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玉樓忽地身子一震,似是想起了什麽,雙目中閃出了亮光。


    她匆忙自貼胸處拿出一小片枯木,小心翼翼地放在了荀無咎的唇上。


    謝鉞目光驟然一緊,忍不住道:“驚精香?天羅十寶的驚精香?”


    江玉樓盯著荀無咎的臉色,點頭道:“不錯!”


    謝鉞也盯著這片枯木,他的聲音中竟然有了份衝動:“這驚精香傳聞能起死人肉白骨,隻要還有一口氣,就可保不死。傳說魔教教主得到天羅十寶之後,將驚精香分成了十一份,自己執一份,麾下十大長老各執一份,以嘉獎他們對教中的貢獻,你這份,想必就是星烈長老傳你的了?”


    江玉樓依舊盯著荀無咎,見他臉上灰敗之色漸漸止住,稍覺安心,答道:“不錯!”


    謝鉞歎道:“驚精香乃是上古奇品,傳說加上八趾神龍的龍涎香之後,可重塑神魂,解你師父的癡狂之症,但現在……”


    天風呼嘯之下,謝鉞的聲音也有些幽然:“你既然心不屬他,又值得如此麽?”


    江玉樓臉上也有些憾然,她自然知道,師父星烈長老這些年所受的苦有多重。自從多年前那件事之後,師父的心就始終煎熬在地獄的烈火中。


    取得八趾龍涎香,本是江玉樓報效師恩的宿願。


    但她並不後悔,也絕不猶豫。


    荀無咎以命守護著自己,自己又何惜這片驚精香?


    謝鉞仿佛知道了她的回答,轉身向黑暗中走去。


    他的聲音淡淡地傳了過來:“或許我不應該告訴你,辛鐵石中了你師父的傀儡劍炁,正與天行劍決戰,恐怕性命就在旦夕之間了。”


    他的身形迅速被黑暗吞沒,江玉樓的身體已僵硬。


    謝鉞也許隻是隨口說的一句話,卻如轟雷電掣般擊進了她的心底,幾乎將她剛安定下來的心神完全擊碎。


    師父星烈長老的武功性情她自然深知,更知道師父對自己的珍愛。此番遷怒於辛鐵石,隻怕要將他挫骨揚灰方才心甘。


    她不能不去救他!


    內心中,她隱隱地感知到,如果自己不趕過去,隻怕就再也見不到辛鐵石了。


    這世界要沒有了臭石頭,她還能笑得出來麽?江玉樓想都不敢想。


    但她又怎能放下荀無咎?


    驚精香果然是世間最神奇的藥物,才過了不到一刻鍾,荀無咎臉上的灰敗就漸漸褪下,有了一絲紅潤。他的呼吸也漸漸平穩起來。


    他緊緊抓住江玉樓的手,月光下,那張溫文而俊秀的臉上掛著淡淡的笑容,似乎天下之事,再無所求了。


    江玉樓緊緊咬著嘴唇,一時無法抉擇。


    他為她放棄了正道的身份,背棄了家世的盛名,甚至舍棄了自己的生命。現在,在他垂死複蘇的時候,她又怎能丟下他?


    江玉樓無法想像,荀無咎醒來時,見不到她,會是怎樣的心情。想到他那熾熱的情意,江玉樓不禁打了個寒噤。


    她伸手入懷,掏出了一個小小的白玉瓶,低聲道:“這裏麵是我師父傾一生之力所練的丹藥,加上驚精香的神效,不難讓你武功盡複。你……你醒來後就服下吧。”


    她將外衣除下,裏麵是一件白羽般的背心。江玉樓脫了下來,也放在荀無咎的身邊:“這件霜塵衣伴我多年,替我擋了無數刀劍,你功力未複之前,穿了可少些風險。”


    她站起身來,九華山滿是連綿的風霧。


    江玉樓猶豫了一下,將手中的“知己”刀也放下了。這一次,她沒有說什麽,她甚至不敢去看荀無咎的臉,默立片刻,終於一頓足,身子迅速消失不見了。


    她得了荀無咎功力灌輸,武功早就恢複。雖然全力一刀幾乎將她聚斂的真氣全都耗散,但休息了這麽長時間,也恢複了十之七八。此時身法展開,直颺九華山頂。


    她沒有看見,荀無咎的眼角流過一滴清淚。就在她卷起的衣風掠過荀無咎身體時,他那寂寂不動的身子突然劇烈地顫動起來。


    淚水宛如雨,傾瀉而下。


    虛無的恍惚中,謝鉞的身形悄悄顯露了出來。


    他望著荀無咎,歎息道:“你現在知道正邪本不兩立,無論你怎麽對她,她都會如棄敝履一樣離開你的。”


    荀無咎突然躍了起來,狂吼道:“住嘴!你不要再說了!”


    淒涼的夜色中,他就宛如一隻重傷瀕死的獸,在狂風中無助地嘶嘯著。


    謝鉞憐憫地看著他,不再說什麽。


    荀無咎顫抖的雙手捧起地上的刀,衣,藥。他的臉上漸漸顯露出絕望的神情,喃喃道:“你為什麽要留這些給我,你可知道,我要的不是這些,我要的是你!”他突然一用力,將手中捧的東西全都摔了出去,卻爆發出了一陣大笑。


    那笑聲在暗夜中聽去是那麽的蒼涼:“假的!都是假的!我用生命換回來的,就是這麽一些東西麽?”他的淚已變成了紅色,血紅。


    謝鉞輕歎道:“跟我回去吧……”


    荀無咎怒吼道:“不!我不回去!”他突然用力一躍,發足向山頂奔了過去。


    那裏有江玉樓,也有辛鐵石。


    他的手中,依舊緊緊握著那柄斷刀,斷了的柳月刀。


    謝鉞靜默地立在黑暗中,他凝視著一地的碎物。


    絕世的丹藥,足以保身救命的寶衣,天下罕見的利刃,都被絕望地遺棄在地。


    又有誰知曉它們所蘊涵的情誼?


    那不是愛情,可是卻比愛情還要珍貴,隻是荀無咎的心已被蒙蔽,他無法看到。


    天行劍的手一翻,他的手中顯出一柄奇形怪狀的兵器來。


    那是一個短杖,卻在杖頭分了四個叉,四枚較細的鋼叉呈弧形自杖頭蜿蜒向後,形成一朵扭曲的花朵。


    鋼叉上生滿了倒刺,就算在暗夜中,也依然發出冷冷的藍光。若湊近了看,就會發現那些鋼叉都是由一截一截骨節一樣長的鋼柱鑲嵌而成的,可以靈活地四下擺動,曲折成任意的角度。


    天行劍輕輕撫摸著杖尖,笑道:“人家的兵刃上喂的都是毒藥,務求刺中人之後,便讓敵人毒發身亡。但我的不同,這靈蛇杖上喂的藥,可以放大痛覺,但又能護住心脈,讓你看著血淋淋的傷口越來越大,痛到死去活來,卻偏偏不會死去。我敢保證,那絕對是非常非常刺激的事情。”他就仿佛是在陳述很普通的事,但指節卻因興奮而發白。


    早在他還叫蕭出雲的時候,他就很喜歡看著別人流血,更喜歡聽別人慘叫時的聲音。這件兵刃,就是他那時候特別設計出來的。這些年江湖風塵,卻從未離身。


    杖頂鋼骨軟鞭伸縮變化如意,可輕易地撕裂出任意大小的傷口,實在是非常理想的刑具。他忍不住感激星烈給了自己這麽好的機會,可以重溫當年那無上的快感。


    突然,一個冷冷的聲音傳了過來:“他算什麽?要論折磨人,誰能比得上苗疆的紅雲聖母?”


    一聽到“紅雲聖母”四個字,天行劍仿佛觸電般彈了起來,大叫道:“你是誰?快滾出來!”


    夜色仿佛撕開了一個缺口,露出一抹亮色來。那是一抹輕紫,仿佛雲仙淡淡的晨妝,抹在東天之上。


    天行劍瞳孔驟然收縮:“又是你?”


    那赫然是九華靈堂中與璿兒一起出現的紫衣女,亦是辛鐵石所認識的閻王神醫。


    不知怎麽的,天行劍對於這位神秘的女子總是有些畏懼,看著她沉靜的眸子,天行劍的心中忍不住有些慌亂:“你不是紅雲!紅雲沒有你這麽漂亮!”


    紫衣女淡淡道:“我不是紅雲麽?”她的指尖伸出,忽然一縷紅光自指尖上透出,筆直升向空中。


    天行劍怪叫一聲,一個虎跳,躍開兩丈。


    星烈長老定目看去,就見那紅光宛如實質,中間蠕蠕而動的,竟然是由萬千隻細小的蟲子。


    紫衣女淡淡道:“紅雲火蟊在我手中,我不是紅雲聖母,誰是紅雲聖母?”


    她的眸子深深盯住天行劍:“或者是,你不想再認識我了?”


    天行劍的臉上滿是驚懼,死死盯著那道嫋嫋的紅光,他突然嘶聲道:“紅雲聖母已經死了!死在萬千金蠶之下了,你休想騙過我!”


    他張開嘴,想笑幾聲,但他卻發現自己的聲音幹裂無比,充滿了他從未有過的恐懼。


    紫衣女淡淡道:“金蠶是不殺蠱母的,我想必跟你說過這件事。”


    天行劍張口想要說話,他就聽到一陣咯咯的聲音,卻原來是他的牙齒在不停地打著顫。他自然從心底裏知道紅雲聖母的可怕——連那麽多金蠶都殺不死她!


    他永遠記得,自己易容躲在人群中,看著紅雲聖母被萬千金蠶吞沒的情景,紅雲聖母那淒厲的嘯聲無時無刻不在他深沉的夢寐中響起。


    “你發過誓的!你發過誓的!”


    是的,在洞中,他與紅雲雙膝跪倒,發誓同生共死,性命相許。


    但他蕭出雲縱橫天下,又豈能被苗疆女子所拘束?他本就是江湖中的霸主,對一個女子的誓言,又有什麽意義?


    所以,他一旦獵獲了九幽金蠶的煉製秘方,取得了紅雲聖母畢生心血所凝的《紅雲秘譜》,他就立即起了殺心。


    尤其是,那時紅雲聖母已察覺到他本質非好,欲打開洞,取靈犀蠱重煉他的心神。


    他蕭出雲是好人壞人,豈能決於婦人之手?何況九幽金蠶如此威力,可以助他稱霸江湖,他又怎能蝸居在這小小的苗疆?


    所以他起意殺紅雲聖母的時候,絕沒有半分的猶豫。


    什麽夫妻情深,什麽同生共死,他沒有絲毫的憐惜。在他看來,紅雲聖母就該為他的霸業獻出一切,包括她的性命。


    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所以他從未後悔過。


    隻是,紅雲聖母那淒厲的嘯聲,卻宛如夢魘,籠罩了他一生一世。


    那絕不是人能發出的,而是神,是魔。


    自那之後,天行劍的心中,就一直有了個陰影。所以他回到中原後,雖然秘密煉製金蠶,卻從不敢一用。他也循規蹈矩,做起了大俠,不敢有絲毫奸邪行為,因為他內心中始終藏著一個可怕的念頭:紅雲聖母就算到了地獄,也會回來找他索命的!從洞中那一拜之後,他的生命就屬於了紅雲聖母,生生世世,永無解脫。


    所以,當紫衣女提到紅衣聖母時,他就立即相信了。


    也正是如此,他才那麽害怕。


    害怕,永遠是因為相信,越害怕就越相信。而現在,在這個身懷紅雲火蟊、知曉他一切過去、自稱紅雲聖母的紫衣女的注視下,他前所未有地恐懼,甚至連逃跑的念頭都不曾有!


    神醫卻不再看他,她的目光轉向星烈長老:“你該聽說過,中了紅雲火蟊之人,會曆經天下最深邃的痛苦,卻連自殺的力氣都沒有!你若想折磨人,就該請我才是。”


    星烈長老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天行劍,忽然咯咯笑了起來:“好!我就請你!”她身影一閃,遙遙鎖定了天行劍:“你放心,我會幫你看住他,他跑不了的!”


    她長袖在風中飛舞著,一雙眸子亮到了極點:“我最恨的就是負心人!碰到了一個殺一個!”


    神醫點了點頭,她身子似乎沒動,卻行雲流水般閃到了辛鐵石麵前。手中的紅光直刺入了辛鐵石的身體裏。


    一聲沙啞的鳴叫聲響起,那些光蟲爭先恐後地鑽進辛鐵石的皮肉,辛鐵石就覺一陣劇痛海濤般襲來,忍不住狂吼而出!


    神醫淡淡道:“火蟊的滋味,你是否還記得?”她刺的是辛鐵石,問的卻是天行劍。


    天行劍身子抖得更厲害,顯然,他非常清楚火蟊入體,是多麽可怕的事情!


    劇痛一陣陣潮水般湧過來,幾乎要將辛鐵石的骨骼肌肉全都碾碎,然後再重新聚合而生。辛鐵石痛得幾乎連感覺都喪失了,突然,一個蚊蚋般的聲音鑽到了他的耳中:“我修習蠱術,到最後階段,才悟出來蠱不但可以傷人,還能救人。這紅雲火蟊入體,它們本身所帶的三昧真火可將你身上的傷毒燒掉,然後再化為你的骨骼血肉,重塑你的身體。這過程雖然痛苦了些,但絕對快速而有效。”


    辛鐵石抬頭,凝視著神醫。


    神醫的雙目中有一絲愁怨,仿佛是苗疆中千年凝結的毒瘴,雖然滿含劇毒,卻又沉靜無比、美麗無比。


    神醫靜靜笑道:“天下繁華,其實何如一死?人活著真是太辛苦了……”


    辛鐵石一時默然。


    這些天來發生的事,讓他也不由得浩歎,人生艱難,反倒不如死來得簡單幹淨。


    神醫輕輕道:“記住,一會兒你的功力就可恢複大半,我一將火蟊收回,你就衝出去,千萬不要回頭……”


    辛鐵石心中一震,他剛要說什麽,那火蟊突然一陣蠕動,劇痛鑽心蝕骨而來,將他的話生生頓住。


    神醫傳聲道:“你不在了,我心無牽掛,反可放手一搏。要不我還得分心護你,那就隻有束手就縛了。”


    辛鐵石沉默地點了點頭,雖然神醫從未出手,也不像身懷武功之人,但辛鐵石卻從未懷疑過她能頃刻殺人。體內火蟊的劇痛突然消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暖洋洋的舒適。他久已消散的內息,竟然緩緩恢複了起來。


    苗疆蠱術,雖然累年謠傳,卑劣陰毒,如鬼如魔,但其神妙精微之處,卻實在不下於中原醫術、武術,辛鐵石親身體會到火蟊鑄體還真之妙,不由大為歎服,深感此前乃井底之蛙,見識短淺。


    但他並沒有感到欣喜,因為他自神醫的眼中看到了一絲決絕。


    死之決絕。


    九華靈堂一戰中,他就看出,神醫對天行劍銜恨極深,雖然他不知道這恩怨是怎麽結的,但他知道,神醫已有了玉石俱焚的決心。


    那一段生死與共的逃亡經曆,使他與神醫產生了一種生死相托的情感。


    他無法看著神醫死去,盡管天行劍很卑劣,很惡毒,但不值得神醫用自己的生命來擊殺他。他很想勸她回心轉意,但看著她的眼睛,他知道語言已無用,那份仇恨,已不是言語能夠化解的了。


    神醫笑了笑,手指突然收回。那道紅光立即消散,一股大力自辛鐵石的足底湧出,托著他飛縱而上,同時,一蓬宛如烈火般的雲團倏然自神醫的手間騰起,極為迅捷地向四周蔓延而去!


    火光猶如炸裂般劈啪作響,幾乎燒灼了夜空,但散發出的氣息,卻無比陰冷,無比寂靜。


    這火光,竟然是由無數的紅雲火蟊聚合而成,其數怕不有千千萬萬,滾湧而出,立時詭異的嘶嘯聲鋪天蓋地而來,震響九霄!


    天行劍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叫:“萬蠱蝕天!你真的是紅雲!你真的是紅雲!”


    他急匆匆地運起玄火微塵劍,那無堅不摧的微塵劍氣,竟然慌亂不能成型,在他身際閃了閃,就被這熾亮的紅雲吞沒。


    瞬間,火蟊爬滿了他整個身子,天行劍厲呼聲越來越響,但無論他怎麽掙紮,怎麽出掌、出劍,那火蟊卻越來越厚,漸漸,恐怖的齧咬聲傳了出來。


    紅雲翻騰,卷天而起,將整個山頂都圍繞在一片妖豔的赤芒中。


    神醫就站在這赤芒的中央,看著紅雲翻卷。


    紅雲火蟊修煉到了極處,可以殺人,也可以救人。


    對於辛鐵石,火蟊是救命的利器;對於天行劍,卻是鑽心蝕骨的毒兵。


    辛鐵石身在空中,就這麽眼睜睜地看著紅雲騰天,天行劍的慘嘯聲裂空振蕩,神醫的身影卻是那麽寂然寥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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