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葉穀離九華並不遠。


    山穀距離九華山莊隻有一百多裏的路程,若是辛鐵石身上並沒有傷,武功未失,隻要半天的工夫,就可以走完這段路程。


    但現在,不僅他身有傷疾,靈均、君天烈、商赤鳳、韋雪衣,每人的傷勢都要比他沉重十倍,除了靈均還能勉強支撐之外,另外三人幾乎連站立都難。


    辛鐵石知道,靈均的傷勢絕對是最重的,因為靈鈞就是這樣的人,永遠如出石白雲、湘水逐臣般空靈高華,片塵不染。


    隻要他還有一絲力氣,他就絕對不會讓任何人看到軟弱的一麵。


    這樣的五個人,要怎樣才能返回九華山莊?


    辛鐵石歎了口氣,他伐了兩截手腕粗的樹枝,用劍削平了,再用青陽火炙去上麵的細芒,然後削了幾段堅韌的藤蔓,以兩尺為度,紮在了兩段樹枝上,做成了一個簡單的架子。他一麵製作,一麵苦笑:


    若是青陽真君知道自己的成名寶劍被他拿來削木炙芒,隻怕會生生氣死。


    藤條正好將架子分成五個格子,五人每人站在一個格子裏,雙手扶住兩邊的樹枝。若是有一人支撐不住了,也可扶住藤條,勉強支撐。靈均沉吟著,他不得不承認,這是五人合力的最好的法子。


    他這位二師弟,總是能找出唯一最好的辦法來。


    五人就吊在這個架子上,慢慢向前走著。


    朝陽越來越烈,照出東天一片赤霞,也漸漸曬幹了五人身上的血跡。


    一時五人都是默默前行,誰都不說話。


    突然,韋雪衣腳下踉蹌,幾乎摔倒在地,走在最後麵的辛鐵石急忙伸手將他扶住,架在了樹枝上。


    韋雪衣沉默著,辛鐵石心中一陣愴然,不僅僅是因為那個獨行天下的劍客竟落到了這步田地,更因為他們五人本親如兄弟,但現在卻連“謝謝”二字,都很難再出口了。


    商赤鳳沒有回頭,忽然道:“我記得四年前,師父初將本門要義授予我們之時,對我們訓督甚嚴,終於有一天,我們忍不住了,跑到大師兄潛修的天涯閣中玩了半天,到了夜裏,大家都怕師父責罰,不敢回山莊,賴在大師兄那裏不回去。到了半夜,卻見師父打了一盞燈籠尋了過來。他並沒有說一句重話,但很久以後,我才知道,師父為了尋我們,幾乎將整個九華山都跑遍了。”


    他不再說話,辛鐵石心中忽然泛起一陣愧意,他記得這件事,當時他一眼見到九華老人,就意識到這一點了,因為九華老人的衣角上全是塵土,燈籠裏的油也幾乎燒盡。


    師恩深重,他卻連斬了恩師兩劍,其他的罪過都可撇清,隻有這兩劍,卻是實實在在劍由他出,斬在九華老人身上,辛鐵石忍不住落下淚來。


    商赤鳳冷冷道:“師恩如此深重,但有人竟然喪心病狂到連斬恩師兩劍,而且恃武作叛,到現在都無一點悔悟!”


    辛鐵石心中又慚又痛,隻好深深地低下頭,不敢看商赤鳳。


    他做過的事,他不能,亦不忍不承認。盡管他有種種的理由。


    商赤鳳盯著他的目光越來越亮,也越來越冷。他見辛鐵石並不回答,心中更恨,突然一掌重擊在藤架上,怒道:“我寧願死去,也不願跟這種人呆在一起!”他身上受了七禪蠱如此重的傷勢,這一掌擊下,登時連心都痛了起來。


    但他絕不停留,又是一掌重重擊下。


    突然,一隻手向他探了過來。商赤鳳激憤之下,一掌正擊在這隻手上。五人無一人不傷,這一掌中蘊涵的掌力雖微,但已無人能承受。


    商赤鳳大驚,就見靈均緩緩將手抽回。這一掌將他手背上的傷疤綻開,鮮血淋漓。


    商赤鳳痛道:“大師兄……”


    靈均擺了擺手,示意他不要將此事放在心上。沉默了片刻,緩緩道:“這隻燈籠,後來我又見到過。藏了這個燈籠的人,在每次習武到又累又乏的時候,就拿出燈籠來看一眼,然後繼續修習……我還知道,直至今日,此人都未將這個燈籠丟掉,一直帶在身上。”他住足,淡淡道:“你為什麽不拿出來,讓我們看看?”


    他幽暗的眸子盯在辛鐵石的臉上,早就眇掉的雙眸,又怎會見到這個燈籠,又怎會知道燈籠在辛鐵石的身上?


    辛鐵石默默地從懷裏掏出,那個被壓成扁平的燈籠。


    靈均緩緩道:“所以,當我冷靜下來時,我也開始相信,二師弟並不是凶手。”


    這一聲“二師弟”幾乎讓辛鐵石流下淚來!


    靈鈞:“我隻想聽二師弟親口說一句,你是不是被冤枉的?”


    四位兄弟一齊望向辛鐵石。他們眼中有火熱的希冀。辛鐵石能夠強烈地感受到,隻要他說一聲“是”,他們便會水裏火裏跟他去,從此再不會懷疑。


    他們曾親如兄弟,曾生死與共,相依為命。


    他們之間,本不應該有任何疑忌的。


    辛鐵石的手顫了起來,他忍不住大哭。這一刻,他死而無憾。


    早已被風吹得透明的燈籠在他的手中顫抖著,靈鈞等四人雙目一齊濕潤。


    韋雪衣緩緩伸出手,向燈籠上觸摸去。他要觸摸這殘敗的紅影,正如觸摸著他們五兄弟曾經度過的年少歲月。他們曾經無憂無慮,青春無忌,共同分享成長與夢想的歲月。


    他們曾經發誓,以後要共同麵對江湖的風雨,有什麽艱難都一肩抗。


    他們本以為,那誓言將照耀他們的生命,正如這隻殘敗的燈籠。


    眾人的眸子中,都有盈盈的光閃動著。


    突然,那隻燈籠猛地裂成了碎片,化灰紛揚!


    韋雪衣雙眸陡然抬起,雙目中已炸滿了劍光,毒蛇般的劍光!


    一人揶揄冷笑道:“我最看不起一群男人在一起哭哭啼啼的了。你們究竟是過什麽家家?”


    辛鐵石抬頭,就見金衣侯微笑地坐在路邊一塊大石上,他手中的銀衣劍發出熠熠劍衣光芒,宛如天孫無縫之衣,飄散於九天之上,偶爾灑落凡間。


    辛鐵石拳頭握起,怒道:“你……”


    金衣侯揮了揮手中的劍,笑道:“我是不是說過,要你趕緊證明自己是清白的?但顯然你並沒有將我的話放在心上啊。”他站了起來,偌大的寶劍仿佛玩具一樣在他的手上晃蕩著。


    金衣侯悠悠道:“這樣不好玩,非常不好玩,因為我也是有尊嚴的,我非常討厭不尊重別人的人,所以……你要受懲罰了!”他手一抖,銀衣劍筆直豎了起來,跟著宛如奇花盛放一般,層層劍衣從寶劍上衝灑而出,恍惚之間形成了疊湧的劍波,向四周散了開來。


    金衣侯突然一劍揮出,那劍衣就縱橫揮舞成萬千劍影,倏然向辛鐵石衝了過去。


    辛鐵石臉色一變,他實在料不到會在這最惡劣之時遇到金衣侯,也實在料不到他竟然說打就打,絲毫機會也不給他。


    但他卻不想閃避。


    盡管他重傷在身,幾乎已無半點內力,但他卻絕對不想閃避,因為金衣侯斬了他的燈籠!


    沒有人能夠想象得出這個燈籠在他心中的地位,尤其是現在,當他已背叛恩師,背叛正道時。


    這燈籠幾乎是他心靈惟一的慰藉,是他相信自己還是個好人的惟一證據。


    盡管這證據是那麽的蒼白。


    青陽劍倏然撩起,向銀劍衣上迎了過去。這半吊子的禦風訣若是能擋住劍衣,那麽金衣侯也就稱不上是最強的殺手了。


    就連辛鐵石自己也知道,禦風訣所運起的青陽劍的劍火,頂多能夠穿破第三重劍中衣影,第四重就可以將他的劍勢擊潰,第五重便可封鎖住他所有的動作,而第六重便可將他開膛破腹。而金衣侯的劍衣綿綿密密,看去絕非六七重而已,但他不怕。


    哪知劍衣才與青陽劍相接,金衣侯劍勢倏然翻轉,劍意飛縱,倏然分成五劍,齊刷刷地將五人傍依的樹枝斬斷。


    金衣侯淡淡道:“幾個老男人綁在一起,相依為命麽?你們打不過我,想惡心死我是不是?”


    韋雪衣一聲銳嘯,怒道:“若非我身負重傷,你這等花哨的劍術還不夠看!”


    金衣侯笑道:“我的劍術本就不是讓人看的。你若修習的是讓人‘看’的劍術,那最好還是不要在我麵前賣弄。”


    韋雪衣冷然道:“劍術就是劍術,別人要比還是要看,哪裏能管這麽多?我自修習,還去分什麽看的還是殺人的?”


    金衣侯訝然道:“看不出你身上這麽多洞,說起話來卻頭頭是道的。不過看你受傷這麽重,想必劍術好不到哪裏去,多半是聽別人說的罷?”


    韋雪衣傲然道:“若我現在有一成內力,空手就可勝你!”


    金衣侯哈哈大笑,他不信,他縱橫江湖這麽多年,還沒敗過幾次呢!這少年看上去年紀也不大,憑著一成內力,空手勝他,那不是發瘋了麽?


    韋雪衣冷然道:“你想不想試試?”


    金衣侯慢慢點頭,他的確非常想。習劍者都有劍之尊嚴,什麽都可以退縮,就是用劍時不能退縮!


    韋雪衣長歎道:“可惜我現在內息盡失,你就算想試,也試不了。你殺了我吧。”


    金衣侯看著他,笑了:“你沒有內息,我可以給你。你不知道我金衣侯修習過渡天藏日秘術麽,你既然想要內力,那我就給你好了!”他手中銀衣劍一指,猛可那萬千劍衣化作一道熾烈的光影,一閃就沒入了韋雪衣的丹田。


    韋雪衣一聲大叫,就覺那光影宛如雷霆一般,鞭射到身體的最深處。但隨著這一鞭,他丹田中竟緩緩升起了一道熱氣,瞬間遊走全身,那沉重的傷勢竟為之一輕。


    金衣侯笑道:“我們就來打個折,內力我隻給你一成,但允許你用劍,隻要你能擋住我一招,我就暫且放過你,如何?”


    他長劍斜指,冷森森的光芒射向韋雪衣。


    慢慢地,韋雪衣笑了:“九華山的人,說不用劍,就不用劍!我一定能勝你!”他的眸子盯住金衣侯,這眸子中竟似升起了一道漩渦,妖異地吸攝住金衣侯的眼神。


    韋雪衣,究竟是雪衣,還是血衣?


    是天下寂寞的雪,還是快意恩仇的血?


    他的眸子盯著人的時候,仿佛是在審視著獵物,尋找著最好下劍的部位。他所有的一切,都隻為一個字而存在:


    殺!


    這少年,本身就是一柄劍,一柄名劍。


    金衣侯忽然發覺,他絕不能輕視這個人!


    一瞬間,金衣侯忽然有些後悔給他一成的內力,但這後悔迅速燃燒起來,化作熊熊的戰意,在金衣侯的心頭燃燒。


    他縱聲笑道:“好!那我也不用劍!”他一甩手,銀衣劍化作一道閃光,筆直衝天而起,倏然落到了他背後的劍鞘中。金衣侯就趁著這劍落之勢,腳尖一點,整個人向韋雪衣撞了過去!


    這就是他的風格,要打就打,絕不拖泥帶水。一旦開打,就算對手是個七八歲的孩子,他也必將全力以赴!


    韋雪衣一聲大喝,眨眼間那股殘餘的力量被他盡數聚起,在手心漾起一道碧芒,向金衣侯斬去。


    金衣侯臉色一變,訝然道:“掌劍?”他雖然心下微驚,但卻絲毫不懼,長嘯聲中,熾烈的內力鼓湧到雙掌,潮水般向韋雪衣衝了過去。


    但韋雪衣這一掌的準頭實在太差,這一掌不但沒有擊中金衣侯,簡直離他身子還差了好大一截,竟然蓬的一聲擊在了辛鐵石的身上,將辛鐵石擊得著地滾了出去。


    金衣侯哈哈大笑,雙掌瞬間貼到了韋雪衣的胸前。


    他已然得勝,他知道,韋雪衣絕對無法抵擋他這一掌!


    但就在這瞬息之間,他忽感一股熱浪宛如火山般猛然奔發,天塌地陷般自背後向他卷湧了過來。


    金衣侯臉色一變,他想閃開,但韋雪衣竟然迎著他的掌勢而前,雙臂緊緊將他的雙掌鉗住!


    金衣侯本就略高於韋雪衣,更何況此刻韋雪衣重傷在身,又豈能相抗?一運勁之下,韋雪衣的身子幾欲裂開。


    金衣侯微微冷笑,真氣一振,韋雪衣一口鮮血噴出。但就是這片刻的耽擱,那叢烈火已然緊緊貼在了他的後腦上!


    烈火並沒有再前進,所以金衣侯也一動都不敢動。他的臉幾乎貼在韋雪衣的臉上,韋雪衣笑了:“我沒有用劍。”


    金衣侯沒說話。韋雪衣淡淡道:“你輸了。”


    金衣侯怒視著他,怒火幾乎要將他吞掉。


    韋雪衣悠然笑著。雖然他滿臉都是血,滿身都是血,但他的笑容仍然悠然而得意。這實在是勝者的微笑,他似乎天生就是要做勝者的。


    金衣侯怒視著他的笑容,突然哈哈一笑,道:“的確是我輸了,那麽我就放過你們如何?雖然是我大意了,但你拚著性命不要,也要取勝的狠勁,的確讓我大為佩服。”


    韋雪衣緩緩放開雙手,冷冷道:“第一,這勝利是我們自己取得的,並不是你施舍的。第二,你若是不服,隻管到九華山來,我打到你服氣為止!”


    金衣侯縱聲大笑,笑聲在天葉穀中回蕩著,他突然拿出一件東西,摔在了辛鐵石的麵前。


    那赫然竟是一個人的頭顱,臨死前的驚怖還深深鏤刻在他的臉上,淋漓的血跡已然幹涸,看去猙獰無比。


    金衣侯停止了大笑:“想殺你們的並不止我一個,而我恰好又不喜歡別人搶我的獵物,所以你們不必感謝我。”他望著穀外的微雲,臉上有一絲向往,還有淡淡的落寞:“你聽過我的習慣麽?我要殺人之前,都會送他三個禮物,等禮物送完之時,若是他還不能說服我,那麽他就會收到他自己的人頭。這是我的第一件禮物。第二件在此!”


    他的劍倏然就在手上,倏然就刺了出去,劍鋒在觸及到辛鐵石的瞬間停住,上麵托了一個小小的盒子。


    金衣侯悠然道:“聽說過問心丹麽?如果你問心無愧,那麽這就是療傷的無上聖藥,如果你是大奸大惡之徒,那麽它就會變成絕無法解救的毒藥。請問問你的心,這究竟是解藥還是毒藥?”


    那是一枚火紅的丹藥,火紅得有些邪異。


    金衣侯的眼神也有些邪異,嘲諷地看著辛鐵石。這目光有些沉重,因為辛鐵石知道,此時看著他的目光,絕不止金衣侯一人。


    他的五位師兄弟,也同樣都在看著他。


    因為金衣侯的問心丹非常有名,幾乎就跟他的人一樣有名。


    善良之人食之精神煥發,邪惡之人食之七竅流血。沒有人知道問心丹是怎麽煉製出來的,但它就是這麽神奇。


    縱橫三湘的大寇過天雲不相信,他死了。辣手無情的白衣秀士不信,他死了。霸氣橫天的九江龍王不信,他死了。但笑嘻嘻的靈童子卻沒有死,金衣侯用了三年的時間,查清楚殺了他母親的,的確不是他,而是他母親自己。苦哈哈的苦頭陀沒有死,後來死的是他的孿生兄弟,一直用苦頭陀名字招搖撞騙的人。但苦頭陀卻在他兄弟死的同時,出家做了真正的頭陀,從此苦行善事,為他的兄弟贖罪。


    問心丹,問的正是人心。


    火紅、邪異的問心丹。


    辛鐵石盯著它,這仿佛在燃燒的丹藥也在盯著他,仿佛在冷笑著道:“你敢吃我麽?你問心無愧麽?”


    辛鐵石的心突然抖了起來。


    他真的問心無愧麽?


    他伸出手去,握住了這顆丹藥。


    小小的問心丹,竟比一座山還要沉。


    因為辛鐵石始終都沒有想明白,自己為了全江玉樓之義,刺師父這一劍,究竟是對、還是不對?也許問心丹是個好辦法,可以幫他問一問自己的心。


    辛鐵石一咬牙,閉目將這顆丹藥吞了下去。如火一般的問心丹,卻極為冰冷,幾乎將辛鐵石的靈魂都凍住了。


    是問心無愧、還是有愧?是生還是死?這抉擇,竟然如此茫茫。


    突然,金衣侯大笑道:“好!看來你若不是個好人,那就一定是奸邪入骨了。”


    辛鐵石睜開眼睛,金衣侯悠然道:“看來你不是善到問心無愧,就是惡到問心無愧了。那就輪到你們了。”他的手掌攤開,裏麵一片火紅,羅列著五顆問心丹。


    商赤鳳怒道:“你什麽意思?”


    金衣侯笑了:“第一,韋雪衣已將我當成了敵人,所以你們是我的敵人。第二,辛鐵石刺師成為我追殺的獵物,你們五人一心想殺自己的兄弟,難道不夠資格成為我的獵物麽?所以,你們也必須要接受我的禮物。”隨後逐個看了九華五子一眼,問道:“有意見麽?”


    韋雪衣、商赤鳳等人竟然一時無言。


    韋雪衣道:“我接受。”他抓過問心丹來,先吞了一顆,然後分給了另外四人,傲然笑道:“九華之人,是生是死都問心無愧!”


    金衣侯大笑擊掌道:“好!果然我沒有看錯人。那就等著我的第三件禮物吧!”他竟然不等看九華五子服藥後是何反應,掉頭就走。走到半路上,突然轉頭對韋雪衣道:“好好保重,九華……我一定會上的!”


    然後他就不見了。


    沒有人知道他是怎麽來的,也沒有人知道他是怎麽消失的,反正,他就是不見了,宛如消融在輝煌的日光裏。


    九華五子自然沒事,相反,才不過半個時辰,他們就感覺真氣宛如春蠶吐絲一般在丹田中凝結,雖然仍是極為微弱,但對比之前那空蕩蕩、毫無著力之處的感覺,已經好了很多。


    隻要問心無愧,這丹藥就一定會成為救命的聖藥。


    五人站在朝陽之中,想著金衣侯方才的話,各自心中都諸味雜陳,一時都是無言。


    辛鐵石忽然道:“謝謝你。”他的目光投向的是韋雪衣。不僅是因為韋雪衣挑戰金衣侯,更重要的是,在那生死相搏的一瞬間,韋雪衣將那一成內力毫無保留地傳給了他,在金衣侯一時倏忽之下,他一劍得手。


    這已是性命交托的信任。


    韋雪衣道:“不必謝我,我看出了你手中的是青陽劍,那是我們惟一的勝機。”


    傷痕滿滿的臉上,沁出了一絲笑容。


    韋雪衣:“我也試著相信那隻燈籠,二師兄。”


    靈鈞、君天烈、商赤鳳的臉上都有一樣的笑容,辛鐵石忽然有了信心,就算有再多的敵人,再險的陰謀,他都不怕。因為他們兄弟又已結成了一條心。


    那麽九華山莊也就不遠了。


    幸好之後他們就沒受到別的襲擊,也許是出了天葉穀後,就已靠近九華山莊,而震懾於九華老人的威名,無人敢在臥榻近側犯案。


    五人一直走到滿天星鬥時,才看到了九華山莊的大門,隻見沙月雪正焦急地翹首盼望著,一眼見到五人,他臉上一喜,匆忙跑了過來,恨恨看了辛鐵石一眼,悄聲對靈均道:“天行劍來了!”


    靈均臉色一變,商赤鳳皺眉道:“盧老怪怎麽會來?這下麻煩了!”


    辛鐵石的心更是沉到了底,因為他深知,天行劍與九華老人有著很深的過節,而且這過節就是由弟子引起的。


    三年前,天行劍的得意弟子楚南城與武當俗家弟子慕星柯同時愛上了武林第一美人,長安洗家四小姐洗雲翹。但洗雲翹與慕星柯青梅竹馬,早已暗定終身。雖然楚南城相貌、武功都要強過慕星柯,卻仍然情場敗落,眼睜睜看著心上人投入到情敵的懷抱。楚南城一時想不開,在魔教長老淩雲、秋水的誘惑下,刺殺慕星柯,將洗雲翹搶了過來。


    但淩雲、秋風卻又以此事要挾楚南城,讓他暗算自己的師傅天行劍。楚南城雖然喪心病狂,但師徒恩深,斷然拒絕。淩雲、秋風冷笑而去,在楚南城與洗雲翹成婚當晚雙雙顯身,將慕星柯的屍體摔在喜案之上。楚南城刺出的劍傷在屍體上曆曆可見,暗殺慕星柯的罪行無可辯駁。


    作為主婚人的天行劍大怒,與淩雲長老硬拚三招,將二長老趕走。而後他卻猶豫了。


    楚南城是他心愛弟子,雖然犯下如此罪行,但心懷師恩,卻讓他猶懷舔犢之情,不忍處置楚南城。但當時身為武林盟主的九華老人也在場,九華堅持楚南城罪大惡極,此風不可長,親自廢了楚南城的武功。


    洗雲翹聞知真相,羞憤交加,突然奪劍殺了楚南城之後自殺。


    喜事頓成喪事。天行劍心痛得意弟子之亡,由此遷怒九華老人,絕跡不入九華山千裏之內。此次既然進了九華山莊,想必是想借著辛鐵石之事,報此一箭之仇。


    天行劍在江湖中的地位雖略低於九華老人,但絕不亞於還劍山莊莊主謝鉞,尤其是辛鐵石叛師通敵之名已傳遍天下,此人銜恨而來,情況當真是糟到不能再糟。


    念及此點,六人都是心情極為沉重。


    然而,是禍躲不過,五人互看了一眼,還是慢慢向山莊大廳聚德堂走去。想到自己竟然給恩師帶來這麽多的麻煩,辛鐵石就覺得雙足宛如灌鉛,邁都邁不出去。


    一整匹白布結成一朵巨大的白花,罩在聚德堂上麵。絲絲縷縷的白幔垂下來,點染出沉沉的哀傷,縈繞住整個九華山莊,仿佛是經年的雪,在這古山上凝結不化。


    一如一臉肅然的九華老人。


    他一身白衣,坐在一張太師椅上,那太師椅也同他一樣衰老而蒼白,仿佛已失去了昔日的神光。


    辛鐵石心頭一陣沉重,九華老人喜歡若華,這是他早就知曉的,隻是他並不知道這喜歡,竟已深到了如此的地步!


    九華老人久為武林泰鬥,所經大風大浪何止十數百數,可從未見他形於顏色。但現在,他的心已亂,已死。


    或許是因為他太老了,已從若華的死亡中看到了自己的未來。


    搖曳而蒼白的燭光下,大堂中竟幾乎坐滿了人,大半不識。當先一人紫堂麵容,頭生得很大,偏生身子瘦小,看去有些滑稽,他一雙手搭在桌子上,就宛如兩隻蒲扇一般,也是大到不可思議。此人雙目精光閃爍,一眼就盯在了六人身上。那些生麵孔都坐在他的下手,看去不是他的下屬,也是他邀來幫忙的。


    辛鐵石見此陣仗,本來沉下去的心更冷了一分。


    他們的身形才現,堂中的目光一起齊刷刷地聚攏而來,大半盯在辛鐵石的身上。立時或嘿嘿、或嗬嗬、或哈哈、或嘻嘻,響起了一陣冷笑聲。


    九華老人勉強抬起頭來,他似乎沒有看到辛鐵石,淡淡道:“靈均,帶師弟們過來見過盧老前輩。”


    天行劍姓盧名敖,六弟子自然深知。


    六人還未行禮,就聽天行劍大笑道:“我一把朽骨了,哪裏值得諸位年少英俠拜見?還是讓老朽來認一認後起之秀吧。”


    他指著靈均道:“這位氣度深孕,豐神秀發,想必就是九華兄的大弟子靈均了?武功尚且不論,此等煉氣功夫,就算江湖耆宿,也無幾人能及。後人可畏、後生可畏啊!”


    靈均含笑點頭,他轉向君天烈,道:“靈氣內涵,真陽外吐,看來你的內力已達紫府,就快破十二重樓了,我在你這個年紀時,可當真沒有這等修為。”


    君天烈本不想理他,但見大師兄並未作態,也就點點頭,沒說什麽,天行劍對商赤鳳道:“我那不成器的弟子蕭廉來了一趟九華山之後,就對我說他永遠不願跟九華山四弟子敵對,想必就是你了?不用說他,就連我這把老骨頭,也不願跟這麽神駿的人對敵。”


    商赤鳳長揖道:“老前輩謬獎。”


    天行劍轉頭對韋雪衣道:“我雖是第一次見你,但你卻給我留下了最深的印象,因為你就像是一根刺,稍一疏神,你就會刺入我的要害!”


    韋雪衣淡淡道:“豈敢!”


    天行劍頷首道:“惜字如金,正是嗜劍之人!”


    他看了沙月雪一眼,道:“這麽好的幾位師兄,你可要努力追趕才是。”


    沙月雪胸膛挺了挺奮力點頭之際,天行劍目光盯住了辛鐵石:“那麽,這位又是何方才俊呢?”他的臉扭向九華老人,目光中閃爍著一絲冰冷。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習慣,天行劍的習慣就是,當他將臉扭向一個人的時候,那就表示他一定要讓這個人回答自己的問題,若是別人出聲,就必殺無疑,六親不認!


    以他的地位與武功,也絕對無人敢違犯他這個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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