可惜,吾老矣!”


    辛鐵石笑道:“恩師怎能說老呢?所謂有事弟子服其勞,不如讓弟子代師父老吧!”


    給他這麽一打諢,九華老人也不由自主地笑了起來:“這種事情如何服勞?去會會你的師弟們吧,月雪方才就在探頭探腦,也在盼著與你相聚呢!”


    辛鐵石答應一聲,又陪著師父說了會話,這才辭別出來。九華老人猶自盯著那幅畫卷出神,一麵揮舞歎息。沙月雪早就等在門口了,一見到他,就一把拉住,叫道:“二師兄,咱們九華山上好久沒有喜事了,你說這次要怎樣熱鬧一下?”


    辛鐵石笑道:“還用怎麽熱鬧?你把你家中那些仆人們全都叫過來,想要什麽熱鬧沒有?”


    沙月雪家就在九華山下,乃是當地的豪富,九華老人又曾助其家履過幾次大難,因此,沙翁每年都要親上九華山幾次,每次都要帶滿山的禮物分發。這次九華老人大喜,沙月雪自然不會放過。聽辛鐵石這麽一說,沙月雪更高興了:“我早就想這麽做了!可是三師兄四師兄說老是麻煩我們家不好。”


    辛鐵石笑道:“此為好事,怎會不好?對了,大師兄出關了沒?”


    沙月雪搖頭道:“還沒有呢。師父說他練功正在緊要關頭,不能驚動,讓我們都不要去告訴他。”


    辛鐵石點了點頭。兩人說說笑笑,走入了後山。三師弟君天烈、四師弟商赤鳳、五師弟韋雪衣正在籌劃婚慶喜事,見到辛鐵石,都是喜出望外,紛紛過來置問。五兄弟一年多未見,真有說不完的話。


    他們都是危難中為九華老人所救,接引上山的。九華老人武功幾深不可測,在江湖上的威望更是極高,隱隱然淩駕於少林、武當掌門之上,為當代武林宗主,幾人都是又敬又佩,充滿孺慕之心。


    因此,談到師父的婚慶,五人都主張大為操辦一場。是時江湖有名人士多半都會前來致賀,若是準備不足,給別人看了笑話,那不是丟了九華山的臉麵?所以商量的結果就是沙月雪急速下山,采買物資並雇傭人手,務必保證婚慶大小所需。


    辛鐵石不禁問起這位未來的師娘。但幾位師弟都不是很清楚。隻因半年前師父帶其上山之後,就一直病體連綿,連房間都未出幾次,所有的事務,都由丫鬟夭桃代辦。辛鐵石歎了口氣,師父好不容易老來有托,可千萬不要變成累贅才好。


    九華老人本不想大為操辦,因此,婚帖隻發給了有數的幾個人。哪知一傳十,十傳百,誰不想討好當代武林宗主?何況九華老人衝淡任俠,幾乎每個門派都受過他的好處,如此喜事,怎會不來?婚禮前天,九華山上就絡繹不絕,連湖廣、山東的豪傑們都來了許多,沉寂多年的九華山開始熱鬧了起來。


    九華老人武功震天下,在他的領袖下,武林邪派聲勢大沮。隻有魔教仍駐西昆侖山中頑抗。數年前魔教大舉東入中原,十大長老殺人無算,便是在九華老人手下铩羽而歸,鐵衣、鴻月長老更是命喪老人之手。後來九華老人雖極少行走江湖,但卻無疑泰山北鬥,懸望天下。身膺宗主之位,無人不欽服。


    隻是他畢竟老了,才接待了十三個客人,便已倦了。傳下話,讓辛鐵石代為接待,自己到內室休息。辛鐵石俠肝義膽,最愛結交朋友,江湖上知聞者也極多,彼此連呼“久仰、久仰”,一直忙到第二天下午,客人才基本到齊。


    九華山卻哪裏有這麽多地方供他們居住?好在這些江湖豪客都是漂泊慣了的,大多隨身帶著行李,天氣又不冷,隨便在山中找個樹蔭石上就可休憩。荀無咎也隨著長輩來致賀,卻被辛鐵石接到內室中去。


    第二天早上,天才微亮,婚禮就已開始。辛鐵石兩個晚上都沒闔眼,但喜氣衝天之下,卻也不覺得困倦。


    九華老人穿了一襲紅袍,站在大堂之中,向著賓客拱手道:“老夫老來行此醜事,實在愧對天下,想不到這麽多朋友來看老夫出醜,實為慚愧。就請各位海涵吧。”


    來賀的賓客中有人笑道:“九華兄言重了,今日我們前來,都是願兄百年好合,永如今日。”


    九華老人拱手道:“多謝謝鉞兄吉言。咱們也不弄這些繁文縟節了,請出賤內來與諸位一見,這個過場便算走完。拜堂鬧洞房什麽的,就放過老夫吧。”


    謝鉞笑道:“九華兄有命,在下豈敢不從?隻是堂可以不拜,這洞房豈能不鬧?”


    謝鉞乃是號稱武林第一世家的還劍山莊莊主,江湖聲望甚隆,幾與九華老人齊名。來賀的賓客中,也就隻有他可以與九華老人如此談笑。他話音剛落,賓客們便紛紛表示讚同,九華老人微笑不語。


    隻聽一陣細樂傳來,跟著便是極細的香風。在夭桃攙扶下,一位頭頂紅巾的盛裝女子緩緩走進了大堂中。大堂張燈結彩,將她映得一片通紅。九華老人不禁迎了上去。


    鍾鼓齊鳴,沙月雪找來的喜娘一片的頌讚聲中,九華老人笑嘻嘻地拿起桃木秤杆,將她那紅巾挑起。


    辛鐵石由衷地在心裏祝賀師父,他願意用任何代價,來換取師父晚年的快樂與幸福。


    但他卻永遠都沒有想到,這代價竟然是如此之大。


    那紅巾下的臉,竟然是若華,他苦苦在江湖上尋覓的若華。


    滿室張燈結彩,卻依舊掩蓋不了她臉上的蒼白,辛鐵石的心忽然變得無比空曠,然後,他看到那蒼白的眸子,照在了他身上。


    辛鐵石周身冰冷,如化鐵石。


    鍾鼓清音中,大地一片寧靜。


    滿堂豪俠,卻又有誰注意這茫然震驚的少年?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九闕夢華·解憂刀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步非煙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步非煙並收藏九闕夢華·解憂刀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